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忠
從現實描摹到頭腦風暴(代主持人語)*
張志忠
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我經常有一種孩子般的好奇心,不知道在當下還是在明天,哪一位作家,哪一部作品,就會新鮮出爐,會讓我們眼睛一亮,大吃一驚。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這就是追蹤當代文學現象的樂趣所在。而且,這種預期,往往都不會落空。新年伊始,就讀到了王安憶的《匿名》,這是一部遠遠超出我對王安憶的預想的作品,是一部充滿了閱讀的挑戰(zhàn)的作品,給我們帶來了解讀的難度,提供了豐富的話題,因此,主持這次筆談,作出我們的回應,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面對王安憶的冒險與挑戰(zhàn),我們也不妨激活自己的思考和想象,進行一次心靈的冒險。興奮之余,卻也令我沉吟再三,不停地自我反問,是否真正讀懂了王安憶,讀懂了《匿名》。
我來開個頭,談談我對《匿名》的一點感想。
說起來,1990年代初,我曾經給《文學評論》寫過一篇兩萬多字的長文章《王安憶小說近作漫評》,為此,把王安憶的全部作品,都讀過不止一遍。此后,王安憶也一直是我非常關注的重要作家,她的《長恨歌》,她的《啟蒙時代》,我也都有文章論及。但是,《匿名》的寫作,卻是一次奇特的華麗轉身。王安憶的小說,除了1980年代的藝術探索活躍時期,進入1990年代以來,一向是以貼近現實生活,貼近世俗風情見長,《匿名》卻完全是一場頭腦風暴,是逐漸與現實生活拉開距離,無中生有,凌虛高蹈,在語言敘述所營造出來的空靈縹緲的境界中自由徜徉的作品?!堕L恨歌》《富萍》《啟蒙時代》等作品中,王安憶的敘述倫理,是遵循一種演繹邏輯的,是從一種普泛性的存在當中,提攝出一種可能性,就像她筆下的王琦瑤,是大上海的弄堂里,許多普普通通的市民家庭中都會有的女孩兒,是100個都叫作平安里的弄堂里,從許多人家走出來,背著花書包去上學的中學生,是在照相館里,親親熱熱地照同學照、朋友照的小姑娘家?!秵⒚蓵r代》里的南昌、陳卓然,這是所謂1968年一代人的共同形象。就像王安憶自己說過的那樣,她寫小說,不要特別的情節(jié),不要特別的人物,所取的是平均的大多數?!赌涿返墓适拢瑓s是一場智力的游戲,如同清風蕩漾中的裊裊晴絲,因為失重,失去了現實生活邏輯的牽墜,而獲得了作家自由表演的極大空間,不僅僅是信馬由韁,還可以上下騰挪,迎風起舞,但是,這又是一種相當的冒險,玄而又玄。就像老子所言,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赌涿反_實營造了這樣一種恍恍惚惚的情境,不是憑依現實生活本身的邏輯,而是依靠作家的精神的運演和語言的構造。
《匿名》的緣起,類似于《長恨歌》,都是因為一件社會新聞,引起了作家的注意:一個當年曾經當選上海小姐的女性,在一樁入室盜竊案中被殺害,一個大學教師,意外失蹤不知下落。但是,作家處理這兩者的走向卻全然不同。前者是在一個預設的結局已經非常清晰的前提下,去推想她的生前往事,給她提供一種行為和命運的邏輯關系,王琦瑤怎么樣“茍全性命于亂世”,又如何成為1980年代上海時尚青年的生活導師,一步一步走向了生命的終點。后者卻是給作家提供了一個故事的起點,從這個起點走向何方,可以引發(fā)出若干種可能性,這若干種可能性,給作家提供了思考和想象的廣闊空間,也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能力,提出了更為苛刻的要求,考驗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才華。選擇這樣的故事題材,表明了王安憶勇于自我挑戰(zhàn),同時,也表現了她向文壇和讀者進行挑戰(zhàn)的勇氣和信念。而且,在這若干可能性之中,王安憶選取的,幾乎是最不可能的可能,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海老男人,一輩子做慣了財務管理的公司白領,卻在陰差陽錯之中,被拋棄到荒山野嶺之中,失去了任何的生活保障,與現代文明逆向而行,過起了野人般的生活,這樣的故事,要讓人相信,確實是難上加難,但是,王安憶又不是當年寫《岡底斯的誘惑》的馬原,她沒有像馬原那樣宣告,信不信由你,打獵的故事本來就是難以讓人相信的。王安憶是一個心目當中記掛著讀者的作家,她要用自己的頭腦風暴,用精神的游戲,用綿密而富有爆發(fā)力的語言,去建構一個奇跡,靠思想的力量,靠強大的自信,去印證一個“太初有言”與“大化無言”的悖論。
《匿名》的恍兮惚兮,表現在作品主人公的意識中,再借其視角傳導到讀者心中。他莫名其妙地被討債的人抓去,自始至終也沒有理清楚其中的深淺,反而是不停地從一個莫名其妙的處境跌入另一個莫名其妙的處境,從林窟到九丈,再到福利院。作品中有一段描寫,他被塞在汽車的后備箱里,這一片黑暗和混沌當中行車趕路——道路和汽車,在王安憶的《遍地梟雄》和《匿名》中,都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它們可以將城郊的農村人引向大上海,也可以將上海人劫持到深山;而深山大嶺,本來是自足的存在,卻被利劍般的公路開膛破肚,向外界展開——他憑著殘缺的直覺和知覺,去感受汽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顛簸起伏的過程,一個人的認知能力,本來就是非常有限的,而這位失蹤者,更是在一種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乃至隔墻猜枚的狀態(tài)中,去面對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這里不缺乏新鮮感,但是,伴隨著新鮮感的,是對于外部世界的不理解,是對于個人記憶的完全喪失。而且,許多時候,他都是處在一種孤獨無援的狀態(tài)之下,無法從外界,從他人那里獲取幫助,即便后來,他走出深山,進入一座福利院,這里的人們,也各有各自的殘缺和蒙昧,在人生經驗和認知能力方面,都很少能給他實質性的幫助。同時,由于作品大量采用了這位失蹤者的個人視角次第展開,他所看到的,也就是讀者所能看到的,他的淺嘗輒止,不求甚解,以其昏昏,不僅不能使我們昭昭,反而讓我們陷入他的感知困境。他在一片曖昧昏聵之中,走過了一段人生的終結之旅,這個故事本來可以有多種處理方式,完全可以寫成一個失憶的人最終在各種信息的刺激下恢復了記憶,回歸了大上海這樣的情節(jié),在小說和影視作品之中,可以說比比皆是。王安憶卻非常重視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況,讓他在記憶尚未完全恢復、離回歸大上海還有一定距離的時候意外死去,這正是作家的匠心所在,同時,這也讓這個人物和作品的敘事始終保持了那種身在虛無縹緲間的朦朦朧朧、恍恍惚惚。
巴爾扎克曾經說過,要想文思不絕,只需追隨偶然?!赌涿肪褪且徊砍錆M了偶然性的作品。但是,這種偶然,不是建立在豐富的生活現實的基礎之上,而是作家用語言營造出來的。用語言去觸摸現實,刻鏤細節(jié),是一種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中對偶然的器重;《匿名》的偶然,卻是一個個思維游戲,思想實驗,作家的推演工具就是語言。一方面,作品的主要推動力,就是人物的各種對話,在彼此的對話中,產生各種各樣的歧誤,比如關于“我是吳寶寶”和“我不是吳寶寶”的自相混淆,比如關于楊瑩瑛在尋找失蹤的丈夫的過程中,一直是靠彼此間的對話引導和推動,或者橫生枝節(jié),或者柳暗花明,但是有限的語言,始終無法穿透云遮霧罩的屏障,無法抵達生活的真實所在。一方面是這種屏障,越到后來越是嚴重,失蹤者的失憶,同時也帶來了語言能力的喪失,在作品的下部,他甚至沒有說過什么完整的句子,完整的段落,他的結結巴巴,只言片語,既是由于思維的障礙,又造成作品敘事的危機。這一座幽暗的迷宮中,間有電光石火,靈光乍現,但我們最終還是不得其門而入,始終處于一種懸置的狀態(tài):精神的懸置,語言的懸置。盡管說在《匿名》中也不時看到王安憶的刻意為之,看到她類似健美表演的用力過度,矯枉過正,但是,《匿名》畢竟給我們帶來了處理生活、文學和語言的新的方式,證明了這一代作家強悍的文學生命力,和自我突破自我更新的自覺意識,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值得大力提倡的。
張志忠,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
* 本文是北京市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莫言與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新經驗研究”(13WYA002)和2013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13&ZD12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