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亞
直取心智的日?!霸娤搿?/p>
羅振亞
或許是出于一種藝術自覺,商震雖然一直在傳統(tǒng)文化之中浸潤,但他的《半張臉》(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卻以對詩歌修辭肌理與想象方式的內(nèi)行調(diào)試,凸顯著明晰的掙脫歷史規(guī)約、異于常規(guī)寫作的姿態(tài)。
詩集中的許多文本仿佛是從樸素的生活土壤上綻放的精神花朵,說的都是身邊事、日常情?!镀桨惨埂贰ⅰ对谔彀查T廣場》、《杜十娘》、《一張白紙》……僅憑題目即可看出,在詩人那里世間萬物已無詩性與非詩性之分,從宇宙之大到螻蟻之微,從悠悠蒼天到渺渺心河,均可入詩,事實上豐富的人生閱歷及其轉換,也的確培植了他寬闊的抒情視野。只是對飛去的麻雀、磨刀、逛街、做客、在酒廠喝酒等日常維度中瑣屑平淡事物的著力關注,使其自然疏離絕對抽象、虛無縹緲之“在”,而傾向于在煙火氣濃郁的“此岸”世俗生活中,發(fā)掘詩意,建構自己的形象和精神空間;并且以過硬的淘洗、錘煉之功,扼制對象的簡單復現(xiàn),保證了詩意的提純與升華。如汽車和汽車擁堵,在文人雅士眼里稱得上司空見慣的俗物俗事,甚至不無反詩意之嫌,可詩人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都市文化和人類生命的精神“問題”,“我喜歡車/喜歡跑動著的車/不動的車是廢鐵”,“而此時,我去開一個會/三環(huán)路上死堵/路面成了廢鐵垃圾場/我前后左右看一圈/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加入了廢鐵之中”(《 我也是廢鐵》)。汽車帶來了無法估衡的便捷,但超負荷的數(shù)量激增則使城市陷入了癱瘓,這就是工業(yè)文明本身存在的悖論,人亦如此,如果思維和運動停止就無異于行尸走肉一樣的廢物。沒有雅趣、雅詞的詩,拂去煩人小事的“塵?!焙?,露出的卻是嚴峻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焦慮,其舉重若輕的角度和功力令人嘆服。再有對該以月亮或鴻雁出之、極具詩意的情感——思念,商震的《一個人的盛宴》卻做了凡俗化處理,以他偏好的“酒”意象加以寄托,但該詩的魅力就在于借助俗物“酒”,測試了思念之情的本質(zhì),“今天是除夕/是親人團聚的時候/我布置了一桌酒席/擺上33個酒杯/請3814的老師同學落座……咱們干杯吧!/我先喝/你們不能親自來喝/我一個人代替”。發(fā)端于詩人自我的情緒,因暗合著人類群體的深層體驗,同樣能引發(fā)讀者的心靈震顫,其中想象力片段里動作、細節(jié)、過程的細致真切描繪本身,就昭示出詩人對老師、同學摯愛和思念的深度,使平靜實在的生活浸滿了一縷溫馨、溫暖的力量。詩集這種人氣充沛的日常、凡俗化取向,最大限度地恢復了語詞和存在、詩歌和生活的精神關聯(lián),它既彰顯著詩人詩化審美對象的能力,也以視點的不可重復性,淡化了傳統(tǒng)詩太像詩的色彩。
論及傳統(tǒng)詩歌,“詩情”是其當然的本質(zhì),這種被奉為圭臬的觀念在《半張臉》中有大面積的回應,像《屏幕上的我》的自我異化的詰問、省思,《韓作榮68歲了》對老友的體恤、懷念和愛,“我”都始終在場,那種連主體靈魂隱私都敢和盤托出的坦誠,愛恨情仇棱角分明的立場態(tài)度,直截了當從不化妝的個性張揚,因蟄伏著撼人心魄的先在功能和機制,真氣淋漓,一經(jīng)從命泉中涌出,容不得你不被詩的情緒氛圍所包裹。詩集更引人注目的特殊之處,是由于超拔直覺力的介入,敦促詩人對生命、歷史、現(xiàn)實和自然等諸多事物的觀照,能夠不時透過表層和蕪雜,在性情的靈肉之外伴隨著經(jīng)驗的“悟與思”,以事物本質(zhì)的究明、洞悉,體現(xiàn)出某種非詩化的理性的法度。如“白雪落下來和我的骨頭一個顏色/骨頭和麻醉我的酒一個顏色/酒和我委屈的淚一個顏色/淚和生活一個顏色”(《倒敘》),詩人用別致的排列組合方式,將同色的白雪、骨頭、酒、淚四個意象拷合一處,機智俏皮的敘述背后閃爍著瞬間思想之光,是一種生命感覺和滋味的質(zhì)感咀嚼,其中委屈麻醉同純凈骨氣俱在,生活沉重與頑韌堅守并出,它既是矛盾人生的本質(zhì)樣態(tài),更在小意象中包孕著復雜的哲學因子。就是詠物詩《蘆花》,對人和人格也不啻是無言而智慧的凈化與啟迪,“那一片白色/是我最后的去處”,“落到流水里是花/陷進泥沼也是花/喜歡蘆花的人/才能聞到它的香……這一片白色/正漂洗我的骨頭”。不是嗎,人無論身處窘困還是順境,被人誤解抑或認可,都應像蘆花一樣,由外而內(nèi)地保持一種高潔的操守和精神,不改初心,一“白”到底。詩人這種有悖于主情路線的理念,和當年紀弦倡言的“現(xiàn)代詩的本質(zhì)是一個‘詩想’”觀有著驚人的相似,它無疑強化了詩意內(nèi)涵的鈣質(zhì)、高度、深度和力量,提升了現(xiàn)代詩的思維層次;也會引發(fā)讀者對傳統(tǒng)詩歌本體內(nèi)涵進行再度思考,詩真的如教科書所言,僅僅是生活的反映或情感的抒發(fā)嗎,如果那樣又怎能涵蓋理性思考占較大比重的詩人心理結構,詩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接近于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學呢?
在許多人的先驗認識中,詩與美是結伴而行的孿生兄弟,詩的語言必須或清純或優(yōu)雅或含蓄,這種觀念在《半張臉》中同樣遭遇到了革命性的變奏。為獲得直取心智的藝術效果,性情率直的商震經(jīng)常在結構詩歌文本的過程中,努力剪除枝杈,使詩硬朗得只剩下情感和靈魂的樹干,語言更似一把快刀,干脆利落、簡捷老辣,直指人心,令人無法逃脫。“我的手/一直是用來寫文章謀生的/我寫的文章不時尚/不露肚臍也不露臀溝/我也不只寫繁體字/妝扮成國學大師/我寫的文章大多是廢話/只有愛和恨二字/是真的”(《我的手》),沒有形容修飾,更不拐彎抹角,平樸迅疾的語言流,直接對接著詩人敢愛敢恨、天性本色的生命形態(tài)。當然,商震更清楚口語化距離口水化只有一步之遙,出于避開裸體抒情直白淺薄陷阱的考慮,他有意識地融入反諷、自嘲和批判精神,讓口語燒出生命的原味和魅力。如詩集中那首《半張臉》,“一個朋友給我照相/只有半張臉/另半張隱在一堵墻的后面/起初我認為他相機的鏡頭只有一半/或者他只睜開半只眼睛/后來才知道/他只看清了我一半//從此我開始使用這半張臉/在辦公室半張臉藏心底下/讀歷史半張臉掛房梁上……就用半張臉/已經(jīng)給足這個世界的面子”。詩人啟用詼諧幽默的敘述方式,嬉笑怒罵,將人本孤獨、彼此間不可完全溝通的思想和對世界的不屑蔑視態(tài)度,傳達得妙趣橫生,凌厲通透,非常到位,把自己放至最低的限度,別人又能將其怎樣?《再寫鬼吹燈》、《飛機上的蒼蠅》也以反諷手段詩化詩人對丑陋、邪惡事物的否定性反應,同樣充滿張力。同時,詩人在思想和表達環(huán)節(jié)以出人意料而又親切機智的“嘎”氣,提高詩的趣味性,制造激活讀者閱讀神經(jīng)的陌生化效應。如《夏日觀荷》抽身事外、宕開一筆的“嘎”,巧妙經(jīng)濟,“走出很遠,回頭一看/荷花又恢復了清麗的姿態(tài)/荷花真的僅適合遠觀嗎/荷花為什么不去遠處開”;《紋絲不動地聽他說》敘述語調(diào)極盡戲謔之能事,令人忍俊不禁,“我堅強地聽他敘述/像一塊木頭一樣溫和/并努力地不讓他看出/我已經(jīng)是木頭”;《瘦西湖》的“遠取譬”則超出一般讀者的想象力范疇,反常而合道,潛伏著會心后的審美愉悅,“你是被一些人擠瘦的/被時間給用瘦的//你比隋煬帝開掘的邗溝渠瘦比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瘦”。詩人正是在和語言的搏斗中,使口語以多種可能的形態(tài)走向了有力度的境界。
詩歌是高度個人化的精神事業(yè),寂寞實屬常態(tài)。可是低門檻和高產(chǎn)出的雙向刺激,卻使進入新世紀之后的詩壇人聲鼎沸,喧囂異常,作者和作品之量呈幾何級數(shù)激增。遺憾的是同質(zhì)化傾向也日趨嚴重,從主旨、情緒到構思、想象,以至于連語匯都“千人一面”,嚴重損害了詩歌的健康和尊嚴。在這個問題上,詩一如人,有個性才可愛??陀^地說,《半張臉》里的詩歌并非都是精品,互相間水準有時不夠均衡,個別文本的詩意和寫法還嫌平淡;但它卻烙印著鮮明的個人印記,有著很高的辨識度,閱讀它就像品嘗一壇“好酒”,入口清爽濃烈,滋味醇厚綿長。我相信,詩壇那些清醒的寫作者從中一定能夠悟出一點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