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浩偉
初中時就認(rèn)識的朋友Y興沖沖打電話告訴我,他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
過去,由于家里經(jīng)濟(jì)因素,Y總是得半工半讀支撐生計,直到去年畢業(yè),然后當(dāng)兵。我還記得入伍前聚餐,他已懷抱雙重不安——要當(dāng)兵帶來的不安,以及當(dāng)完兵后的未知帶來的不安。對他面臨的心理壓力我則束手無策,畢竟兩者都尚未體驗,不知如何給出適當(dāng)?shù)男睦斫ㄔO(shè),只能俗套安慰一番。說著說著,還隱約覺得仍研讀文學(xué)的自己,才更應(yīng)該是那個對未來感到不安的人吧。尤其,他并非沒有獨立維生的經(jīng)驗,只是得習(xí)慣脫離學(xué)生身份活在社會之中這樣的事實而已。無論如何,聽到他的消息,我確實分外高興,恭喜之余不忘詢問是怎樣的王作?!袄碡攲T?!彼f,“簡單地說,就是業(yè)務(wù)啦,Sales?!甭牭竭@里,縱然是沒出過社會、對所謂投資理財相關(guān)事務(wù)全都一竅不通者如我,也有“危機(jī)”的預(yù)感。“理財專員喔……”我問,“實際的王作內(nèi)容大概是什么?”接著,他立刻搬出了整套龐大說詞,什么錢滾錢、利滾利、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又扯到存款利息外匯基金股票期貨債券全球經(jīng)濟(jì),聽得我仿佛身處五里霧中。“好啦好啦,我明天還要‘上課進(jìn)修,改天再打給你,拜!”最后,他這樣說。
掛上電話,思索著他剛才說話那種滔滔的語氣、里頭某種過度膨脹的自信以及那些陌生的遣詞用字,我便頓時陷入復(fù)雜的情緒。想起初中初識時,我們并不在同一個班級里,卻因緣共同認(rèn)識的某個同學(xué)相遇,之后又碰巧發(fā)現(xiàn)都在同間補習(xí)班上課,遂逐漸變熟,甚至?xí)谘a習(xí)結(jié)束后相約吃晚餐。某次段考后的兩人小聚,看他一臉愁容,話比從前少,詢問了好幾次,他才愿意松口,可一松口便如暴水潰堤般嘩啦啦傾吐:“欸,我不想讀書了啦。你看我成績這么差,怎么讀也讀不起來,還花這么多錢來補習(xí)。根本都是浪費,這樣哪會有什么出息?我家又沒什么錢,唉?!彼贸龆慰汲煽儐谓o我看,“補習(xí)一點用也沒有啊,沒補習(xí)的科目也一樣爛。浪費錢,浪費時間,結(jié)果還不是什么都不行……”他不住說著,我則趕忙安撫、好言相勸,希望他別就這樣無止盡地往絕望下墜?!鞍?,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我還是會去學(xué)校,至少混到畢業(yè)吧,”他說,“可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想去那間店打工。”他說的是在初中附近開沒多久的那間手搖飲枓店。彼時飲料業(yè)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連鎖經(jīng)營方興未艾,那間“店”不過是攔截一條空的防火巷,在里頭擺起臺車、置物架和瓶瓶罐罐大包小包便就地經(jīng)營;但是,他十六歲未滿,家人又希望他好好念書,再加上那間“店”的環(huán)境,我左思右想,擔(dān)憂地問:“沒問題嗎?”他回答:“我想說,確定有工作,做一陣子,先存點薪水再跟家里講。這樣子,他們也不會太反對吧?”說到一半,他竟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了,“所以,我才想要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去拜托那個老板收留我,好不好?”
事后回想,這件小事確確實實藏著我們友情最原始的模樣了。那天晚上,他和我輪流拜托老板,終于得到首肯。自此,他在那里打王,從學(xué)徒當(dāng)起;而我暫時充當(dāng)掩護(hù),成為他課后在外不歸、借口中一起讀書用功的那位“同學(xué)”,實際上則是有空就朝店里跑,名義上是探望工作,卻往往一待就是整晚:這一來,是打發(fā)閑暇,二來也是默默表達(dá)相挺情義。最初,他只是處理店內(nèi)瑣事,等到習(xí)慣上手,又開始學(xué)習(xí)搖制飲料、煮茶葉和珍珠等,最后幾乎是小至打掃清潔庶務(wù)、大至成本計算盤點,把整套經(jīng)營方式都學(xué)了起來,仿佛只要有資金,自己出來開店都沒問題了。但好景不常,后來因著工作上的一些不滿,他便離開那間店轉(zhuǎn)到其他飲料店打王,而那間店不久后也收了起來。從此世事流轉(zhuǎn),初中畢業(yè),我上高中,他上高職,且是夜校,兩人生活圈頗有差異,共同話題也就不免減少;大學(xué),我留在臺北而他離開這里,我們相距甚遠(yuǎn),聯(lián)絡(luò)自然不多。只是,表面上看似走入了岔路的兩端,卻依舊彼此惦記,學(xué)期結(jié)束或生日等等重要的時節(jié),總不忘互相捎些問候。我曾在偶然間透過其他人得知Y一直對我彼時的支持充滿感激;而我雖然并不覺得付出了什么能夠拿來夸耀的心力,但對于能夠參與一個朋友人生歷程中不小的轉(zhuǎn)折點,也肯定是值得我珍惜一生的回憶。
然而,就在那通告知找到工作的電話以后,事情變得不同。起初,他頻頻傳送手機(jī)訊息,早安午安晚安:我禮貌回應(yīng),但追問有無要事,又沒了下文。過了幾天,他便開始積極邀約,吃飯逛街看電影,好像樣樣都少不了我相伴。而我原本是真的忙,讀書考試工作之類,加上娛樂花費預(yù)算有限,只得不好意思推辭,心中同時納悶著從未如此頻繁的聯(lián)絡(luò)次數(shù)。之后他再來電,我便不斷關(guān)心追問,是否工作壓力太大?是否生活面臨瓶頸?是否感情遭逢困境?而他不曾回答,只笑笑直說好久沒見,兩人就該聚聚。我說:“不是一兩個月前才見過面?”他便說:“那也有一兩個月沒見了呀?!蔽倚南耄哼B情侶都不一定愿意時時刻刻膩在一起,我們又何必需要天天見面?確實,我們是曾經(jīng)有過一段密集的相處,可那段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都長大、走進(jìn)不一樣的未來里,而我們也都暗自曉得的,不是嗎?——卻又覺得這樣說出口,未免太過傷人,且畢竟,我不擅長當(dāng)一個不斷拒絕他人的人哪??墒墙又厖s又響起那天他說的“理財專員”、“業(yè)務(wù)”兩個我不確知的名詞,指涉同一個陌生的職業(yè)——Y的職業(yè),Y的工作,仿佛隱約暗示著什么,但是——
唉,我實在不敢多想。
到后來,某次電話里他講了“對友誼總是要多投資一點嘛”還是之類的話——沒聽清楚,也因乍聽這話時的震撼而無心聽清——那一刻,我才真正醒悟:一切真的改變了。不知道改變的是他,還是我,但每次接到電話,我真的真的都好希望能夠有誰來當(dāng)面責(zé)備我是多么乖戾孤僻、冥頑不靈、不知變通、不近人情、罔顧舊日情誼;好希望能夠有誰當(dāng)面指著我大罵:“跟他都什么交情了,你就他媽的答應(yīng)一下邀約會怎樣?”可是我做不到呀一一面對他口中不時透露出的那個我一無所知也不愿深究的陌生世界,面對他話里某些藏得深不見底卻從未明說的動機(jī),實在是做不到呀。遂搬出所有理由,編織借口甚至謊言,只為了盡量拖延時間,不見他一面,好說歹說,說要工作、要讀書、要剪頭發(fā)要運動要赴其他約……
好荒謬。某日我正努力擠出婉拒的說詞,腦中突然晃過昔日那些相處的畫面,初中伴他工讀的日子——趁著老板不在而客人稀少的夜晚,看著城市喧囂,街上疾駛而過的車輛,人行道上昏黃的路燈,我們擅自用音響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悠閑地坐在店里折疊椅上天南地北聊著,聊童年,聊興趣,聊家人,聊身邊同學(xué),聊學(xué)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是不聊功課,聊以后長大要變怎樣的人,還有那些天真而遙不可及的夢想……
一切怎么變得如此荒謬?
最終我只能祈禱他能對我放棄希望,但總事與愿違。理由說盡、借口用罄、謊言無以為繼的那天還是到來,終究得要走到這步田地。面對電話里他又興高采烈地問:“都忙完了吧?明天中午一起吃個午飯吧?”我只好疲憊地、沮喪地、繳械投降地答應(yīng)了。“要吃什么?”我問,但他好像早就習(xí)慣我的拒絕,還傻愣一時,才反應(yīng)過來:“嘿,不知道耶,哈哈。”那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語氣刺入耳膜,頓時,心中灰暗的失望轉(zhuǎn)成明銳的憤怒。但我努力克制情緒,不露慍色,保持理智地討論,最后才約了臺北車站一一并非因為那間餐廳值得一嘗,只是因為他之后還得拜訪其他“客戶”,交通比較方便。掛上電話,實在覺得自己被人戲弄了,先前那些擔(dān)憂、失落、內(nèi)心煎熬、復(fù)雜苦楚,到底都是為了什么?我下定決心,見面時,一定要明明白白拒絕他。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要告訴他:我不喜歡這樣。
于是,隔天當(dāng)我還在等待著遲到的Y時就已板起臉孔,同時想著自己從未如此不想見某個人卻又非這樣不可。十分鐘過去,他匆匆跑來,連忙道歉,我不置一辭。到處人擠人,每間餐廳都要等十分鐘以上,只好隨便選了家店,兩人站在門口沉默無言。我望向他,他卻搖頭晃腦看向其他地方。居然走到這地步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呢?
服務(wù)生帶位入座,我的每個腳步都無比沉重,心里醞釀著要直接坦白講出的話語。坐定,點完菜,兩人視線才有了交集,我鼓起勇氣,正要開口,他便搶先喚了我名。
“唉。跟你說,做這個工作之后,我才真正理解到人心險惡,看清楚好多人的真面目?!?/p>
話硬生生被塞回嘴里,我腦中想著被擺了一道,卻只能順應(yīng)搭話,暫時按兵不動探聽情形。結(jié)果,是他在當(dāng)了業(yè)務(wù)后身旁朋友紛紛躲避,還有人在背后說起壞話?!鞍?,虧我以前還很相信他們?!闭f得我半是尷尬半是慶幸,好險沒有搶先說出口,否則不知會怎樣難看?!坝譀]有逼他們一定要買,我只是抱持著一種好東西和好朋友分享的心態(tài)。不要就說不要啊。直接一點嘛。干嘛要鬧得這么僵?”他繼續(xù)說,我遂順勢把先前的打算暫往一邊放,問起了詳細(xì)情形。接著餐點到齊,一邊吃著,我一邊試圖分析:“也許,對他們來說,即使你沒有逼他們,但是就他們主觀的感受來說,無形間會覺得你在拿過去的交情當(dāng)籌碼吧?”我趕緊補充,“對,我當(dāng)然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可是,你也沒有一開始就講清楚‘不想要就說不要吧?”他咕噥,我不留空隙:“所以他們會主觀認(rèn)定你就像是在,呃,威脅。因為他們不知道可以直接拒絕你。他們礙于交情不敢直接拒絕你,可是被你逼迫又覺得不開心,最后就把這種情緒轉(zhuǎn)化成其他的行為,比方不理你、比方在背后講壞話?!?/p>
我喝了口水:“可是我覺得,他們并不是打從心底討厭你,也不是真心想這樣的呀。”如此這般東拉西扯,反復(fù)解釋,其實,是借此把自己的感受委婉傳遞。碗盤中食物漸少,Y原先緊皺的眉間也漸漸松緩?!昂冒?,我下次會改進(jìn)。”“別難過啦,我只是想說,別對他們灰心,也別因為這樣溺在情緒低潮里?!薄拔抑??!彼f,“但你好厲害喔,怎么這么清楚?”還真是一記不能據(jù)實以告的回馬槍,遂只好胡謅敷衍而過。
談話結(jié)束,看看碗盤,啊,終于要告一段落?!安畈欢嘧吡税??”我問,他看看手表,露出前所未見的興奮表情?!澳悴悔s時間吧?給我最后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就好?!蔽倚南耄簯K了,早就說好下午兩點之前都有空,而時間還不到一點半,那當(dāng)然是有空了。下一刻便開始踟躕,究竟該答應(yīng),還是該如先前一貫地拒絕。“你要干嘛?”我畏畏地問,他從公事包里拿出一些紙條、一些卡片,“我們來玩?zhèn)€游戲?!闭f著,便把紙條遞給我,“拿好。你看,紙條上面有刻度對不對?這些刻度就是你的年紀(jì),我們先假設(shè)你可以活到一百歲。那你先想一想,你想要工作到幾歲呢?幾歲想退休?你先想想喔,想好之后先把那一段撕下來給我……”我當(dāng)然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不外乎是用以“游戲”之名包裝的各種話術(shù)說詞來推銷他的商品。若要對付這種機(jī)關(guān)層層的推銷手段是毫無問題的,只是,我突然覺得非常,非常感傷。
我好想反問:Y,那你呢?你想要工作到幾歲呢?
是不是在那之前,我們都只能用這種方式相處了呢?
他自顧自講著,我緘默著。
重拾決心,才認(rèn)真地開了口:“欸”我兩手呆呆地拿著那張紙條?!跋雀阏f,不管你接下來,要說什么,要怎么說,我都,不會接受喔。”我吞吞吐吐說完,他卻不是很在意,仍自顧自地說:“沒關(guān)系,你先聽完嘛,先聽聽看嘛。”
“我是認(rèn)真的”他終于注意到我的認(rèn)真口氣。“你很想講,對吧?”他像個小孩點點頭?!澳恰蔽艺f,“我可以聽你講完。但我跟你保證,不管你怎么講,不管你要賣什么、有什么方案,我都絕、對、不、會接受?!?/p>
他的表情慢慢垮了下來,變得有些受傷,有些沮喪,有些懦弱。
那是最真實也最沒有防備的時刻,那是這么多年以后我再度從他身上感覺到真誠的時刻。
那就仿佛是,很多年以前,他拜托我的那個時刻。
唉。
Y。
“你還想講嗎?”我注意讓語氣顯得溫柔。
“那”我思考了一下,“好。那我就讓你當(dāng)練習(xí)的對象吧。要嗎?”
他考慮半晌才答應(yīng),面色底下藏了層薄薄的失望。
接著,他繼續(xù)開始講解那套“游戲”,而神情,竟一點一點地逐漸恢復(fù),再度自信無懼,仿佛不曾示弱。話語從他口中接連滑出,語氣時揚時抑,時柔時硬,而我,聽著他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安靜地配合著,像尊被操縱的木偶一一可是,在這之間,我卻覺得自己其實是飛到了另個次元里,像是在時間之河的底部,在靜水深流闃暗中,遙遙觀望著Y和我的一舉一動。我的心是那樣平穩(wěn),沒有波瀾,沒有傷感,只像是在無人電影院里看著一段很老舊的、無聲的記錄影片,在那影片里,有兩個認(rèn)識很久很久的人,他們心里都明白對方把自己看得多么重要,而同時也把對方看得相當(dāng)重要。在相遇之初,他們都不知道彼此會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有一席之地;在兩人以為情誼已經(jīng)成熟到無堅不摧的時候,也想不到所謂人生、所謂未來居然如此沛然莫御,稍稍疏忽,一切就會被改變成無法恢復(fù)的景象……
Y的表演就這樣落幕了,我客觀地針對他剛才的表現(xiàn)給出一些建議:語氣眼神手勢,少點油腔滑調(diào),少點裝模作樣。再誠摯些吧、再認(rèn)真些吧、再多練習(xí)些吧。
能夠說的,我都說了,Y。
走出餐廳,路上他仍舊不放棄,追問我難道一點心動都沒有?我笑笑,不答腔了。拍拍他的肩膀,給上祝福:“稍后工作順利?!蔽艺f?!叭绻阏娴?,真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再聯(lián)絡(luò)我吧。”然后是道別,心中默默對他說了聲“加油”。
Y就此離開,遠(yuǎn)去。背影變小,變小,消失在人群里。
而我,又仿佛再次遁入另個次元,像個觀眾般靜靜看著這一幕,想著還有沒有下一幕。
(選自2013年1月2-4日臺灣《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