趙冬妮
早在去日本之前就惦記著那里的錢湯,并在本子上零星記載:天山之湯;船岡溫泉(老澡堂),410日元,入浴費,110日元,礦泉水;丸子屋;錦市場“錦湯”,木造三層,1200年歷史;大津,雄琴溫泉。這些都是從旅行寶典里看來的,斷續(xù)抄錄,聊備一記,再翻看時卻大有不知所云之感,像不像是老中醫(yī)下的藥方子。由筆記所見,選這些錢湯均在京都,除了大津的雄琴,大概當時很想過過古老都城的日常市井生活吧。哪怕落腳到了彥根,心里的這團火仍熱熱的,真到了一趟趟跑京都,就深恨時間拮據(jù)根本不夠用了,入古剎出故宮上嵐山下鴨川,處處都嫌緊迫倉促,常常是傍晚僧侶們推著厚重的大門帶起了關門聲,那時才匆匆趕往火車站離開京都。
翻開周作人的譯作,總是更喜歡章節(jié)后邊的小注,讀起來饒有趣味?!板X湯今用原文,意思也即是澡堂?!薄笆兰o末始通行錢湯,每人價永樂錢一文,故名?!彼圆沤绣X湯。我有個朋友在遼南開日式溫泉旅館,館名中含“風呂”二字,為深入查明本意,去翻看知堂老人的作注,也還是一語道來:“風呂云原意乃是風爐,但現(xiàn)已訓作澡堂,不能沿用了?!庇龃?,如此舉重若輕,就常常會想,這些是出于他深厚的學問呢,還是源自于他早年在日本的生活。話題扯遠了,總之京都錢湯的門朝哪邊開,我連這都沒摸清,有時反倒要疑惑,這事兒是不是我根本就忘在了腦后。
初到彥根時,也曾問過一個留學生,我們居所這一帶,有沒有錢湯可泡,那種感覺比較老的,平民的,在街巷里的。之所以隨口說出街巷,大概因為在十幾年前,我曾因公差到東京,順便看望過一個同鄉(xiāng),他住在上池袋區(qū),房子靠近電車道,大家聊天時,時時感到電車轟隆駛過時而引發(fā)的震動;家里有個小浴缸,但他從不燒熱水,說每天下班后,都先到家門口附近的小澡堂去報到,泡了澡再走回家。我腦子里大概就有了這樣的印象?;蛟S是讀過一些日本作家作品,常有文字寫晚飯后一人獨自出門洗澡,然后又從一戶戶門前經過,沿著細窄無人的小巷慢慢走回家。這也是個大概留下來的印象。突然面對我的提問,那學生一下子比較迷糊,支支吾吾地就過去了,幾周后又跑來告訴我,哪里哪里有一家,但是你不能去,得越過高架橋那太遠了,環(huán)境又舊,都是老太太們,還是在家洗澡吧,家里浴缸也不錯。
我是天天在家洗的,而且也早就找到了一家溫泉,就在琵琶湖畔,每周去兩次。只是要說它為錢湯,我感到有點難,溫泉和錢湯,在我看來畢竟有著不同,一旦說了,到底是辱沒了溫泉,還是辱沒了錢湯,怎樣都是我所不愿意的。其實也不必過分細究,大津雄琴溫泉,不就是被旅行寶典歸到錢湯里去了么。在沒有爐火的、澡堂的,而是冬夜露天地里泡著溫泉,冰寒貼在臉頰上,久久仰望著暗藍色的夜空,一顆顆冷淡的星子半隱半現(xiàn),那也是十多年前在日本,我曾有過的美好時光,生命漸漸老去,光滑透亮的皮膚不再,但那一兩個夜晚,總是在心里存著。
也沒再去奢望京都,也習慣地在彥根溫泉洗澡了。心里還是稱其為湯,按中文古意,也是不錯。而且永遠在用著一個水龍頭,沒幾次后,就惹到了個老太太,她過來指揮我說,用另一個水龍頭吧,看出我不解,她指了指上邊說,這里有冷氣。右上方是排風扇,我從沒注意到過,但是我矜持地說,我喜歡涼風。隔兩天再去,她依舊在,坐小凳上,流水洗著毛巾。柱子四周,排列整齊的白色塑料小板凳上,倒扣一排整齊的白色塑料盆,我過去拿過了一對,擰開水龍頭加以清洗,她照例又走過來,右手握塊肥皂,拿過我手里的盆和小凳,打上肥皂,再用水沖去泡沫,然后她說,お姉ちゃん,這就可以了,然后又搖搖擺擺坐回凳上。我向她道聲謝,坐下來把頭鉆進龍頭底下的水流里,お姉ちゃん,是長輩對晚輩親近的稱呼,第一次有人這樣叫我,她知不知道我不是日本人,她該是聽得出吧,我一張口,就不是那么回事。
全身打得肥皂起沫,沖洗干凈再趟進池子里。玻璃窗有兩大面,一面朝西,看出去是琵琶湖,說一望無際也行,不過若無云無霧,完全可以看到對岸連綿起伏的山線;另一面朝北的琵琶湖,遠在湖岸的房子、房子后的群山總是清晰可辨,群山后露出一座青山,山頭上白雪皚皚。艷紅告訴我那是伊吹山,我又擔心她萬一搞錯,不會是伊吹山。泡在水里,我會很長久地凝望著它,想不起來是在哪里,碰到過伊吹山這幾個字,也許是松尾芭蕉,不是很確切了。無論怎樣,我都在享受著它遙遠的靜穆,它的美。
池子有兩個,一個泡有伊吹山草藥,澡堂只我一個人時,我喜歡撈起裝滿草藥的布袋子,它又大又沉,兩手稍稍擠壓,瑪瑙色的藥湯色澤更濃,透亮地順著手臂淌下來,氣味也更沖鼻,就要想起小時候家對門的鄰居,每到入冬,廚房里就彌漫起徹夜不散的中草藥味,一把破嘴的黑藥鍋坐在爐盤上,咕嘟嘟地用小火熬著,一根細繩吊著個昏黃的龍眼燈泡,看久了就會生出錯覺,以為它一直在晃呀晃。
不泡草藥的那個池子更大,水流不斷。吐水口扁寬,銅管脖頸有綠斑,下邊一塊石上刻有一排細密小字:此溫泉水來自地下一千五百米處。一束大水柱好像被解放了出來,掙脫了束縛,帶著地底心的威力和熱度,疾嘩嘩地落進池水。池水又清又廣,水柱落進去形狀皆無。池水輕緩地包裹著人的身體涌動,人進入或是出去,水溢滿了還在溢,池外臺階上和地上始終淌著涓涓細流,有時我出去喝杯冷水回來,腳底踩踩地上水洗洗干凈,再入清池。
教授日語的老師告訴過我,早有些老錢湯徹底閉店了,真是叫人傷感。本地的老人挪移到這里來,也有外地客,專門來此止為泡溫泉,她們與我一樣,為窗外遠處的伊吹山所迷戀,于自身的靜默中久久地凝望著。一些老人好像是從鄉(xiāng)下來,曬黑的皮膚,皺紋縫間的深處卻是白的,一塊白毛巾仔細折好,在花白頭上蓋住。過去我從沒有機會見過如此多的老人,集中在水光交映的池子中,那么多衰老的身體,蹣跚遲緩,有時我在池邊,下身泡在水里,手搭在稍高出一截的理石臺坐著,她們當中有人過來,擺擺手將我趕到一邊去,扶手在另外那端的窗臺下,她嫌它路遠,沒那么大的氣力破水走過去,起初我想扶一把,她仍舊是擺擺手拒絕,連話都懶得說,自己撐著矮臺慢慢從水中爬上來。以后我就讓開那段黑色理石臺,再也不搭它而坐。有時她們全身坐進池水中,露出個腦袋在水外,臉沖著窗子,午后陽光斜射進來,水池底都變得閃亮耀眼,乳白色霧氣升出水面,來回微微搖曳,只有幾顆腦袋不動,看不到思想,人單純得成了動物。若是從水中站起來,幾注隨身體而起的水同時快速地瀉落下去,只剩下身體。要是用根木炭筆來畫,下頜頸部乳房四肢,每道線條都是松弛無力的,收束不住的,臀部只是一道垂落又枯萎的弧線,弧線下是陰影,弧線上沒有了肌肉,彈性,力量,欲望。
有的背駝很厲害,身體完全弓成九十度,這只是在我小時候才見到過,沒想到在這里又意外地重現(xiàn),且不僅是少數(shù)。要想了解一個老齡化社會,到這里就清楚了。小板凳駝背人坐不下去,另有高的平板椅,椅面寬闊同樣也是塑料的,輕又容易搬動,她們就一點點地,連挪帶拄,把椅子從門口弄到水龍頭邊,坐下來沖洗身體。但進了池水里就好了,看不出駝不駝背,她們的身體似乎也輕松起來,也隨著眾人聊天。不特別老的老人,還能聊到自己的父母,對方的父母,聲音都不大,但聊著聊著聲音就連成了一片,不具體,模糊卻極其溫和,輕緩。那個總是跑來指揮我的老太太,原來也指揮著別人,這讓常來泡湯的幾張老面孔現(xiàn)出不快,她過來了,老面孔笑著,跟她招呼著,她轉身走開,笑就褪下去,轉換成更小的聲音,嘀嘀咕咕私下里談論她。她常常把一個人從這個水龍頭拖到那個水龍頭下,支使得人團團轉,撈出別人泡在水盆里的毛巾,把一盆水倒掉。她會把所有的,正在用和用過的水統(tǒng)統(tǒng)倒掉,把盆一一洗凈,再把板凳洗凈,整齊地擺好。大概近七十歲了,在澡堂子里,她是少有的骨架稍顯粗大的那種,棕色的皮膚同樣無力,在肩胛骨上已掛不住,深深地塌陷下去,好像某些洞穴布置了一小場黑暗。身體老了,都是這樣,她卻似乎格外有種力量,令周圍其他一些同樣衰老的身體更加軟弱,退卻,不爭。
我時常會想起式亭三馬的《浮世澡堂》,那個喧鬧的,家長里短的,個個裸行的,水熱了加涼涼了加熱的江戶錢湯,那滑稽的卻又想要將心洗拭不使之長塵垢的聲音。有個人脫了衣服,“狼狽似的用手巾按著下身,拼命用心地看著前方,用了蒼蠅拉車似的腳步走著”。這樣的描寫讀來,我不免會笑,還忍不住要想,最努力要藏的卻最容易暴露。年輕些的女性下午鮮有來泡澡的,來了也獨處一角,把自己與老人劃分開??墒抢先艘玫剿齻?,招呼到了,她們也會馬上快步跑過來幫手,一邊柔聲地噓寒問暖。有個女子進來出去,又推開門進來,同樣是用毛巾按著擋住下身,毛巾是白色的,上面印有兩大朵粉紅色梅花。
我看了一眼之后,還想看第二眼。是嗅出梅花有種風雅。也尋思起關于“羞”這一詞語,還有關于日本曾混浴的習俗。做清潔的是些女工,不很年輕也不算老,隔不多久便進更衣間一次,拖拖地板,擦洗衛(wèi)生間,換掉圓桶里不多的垃圾,又套上新的黑袋子。隔壁男湯的清潔也歸她們,如式亭三馬戲謔所言,“男湯不孤,必有女湯為鄰”,反過來也同樣,女湯有男湯為鄰,女工做事也必兩邊照應。東說第一次見女人在簾外道聲“對不起”然后走進屋,當時真是嚇一大跳,他本能的第一反應是去抓衣服。更衣室的幾個男人依舊,吹風扇穿衣服,喝水聊天,赤身裸體,若無其事,該干什么干什么,女工做完自己要做的事,彎腰道一聲“對不起”,退了出去。也會有男人上前跟她閑聊,晃蕩著身子,說東道西,她就邊干活邊回應。我問那男人什么都沒穿?東說沒穿。就那么裸著?東說裸著。我問那女工呢?東說她就在干活。我問那你呢?他說當時我正在凳上坐著,用一只衣服筐反過來放在大腿上,上邊墊個本子在記幾句話。那以后再有女工進去清潔,東若恰好碰上,他一定是坐著身前有本書,或者抱一把衣服,正準備要穿。我每次追問下來,情形都是差不多。在洗完澡往家走的路上,我就會問起,今天女工是年輕的那個,還是年老的?其實很多時候,東在泡湯不在更衣室,根本就遇不上。
女人們泡好了,坐回到小板凳上,洗過頭發(fā)再用梳子打散,理順盤好,周身又抹上浴液,從上往下細致地洗,這一洗就要用去大半個鐘頭,左腳細細洗,連腳趾頭都要一一洗過,接著再換右腳洗。也不搓澡,就是反復地洗,不厭其煩地洗。小女孩三四歲,從媽媽手里掙脫開,全部要自己來,不過因為個子矮小,不能像大人那樣坐板凳洗頭,便只好立著,把瘦瘦細小的身子彎了,脊椎骨在弓起的后背細棱棱地凸出來,柔軟的頭發(fā)抹過了洗發(fā)液,反復揉也揉不周到,頭發(fā)倒貼著頭皮,七散八落的。最后總算洗畢,在板凳坐了下來,挨近媽媽身邊,耐心地一根根洗腳趾頭,全部洗凈了站起來,小身子兜了個轉四下看看,又蹲下身,撅起小屁股沖洗板凳和小盆,然后趔趄著把它們搬回固定的地方,放好。
我總是在看,不停地看。一邊心中欣慰,一邊也傷感。小時候我家附近的澡堂,從來人都滿滿,無落腳之地。站在粗壯的女人們之間,她們胳膊肘淌下的水直接澆到我臉上,身上。要說在日本,我熱愛這里的洗澡,有誰會懂呢。曾經那全部是心急火燎地洗呀洗,逮個空就使勁地搓呀搓,在人群里擠著,隨時被女人的硬膝蓋撞翻在地,在熱氣里悶得窒息,然后快速沖到門口,借著門外透來的冷空氣大口大口地喘息,最后眼淚一把把涌出來。這些簡直像一場疾病,在我身體內潛伏了下來時時都有可能發(fā)作。在彥根溫泉,每次門口分開,準備各自進男湯女湯,東都會再三叮囑,叫我別著急。最開始還是著急的,漸漸就慢下來,慢下來。在把自己徹底洗凈之后,沒什么事了,還會回到池水中坐上一陣。池底瓷磚的方格子,在清水的晃動下不住地變形,直線彎曲了,一會兒彎向左,一會兒彎向右,搖擺不定像些水草;方格子在水中漂浮起來,一頭變寬,一頭變窄,也是時而左時而右的,是小倉游龜浴女畫中的樣子。小倉游龜是更高的俯視,從構圖的角度上看,接近于《源氏物語》中的古代插畫,畫家獲得了神的視角,從半空中往下看,幾間屋子盡收眼底,所有的墻都不過是條分割線。但氣息卻是現(xiàn)代的,嫻雅舒適的女人,斜躺在清澈的池水中。胡蘭成在文字中十分贊美小倉,她是大津人,滋賀縣美術館收藏她最多的畫作,我一直想親眼去看看,卻一直拖下來,最終沒有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