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
流動的“地方性”與“鄉(xiāng)土文學”
李斌
有關現代文學中的“地方性”和“鄉(xiāng)土文學”的研究其實已有不少,比如對“民族形式”等相關理論的探討,對現代文學和“區(qū)域文化”關系的研究等等。但與以往研究不同,李松睿的《書寫“我鄉(xiāng)我土”——地方性與20世紀40年代中國小說》既不是從文學題材和主題學的角度探討“地方性”問題,也不是將這類作品“看作是一個按照某種邏輯不斷發(fā)展的特殊文類”。本書所討論的“地方性”,源自作者獨特的問題意識:“為什么20世紀40年代的作家、批評家會對地方性問題如此念茲在茲,并在文學表達中將其放置在非常重要的位置上?他們在加強其作品的地方特征時,究竟想要表達些什么?地方性特征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到底發(fā)揮著怎樣的功能?”這樣的問題意識,意味著松睿不是將“地方性”當成一種自然生長的文學現象,去描述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fā)育過程,而是將它作為一個結構性概念,放置在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中,探討它在特殊時代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又如何在理論和創(chuàng)作之間回旋;以及提出“地方性”的理論家、在文學中去表現和落實的作家,他們通過這一概念意欲表達什么樣的思想觀念,這些思想觀念對當時的文學和文化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這種對特殊文學現象的歷史化的處理方式,體現了近年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的新的研究思路:即借助于文學社會學等相關理論,從以前那種將文學作為一種自足性的現象的觀念中解放出來,不再將文學的主題、人物形象、語言形式等作為一種自然生長的現象,而是將文學放在特定的時代、社會、政治經濟等網絡中去考察。這樣,跟文學相關的一些概念就變得更為流動、更具結構性。最近討論較多的“民國機制”“大文學史觀念”等,都是這方面的最新思考。
由于將“地方性”放置在特殊的時代社會背景和作家的獨特處境下考察,松睿感覺到不可能去對這一時期的小說進行全盤性的討論,“而是選擇以個案研究的方式,從解放區(qū)、國統區(qū)以及淪陷區(qū)選取幾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對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這一時期所經歷的種種變化,特別是對地域風光、地方風俗以及方言土語等地方性因素的呈現進行考察,探究這些作家在怎樣的價值尺度中理解文學的地方性特征,他們?yōu)槭裁丛趧?chuàng)作中努力加強作品的地方性特征,他們的這種嘗試又對小說的形式產生了什么影響”。由于松睿的方法是對特殊文學現象進行歷史化處理,所以個案研究對于他來說是比較好的選擇,這樣最有可能呈現出具體歷史語境中“地方性”的多樣復雜性。
事實也是如此。當松睿選擇了國統區(qū)的老舍、解放區(qū)的趙樹理、淪陷區(qū)的梁山丁和師陀這四位作家作為典型,考察其作品中的“地方性”時,他發(fā)現,盡管同樣是強調作品的“地方性”,四位作家的初衷和其作品的表達效果竟然相去甚遠。從放棄“地方性”再到回歸“地方性”,老舍考慮的始終是如何在作品中加強民族特色,發(fā)揮民眾動員功能。在老舍的代表作《四世同堂》中,他將自己“最為熟悉的北京故事,作為負載民族、國家象征的手段”。趙樹理代表了解放區(qū)文學的方向,他不像老舍那樣將“地方性”視作普遍性的有機因素,而是將其作為檢驗自己是否成功地改造思想,是否為工農兵服務的標準。而在淪陷區(qū)的梁山丁那里,“地方性”則既有反思現代性,也有表達殖民地普通百姓情感的功能,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形態(tài)。在師陀那樣身處淪陷區(qū)“因苦悶貧病變得意志消沉的作家”那里,“地方性”成為一種苦悶的心靈的投影。通過這四個個案的研究,我們發(fā)現,在同樣重視“地方性”的國統區(qū)、解放區(qū)、淪陷區(qū),其背后卻有不同的思想狀態(tài)、言說方式和功能期待。松睿這些個案研究有助于我們反思在長期的研究過程中形成的一些本質性概念,比如“鄉(xiāng)土文學”等。這些本質性概念在某一時期凝固下來,概念的凝固的過程中也凝固了研究者特定的傾向和情感。如今,松睿讓概念重新流動起來,那些先前的情感和傾向也隨著概念的重新打開和流動而逐漸稀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獲得一種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把握歷史的獨特的位置和立場。當然,松睿是客觀的,他按捺住自己的傾向,盡量冷靜地、不動聲色地、如實地去展開“地方性”在20世紀40年代的多種形態(tài)。
松睿的雄心是使“地方性”和“鄉(xiāng)土文學”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有所補充和推動,所以,他不會只滿足于橫剖面的個案研究,他要將20世紀40年代文學中的“地方性”放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去考察。于是,他明確提出,20世紀40年代小說中的“地方性”特征源自對新文學的反思。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面對嚴酷的現實,來自不同區(qū)域,處于不同政權之下的作家和批評家們“都不約而同地對‘五四’新文學感到不滿,開始自覺地構想更能為中國的普通讀者所接受的,并與戰(zhàn)爭環(huán)境相適應的文學表達方式”。所以,20世紀40年代小說中的“地方性”問題,不是一個孤立的時代問題,而是新文學自我調適的重要方式,也就是說是一個重要的文學史問題。同時,40年代對于“地方性”的不同“構想”,跟30年代新文學關于“地方性”的思考,有很多延續(xù)之處,但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在不同政權統治區(qū)域,又有了各自特殊的表現形態(tài)。在《結語》部分,松睿還探討了文學中的 “地方性”在新中國成立后的遭遇:“隨著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它所面臨的一個緊要任務,就是如何在這片幅員遼闊,各地差異性極大的土地上,行之有效地建立起全體人民對這個新政權的認同感。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地方性特征最重要的表現形式的方言土語受到壓抑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比绱艘粊?,松睿實際上完成了一個完整的文學史敘述,這種以小說中的“地方性”為核心的歷史敘述,無疑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有所推進。
松睿的個案研究是精彩的,將個案放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能夠呈現出歷史的復雜性,但將個案作為典型,強調它的代表性,可能會遮蔽歷史的豐富性。將“地方性”作為民族象征的《四世同堂》,究竟在國統區(qū)的小說中具有多大的代表性?沙汀表現四川“地方性”的《淘金記》,沈從文表現湘西“地方性”的《雪晴》等國統區(qū)小說,是否也都是以“地方性”作為民族象征呢?蕭紅的《呼蘭河傳》,表現了東北的“地方性”,跟同樣表現東北“地方性”的梁山丁的《綠色的谷》,雖然產生于不同的區(qū)域,但它們有沒有一定的共性呢?張愛玲小說中的上海,是否也可以算作“地方性”呢?如果算,跟梁山丁和師陀小說中“地方性”,區(qū)別何在呢?如果能帶進這些問題,作更為詳盡的考察和區(qū)分,就可能部分地避免個案研究對于歷史豐富性的遮蔽。
在松睿的設計中,“地方性”和“鄉(xiāng)土文學”是流動的,也許會出現跟慣常理解相悖的地方甚或曖昧不明之處,但本書呈現給我們的卻是十分清晰的思路和明確的表達。從這些表達中我們能夠體會到松睿對這一問題的深度思考、反復提煉以及文字上的仔細打磨,這體現的是一位有著良好學術訓練的青年學者的可貴品質。但是,過于清晰的表述可能也隱藏著危險:容易以偏概全,容易將復雜問題簡單化。從松睿的其他成果來看,他對此是有所覺悟的,此處的明晰或許只是受制于博士論文這一體裁的規(guī)訓而已。
在討論“地方性”和“鄉(xiāng)土文學”時,松睿的對話對象是丁帆、汪暉、李澤厚、杜贊奇等有著廣泛影響的權威學者。松睿在肯定丁帆的《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論》的成就的同時,也指出這部著作“忽視了對趙樹理、孫犁是在怎樣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加強地方性描寫的探討,也就沒有通過細部的文本分析告訴讀者地方風景的刻畫究竟對小說作品的形式產生了什么影響”。對于汪暉和李澤厚的相關研究,松睿批評說:“兩位研究者在對文藝的‘民族形式’論爭進行研究的過程中,更愿意將研究對象納入自己對中國現代史的理解框架,因而往往會得出一些偏離史實的結論?!睂τ诙刨澠嬗嘘P梁山丁《綠色的谷》等問題的研究,松睿認為:“在對中國現代史上的民族主義話語所做的出色研究中,他認為現代民族國家是依據啟蒙主義和線性時間觀來進行的話語建構,它遮蔽的是那些更為本真、自然的關于民族的話語?!痹谖铱磥?,松睿對這些權威學者相關研究的評價是符合事實的。學術不是自說自話,而是在不斷的對話中豐富和發(fā)展的。松睿這種大膽挑戰(zhàn)的精神,使得他的“地方性”和“鄉(xiāng)土文學”的研究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展開。
最后說一點題外話,在完成博士論文后,松睿的研究領域逐漸開闊起來,正如吳曉東老師在該書的《序言》中所說:“近來,他所涉獵的研究領域也開始豐富多彩,影視批評、藝術評論、外國文學研究,都正在成為他關注的領域?!痹谟耙暸u和當代文學研究等領域中,松睿都有不俗的表現,他思維敏捷,才華橫溢,正成為我們80后學人中的佼佼者。從《書寫“我鄉(xiāng)我土”》出發(fā),松睿邁向的是廣闊的學術天地。
【責任編輯 穆海亮】
李斌,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