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潯陪客戶吃完飯正要離開,旁邊包廂里忽然有人喊她進去。
包廂里一大桌子她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正喝得酒酣耳熱。
伊潯是廣告公司主管,沒有這些富家公子小姐那么矜持,而且她一向最懂圈子里的規(guī)矩,挽起袖子就先干了兩杯。
接著,有人起哄說:“我們在給段公子接風(fēng)洗塵,伊潯你再表示表示?!?/p>
他們隔三岔五就給人接風(fēng),伊潯二話不說又干了兩杯。
后來,段有惟說就喜歡伊潯的豪爽。
對方用到了“豪爽”這個形容詞,可見是對她沒什么別的想法了。
段有惟的名聲算不得好,與他門當(dāng)戶對的未婚妻都沒有拴住他的心。他一向風(fēng)流不羈、溫柔多情,身邊的紅顏知己加起來估計能繞地球一圈。
這類公子哥兒,伊潯一向?qū)ζ渚粗x不敏,但他們頗談得來,一頓飯下來,段有惟對她的稱呼已經(jīng)從“伊小姐”變成“小伊”。散場的時候,他送了伊潯一瓶1990年的羅曼尼康帝,她知道這酒的價值,堅持不肯要。
可段有惟說:“好酒要給懂酒的人?!?/p>
其實她并不怎么懂酒,只是能喝而已。她千杯不醉,在城中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傳奇人物。
許是這個原因,段有惟后來經(jīng)常找她喝酒。他們也不去多考究的地方,因為天氣冷,所以去的大都是火鍋店,涮一鍋蔬菜、肉品,隔著騰騰熱氣推杯換盞。
段有惟見識廣博,伊潯博覽群書,于是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
酒酣耳熱的高談闊論,這場景并不浪漫,所以,即使次數(shù)多了,伊潯也從不覺得段有惟對她有其他意思。
她不排斥跟段有惟交朋友,何況他還是一個特別仗義的朋友。
那次圣誕節(jié),一個三流小模特在公司拍了一組鏡頭,指名道姓要伊潯修片兒。修片兒是伊潯的絕活兒,但升了主管之后,她已經(jīng)很少親自動手,而對方也不過是個不出名的嫩模,她自然是拒絕了。
因此她就得罪了人。小模特背后有金主,多方施壓,上頭給她兩個選擇,要么辭職,要么道歉。在她左右為難之際,倒是小嫩模跑來和她示弱,親親熱熱地喊她“姐姐”。
她這才知道是段有惟出面擺平了這件事兒,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看見你在挨訓(xùn),就稍稍打聽了一下。”他在電話里笑道,“雖然是舉手之勞,但你還是要謝謝我?!?/p>
“是是是?!彼B聲應(yīng)道,“我請你喝酒?!?/p>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請客。
地方是段有惟挑的,露天的烤肉大排檔,一到晚上就特別熱鬧,“咝咝”的烤肉聲不絕于耳。段有惟烤肉也很有兩把刷子,伊潯吃得盡興,忍不住打趣他道:“原來段公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怪不得市里的女子都心甘情愿做你的紅顏知己。”
他淡淡道:“我并不是個濫情的人。”
他難得向誰解釋什么,但明顯不高興了。伊潯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他們以往說話很少涉及私生活,比如他從來不提及自己的未婚妻。她連忙倒酒賠罪,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杯子里還是滿的。
段有惟慢條斯理地說:“都喝酒了,誰開車?這個點很難叫到車的?!?/p>
“叫不到車就走回去?!彼丫票偷剿爝?,他就著她的手一飲而盡,頗有忍了許久的感覺。
后來,他們果真是走回去的。
下了雪,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冰碴子,踩上去很有感覺。她只顧低著頭使勁踩,沒察覺對面的車輛,還好段有惟拽了她一把,她才堪堪躲過去。
她的手很暖和,他的手卻是冰涼的,其實他穿得并不少。她輕輕掙扎了一下,可他并沒有放手,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她。
被城市燈火掩去光輝的月亮忽然清明一片,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輕輕將他籠罩其中。
伊潯莫名地心慌,掌心幾乎熱出汗來,但是下一秒他就松開手,不動聲色道:“走吧?!?/p>
他并沒有送她到家,他們在路口分道揚鑣。走到小區(qū)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頭,看見他還站在原地,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雪,黑色大衣像鑲了一層銀邊似的。
隔了一條街的距離,她仿佛聽到他嘆了一口氣。
夜里,她接到他的電話,此刻,借著月光還能看到外頭大雪紛飛,他低沉的聲音自電話中傳出:“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擺在我面前?!彼蛄艘粋€比方,“我燒旺了爐子,如果再添一把柴,爐子上的水就會沸騰,我很煩惱該不該添這一把柴火?!?/p>
他說得很隱晦,伊潯并沒有意識到他指的是什么,只是很中肯地給出意見:“如果你需要爐子里的水沸騰,那你就添吧?!?/p>
他沉默片刻,道:“可是我怕沸騰的水燙傷別人。”
他這樣小心翼翼,伊潯不免笑他:“你管別人做什么?”
掛了電話后,她仍然摸不著頭腦。在她看來,段有惟不是一個該有煩惱的人,他含著金湯匙出生,一生順?biāo)?,實在是他們這些小市民羨慕忌妒恨的對象。
第二天,她和一個難纏的客戶在咖啡廳談項目。對方來自大公司,一直神情倨傲,對她愛答不理,伊潯即使臉皮再厚也快說不下去,氣餒間,忽見對方滿面笑容地站起來,客客氣氣地打招呼:“有惟也在這兒喝咖啡呢。”
伊潯眼皮子一顫,瞧見段有惟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也不坐下,就立在她身邊似笑非笑道:“我來找小伊吃飯,你們聊你們的,我在邊上等著就是?!?/p>
有他這尊大神杵著,誰還能聊得下去?
那客戶神情訕訕,賠笑道:“我和伊小姐已經(jīng)談妥,明兒就把合同簽了字送上門去?!苯又职岩翝〉霓k事能力夸獎一番,方退場離去。
她低頭攪著杯子里的咖啡,不禁笑起來。
段有惟在她對面坐下來,眨眨眼說:“我很好用吧?你又該謝謝我了?!?/p>
他這樣意氣風(fēng)發(fā),哪里瞧得出他之前心思凝重!
伊潯把菜單推到他跟前,說:“想吃什么我請客,這家的甜點是招牌。”
他笑瞇瞇地低下頭看菜單,伊潯不經(jīng)意看過去,發(fā)現(xiàn)他低頭的瞬間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他好像在看菜單,其實并不是。雖然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她猜它一定是渙散游離的。
她的手放在桌上,他的另一只手也搭著桌子,隔了不過一塊方糖的距離,好似指尖微抬就可互相觸碰。
伊潯一絲都不敢動彈,想把手拿回來,卻又覺動作太過于明顯。也許是她太在意的緣故,說不定段有惟并沒有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她終于蜷起手指,這時,段有惟把菜單往桌上一放,恰好把他和她的手一起覆蓋在菜單底下。
“服務(wù)員?!彼c了一杯咖啡。
他的手在菜單底下握住她的手,微涼,有一點兒汗?jié)瘛7?wù)員把咖啡端過來,他就一只手放糖,攪拌,一直攪拌。
他一直沒抬眼看她,她也沒有,好像他們只是在喝咖啡,實際上,他們也確實只是在喝咖啡。
半晌后,他看著窗外,側(cè)臉上有暈開的光影:“對不起?!?/p>
她以為他是為握了她的手而道歉,便淡淡笑著說:“沒關(guān)系?!?/p>
其實他并不是為這件事兒。
伊潯聽到謠言是三天后。
段有惟有那么多紅顏知己,為什么對未婚妻從不過問?名門世家養(yǎng)出的千金小姐大方得體,知曉這些紅顏撼動不了她的地位,何況段有惟一直是有分寸的,左右不過是玩耍取樂而已。但伊潯不一樣,段公子第一次為某個女人關(guān)照了她幾項生意,使得他的未婚妻大大提高了警惕。
伊潯想起那天在咖啡廳,他幫忙拿下的廣告項目,是不是就是他說的柴火?
她站在公司的臺階上一時恍惚,忽然聽到一道尖銳嗓音像厲風(fēng)呼嘯而來:“不要臉的狐貍精!賤女人!”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臉,就被一巴掌扇得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事情進展得有些快,伊潯以為千金小姐會做足姿態(tài),放下支票出言嘲諷,沒想到慕容秦性情火暴,出手狠辣。如果不是保全沖出來阻攔,她不會這樣輕易地放過伊潯。
因為是在公司正門口發(fā)生的沖突,所以這件事兒鬧得滿城風(fēng)雨,伊潯在醫(yī)院還能感覺到異樣的目光。她腳踝高高腫起,一時不能下地走路,臉上冷敷過,擦了藥,但還看得出淡淡的痕跡。
段有惟挑了時間來看她時,她正坐在病床上看雜志,并沒有抬頭招呼他。
他曉得她是故意不搭理他,便默默把水果籃放下,輕聲說:“我不喜歡她,我想和她解除婚約?!?/p>
伊潯憋不住,冷笑一聲:“可是慕容家不是善茬,段公子既想解除婚約,又想慕容家背負(fù)過失,為此真是費盡心思?!?/p>
段有惟的計劃全賴“朋友”二字,他與伊潯并沒有親密關(guān)系,行得正,坐得端,到哪里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他的未婚妻慕容秦便是無理取鬧了。近日段家有公司上市,慕容秦鬧成這樣,勢必會產(chǎn)生壞影響,慕容家對不住段家,首先就失了氣勢。
“我知道她的脾氣,一出手肯定是要傷人的。我原本的計劃是,在你住院時,往你的吊瓶里加點兒藥,嫁禍給她,反正背地里下藥的事兒她以前也不是沒做過?!?/p>
伊潯微微瞇了眼睛。原來那個傳聞是真的——慕容秦在段有惟的酒中下了藥,借機和他滾了床單,又設(shè)計被兩家長輩撞見,這才有了那一紙婚約。
她嘲諷道:“你這個計劃不錯,慕容大小姐不僅打傷人,還意圖謀殺,消息被傳出去后,恐怕她都要負(fù)刑事責(zé)任了吧?”她定定地看著他,“這是你原本的計劃,那你現(xiàn)在的計劃是什么?”
他拿了一個橘子慢慢剝皮,邊剝邊道:“其實我一開始就選錯了人……”他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話鋒一轉(zhuǎn),鄭重其事道,“現(xiàn)在我的計劃不會傷害你一絲一毫?!?/p>
他把剝好的橘子塞進她手里,指尖微微在她掌心停留:“你的手一直是暖的,也許是我天生涼薄,所以連手都是涼的?!彼瓜马?,長長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即使慕容秦做下這許多事兒,段家也不一定會跟她家解除婚約,我們兩家的利益是綁在一起的,所以我只能做得更狠一點兒了。小伊,到時你千萬不要覺得我狠心。別人都可以這樣以為,唯有你不可以。”
他沒有把現(xiàn)在的計劃告訴伊潯。
到第二天,在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中,救護人員抬著擔(dān)架,急匆匆將段有惟送入急診室,伊潯方明白他的計劃。
他的酒中被人放入了大量安眠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陷入重度昏迷。
伊潯一瘸一拐地走到急救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兒上,但比起段有惟所受的痛苦,這應(yīng)該不算什么吧?一遍一遍地洗胃,他把自己折磨得像破敗的布偶。
伊潯把臉貼在玻璃上,透過層層玻璃凝視他的蒼白面孔,耳邊回響著他的話:“現(xiàn)在我的計劃不會傷害你一絲一毫。”
她不禁眼眶一熱,他選擇了傷害他自己。
同時被送入另一家醫(yī)院的還有慕容秦。
她在段有惟的酒中下了藥,一時得意忘形,不慎從樓梯上滾下來,下身見紅,流產(chǎn)了——她懷了段有惟的孩子,這才是她囂張的資本。
自作孽不可活,她不僅失去了孩子,還永遠(yuǎn)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媳婦,想必段家無論如何也不肯要了。
段有惟這招果然狠,不僅解除了婚約,還把自己變成了受害人。
慕容秦錯在捕風(fēng)捉影,無理取鬧,最后害人害己,慕容家無話可說。
這場仗勝利的前提是,段有惟和伊潯是朋友,永遠(yuǎn)只能是朋友。伊潯明白這個道理,段有惟也明白。他們瓜田李下,總要避嫌,自此不相見是最好。
但段有惟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坦蕩,在“大金磚”擺了一桌子酒席,請了一幫朋友作陪,特地向伊潯賠禮道歉。
“我連累小伊受傷住院,自罰三杯?!?/p>
“我害小伊名聲受損,再罰三杯?!?/p>
那天他喝了許多酒,走路都有些踉蹌。
伊潯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洗漱完畢,待要上床睡覺時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那邊可憐巴巴地說:“你們都走了,沒有人送我回家。小伊,你來送我回家……”
“你還在‘大金磚’?”她細(xì)細(xì)回想一遍,好像真的想不起段有惟搭了誰的車子,“你叫出租車?!?/p>
“不要。”喝了酒的段有惟格外任性,“你送我?!?/p>
隔著電話,伊潯前所未有地認(rèn)真道:“三更半夜被人看到你喝得醉醺醺的同我在一起,旁人會怎么想?他們會想,原來慕容秦才是被冤枉的,原來她并不是無的放矢。段有惟,你受了那么多罪,就想這樣功虧一簣?”
他沉默了一會兒,伊潯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和呼啦呼啦的風(fēng)聲,以為自己已經(jīng)將他說服,沒想到他借酒耍賴道:“不管!你若不來,我就在門口一直等?!?/p>
她氣得掛了電話,外頭那么冷,他才不會在門口一直等。再不濟,他那樣的身份,“大金磚”給個包廂讓他睡覺總是會的。
雖然伊潯這樣安慰自己,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距離段有惟給她打電話已經(jīng)一個小時,她心里一直像有只螞蟻爬來爬去似的。
最后她還是去了,把車停在“大金磚”對面。窗戶上結(jié)了一層霜花,她搖下車窗才看到段有惟,他果真固執(zhí)地蹲在“大金磚”門口,裹著黑大衣,凍得直發(fā)抖。
伊潯將車開過去,冷著臉讓他上車。他笑了一下,動作僵硬地爬上來,看來被凍得不輕。
伊潯沒有送他到家門口,在路口就停了車。他不肯下車,先是說“外頭冷,我再暖一會兒”,又說“我就睡你車?yán)锇伞薄?/p>
她去推他,剛剛碰著他胳膊就被他一拉,差點兒撞進他懷里,再近一點兒都要碰到他的鼻尖了。他的氣息混雜著烈酒的醇香,黑色的瞳仁像深不見底的水潭。伊潯心跳如擂鼓,也許那頓飯她也喝多了。
“小伊,”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像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伊潯反而平靜了:“你想向外界證實伊潯與段有惟果然有奸情嗎?從此段家與慕容家反目,慕容家不會放過我,段家也會遷怒于我,檣櫓間我就灰飛煙滅了。也許慕容家還會逼著你繼續(xù)娶慕容秦,也許慕容家和段家還要斗得兩敗俱傷……”
他傾身抱了她,下巴眷戀地在她脖子里蹭來蹭去,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似的,完全無視她的話:“干他們什么事兒?我才不管他們。”
她微微笑了,這便是醉話了,清醒的段有惟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
出身豪門的段有惟雖然是他父親捧在手心里的獨苗,但段家不止他父親一支,段家家主段有惟的爺爺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孫子、孫女一大堆,平日里怎么鉤心斗角可想而知。
他自小清楚利害關(guān)系,又怎會如此隨心所欲?
這天晚上,他抱著伊潯說了許多話,伊潯也只是聽聽而已。最后,他是自己走回公寓的,臨走時還控訴她:“小伊,你真狠心?!?/p>
喝多了的段有惟真是脆弱。
第二天一大早,伊潯就在公司大堂遇到他。他容光煥發(fā)、豐神俊朗,一點兒都沒有宿醉的痕跡,往那兒一站,絕對一濁世翩翩佳公子。伊潯就面容憔悴、精神不濟了,看見他有一點兒意外:“你怎么在這兒?”
他笑得很有分寸:“你大約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和你們社長有點兒事情要談?!?/p>
她睨了他一眼,對他的裝模作樣很是不屑:“你還有工作呢?我以為段公子平日里不用上班呢!”
“我有一家模特公司?!?/p>
他和她在電梯門口規(guī)規(guī)矩矩地閑聊了一會兒,看上去好像兩個巧遇的朋友。等電梯的人不少,涌進電梯后,他和她被擠到了最后面,他趁機偷偷抓她的手,反正也沒有人看見。
伊潯拿指甲狠狠摳了他一下,他面不改色,也不放手。不過,電梯一停他就松了手,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走出去,特別裝模作樣。
段有惟親自上門令社長受寵若驚,社長對他又是請上座又是倒茶,完了還叫伊潯陪著他轉(zhuǎn)一轉(zhuǎn)攝影棚。看來,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朋友。
他是來推薦旗下模特上雜志封面的。其實,這于他不過是一個電話的事兒,想來沒有人不買他的面子,可他偏偏親自走了一回,倒顯得很有誠意。
他們討論了雜志銷量、各地秀展、攝影、旅游等方面的事兒,之后他忽然輕輕說:“也許說一輩子,我們也有說不完的話。”
熱鬧的攝影棚中,他的這句低語好似寧靜廟宇中的古老鐘聲,震得伊潯心弦發(fā)顫。
有的人一輩子也遇不到這樣的對象,而他們,是不是因為過早相遇,所以許不了一輩子?
她低頭不語,一輩子的事兒誰也不敢輕易搭腔。
晚上,社長請段有惟吃飯,還是在這種自帶泳池的高級會所,可見是下了大血本,全公司的人都跟著沾了光。女員工都喜歡圍著段有惟轉(zhuǎn),他談吐風(fēng)趣,酒杯在他的手上就是讓他所向披靡的武器。伊潯坐得遠(yuǎn),并沒有過去湊趣,只依稀感覺他的視線不動聲色掃過來。
這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她頻繁看向他的緣故。
這時,銷售部主管楊迪坐到她對面,搜腸刮肚地同她聊了一會兒。他一直對伊潯有好感,只是嘴皮子不利索,伊潯同他說話也覺得費力,這個時候就顯出她與段有惟的志同道合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幾個話題,楊迪大約瞧出她態(tài)度敷衍,略坐坐就起身離開了。
忽然聽到“撲通”一聲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兒,只見泳池里濺起老大的水花,岸上的人叫道:“楊迪落水了!”
她下意識去看段有惟,發(fā)現(xiàn)他恰恰就立在池子邊上,不著痕跡收起伸出去的大長腿,嘴角噙著一抹幸災(zāi)樂禍的笑。
伊潯立刻跳入水中救人。楊迪是不會水的,圍在池子邊上的那幾個也是旱鴨子。段有惟倒是個游泳健將,但她估摸著他不會見義勇為。她把楊迪拖上岸交給幾個男同事,要了間客房自行洗澡換衣。
段有惟也真是神通廣大,她洗完澡出來就見他一臉不高興地坐在沙發(fā)上,差點兒沒嚇?biāo)馈?/p>
“這家會所是我家的?!倍喂羽埵遣婚_心也先解釋了一句,“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這里。”
“他不會水,當(dāng)時旁邊也沒有會水的同事?!币翝∫贿吥妹聿令^發(fā),一邊也解釋給他聽。
這便是默契,他們都沒有問出口,卻都知道對方想問什么。
段有惟臉色稍稍緩和,沒有遲疑地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毛巾。她怔了一下,他已經(jīng)站到她身側(cè)為她擦頭發(fā),時不時將手指插入發(fā)中輕輕梳理,動作輕柔。
伊潯小時候最喜歡媽媽給她擦頭發(fā),很舒服,她常?;杌栌?。但換成段有惟,她無論如何都打不了瞌睡,肌膚有輕微的顫動,耳根子也稍稍發(fā)燙。
段有惟低聲笑了,略顯粗糙的指腹在她耳邊流連,他說:“抱你牽你的時候不見你臉紅,擦個頭發(fā)你倒不好意思了。”
她狠狠踩了他一腳,他笑得越發(fā)歡暢,過一會兒,又不高興地說:“我不喜歡楊迪同你說話。”
這便是男人的小心眼兒了。前些天她還看見他帶著女伴在外頭招搖過市——解除婚約的段公子越發(fā)成了香餑餑。
伊潯一撩眼皮,淺笑道:“我單身,自然有旁人追求?!?/p>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刺激了段有惟,隔天就有大束香檳玫瑰被送到公司,沒有署名,但伊潯知道是他送的。她有些感冒,大約是昨晚下水救人的緣故,就又有大包感冒藥和維C被送上來。有時,她早上能在辦公桌上看到蘋果和三明治,偶爾會收到一些精致的小禮物,不名貴,但是溫暖。
慢慢地,公司上下都猜她有一個貼心有錢的男朋友,只是不知道是段有惟。他也越發(fā)膽肥皮厚,私下里常以她的男朋友自居,白日里遇上了還是人模狗樣的,一到晚上往她這里跑就變成了衣冠禽獸。
他很喜歡親她,她做飯的時候、洗碗的時候、看書的時候,他冷不丁就在她唇上啄一口,還特別理直氣壯地說:“白天不能親,只有晚上親個夠了?!?/p>
有一次,段有惟實在憋不住了,半夜帶她去看電影,路上看到一個熟人走過來,他拉著她就拐進一個巷子里。那是一條特別窄的巷子,他摟著她貼在墻上,全神貫注地盯著外頭。
那人走遠(yuǎn)后,他方松了一口氣,一低頭看到伊潯在笑,他面上忽覺燥熱,張嘴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伊潯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仰頭望著他說:“不,我沒有嘲笑你。我只是以為你最初的反應(yīng)會是丟下我自行躲開,但你沒有,所以我很高興?!?/p>
這是她第一次表達她對他的感情。其實,他知道她是有點兒排斥這段感情的,就像她從來沒有主動牽過他,抱過他,親過他。他俯下身,額頭貼著她的額頭,低聲道:“我永遠(yuǎn)不會丟下你?!?/p>
她相信他有承諾的資本,只是不知道他的“不丟下”能做到哪一步,是攜手并肩、不離不棄,還是金屋藏嬌、見不得光?
段有惟其實骨子里個精明的商人,他知曉怎么在損失最小的情況下給自己最大的利益,從和慕容秦訂婚到解除婚約就是很好的例子。
伊潯后來遇到過慕容秦,她斬釘截鐵地認(rèn)為伊潯是段有惟的新歡,并滿懷惡意地告訴伊?。骸坝心饺菁液投渭覂勺笊降淖璧K,你永遠(yuǎn)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記住,偷偷摸摸也不要,但凡有蛛絲馬跡,我一定會揪住并公之于世,我受的苦難和冤屈一定會從你們身上討回來!”
伊潯從來不知道,原來,要和一個人在一起這么難。
這天傍晚,伊潯下班經(jīng)過一家咖啡廳,瞥見段有惟同一個女子在喝咖啡。這個女子伊潯有印象,是某個集團的千金。
這是一場相親宴。
她靜靜地看著淺笑說話的段有惟,暗自猜想他是不是打算娶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妻子,然后將她變成地下情人。
她正出神,段有惟忽然轉(zhuǎn)過頭朝她笑了一下,她一驚,如兔子般跳開。
段有惟回來時還笑吟吟地問:“你猜我們喝完咖啡去哪兒了!”
“如果你打算結(jié)婚,”伊潯一向不喜拐彎抹角,“我們還是做回朋友吧?!?/p>
她不接受其他安排。
他斂了神色,松了松領(lǐng)帶,說:“慕容秦以前還是很可愛的,我把她當(dāng)妹妹,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娶她?!彼恢浪磉_什么,很認(rèn)真地聽著,他不禁笑起來,繼續(xù)道,“看來你還不夠了解我。我想說,我不想娶一個女人,就無論如何都不會娶?!鳖D了一下,他又補充道,“我只會因為喜歡而娶一個女人,不會為了其他?!彼吹剿难劬锶ィ孟裰浪谙胧裁础K聘拐u被人聽見,面上火辣辣地紅起來。
伊潯把頭扭過去,他從背后環(huán)住她,輕聲說:“我也許會付出很大代價,到時你千萬不要嫌棄我?!?/p>
她能想到的代價是段有惟脫離家族,凈身出戶,或是段家與慕容家正式開戰(zhàn),兩敗俱傷,段有惟破產(chǎn)。
“我和那位集團千金喝完咖啡去干什么了?答案揭曉——”段有惟擰了一下她的耳朵,耀武揚威地告訴她,“我們?nèi)ラ_房了?!?/p>
近來本市流傳的最大秘聞就是,段家大公子段有惟不能人道。
段有惟跪在段家老頭子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其實,這些年我招惹了那么多紅顏知己就是為了掩人耳目。自打慕容秦給我下了藥,那一劑猛藥之后,我就不行了……我一直偷偷在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心理疾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一直很小心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忽然被傳出去了,我都沒臉見人了……”
老爺子拍案而起:“一定是慕容氏干的!他養(yǎng)了個好女兒,快把我孫子毀了,我與他勢不兩立!”
聽到消息的還有慕容秦,她恍然大悟:“怪不得自那之后他就沒碰過我,原來……”
慕容老爺子作為一個男人,頓時覺得不能人道比不能生育嚴(yán)重多了,這些日子籠罩在心底的陰霾一下就消散不少。
那廂,段有惟還在賣力地演:“至于那個伊潯,我是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有反應(yīng),醫(yī)生說可能是她有緩解我病癥的特質(zhì)……不過爺爺你放心,我只是玩玩兒而已,她家世一般,又沒長相,這種小門小戶的女子我一向不放在眼里……”
老爺子一掌就拍在段有惟腦門上:“你還挑三揀四?趕緊把人娶了,然后生個娃娃給外頭那些說三道四的人看看!這些日子,公司的股票受流言影響大幅下跌,該死的老慕容!”
對于段有惟的說辭,老頭子起初也是懷疑的,派了人去查段有惟口中的心理診所,又安排了女人去試探段有惟。不過他早有準(zhǔn)備,老頭子自然就信了。
自此,段家在商場上向慕容家發(fā)起了猛烈進攻,一時間,兩家斗得難解難分。
段有惟如愿以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迎娶了伊潯。
婚禮上,觀禮的太太、小姐們都對伊潯很同情,拐彎抹角地安慰伊潯。
所以,晚上的時候,伊潯問段有惟:“你說,萬一哪天段家的商敵想從我這邊弄點兒商業(yè)機密,派個猛男來勾引我怎么辦???”
“怎么辦?”段有惟淫笑著撲過去,“讓你看看你老公是不是不能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