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當頭照,官道靜悄悄。
我們一行人排排趴在山石后面。
左手邊傳來“咕?!币宦曧懀姨志痛蛟诤颂业念^上,壓低聲音道:“小子!想被發(fā)現(xiàn)嗎?我們寨子已經(jīng)半年沒開張了,這次要吹了,你去洗一年茅廁!”
核桃苦著臉轉(zhuǎn)頭望向我:“老大,我……我餓?!?/p>
我恨鐵不成鋼,正準備把他的嘴捂住,就看見對面的探子打了個手勢。我全身的弦倏地繃緊,揮手示意一隊人馬悄悄繞道從后面包抄,自己則帶著人,貓著腰,從山石后面悄悄溜下來。
官道上遠遠駛來一輛四驅(qū)平頂馬車,那馬車十分華貴。我?guī)е窒拢诠俚郎蠑[好造型,在那馬車駛到跟前時,“呔”的一聲向前喝止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拉車的馬是匹良駒,遇見這陣勢,竟刨了刨蹄子,慢慢停下,穩(wěn)當至極,怕是半點兒沒晃著車里的人。
車里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女俠饒命,在下出來并未帶錢財?!?/p>
“沒錢就留下命來,你自己選!”
我將長刀插入地下,震得那拉車的馬都驚了一驚,卻好似對車主人沒有任何影響,依舊有穩(wěn)穩(wěn)的聲音傳出來:“既然在下遇上了女俠,那便是你我的緣分。既然女俠不能劫財——”
那人在馬蹄落下后,穩(wěn)穩(wěn)伸出一只手,將馬車簾子掀開。
“那便劫個色吧。”
在我前面的核桃回頭對我燦爛一笑:“老大,這公子哥兒長得著實俊俏,你就收下吧!”
我瞇著眼,仔細瞧著馬車里那人,待我瞧清楚他的面容后,倏地丟了大刀,拔腿就往后面跑。
“都回去!回寨子里去!什么也不要拿!什么也不要搶!趕緊回去!”
我拼了老命地向山上跑,手下們雖對我放棄到手的美男大為驚奇,卻也不敢違抗我的命令,都一溜煙撤離了官道。
我一路奔襲,連頭都不敢回,一口氣到了翻云寨,吩咐人將寨門緊閉,回房將房門閉緊后,鉆進被子里發(fā)抖不止。
核桃在外面敲我房門:“老大,你咋啦?”
我朝外大喊:“不要叫我老大!關(guān)緊寨門!不許放任何人進來!今晚寨子里不許點燈,誰敢點燈我就把他給點了!”
2
我蒙著被子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聽到山寨大門被敲得震天響。核桃將我從被窩中生拉硬拽起來,道:“老大,外面有個好俊俏的兒郎,說仰慕翻云寨主的俠義風采,要來我們這兒落草呢!”
我腦海中閃過昨日馬車中那人的臉,不耐煩道:“仰慕我的人多了去,莫非每個都要收下?轟出去轟出去!”
核桃賣力推薦道:“可這位兒郎功夫是真好,赤手空拳撂倒了寨子里二十幾個弟兄,不是一般人!”
赤手空拳撂倒了二十幾個人?那來人便不是他。想以前在京都的時日,他最煩的便是練武,整日持一卷書愛不釋手,說練武是粗人之策,真正的御敵之法在于智計。
我搖搖頭,趕走這些縹緲的思緒,隨核桃來到練武場,遠遠地見著一青衫落拓的背影傲然挺立,倒不太像練武的漢子。
我站在練武高臺上,朗聲道:“敢問這位壯……呃,兄臺,尊姓大名?”
他轉(zhuǎn)過身來,在清晨的陽光里粲然一笑,拱手道:“鄙姓修,名承筠”
那張臉猝不及防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立時被嚇得七葷八素。
“你你……你怎會出現(xiàn)在此?”昨日我在官道上劫到他已經(jīng)足夠驚悚,此刻他居然還“仰慕我而來此落草”,并且赤手空拳撂倒了二十多個弟兄?
修承筠見我呆愣,緩步登上來走近我,臉上的笑意越發(fā)明顯。然后,他居然絲毫沒感到羞澀地、蹬鼻子上臉地、完全沒有臉皮地,當著眾弟兄的面,執(zhí)起了我的雙手,含情脈脈地看著我,道:“在下仰慕寨主已久,特來翻云寨落草,拳拳之心,可表日月?!彼洲D(zhuǎn)頭對一眾目瞪口呆看大戲的弟兄們道,“大家可否散去?我想與寨主說幾句真心話?!?/p>
核桃將他們趕走了之后,自己也賤兮兮地溜了,只留下我與修承筠。
我微微笑道:“兄臺好名字。兄臺武功如此之好,只怕我這小小翻云寨供不了你這尊大佛?!?/p>
“寨主的功夫自在我之上?!?/p>
“兄臺儀表堂堂、威武不凡,落草為寇豈不屈就了?”
“只要能陪在心愛之人身側(cè),做個農(nóng)夫也無妨?!?/p>
面對他依舊不動如山的神色,我暗暗盤算著,要非得不相認,只能瞎扯了!
“我在南方長大,自然明白當農(nóng)夫不是個清閑的活兒。兄臺切莫妄言,還是趕緊下山,該干嗎干嗎去?!?/p>
修承筠微笑著拱手,笑得越發(fā)燦爛:“你自小在京都長大,連南方的天都沒見過,至于農(nóng)夫的生活如何,你還是從十二歲時我借給你的那本《蕭國民錄》中知道的吧?!?/p>
我退后一步,他上前一步。
“菀菀,我很想你。”
他的鼻尖幾乎抵在我鼻尖,呼吸聲清晰可聞。
“你父皇,也很想你?!?/p>
“砰”的一聲,我一腳踩空,從練武臺上跌落。
3
史書里會怎樣寫我?
蕭國開國以來第一個落草為寇的公主?
第一個落草為寇還被舊情人揭穿,羞憤欲死的公主?
落草為寇被舊情人揭穿、羞憤欲死之下,如愿以償?shù)戮毼渑_一頭撞死的公主?
修承筠在我身體失衡的瞬間,右臂一伸便攬住了我的腰,而后以極其騷包的方式凌空一旋,便讓我安穩(wěn)地脫離了危險。
我心下一定,拍著胸口,猶自禮貌微笑道:“謝兄臺救我,可我當真不認識你。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或許有與我長得很像的人存在,令兄臺錯認了人?!?/p>
“你昨日飛奔回寨的功法,是蕭國皇室絕不外傳的輕功——‘一攏云’?!?/p>
聞言,我端莊的笑容立刻垮掉。昨日我只顧著逃走,卻忘了掩藏功法,此時被認出,只覺著心中哀鴻遍野。
修承筠笑盈盈地望著我。
我認命地嘆氣道:“你去回稟父皇,我是不會回宮的。若我不想回宮,你就算把我打暈了扛回京城,我也會想方設(shè)法再出來,所以,你不必白費力氣。”
見我承認,修承筠的笑容在日光下越發(fā)耀眼。
“我沒想勸你回宮?!?/p>
“啊?”
“我是真的仰慕菀菀你的風采,來這山上落草為寇的。”
想來,這蕭國上下,沒臉沒皮第一人,非他修承筠莫屬了。
聽說,這些年他在朝堂混得越發(fā)如魚得水,大抵也是沒了臉皮的緣故。對付這種人,費口舌是沒有用處的,所以,我直接一腳將他踹出了山門。
在我將修承筠踹出寨門的第一天,寨子里就斷水了。核桃來報,說是山頂下來的泉水被阻隔。我?guī)е搜范?,在山頂之下見著了奮力把大石推到溪水中、還抽空朝我回頭粲然一笑的修承筠。
我?guī)е藨嵍卣谏秸锎蛄艘豢谒?/p>
第二天,山寨的肉全被偷了。
第三天,出去采買的手下哭哭啼啼地空著手回來,說自己在路上遇見了修承筠公子,感動于他對我的一片仰慕之心,一時一心無二,只想回來勸我收留他。
第四天,夜晚,無風無月,我正與寨中幾位頭領(lǐng)議事,突然外面升起點點星火。我急忙跑出去,卻見幾十個孔明燈飄散在寨子四周。
核桃立馬掩面而泣:“我今日才和修公子透露老大你喜歡孔明燈,這會兒他就弄了這么多孔明燈來討你歡心,我要被感動哭了……”
其他人在一旁紛紛附和。
我被氣得七竅冒煙。
4
修承筠入住山寨之后,被眾人以高漲的熱情分配到貼身伺候我的崗位上,而我抱著離他越近越容易趕走這貨的想法,欣然同意。
夕陽西下,微風送來襲人花香,修承筠拉著我倚在臨山的一處欄桿上,飽覽山下草木風光。
“菀菀,還是和你待著最有趣。”
他修長的手臂環(huán)繞過來扶住欄桿,正好將我束縛住。我想掙脫,可他并沒有碰著我,我若扭扭捏捏,只會讓人笑我堂堂寨主不大氣。但被他如此近身貼著,嗅著他身上熟悉而陌生的氣息,年少時那些美好的記憶竟是洶涌而來。
我硬氣地挺了挺胸膛,心想,沒準這是父皇派了十八撥說客都被我直接踹下山屢戰(zhàn)屢敗后得來的經(jīng)驗:不要一見著我就暴露目的,發(fā)揮老情人的優(yōu)勢打進我方內(nèi)部,從根本上瓦解我方志氣!
我鼓足了勇氣,努力做出一副對他的美人計絲毫不受用的模樣,道:“自然,跟著我搶劫偷竊、殺人越貨,的確比在京城的日子有趣些?!?/p>
如此恐嚇他幾日后,核桃來報,有新活兒。
我雙眼一亮,暗搓搓開心)
是時候讓他見識到翻云寨“兇神惡煞”的一面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準備囑咐寨里的人拿出與平常不一樣的氣質(zhì)來,卻沒想到剛出寨門,就見著一群平常顛三倒四的崽子們居然整齊列隊,頗有一絲軍隊將士的風范。
指揮者修承筠得意滿滿地朝我拱了拱手。
我皮笑肉不笑地還禮:“都督大人果真勤勉,離了京城訓練不了將士,又來訓練我的手下。”
修承筠輕飄飄一笑,摸摸那些小崽子們身上扛的刀劍,然后又摸摸下巴。
我望望他,望望天。
“寨主好本事,連官用的刀劍都能弄來。”
我心虛地笑笑:“這自然是打劫的戰(zhàn)利品?!?/p>
修承筠指著那刀劍:“這上面刻有‘清河郡制造’字樣,為何我一路行來,未聽郡守提起被翻云寨打劫過之事?”
我見圓不了謊,走到他身側(cè),低聲道:“你知道的,我好歹是公主之尊,威逼利誘一下郡守,也是可以的。”
修承筠眉頭一挑,竟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清河郡守剛正廉潔,決不會屈于公主你的淫威之下。莞莞,你到底與他有何種交易,讓他送刀劍武器給你這翻云寨?”
還能有什么交易?不過是官場上的魑魅魍魎。
修承筠見我不說話,倏地笑了,那笑容明晃晃的,比頭上的朝陽還耀眼。
“你不說,我也知道。寨主自小疾惡如仇、義薄云天,縱是落草為寇,做的也是利國利民的善事。寨主大義,小生佩服!”
我心中一突,若是讓他看出我之前都是嚇唬他,便更不好請他下山了,只得打著哈哈,拱手道:
“過獎過獎,不及都督大人風姿綽約,獨闖惡寨鐵膽英勇——這個這個,時候不早了,我們出發(fā)吧?”
修承筠點點頭,朝后一揮手,弟兄們立馬跟上。
我樂呵呵地跟在后面,突然腳步一頓——
這明明是我的人馬,怎么反倒聽他使喚?
我突然想起前幾天,他以消遣之名得了我的準許,去“稍稍指導”弟兄們武藝的事兒。
……原來這一切都是陰謀!
5
下山后南行十數(shù)里,有一處官道狹縫,我們一行人埋伏好,修承筠利落地趴在了我身側(cè)。
頂上艷陽火辣辣的,額上的汗珠一滴接著一滴滑落。修承筠無聲地遞過來一瓶東西,我接過一看,竟是東瀛國上貢的玉寒露。
此乃貢品,就算父皇賜予臣子,最多也只有一兩瓶。
修承筠見我猶豫,調(diào)整身姿,單手扯開瓶塞,倒出幾滴在手,然后抹在我額上。
我整個人瞬間便舒爽了許多,只覺頂上太陽不再火辣辣,火辣辣的是手下們看向我倆的目光。
我狠狠拍了一下核桃的腦袋:“看什么!”
旁邊傳來修承筠的一聲輕笑。
我抿了抿嘴唇。
前方探子打出目標已近的手勢,而后,我們便見一行武夫護送著中間的車馬疾馳而至。
我一聲令下,兩側(cè)山石被手下們推下山,轟隆隆的聲響中,修承筠下意識將我護在懷中。待得響聲過去,官道上一行人已被我們斷絕了來路與去路。
我從修承筠的懷中把頭伸出來,生怕他見著我臉上滾燙的紅暈,迫不及待沖出去,卻沒注意腳下,猝不及防被絆了個狗吃屎。
手下們驚了,被打劫的也蒙了。
我淡定地爬起來一抹臉,心想:滿面黃土總比滿面紅暈強,嗯!
“留下財物!放你們一條生路!”核桃最先反應(yīng)過來,朝那一行人喊道。
馬車車廂動了動,里面露出一個嬌羞的女子面龐。
我驚訝,怎么是一名女子?不是說是被運送到南方賑災(zāi)銀兩中落入京城戶部侍郎囊中的部分嗎?
讓我更驚訝的是,那女子滿眼淚花,下了馬車就撲進修承筠的懷里。
“筠哥哥,我終于找到你了!”
此時,我的心情可以用很多詞來形容,比如抓心撓肝、痛心至極、喪心病狂。
修承筠顯然也愣了。
我吩咐手下將馬車掃蕩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財物,便吩咐上山。
修承筠也想跟著我走,卻被那女子扯住了身子。
我回過頭,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一副很不在乎的樣子。
“既然有人來找你了,你就回去吧。我這里沒什么好留的,你勸十年我也不會回去。”
修承筠急了,轉(zhuǎn)身便甩脫那女子的手追上來:“菀菀,不是我的錯!”
怎么不是你的錯?若不是你風流倜儻、大齡未婚,惹了京城一眾女子的芳心,這慶國公千金能長途跋涉到這里來找你?
沈蕓見著修承筠追上了我,立馬從后面抱住了修承筠的手臂,大有“你不帶我走,我就死在這兒”的架勢。
我瞧著這光景,仰天長嘆!
我好好的一個山大王,居然陷入了狗血的三角戀中!
6
自沈蕓來到了山寨,山寨上下都如臨大敵,嚴防死守她與修承筠的距離。她整日哀哀怨怨,修承筠整日惶恐不安,好像只有我一人最淡定。
如此詭異的氣氛持續(xù)了三四日,我主動找到沈蕓,和藹微笑道:“沈小姐,我無意將修承筠留在山上,請你將他打暈也好藥倒也好,帶回京城去,好嗎?我祝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不要待在我這里了。”
沈蕓一副激動的樣子,握住我的手,不勝感激道:“公主……謝謝您!”
我臉上的微笑無論如何都撐不下去了,抽出手轉(zhuǎn)身走出房門,卻冷不丁撞上了在門口大方偷聽的修承筠。
我咳了咳,摸摸衣襟、摸摸頭發(fā),看看屋檐、看看窗花,就是不敢看他。
“真是巧啊……”我呵呵地笑著。
修承筠眉目清冷,聲音凝重:“菀菀,你剛才所說,是你的真心話?”
我眼珠子不自然地四處轉(zhuǎn):“嗯……”
“好!”大抵是對我就這樣把他賣了的行為感到極度憤怒,從來都是笑盈盈的修承筠此刻竟目光冰冷。
唉,憤怒便憤怒吧。
可我心中堵得不行是怎么回事兒?
“我這就帶著沈蕓下山,不再來打擾你!”修承筠一揮長袖,便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修承筠!”我叫住他。
他回頭,眼中跳動著希望的光芒。
我穩(wěn)了穩(wěn)心緒,露出身為公主時的淡定微笑,道:“修承筠,我很感謝你上來看我,這些年,父皇派了十幾撥人來,這是我最開懷的一次?!?/p>
“當年,父皇為了國之安穩(wěn)要把我嫁給西涼國,我不怪他;與我有婚約的你為了自保躲了起來,我也不怪你?!蔽移鄾鲆恍Γ翱晌业男囊褲u漸涼了。翻云寨的生活很好,我一點兒都不想回京城,反正西涼已滅,你們就當蕭菀安已經(jīng)死了吧。”
我腦中浮現(xiàn)多年前與他一起駕馬,在京兆府尹哭爹喊娘的追隨下,從西直門一路狂飆到宮門口的景象,那樣恣意快活的日子,已與我隔著萬丈深淵。
沈蕓從房中出來,淚眼婆娑:“公主,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筠哥哥的?!?/p>
我不想瞧修承筠逐漸變冷的眼神,轉(zhuǎn)身走開,他也僵硬地杵在原地沒有追上來。我只感覺心臟沉甸甸的往下掉,掉到冰涼的冷水中,掉到無底的深淵里。
我傷心回房,叫核桃通知手下們給修承筠辦個送別宴,好歹他在這兒住了這些天。
核桃驚訝地望著我:“老大,修公子欺負你啦?”
我一巴掌揮過去:“不該問的別問!閉嘴!”
核桃委屈地踏出房門,我身體一軟,背靠這床里邊倒下,滿心惆悵。
7
熱火朝天的后廚里,沈蕓側(cè)著身子羞答答地看向掌廚的張大嬸。
“大嬸,能不能讓我親手做一份吃食給寨主?不然我于心不安……”
“不行!廚房吃食不能讓其他人插手,沈小姐請回房!”張大嬸拿著鍋鏟,義正詞嚴道。
沈蕓委屈地攥著裙角出來,躲在暗中的我準備出動,一動便忽然瞟見了站在廚房后門口的修承筠。
“蕭女俠,樹上風景可好?”
我望了望腳踩的樹枝,朝他拱拱手,道:“不錯不錯,想來我翻云寨廚房景色甚好,也吸引大都督站在后門聽人墻腳?!?/p>
修承筠謙虛地笑笑,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度:“蕭女俠的戲太好,佩服佩服!”
我跳下樹來:“大都督出神入化接了下去,演技可謂登峰造極,失敬失敬!”
修承筠不自然地咳了兩聲,道:“我們現(xiàn)在可要出去拆穿她?”
我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真想和她下山,然后娶她?”
“不敢不敢!”
看著他討?zhàn)埖纳裆?,我心里好似抹了蜜一般,便不與他計較,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繞過廚房,擋住了沈蕓的去路。
沈蕓見著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回頭一看,修承筠已堵在她的后面。
“公主,不知您找我何事?”
我皮笑肉不笑道:“沈小姐真是客氣,住就住吧,還來后廚幫什么忙?”
沈蕓垂眸道:“公主大恩,我無以為報?!?/p>
“所以你就朝鍋里加了點兒料?你嫌我們張大嬸廚藝不好?”
沈蕓大驚失色道:“我沒有!”
我招招手,張大嬸一臉正直地將一碗湯端到了沈蕓面前,道:“那請沈小姐將這碗湯喝了吧?!?/p>
沈蕓咬著嘴唇想向修承筠求救,修承筠卻從頭到尾很好地扮演了雕塑路障的角色。
我很滿意。
我勾了勾嘴角,繼續(xù)道:“我記得沈家曾祖出仕前曾變過戲法,作為沈家小姐,你趁張大嬸不注意往鍋里放些強力迷藥簡直易如反掌——讓我猜猜,可是你父親慶國公有一批金銀讓我劫了,你打聽到修承筠上了翻云寨,便借此機會上來,瞅好機會里應(yīng)外合,將那批金銀搶回去?”
沈蕓低著頭,呼吸漸重。
我笑道:“你運氣也不算太差,那批金銀我還沒來得及安排。慶國公也是舍得,一批金銀而已,竟讓你這個嬌滴滴的女兒以身犯險……”
說著這話,我猛然間覺得不對。
是了!慶國公這些年搜刮的錢財也不少,怎么會缺了這批金銀,還反常地讓自己的女兒上山做內(nèi)應(yīng)?
既然他已經(jīng)查到是被翻云寨劫了,便該派兵直接攻打翻云寨才對??!
我望向修承筠,他眼里和我有一樣凝重的頓悟神色。
不好!
我與修承筠幾乎是同時沖了出去。山寨占地面積大,從后廚到前廳有很長的距離,我們幾乎是以同樣的速度奔襲,卻眼睜睜看著前方火光漸起,滾滾濃煙躥入漸晚的天色中。
8
見著火光,修承筠立即停下來,伸手將我一攔,道:“不能去了?!?/p>
我悲憤,咬碎了智齒!
尼瑪!我大風大浪都經(jīng)歷過了,居然陰溝里翻船,輸給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
核桃找到我們,修承筠立即吩咐道:“清點寨里的兄弟,分散人口避下山去!”
桃核立即道好,便急匆匆轉(zhuǎn)身走了,看都沒看我這個正經(jīng)老大一眼。
哎,你們還要不要聽我的啦?
修承筠牽過我的手,掌心傳來的暖流沿著手臂直躥到心房。
“我?guī)闳ザ闫饋怼!?/p>
火勢蔓延,有喧嘩聲隱隱從寨門那邊傳過來。這一走,翻云寨大抵是回不來了。突然,我腦中閃過一物,立馬掙脫了修承筠的手,道:“你先走,我隨后跟上!”說完拔腿便跑向后院我的房間。
我只怕慶國公的人已經(jīng)進入了后院,便將“一攏云”使上了十成功力,一偏頭居然發(fā)現(xiàn)修承筠已悄無聲息、面不紅氣不喘地跟在了我身旁!
“你什么時候輕功這么好了?”我驚訝道。
“練的?!?/p>
“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練功嗎?”
“為了保護我喜歡之人。”修承筠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暗夜里帶著絲絲熱氣傳來。
“她曾經(jīng)因為家國大事,被逼和親。我當時很害怕,更恨自己無法為她消弭這些傷害,便一面去山上接受武學大家的指導,勤加練武,一面派人穩(wěn)住她,想告訴她圣上也不過是為了穩(wěn)住西涼人,不會真讓她去和親——”
修承筠悠悠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道:“她卻頭也不回地飛快逃了,還建了個山寨。我下山后便請命出兵,滅了當初逼她和親的西涼。我想著,就算是不能換回她的心意,也算為邊關(guān)百姓除了一害?!?/p>
修承筠說著,后院已到,他朝著已然呆滯的我道:“進去吧,我在外面替你看著?!?/p>
我望著他溫暖的笑容,恍若隔世。
原來,當初他不是因為害怕而躲了起來!原來,西涼國是他滅的!
這小子明明功夫底子這么好,居然還在我面前裝了這么多年孫子,有啥事兒都讓我出頭,而他在背后躲著,等我解決完后又毫不臉紅地在我面前求安慰、求抱抱!
原來這一切都是陰謀!
我呆呆地走進房內(nèi),駕輕就熟地摸到被藏在床頭的匕首。
這是我十六歲生辰那年,修承筠送我的禮物。
那年漫天風雪中,他將這把匕首珍而重之地遞給我,道:“我親手做的,你收好?!?/p>
我欣喜接過,觸手略沉,心想這應(yīng)是用上好的玄鐵打造的。
修承筠見我收了,臉上露出奸計得逞般的笑容:“這是我專門給未來媳婦的,你收了,便算作答應(yīng)了。你堂堂公主之尊一言九鼎,不能反悔的?!?/p>
“修承筠,信不信我打你!”我臉上通紅,抓起地上的雪便朝他砸去,卻在他躲避看不見的時候,將冰冷的匕首藏進衣服里,藏進最溫暖的地方。
縱使出了宮,我也將它一直帶在身上,放在床頭,于無數(shù)暗夜里求個心安,于偶爾的孤獨時刻想起也曾有個人愛過我,老娘活得還不算太悲摧。
我飽含熱淚,發(fā)現(xiàn)當初離宮的原因皆是烏龍,正感動于修承筠放下身段不顧名節(jié)來上山找我時,突然就聽見了外面核桃的一聲驚叫!
9
我渾身寒毛豎立,立馬沖出房門,只見核桃一臉驚恐地望著黑夜中某個方向,那里躺著一人,被捂住的胸口不斷流血。
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都凝固了。
我撲過去,放聲大哭:“修承筠,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辦?沒有人會要個山賊當老婆的!你要是丟下我,我就要出家去了哇……”
我用力晃著他身子,估計將涕淚都蹭到了他身上,旁邊的核桃拍了拍我,道:“老大,你等會兒,修公子好像有話要說?!?/p>
我止住哭聲,見他努力抬起頭來,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菀菀……你能……能先把匕首放下嗎?”
我望了一眼還被我攥在手里,在剛才搖晃過程中一直蹭著修承筠另一邊胸口的匕首,哽咽著收回了懷中。
核桃悲愴地道:“老大,我疏散了寨里弟兄,回來找到修公子。修公子告訴我,我們劫來的慶國公的幾箱金銀中,可能是藏有他通敵叛國的證據(jù),所以他才狗急跳墻要滅了我們山寨!正說著呢,暗地里就有一支冷箭射了出來,正中修公子心口!老大,修公子會不會死???”
我一拍他后腦勺:“你才會死!”
我轉(zhuǎn)身欲將修承筠扶起來,看著他胸口觸目驚心的血,眼淚又在打轉(zhuǎn)。
我抬手便將眼淚抹去,告訴自己:不怕,你是條漢子!你一定能救他的!
沒想到修承筠卻按下了我的手,滿面悲愴,奄奄一息,好似馬上就能見閻王,他道:“菀菀,不必為我浪費力氣了……”
“你閉嘴!”
“我是個將死之人……”
“閉嘴!”
“我只想在我死前問一句……菀菀,你可否……還愿意嫁我?菀菀,我在山寨住了這么久,也沒聽過你一句承諾與釋懷的話語……想來,縱是到了閻王殿,也……也心有不甘……”
我終于沒憋住,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噴涌而出,我抓緊他的手,急切道:“愿意!我堂堂翻云寨寨主、蕭國公主一言九鼎,收了你的匕首,便只會嫁給你了!”
修承筠似是滿足地閉上眼,我嗷的一聲撲過去,朝著他大聲喊道:“修承筠,你不許死!”
他又緩緩睜開眼:“我累了!”
我膽戰(zhàn)心驚,萬念俱灰:“累了也不許閉眼!”
“不閉眼如何休息?還有大段的路要趕?!?/p>
“?。俊?/p>
“……我是說,菀菀,扶我下山,將我包扎后去京城,找太醫(yī)給我療傷吧。”
10
我們抵達京城已是十天后,我著急忙慌地奔到太醫(yī)院院判府里,院判老頭還沉浸在對我這個失蹤已久的公主突然風一般出現(xiàn)的震驚中,就被我“請”到了公主府上,扔到了修承筠房中。
我退了出去,修承筠好歹也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換藥、看傷都堅決拒絕我在場,只讓核桃伺候。
我理解,男人嘛,總是麻煩的。
我的突然出現(xiàn)在京都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各府各皇兄、七大姑八大姨一股腦地朝公主府遞了拜帖,全被我壓了下去,連父皇宣我進宮的旨意都被我違抗——
閨女,你干啥呢?回京了見你老子不見?
答曰:沒空,忙著照顧我未來駙馬!
如此靜養(yǎng)了幾日后,修承筠的臉色果然一天比一天好,望著我笑得那叫一個春風蕩漾,我醉得那叫一個欲仙欲死。
修承筠身體快好了,我轉(zhuǎn)身便投入公主府繁忙的日常事務(wù)中——我好歹是快成親的人,也不能整天拿著刀槍喊打喊殺的了。
正翻閱著這些天遞上來的拜帖,我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京都勛貴差不多都在此了,嗯。
嗯?
我向身后侍女問道:“慶國公府邸沒遞帖子?”難道是暗殺我不成心虛了?
侍女四平八穩(wěn)地答道:“稟公主,慶國公一家已以叛國罪被論處,革爵了?!?/p>
我瞪眼:“什么時候的事兒?”
“半年前?!?/p>
我一拍桌子,風風火火地沖到了修承筠的臥室。
核桃呆了,修承筠愣了。
核桃慌忙將正在染血的紗布往后一藏,我再一看——
修承筠的胸口上,端的是膚如凝脂、光滑無瑕,傷從哪兒來?從哪兒來!
大抵是知道天雷要撞上地火了,核桃貼著墻腳,一溜煙溜了出去。
修承筠見我鐵青著臉,不自然地咳了咳。
“說!還有多少事兒瞞著我?”
修承筠起身,帶動未來得及合攏的中衣朝外敞了敞。
我偷偷瞄了一眼,血脈僨張。
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慶國公通敵是真的,他通敵的證據(jù)被你們無意劫上山了也是真的?!?/p>
“你如何知道?”
“因為那證據(jù)是我叫人拿的——不用懷疑了,是核桃?!?/p>
我轉(zhuǎn)過頭,見著核桃可憐兮兮地含著滿眼淚光,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外。
修承筠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道:“菀菀,你人在外,我不放心,卻也無暇分身,便找了個可靠的人跟著你,在你身邊保護你。核桃半年前在你們劫來的金銀中發(fā)現(xiàn)了夾帶的書信,便偷偷拿出來給了我,破了慶國公一案?!?/p>
我咬牙:“那沈蕓呢!”
修承筠目光躲閃:“你知道,我手里有個會易容的女子。”
我白眼一翻:“那寨中大火呢?”
修承筠萬年難得一見地紅了紅臉:“那是我手下們,用力過猛?!?/p>
“他們見著我遲遲沒有抱得美人歸,便覺得單放一個沈蕓來逼出你的心意還不夠,干脆放了一把火……這樣,把山寨燒了,你便是不肯回京也得回京。我見著他們放了火,就覺得不好,便趁你進房的時候叫來核桃演了一出中暗箭的戲,想著,若你親口說出了愿意嫁我的話,以你堂堂翻云寨寨主、蕭國公主之尊,便不會反悔了?!?/p>
……哼!
果然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可他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
我伸出手,手指扒拉了一下他的中衣衣襟,果然見著他小腹處有幾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我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這便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拋卻京都富貴,忍著不被愛人理解的心酸,不眠不休地與西涼浴血奮戰(zhàn)時留下的痕跡。
我忍住眼里的淚花,一把抱住他。
修承筠輕輕拍著我后背,道:“我知道你喜歡恣意的生活,翻云寨的人,我已經(jīng)派人接到了京都。我們大婚后,便將他們組成獨立營房,由你直屬……菀菀,我的確騙了你。從一開始上翻云寨,我便抱著要將你帶回京城的想法。我很自私,不愿放你離開我,不愿我們隔著沒有消散的誤會各自嫁娶。我們該有無限好的未來、無限好的時光,長相廝守?!?/p>
感動之余,我將頭從他懷里抬起來,抹干眼淚,道:“那我們便趕緊大婚吧?!?/p>
修承筠眼中蹦出如煙花般絢爛的驚喜,他連連點頭,伸過長臂想又將我一把抱住,卻被我眼明手快地擋住了。
我呵呵笑著:“修大都督不僅演技卓絕,功夫也是一流,本宮很想與大都督討教幾招?!?/p>
修承筠一臉尷尬道:“不必吧……菀菀,公主毆打朝廷重臣,傳出去不體面?!?/p>
我笑里藏刀,逼向前幾步,他往后退幾步。
“我們很快便大婚了,妻子毆打丈夫,頂多算家庭矛盾,不算太丟臉。”
修承筠跌坐在床上,露出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
敢坑我?別怕!時光漫漫,后頭還有幾十年,容我慢慢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