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住的小區(qū)最近新搬來一個女生,她又高又瘦,是歐美模特那種一字肩,短發(fā),發(fā)質(zhì)有些天然的微黃細軟。她總是穿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和小男生們打籃球,從背影看,就像個帥氣的小伙子,但回過頭來,是一張精致的臉龐,皮膚白得幾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有些混血的特質(zhì)。她很像電影《哈利·波特》里演赫敏的那個小姑娘,尤其是額頭,用老話講就是,天庭飽滿。
我和所有上了年紀的中年人一樣,喜歡這種干凈通透的孩子。年輕就是資本,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沒必要遮遮掩掩的。這女生一看就是個懂事兒的乖孩子。
聽門衛(wèi)說,女生叫駱謹言,22歲,也是本地人,剛從體院畢業(yè),因為在附近的那所小學(xué)當體育老師,所以才來這個小區(qū)租房住。
“租的誰家的房子?”我問。
“那還用說,當然是薛家的了?!遍T衛(wèi)仰頭望了望小區(qū)最高處那個霸氣的自建屋頂花園。
我住的這個老小區(qū)雖然看著不起眼,卻處在全市最中心的位置,除了少數(shù)幾家像我這種當年因為平房改造搬進來的地道老市民,住的大多都是退休高干。
那個屋頂花園下面的一整棟樓,都屬于薛家。
“好像這個小駱和薛家的孫女是初中同學(xué),挺要好那種?!遍T衛(wèi)又說。
駱謹言每隔一天來我的煙攤買一盒點五的薄荷愛喜。年前的時候我提醒她,我過年期間不出攤,勸她最好買一整條回去,省得到時候犯煙癮抓狂。
“還是不了,買多了我更沒辦法克制,正好用這段時間試著把煙戒了?!?/p>
這孩子不像那種小小年紀就不學(xué)好的不良少女,我有點兒好奇,問她是怎么染上煙癮的。
“上初中的時候,尤其是夏天最曬的那一陣,每到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大家都會搶操場上不多的那幾處樹蔭,朋友多的人才能搶到最大的那處樹蔭……”
“然后就不小心交上了壞朋友是吧?”我把煙遞給駱謹言。
她靦腆地笑了笑。這孩子從不在人前吸煙,每次一接過煙就小心地放進口袋里。她自己知道吸煙不是個好毛病,但壞習(xí)慣是最難戒掉的。
像往常一樣,她買完煙就過馬路去對面那家便利店買潤喉糖。她說過,她討厭自己身上、嘴里有煙味兒,所以,每次抽完煙都要吃潤喉糖。恰好潤喉糖的盒子都設(shè)計得很可愛,時間長了,她就有了收集各種不同的潤喉糖盒子的愛好。
我也發(fā)現(xiàn)駱謹言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她天天打籃球,身上卻一點兒汗味兒都沒有,所有運動服都是純白的,漿洗得嶄新嶄新的,她幾乎可以算是有潔癖了。
駱謹言剛走,小區(qū)里就又走出來一個姑娘,光聽那一身首飾亂撞的叮當聲,我就知道,是薛家的孫女,薛春官。
我和薛家也算是老街坊了。薛家是旗人,據(jù)說給孩子起名字也是有講究的,至于具體什么講究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總覺得,給一個姑娘起這種又怪又老氣的名字,應(yīng)該就是很寵很寵的意思吧。
薛春官的祖父就她爸一根獨苗,薛春官又是獨生女,她家一家三口都不工作,像吸血鬼一樣吸附在祖父的這棟大房子里。說實話,我有點兒看不慣,但人家的事兒,我也沒資格說什么。
“叮叮當當——”薛春官走到我的煙攤前:“來盒蘇煙!”
我抬頭望了她一眼,她今天又是濃妝艷抹,大白天畫得像鬼一樣,臉上那層粉底搓下來都能蒸個饅頭,又厚又長的劉海兒幾乎快要戳進那雙畫著煙熏妝的眼睛里了。
這孩子從小就不學(xué)好,剛上初中就跑我這兒來買煙,我不賣給她,她就撒潑打滾,罵出來的話十分難聽。
我忽然想起,駱謹言的“壞朋友”,不會就是她吧?
“聽說你和小駱是初中時上體育課認識的?”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你說駱謹言?。俊毖Υ汗俚恼Z氣有些不屑,“那家伙以前又高又胖,我們都喊她叫駱駝。我才懶得和她玩兒,多丟人?。∈撬约悍菧愡^來的,我趕也趕不走,正好就拿她的影子遮陽了。你是不知道,她胖得跟堵墻一樣,影子底下站仨人都夠夠的!哈哈哈!”
真不知道老薛家是怎么養(yǎng)出這樣一個小惡魔的。我自然不信薛春官的話,但也清楚,這之中必有隱情。
我記得有一次看駱謹言打籃球,天氣熱,她把衣袖挽到肩膀處,露出左臂上的疤痕,那疤痕看著像數(shù)字“13”。我問過她,她說是初中時犯中二病,幾個要好的女生說要義結(jié)金蘭,組成“洪興十三妹”,她年齡最小,就用刀在胳膊上刻了個“13”。
此刻,薛春官正穿著一件很暴露的吊帶裙,蜜色的胳膊上,光滑得沒有一道疤痕。
我還是沒忍住好奇心,問道:“聽說你們當年有個‘洪興十三妹’,你沒加入?”
薛春官笑得前仰后合:“你聽駱駝?wù)f的吧?當年我就隨便那么一說,說拿刀在胳膊上刻上排行。人家都知道我是開玩笑的,只有她,搶過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劃。你說她是不是傻?她真是頭傻駱駝!”
聽完,我偷偷換了一盒假煙遞給薛春官。她接過,直接拆包抽了一根??此患贌焼艿每瘸隽藴I,我心里很爽,有種鋤奸懲惡的快感。
我打算有機會還是勸駱謹言盡早離薛春官這種人遠一點兒,但我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煙攤附近就是小區(qū)的籃球場,最近有幾個小痞子和駱謹言他們搶球場,說要斗牛決勝負,三局兩勝,誰輸了誰就把地方讓出來。駱謹言是專業(yè)的,當然不怕他們,但防不住小痞子們使陰招,用各種下三爛的小動作,一局下來,她被撞倒N次,白皙的皮膚上不是血痕就是瘀青,潔白的運動服也被弄臟了,還被扯破了好幾處。
我和門衛(wèi)正商量著要不要管一管,這時,薛春官沖了上去,一通潑婦罵街加“九陰白骨爪”,把小痞子們連滾帶爬地攆了出去,然后,她轉(zhuǎn)身檢查駱謹言的傷口,那溫柔心疼的表情,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駱謹言的運動服里還有件籃球背心,薛春官幫她上完藥,就小心翼翼地把她外面套的那件白色運動服脫了下來。她說:“要實在洗不出來,我就再給你買套新的,別心里難受了,小潔癖!”薛春官像對待孩子一樣,輕輕地摸了摸駱謹言微黃細軟的寸頭,又寵溺地戳了戳她的額角,駱謹言也像受傷的孩子一樣依偎在薛春官的懷里。
原來,駱謹言那些純白的運動服,都是薛春官幫她洗的。
我搖搖頭,必須得承認自己是上年紀了,如今,小女生之間的相愛相殺,我是一點兒也看不明白了。
2
年后,駱謹言來我這兒買煙的頻率果然越來越低了,從隔天來一次變成了一周來兩次,最近,一周只來一次了。
我支持她戒煙,要不是因為自己是個殘廢,干不了別的營生,我也不愿意干這種荼毒健康的生意。
不過,我發(fā)現(xiàn),駱謹言戒煙好像不僅僅是為了健康。
最近,她煙買得少了,往對面便利店去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
那家24小時便利店是去年才開的,自從開業(yè),白天門口就一直停著一輛蘭博基尼。為此,我還專門打聽了一下。
據(jù)說,那輛蘭博基尼是陳家的少爺陳清晨的。陳家經(jīng)營著本地最大的家族企業(yè),光有幾萬個員工的工廠就開了好幾家,好像駱謹言的父母也在陳家的工廠打工。
要說這有錢人的玩法就是和我們不一樣,聽說陳家這位小少爺不愿意繼承家族產(chǎn)業(yè),天天嚷著要自力更生,于是,他爹就給他找了一份便利店收銀員的工作。我算了算,收銀員的那點兒工資,還頂不上蘭博基尼的一半油錢。
這種小便利店,頂多有兩個收銀員,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駱謹言每次都是白天去,只買一盒潤喉糖,卻逛半個小時才出來。況且,她每天都要買一盒潤喉糖,別說吃不吃得完,就算是為了收集不同的盒子,可便利店里哪有那么多種潤喉糖讓她買?
所以,駱謹言的目的,只能是指向陳清晨。
但,我怎么看都覺得駱謹言不像是那種攀龍附鳳的孩子。
果然,禁不住我?guī)状卧捓镌捦獾卦囂?,這個老實孩子就對我實話實說了:
“我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呢……”話一出口,駱謹言的臉就紅了。她說她每次看到那個收銀小哥就挪不開步子。她知道那個小哥不抽煙,就害怕讓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煙味兒,害怕他嫌棄她。她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p>
我被逗樂了:“怎么了?你喜歡上他了唄,傻孩子!也到歲數(shù)了,該談戀愛了……”我正要鼓勵她去勇敢追求真愛,一旁的門衛(wèi)忽然對我使眼色,讓我住嘴。
駱謹言走后,我問門衛(wèi)為什么打斷我,他看了看表,說:“過會兒,你自己就能看明白。”
下午四點多,一對穿著考究的中年夫婦走進小區(qū)。大概是不想聲張,他們特意把他們的豪車停到了附近的另一個小區(qū)。
直到吃過晚飯,那對中年夫婦才走出來,長年深居簡出的薛老市長,也就是薛春官的祖父,居然還親自下樓送他們。
“誰呀,這么大面子?”我被驚著了。
門衛(wèi)指指對面的便利店,小聲說:“小少爺他爸媽?!?/p>
原來,早在半年前兩家人就在撮合薛春官和陳清晨了,陳家父母這次過來,是替孩子來訂婚的。
“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包辦婚姻呢?”我有點兒替駱謹言不服氣。
“不管什么年代,都講究權(quán)錢一家、門當戶對,況且,人家孩子也沒意見?。 遍T衛(wèi)話里其實也有點兒冒酸水。
轉(zhuǎn)天,駱謹言騎著自行車下班,路過我的煙攤時停了一下。她一條大長腿支著車子,彎腰湊到我耳邊說:“叔,我昨天想了一夜,你說得對,我決定跟他告白了!”
我還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就騎向了便利店。
我只好自我安慰——咱小駱要長相有長相,要個頭兒有個頭兒,工作也穩(wěn)定,哪里都比薛春官那死丫頭強,只要陳家少爺眼沒瞎,肯定會有奇跡發(fā)生。
但,三千世界,恒河沙數(shù),當我在期待奇跡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奇跡不會發(fā)生了。
不過幾分鐘的工夫,我就看到駱謹言蔫頭耷腦地出來了,身后跟著手挽手的薛春官和陳清晨。
“今天是白色情人節(jié),晨晨請我去吃自助餐,正好有‘三人同行,一人免單’的活動。駱駝,算你撈著了!走,跟我們一起去!”
我總覺得,薛春官是故意嚷給我聽的。
沒錯,她還回頭朝我翻了個白眼——她肯定早就知道駱謹言暗戀陳清晨,故意不說,就是等著駱謹言送上門去,一擊即中,一刀狠狠地扎進駱謹言心里。
這個女魔頭!
3
駱謹言又來找我買煙了,變成了一天一盒。
她每天一下班就在籃球場打球,就像要把憤怒和委屈轉(zhuǎn)化成汗水一樣,直到滿身大汗地癱軟在地上,才爬起來悻悻地離開。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對她說了薛春官的事兒,說薛春官是怎么背地里說她的壞話,又是怎么故意破壞她的告白。
讓我沒想到的是,駱謹言聽完后毫不驚訝,淡淡地點頭,說她都知道。
“小春很可憐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離開她,讓她孤零零一個人?!?/p>
我真的有些懷疑駱謹言這孩子的智商了——薛春官哪里可憐、哪里孤單了?她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瑪麗蘇小公主好不好!
薛春官來我這里買煙的頻率倒一直很穩(wěn)定,而且,自白色情人節(jié)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和陳清晨出雙入對。
她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老煙槍,一天兩盒最貴的蘇煙,抽煙和抽錢一樣。
一天午夜,她又趕在我收攤前過來買煙。我也是嘴賤,問了她一句:“你爺爺每天收那么多好煙好酒,你何必來我這兒折騰?”
薛春官啐了一口,說:“我就不想幫死老頭省錢,怎么了?你有意見?我是欠了你錢還是掘了你家墳???給錢不賺,你有病??!”
我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兒沒被她氣暈過去,卻也不敢說什么硬氣話:“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兒了!你爺爺多疼你呀!”
“疼我?”薛春官冷哼了一聲,拿剛抽了一半的煙頭又續(xù)上了新的一根,煙像霧一樣朦朧了她化著濃妝的臉龐,她的聲音忽然落寞下去,“你知道嗎?旗人管女孩兒叫‘哥兒’,男孩兒才叫‘官兒’,我爺爺做夢都想有個孫子……”
薛春官說,從小到大,只要家里來個男孩兒,她爺爺就會夸人家男孩兒好看,長得俊,罵她丑,但她也沒覺得那男孩兒有多好看。只是,她被罵得不敢抬頭,低頭看著那男孩兒的腳,覺得腳趾圓圓的,可能還算好看吧。
“……后來就成了習(xí)慣,只要是和男生說話,我就抬不起頭,只敢看他們的腳?!?/p>
聽薛春官說完,我一下懂了駱謹言那句“小春很可憐的”,大概她的濃妝艷抹、惡語相向,也只是為了遮掩她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吧。
我把輪椅挪到薛春官身旁,正想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忽然看到她雙肩抖動起來,然后爆笑:“死瘸子!你還沒聽懂?我是在諷刺你沒有腳??!哈哈哈……”
我收回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惡人天生就是惡人,不要對他們抱有一絲希望。
4
駱謹言的煙癮越來越大了,已經(jīng)影響了健康,有時打球打到一半就會停下來彎著腰在場邊喘氣。
我不肯再賣煙給她,她求我,說不抽煙就滿腦子都是陳清晨,整夜整夜地失眠。
“何苦呢?”我真心疼這女孩兒。
“他已經(jīng)和小春訂婚了,我不能失去小春這個唯一的朋友?!?/p>
她自己想不開,我說破喉嚨也沒有用。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駱謹言忽然風一樣地朝我跑來,手里高舉著一盒潤喉糖,興奮得都結(jié)巴了:“叔叔叔……你你你看!”
她把那盒潤喉糖給我看——就是一盒包裝挺可愛的糖,盒子上印著兩個像河馬一樣的小動物,還有我看不懂的外文。我沒看出有什么值得興奮的。
“這是姆明!我最喜歡的姆明!國內(nèi)根本沒有賣這個牌子的,便利店也不可能進貨!”
我懂了,陳清晨發(fā)現(xiàn)駱謹言喜歡收集潤喉糖盒子,也觀察到了她的背包、鑰匙扣都是這個姆明圖案的,所以特地自己買了糖放在收銀處,裝作是便利店里的商品賣給駱謹言。
這就叫兩情相悅??!
駱謹言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腦子里肯定經(jīng)過了一番天人交戰(zhàn)。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叔,我問您個問題,您別生氣啊。沒有腳是什么感覺?”
陳清晨現(xiàn)在就是她的腳,沒有他,她就寸步難行。
我想了想,說:“我從生下來就沒有腳,我根本不知道有腳是什么感覺的,這就是我的常態(tài),所以我沒什么感覺?!?/p>
我的這個答案顯然一點兒建設(shè)性的作用都沒有,駱謹言喃喃自語:“可是……小春也是我的一只腳啊……”得到陳清晨就會失去薛春官,反之亦然。她不想失去任何一只“腳”,就像我不曾擁有任何一只腳。
我繼續(xù)說:“但,哪怕只給我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甚至一秒,讓我體驗一下腳踏實地走路的感覺,我也愿意。那些說什么與其注定失去,不如從未擁有的人,都是放屁!他們只是吝嗇地不想給、怯懦地不敢拿。人的這一生其實很貧窮的,有時,一秒美好的回憶,就能支撐一個人一輩子。”
駱謹言若有所思地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我話里的意思。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出門擺攤。晨霧中,我看到一對小情侶手牽手向我走來,遠遠看著,女生比男生好像還要高個半頭。
“叔!”女生做賊心虛一樣小聲地喊我,透過晨霧,我看到了駱謹言好看的臉。
她右手邊的男生不是別人,正是陳家少爺陳清晨。
倆人都紅著臉,扭扭捏捏的——這才是20出頭的小情侶該有的樣子嘛!
“叔,我想好了,也和清晨說好了,等他和小春確定了婚期,我倆就分手,就談這么一陣。您可要替我保密啊,千萬不能讓小春知道!對了,叔,我徹底戒煙啦!以后,我要再找您買煙,您就揍我,別手軟!”明明說出的是荒誕、悲涼的話,駱謹言卻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大概,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一條能走下去卻不失去任何一只“腳”的路。
我苦笑,她還是沒聽懂。我是鼓勵她大膽愛別顧忌啊,她卻理解成了談一秒的戀愛拿來回憶一生。是我的表達方式出了問題嗎?還是她到底太年輕,還不懂?有時候,看似什么都不會失去的路其實才是荊棘之路,走到最后,血肉模糊,一無所有。
我狠狠瞪了一眼那個白白凈凈的陳家少爺。這種約定他也能答應(yīng)?現(xiàn)在的男孩子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兒擔當?!
5
我們都低估了薛春官,也是,好人一輩子就提心吊膽地做一丁點兒壞事兒,必然逃不過積惡成疾的惡人之眼。
薛春官把駱謹言和陳清晨的那點兒小貓膩看得一清二楚。
對于如何能最大限度地傷害她“最好的朋友”,薛春官有使不盡的陰招。這一次,她選擇了直接告訴陳清晨的父母。
之后,我就再也沒在晨霧中見到過那對牽著手的地下小情侶了。
這一年的春天拖得特別長,馬上就要五月了,氣溫還沒攀上二十度,晝夜溫差大,早上特別愛起霧。
還是一個大霧天,我遠遠地聽到自行車鈴聲,望過去,發(fā)現(xiàn)在我攤前停下的,卻是陳清晨。
“喲,陳少爺,怎么沒開您的小跑車???來民間微服私訪了?”我?guī)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的這幾句嘲諷的話,真不樂意理他。
陳清晨在我輪椅前蹲下,仰頭看著我:“叔,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我別過頭去,不給他臉。
“我也瞧不起我自己……”陳清晨說,他父母知道他和駱謹言的事兒后,拿駱謹言的父母威脅他,說他要再不聽話,就讓工廠開掉那老兩口,“叔,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實特羨慕小春,她花著家里的錢,卻還能無理取鬧亂折騰。我就不行,越折騰我就越能看清自己的無能和軟弱,看清我的一切都是父母給的,我只能乖乖聽話。沒愛上謹言的時候,我以為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除了窩囊點兒,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什么好抱怨的。但現(xiàn)在我心里有人了,我就不能讓她跟著我一起窩囊……”
原來,是我錯怪了他,這也是個老實的乖孩子。他認為,只有自己經(jīng)濟獨立,才有不聽話的資本。之前他幫駱謹言四處搜羅潤喉糖的時候,正巧有家芬蘭的糖果公司計劃打入中國市場,他和那家公司的代表接觸下來,覺得有利可圖,想要爭取代理權(quán)。
“我把那輛車賣了,偷偷開了一個小公司,正在參加代理權(quán)的競標。您可能又要笑話我了,車不也是我爸給我買的嗎?但現(xiàn)在時間太緊了,他們想讓我下個月就和小春結(jié)婚,我只能先這樣,等我以后賺了錢,我再慢慢還給他們吧?!?/p>
陳清晨說他打算一爭取到代理權(quán)就和父母攤牌,到時候,就算父母不同意,他也能搬出來自己住,有自己的生意,不會讓駱謹言和她的家人受委屈。
他讓我暫時幫他保密,一是想給駱謹言一個驚喜,二也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但還是走漏了風聲,且走漏的不是陳清晨說的這個消息。薛春官把駱謹言和陳清晨秘密交往的事情告密給了陳家父母,大概是工廠里有些風言風語,駱謹言父母聽到了,就回家質(zhì)問女兒。駱謹言又不是真傻,她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是薛春官下的絆兒。
人都是有底線的,駱謹言可以容忍薛春官之前的種種,但如今流言傳得越來越難聽,已經(jīng)危及她父母的名聲以及兩個老人家干了一輩子還指望著養(yǎng)老金的工作,她就忍無可忍了。
于是那天,我終于目睹了我一直期待的“好孩子與壞孩子的決裂”,其慘烈程度,卻遠遠超過了我的預(yù)期。
那天,駱謹言把薛春官逼入小區(qū)一角,緊咬著嘴唇,高舉著拳頭,而薛春官仰頭望著她,淚水暈染過煙熏妝化為黑色淚滴淌過化著濃妝的臉頰。
過了許久,倆人一句話也沒說,完全不像女生之間吵架。
駱謹言的拳頭終究還是沒落到薛春官的臉上。她轉(zhuǎn)身,對著那面映著薛春官身形的廢棄試衣鏡,薛春官心臟的位置,一拳打過去,血順著鏡片的裂縫蜿蜒流下,就像薛春官的心在滴血。
駱謹言撿起一片碎裂的鏡片,狠狠地剜掉了自己左臂上的“13”。她用淌血的手指指著薛春官,又指指自己的心,哽咽著說:
“我權(quán)當已經(jīng)親手把你殺死了,你在我心里,已經(jīng)死了!”
6
五月喜事兒多。
從一號開始,小區(qū)附近就天天有人辦婚宴。
陳清晨和薛春官也在雙方家長的安排下踏上了婚前旅行的游輪。薛家父母一副開明家長的模樣,說:“先讓孩子們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等回來就讓他倆去領(lǐng)證!”
游輪離岸那天,駱謹言偷偷地去送了。她回來后對我說,海上霧特別大,她什么也沒看清。
我本以為,離開薛春官之后,她會漸漸地開心起來,但,大概離開一個壞朋友就像戒煙一樣,生活貌似步入正軌,心里卻空了一塊。
駱謹言越來越瘦了,加上她又高,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失了魂魄似的。
五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她依然那樣失魂落魄地去上班,下午回來時卻蹦蹦跳跳地沖到我面前,一掃之前的陰霾:
“叔!叔!清晨今天上午在船上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拿到了代理權(quán),等回來就和小春分手,就……”話還沒說完,她忽然盯著我攤上的那個老式黑白電視機,張大了嘴,剛才瞬間還泛著紅暈的臉頰變得慘白。
我也扭頭看電視——“北京時間今天下午4時許,一艘從大連出發(fā)的高級游輪在岡比亞附近海域傾覆……”
我感到,駱謹言的最后一縷魂魄從喉嚨升騰而出,在迷霧中,徹底散了。
薛春官和陳清晨雙雙喪生,但據(jù)法醫(yī)的解剖調(diào)查,他倆的死亡時間均早于海難發(fā)生時。有幸存的目擊者說,是薛春官先把陳清晨推下了海,然后自己又跳入了海中。
法醫(yī)還說,通常殉情的人的尸體都會緊緊抱在一起,但兩人的遺體距離很遠很遠。被打撈上來時,倆人手中都緊緊攥著一個潤喉糖的盒子——陳清晨的盒子上印著姆明的圖案,薛春官手里則是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盒。
薛春官的祖父以“反正沒出嫁的姑娘也不能入祖墳”為由,遲遲不去認領(lǐng)薛春官的骨灰,更別說為她辦葬禮。薛家最近鬧得厲害,據(jù)門衛(wèi)說,是薛老市長逼著兒子和兒媳離婚,想再找個年輕的兒媳為他生孫子。
于是,我想起了薛春官當初那些真假難辨的話,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吧。
“其實,上初中的時候,小春比我高,喀喀……”自從海難發(fā)生后,駱謹言就不去上班了,從早到晚坐在我的煙攤旁,邊抽煙邊像祥林嫂一樣一遍一遍地講那些往事。她的白色運動服被煙熏黃了,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聞起來,像艱澀的青春——
她說,以前她又矮又胖,上體育課時,幾個女生把她拖到太陽底下,說她唯一的用處就是給她們遮陽。她們擠在她寬寬的影子里,對她各種譏笑……
“……然后,小春走了過來,嘴里說著‘我也要乘涼’,卻站在了我面前,替我擋住了最毒的陽光。她一直都是這樣,做好事兒卻從來不說好話,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是善良的。她說,人善被人欺……”
駱謹言說,抽煙和在胳膊上刻字,都是她自己非要做的,她覺得這樣就能離薛春官更近一點兒,變成癮、刻入血肉,就能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而我卻親手把她殺了!”駱謹言狂抓著自己左臂還沒愈合的傷口,撕心裂肺地喊著。
“我的第一盒潤喉糖,就是小春幫我買的……她陪我減肥,每天和我一起跑步……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啊……”
女生之間細碎的糾結(jié),駱謹言一遍遍、一遍遍地講。聽多了,到后來,有一剎那,我會錯覺自己是薛春官,而眼前的駱謹言,是我唯一能抬頭望的人,只有她才能讓我不再卑微,保護她、關(guān)心她,讓我覺得自己是有存在的意義的。我不能失去她,我要殺了那個把她從我身邊奪走的男人!然而,就算殺了他,我活著還有什么用呢?她心里已經(jīng)沒有我了啊……
我搖搖頭,驅(qū)走這絕望的幻覺。駱謹言抽的是她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她抬頭望著升騰的煙,笑了:“叔,你看,像不像清晨走的那天,海邊的霧?”
“來盒蘇煙!”她捻滅煙蒂,邊咳邊對我嚷,語氣像極了薛春官。
她咳嗽時擋在口前的衣袖上已經(jīng)有噴濺的血跡,我卻不想再管她了,把煙遞給她,然后別過頭去。
我已經(jīng)管得太多了,我本來就沒有資格踏入這霧中情網(wǎng)。
活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件多么值得慶幸的事兒。
薛春官和曾經(jīng)是她最好的朋友。薛春官給她買潤喉糖陪她戒煙,自己有先天性心臟病還陪她跑步減肥……她卻因為愛情親手把她“殺”了,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卻永遠的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