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金
郁達夫詩詞情感探幽
王文金
郁達夫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詞是他作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本文從三個方面探視了郁達夫詩詞中所蘊含的復(fù)雜情感,及形成這些情感的個人的、時代的原因,對我們更深地了解他,了解他其他形式的作品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郁達夫;詩詞;郁悶;感傷
郁達夫雖然以小說家、散文家著稱,但人們評價最高的還是他的舊體詩詞。他的好友劉海粟曾說:“達夫無意作詩人,講到他的文學(xué)成就,我認為詩詞第一,散文第二,小說第三,評論第四?!雹賱⒑K冢骸堵撚暨_夫》,《文匯月刊》1985年8月號。郁達夫本人也承認,他“性情最適宜的,還是舊詩”②郁達夫:《骸骨迷戀者的獨語》,《郁達夫文集》第3卷,廣州:花城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第123頁。。
郁達夫,1896年12月7日出生,1945年9月17日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于蘇門答臘。他一生的經(jīng)歷行跡,可分為四個時期:1896年12月至1913年8月,是在家鄉(xiāng)和國內(nèi)生活、讀書的時期;1913年9月至1922年4月,是在日本留學(xué)的時期;1922年5月至1938年底,是在國內(nèi)為生計東奔西走的時期;1938年底至1945年9月,是漂泊旅寓新加坡和蘇門答臘的時期。第一時期,現(xiàn)存舊體詩詞不多,包括寫欲離鄉(xiāng)赴日之作,也只有6首。其他500多首,都是后三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他的詩詞基本上都是他心靈的呼訴,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不僅是詩人的精神的圖像,同時也展現(xiàn)出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歷史面貌。梁啟超曾說,“詩是歌的笑的好呀還是哭的叫的好?換一句話說:詩的任務(wù)在贊美自然之美呀抑在呼訴人生之苦?再換一句話說:我們應(yīng)該為做詩而做詩呀?抑或應(yīng)該為人生問題中某項目而做詩?這兩種主張,各有極強的理由;我們不能作極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極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見……訴人生苦痛,寫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說是美。因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別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像情感恁么熱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極強,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他的哭聲,是三板一眼的哭出來,節(jié)節(jié)含著真美”③梁啟超:《情圣杜甫》,《梁啟超全集》第7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984頁。。郁達夫的詩詞,即屬“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而且也“是三板一眼的哭出來,節(jié)節(jié)含著真美”。下面從三個方面來探視他 “哭叫人生”的情感世界。
郁達夫的家庭原本為鄉(xiāng)紳書香世家,在他出生時已淪為“中產(chǎn)之家”。他三歲喪父,母親“身兼父職”,支撐著家庭。孤兒寡母,免不了常?!笆茑従佑H戚們的一點欺凌”。每在這時,母親“就只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他看母親哭了,自己“當(dāng)然也只有哭”。再加上兩個哥哥,因與他年齡相差太大,且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念書了,所以在郁達夫童年的記憶里,只有“孤獨”,而且還有著“饑餓的恐怖”。④以上斷續(xù)引文,均見郁達夫《悲劇的出生——自傳之一》,《郁達夫文集》第3卷,第353-356頁。在這種生活土壤里所埋下的孤獨寂寞的種子,便在他日后羈旅飄零的生活中生根發(fā)芽,遂形成了他詩中郁悶感傷的情結(jié)。
1913年9月,郁達夫離開家鄉(xiāng),去日本留學(xué)。郁達夫初到日本,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學(xué)語初”的困難,這還不算最苦,“最難安置是鄉(xiāng)愁”(《秋宿品川驛》)“只身去國三千里,一日思鄉(xiāng)十二回。寄語界宵休早睡,五更魂夢欲歸來?!保ā队屑摹罚┧寄罴亦l(xiāng)親人,白日未曾間斷,夜逼“界宵”仍不能入睡,至“五更魂夢”還是“欲歸來”,真乃無時不思鄉(xiāng)了?!盎隈{天風(fēng)出帝鄉(xiāng)”(《金絲雀》五首之二),詩人真的似對赴日留學(xué)有些后悔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思鄉(xiāng)之情日顯濃烈,尤其是每逢佳節(jié),其鄉(xiāng)愁更是無處安置?!澳媛梅晷職q,飄蓬笑故吾。百年原是客,半世悔為儒。細雨家山隱,長天雁影孤。鄉(xiāng)思無著處,掩醉倒屠蘇?!保ā侗皆崭匈x》)類似這些抒發(fā)鄉(xiāng)愁的情思,在郁達夫詩中隨處可見,如絲結(jié)網(wǎng)般包裹著他。
這是不是郁達夫自我矯情,或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呢?不是的,這是他生活乃至于生命的真切體驗。其體驗來源于三個方面:一是如前所述,他自幼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嘗盡了孤獨的滋味。他害怕孤獨,又無法驅(qū)遣孤獨,只得以詩呼訴。即如他在詩中寫道:“離家少小誰能慣,一發(fā)青山喚不應(yīng)。昨夜夢中逢母別,可憐枕上有紅冰?!保ā蹲允鲈姟分┒且蛟谌毡具x學(xué)什么科目的問題,曾使他產(chǎn)生過痛苦的糾結(jié)。按郁達夫本人的志趣,欲選學(xué)文科,而他長兄則認為學(xué)醫(yī)科日后較能適應(yīng)社會需要。郁達夫當(dāng)時接受了長兄好意,并在他所住的旅館里題寫“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的話來明志。但學(xué)了一年之后,他深感醫(yī)難救國,又萌生了棄醫(yī)從文之念。他將此一愿望寫信告知長兄,因長兄與他的意見相左,在未得到長兄答復(fù)的情況下,遂自行決定改學(xué)文科。這樣就與長兄發(fā)生過一段不愉快的齟齬。兄弟情深,又都出于好意,因此,兄弟“二人齟齬”很快冰釋。但是,郁達夫改學(xué)文科一年之后,回望國事衰微,前途茫茫,心中的愁苦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愁上加愁:
良醫(yī)良相愿續(xù)非,邯鄲客夢料應(yīng)稀。
危巢日覆家安在,愁煞江南舊布衣。
作“良醫(yī)”的愿望既難實現(xiàn),作“良相”的愿望也如“邯鄲客夢”,愿望相續(xù)而“非”,自稱“江南舊布衣”的郁達夫,也只剩下一個“愁”字了。
以上兩個方面生命體驗所帶來的郁悶感傷,雖然在郁達夫心中已近飽和,但還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最使他難以忍受的生命體驗,就是第三個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即處處受到日本某些人的輕視和欺凌。郁達夫在《日本思想的中心》一文中說,“世界上無論哪一個民族,從頭腦的簡單、頑固,思想的保守、荒誕的兩方面來說,總要以日本民族為第一”,日本民族的某些人,自認為“是神的子孫”,他們有“仇視其他各種人的心理”,尤其對弱國中國的子民。①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8卷,第324頁。郁達夫還在《雪夜——自傳之一章》一文中,這樣訴述他的體驗:“有智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xué)生,原也在十分的籠絡(luò);但笑里藏刀……至于無智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dāng)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shù)——大和民種,則老實不客氣,在態(tài)度上語言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去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么’!”②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4卷,第93頁。作為生性自尊、敏感的郁達夫,在這種生活體驗下,何不更加產(chǎn)生念國思鄉(xiāng)、孤獨飄零的郁悶感傷呢?
處于受民族歧視氛圍中的郁達夫,為了排解心中所壓抑的苦悶,曾“自甘潦倒作情囚”,走入煙花柳巷。但事后又后悔,并將這一后悔的心情告訴曾勸誡過他的長兄長嫂:“垂教殷殷意味長,從今泥絮不多狂。春風(fēng)廿四橋邊路,悔作煙花夢一場。”(《奉答長嫂并呈曼兄四首》之三)看來詩人似乎真的如杜牧一樣“夢醒繁華”了,而實際上在一段時間內(nèi),他常常又故態(tài)重萌。痛悔、重犯、又痛悔,這在他郁悶苦惱心靈中無異于雪上加霜,因而使得他感到“生太飄零死也難”,并期望別人“莫與多情一例看”(《懊惱兩首》之一)。郁達夫就是這樣:“十年海外苦羈留,不為無家更淚流。鬼蜮乘軒公碌碌,杜陵詩句只牢愁?!保ā都暮蛙蹙嵥氖住分?/p>
1922年4月,郁達夫結(jié)束日本留學(xué)生活歸國后的情景又是怎樣呢?依然是羈旅飄零:“回國來東奔西走,為饑寒所驅(qū)使,竟成了一個販賣知識的商人?!雹儆暨_夫:《〈雞肋集〉題辭》,《郁達夫文集》第7卷,第171頁。他又自述,“碰壁,碰壁,再碰壁,剛從流放地點遇赦回來的一位旅客,卻永遠地踏入了一個并無鐵窗的故國的囚牢”②郁達夫:《懺余獨白》,《郁達夫文集》第7卷,第251頁。。郁達夫自謂似“人海中間一點萍”,漂泊到上海、北京、武昌、廣州、杭州、福建和山東等地。由于奔波勞碌心情郁悶,又染上了肺病,郁達夫于是陷入了“天涯歌哭”“秋雨秋風(fēng)遍地愁”境地。寫于1926年的《和馮白華〈重至五羊城〉原韻》一詩,最能反映他這一時期的心境:
侏儒處處乘肥馬,博士年年伴瘦羊。
薄有文章驚海內(nèi),竟無飲亶粥潤詩腸。
敢夸鄰女三秋望,忝受涪翁一瓣香。
升斗微名成底事,詞人身世太凄涼。
“侏儒”,在這里指無能無德的當(dāng)權(quán)者,他們肥馬輕車,高官厚祿,而有志的文人只能“年年伴瘦羊”,自己則更為清苦“竟無飲亶粥潤詩腸”。觀社會不平,詩人憤從胸起,又感無奈,只好嘆曰,“詞人身世太凄涼”。
1938年底,詩人應(yīng)星洲日報社之邀,懷著凄苦,又遠走天涯——新加坡。至新加坡之后,復(fù)如去日本一樣,又泛起“鄉(xiāng)愁”:“故園歸去已無家,傳舍名留炎海涯。一夜鄉(xiāng)愁消未得,隔窗聽唱后庭花?!保ā兜謾壋呛螅娪酗埖昝贾菡?,鄉(xiāng)思縈懷,夜不成寐,窗外樂舞不絕,用謝枋得〈武夷山中〉詩韻,吟成一絕》)后來,又因家庭發(fā)生變故,他一人寓居新加坡,如孤鴻獨雁,更是“滿懷羈思涕橫流”(《〈溫陵探古錄〉題詞》)。思鄉(xiāng)之愁還在其次,更愁的是,隨著日寇的鐵蹄踏進新加坡,詩人的生活乃至生命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1942年2月初,詩人乘難民船,撤離新加坡赴蘇門答臘。詩人本打算“愿隨南雁侶,以此賦刀環(huán)”(《星洲既陷,厄蘇島,困孤舟中,賦此見志》),回國參加抗日戰(zhàn)爭,誰料中途受阻,只好暫棲身于蘇門答臘。他當(dāng)時為排遣心中的苦悶,日賦一詩,名《亂離雜詩》,現(xiàn)存詩12首。其詩有曰:“鎮(zhèn)日臨流懷祖逖,中宵舞劍學(xué)專諸”;“茫茫大難愁來日,剩把微情付苦吟”;“細雨蒲帆游子淚,春風(fēng)楊柳故園情”;“便欲揚帆從此去,長天渺渺一征鴻”;“一死何難仇未復(fù),百身可贖我奚辭”;“草木風(fēng)聲勢未安,孤舟惶恐再經(jīng)灘”。讀著這些詩句,不禁使我們想起杜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潦倒寂寞的苦況,也更使我們感到,非經(jīng)漂泊亂離之人,是難以道出這復(fù)雜、深沉、真切的內(nèi)心體驗的。
郁達夫說:“人生終究是悲苦的結(jié)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樂的兩字……我的哀愁,我的悲嘆,比自稱道德家的人,還要沉痛數(shù)倍。我豈是甘心墮落者?我豈是無靈魂的人?不過看定了人生的運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③郁達夫:《〈蔦蘿集〉自序》,《郁達夫文集》第7卷,第153頁。詩人這段話,不僅對于我們理解他的小說有啟示意義,更對于我們窺探他的詩所包蘊的內(nèi)心的幽情,有著解開密碼似的作用。
郁達夫在《自述詩十八首并序》之二中寫道:“風(fēng)雪四山花落夜,竇家叢桂一枝開。”“竇家”,指后周竇禹鈞家,其家五子相繼登科。馮道給竇禹鈞的詩中贊曰:“靈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郁達夫借此寓自己三兄弟?!皡补稹保粗溉值?,“一枝開”說他自己。三桂爭芳,“名揚浙水濱”(《自述詩》之三),而郁達夫的才氣更是不凡——“九歲題詩四座驚,阿連生小便聰明”(《自述詩》之六)。郁達夫所言,并非是自我矜夸之詞,他不但有詩才,而且胸懷“風(fēng)云奇氣”(《自述詩》之十一)??墒恰罢l知早慧終非福”(《自述詩》之六),社會現(xiàn)實卻使他難施抱負。于是他遂心灰意冷,愁思百結(jié):
不羨神仙況一官,觚棱那復(fù)夢長安。
脫樊野鶴沖天易,鎩羽山雞對鏡難。
黃葉欲凋聞敕勒,蒼生回顧足悲酸。
秋來百事仍依舊,只覺羅衫日漸單。
——《初秋客舍二首》之二
這首詩于1915年秋作于日本。詩人去日留學(xué),本欲如脫卻樊籠的野鶴,青云而上,展翅高翔,但現(xiàn)在卻似“鎩羽山雞”,對鏡不堪自照。秋來黃葉欲凋,羅衣單衫,心中充滿了“悲酸”。現(xiàn)實與愿望差距太大,日本也并非成才之地?!笆碌綗o成愿轉(zhuǎn)平,從今夢自冷春明。若能陽羨終耕讀,何必崎嶇上玉京?!保ā洞寰与s詩五首》之二)“書生風(fēng)骨太寒酸,只稱漁樵不稱官。我欲乘風(fēng)歸去也,嚴灘重理釣魚竿?!保ā稛o題三首》之三)詩人由愿望不能實現(xiàn)的意冷,進而產(chǎn)生了歸國隱居耕讀之念。當(dāng)然,詩人這樣寫,也只是他苦悶心情的一種抒發(fā),并非真的要付諸行動,不然既與長兄無法交待,同時自己也難以在將來解決“衣飯難”的問題。在此后不久(1919年秋),他有了一個消解郁悶、施展長才、實現(xiàn)抱負的好機會:國內(nèi)舉行招收外交官和高等文官的考試。詩人急急由日本回國,趁考試前回老家富陽小住,借以備考。經(jīng)過備考之后,他覺得此次赴京應(yīng)試應(yīng)是有把握的,所以他在別家赴京前,以打疊愁苦之心態(tài),賦詩曰:
匆匆臨別更登樓,打疊行裝打疊愁。
江上青峰江下水,不應(yīng)齊向夜郎流。
——《題春江第一樓壁》
詩中抒發(fā)了打疊愁悶、志在必得的心情。然而誰知這次考試卻遭落敗。其原因非是詩人才能不及,而是他不諳社會黑暗,事先未行“關(guān)說”疏通之故也!他憤懣地在日記中寫道:“庸人之碌碌者,反登臺??;品學(xué)兼優(yōu)者,被黜而亡。世事如斯,余亦安能得志乎?余聞此次之失敗,因試前無人之關(guān)說之故。夫考試而必欲人之關(guān)說,是無人關(guān)說之應(yīng)試者無可為力矣,取士之謂何?”(見1919年9月26日日記)
這次考試失利,對郁達夫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由此,他的詩風(fēng)也發(fā)生了變化。前一個時期的詩,雖充滿了郁悶感傷,但并非是痛入骨髓的哀怨,故詞采清麗,情感飄逸。而考試失利后所寫的詩,卻于郁悶感傷中夾帶著一種心有不甘的悲慨之情,帶血帶淚,深沉頓挫。如《己未秋,應(yīng)外交官試被斥,倉卒東行,返國不知當(dāng)在何日》一詩,即是他詩風(fēng)轉(zhuǎn)變開始的明證:
江上芙蓉慘遭霜,有人蘭佩祝東皇。
獄中鈍劍光千丈,垓下雄歌泣數(shù)行。
燕雀豈知鴻鵠志,鳳凰終惜羽毛傷!
明朝掛席扶桑去,回首中原事渺茫。
這是一首豪情悲歌。首聯(lián)自比荷花與蘭芷,雖慘遭嚴霜摧落,但依然“有人蘭佩祝東皇”。意謂有人贊揚他有如荷花、蘭芷的高潔,有如屈原的氣節(jié)。頷聯(lián)以寶劍和項羽自喻,抒發(fā)被斥的處境和英雄失利的悲憤。頸聯(lián)又以鴻鵠和鳳凰作比,直斥主考當(dāng)局昏庸俗眼,不識志大才高的人才。尾聯(lián)筆鋒一轉(zhuǎn),訴述“明朝”將懷著遺憾和不平,“掛席”東去“扶?!??;厥坠蕠烀烀C?,“世事如斯,余亦安能得志乎”?詩人悲愴憤懣之情可見一斑。后又以《己未出都口占》為題,再次抒發(fā)不甘落敗的情懷:
蘆溝立馬怕?lián)u鞭,默看城南尺五天。
此去愿戕千里足,再來不值半分錢。
塞翁得失原難定,貧士生涯總可憐。
寄語諸公深致意,涼風(fēng)近在殿西邊。
這首詩的抒情、議論大開大合,尤其是“貧士生涯總可憐”一語,不僅讀來令人鼻酸,而且也會勾起同病相憐“貧士”們的共鳴。結(jié)尾“涼風(fēng)近在殿西邊”,是取李商隱《宮辭》的詩意。李商隱的詩為:“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莫向樽前奏花落,涼風(fēng)只在殿西頭。”李詩借宮嬪之口,道出自己的仕途遭際,郁達夫則借典抒懷,言當(dāng)局之無道,令文人志士絕望心寒。但是詩人還懷抱著對未來的一線希望:“塞翁得失原難定”,也許仍有翻身的日子。
郁達夫考試失利返日繼續(xù)學(xué)業(yè)后,仍難解開這一復(fù)雜的不甘示弱的悲慨情結(jié),于是他連連寫詩,抒發(fā)他懷才不遇、求仕無門的不平景況:“縱裁千尺素,難盡九回腸”(《偶感》);“天津橋上鵑啼日,痛哭長沙陋賈生”(《和某君》);“老夫亦是奇男子,潦倒如今百事空”(《客舍偶成》)。由此可見,他因考試被斥的挫敗感有多么深!具有賈誼之才的“奇男子”,為何“潦倒如今百事空”呢?志如鴻鵠的有識之士,為何今日“翼未張”呢?詩人通過這次考試的親身體驗,找到了原因——統(tǒng)治當(dāng)局不分良莠、壓制人才之故也:
俊逸靈奇宰相才,卞和抱璞古今哀。
士生亂世空彈鋏,客到新亭漫舉杯。
一死拼題鸚鵡賦,百年幾上鳳凰臺。
問他白玉樓未成?欲向天公泣訴來。
郁達夫觀古今社會現(xiàn)實,進一步證實了壓制人才的禍根在當(dāng)權(quán)者,古時具有“俊逸靈奇”的宰相和“抱璞”進獻的卞和都不為當(dāng)權(quán)者所識,如今“士生亂世空彈鋏”,也就覺得不奇怪了。那么應(yīng)該怎么辦呢?只有“一死拼題鸚鵡賦”,學(xué)狂士禰衡寫詩文痛斥權(quán)奸。
郭沫若在《郁達夫詩詞抄·序》中,以郁達夫名郁文評價說:“古人說‘多文為富’,他叫郁文,真可謂名實相副,‘郁乎文哉’了?!比欢?,即使如此,也避免不了如李商隱一樣:“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保ù掴暋犊蘩钌屉[》)于是,他心中就結(jié)下了心有不甘而又難以釋解的情結(jié)。
愛國主義是郁達夫的思想核心。他13歲時開始萌生出國家的意識和概念,16歲即寫 《詠史三首》:
楚雖三戶竟亡秦,萬世雄圖一夕湮。
聚富咸陽終下策,八千子弟半清貧。
大度高皇自有真,入關(guān)婦女幾曾親。
虞歌聲里天亡楚,畢竟傾城是美人。
馬上琵琶出塞吟,和戎端的愛君深?
當(dāng)年若賂毛延壽,那得詩人說到今。
第一首詠評項羽滅秦,第二首詠評劉邦亡楚(滅項羽),第三首詠評昭君出塞和親。不唯文筆清健飄逸,且一位16歲少年竟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有如此深切的見解,可見他關(guān)注古今“天下大事”的愛國情懷。
郁達夫去國留日之后,愛國思想日漸成熟,由對歷史事件的評價而轉(zhuǎn)入對整個國家的關(guān)心,所以他在留日期間所寫的詩,一直是思鄉(xiāng)之苦伴著憂國之愁。如《秋興四首》之一:
桐飛一葉海天秋,戎馬江關(guān)客自愁。
五載干戈初定局,幾人旗鼓又爭侯。
須知國破家安在,豈有舟沉櫓獨???
舊事厓山殷鑒在,諸公努力救神州。
又如《席間口占》:
醉拍欄桿酒意寒,江湖牢落又冬殘。
劇冷鸚鵡中洲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輩出關(guān)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兩首詩所抒發(fā)的都是思鄉(xiāng)憂國之情。前一首的“五載干戈初定局,幾人旗鼓又爭侯”,指國內(nèi)討伐袁世凱的戰(zhàn)爭“初定局”之后,又起黎元洪、馮國璋、段祺瑞之間的“爭侯”之斗??途尤毡镜脑娙擞暨_夫,面對如此混亂的時局,不覺“自愁”,于是呼吁“諸公努力救神州”。后一首,詩人自謂是“慷慨悲歌,覺有老杜哀愁之風(fēng)”。確實,詩人“醉拍欄桿”,既有“未拜長沙太傅官”之嘆,又有為神州爭侯“淚暗彈”之憂。詩人憂思縈繞,又以《送文伯西歸》一詩,繼續(xù)抒發(fā)他欲“救神州”的情懷:
相逢客館只悲歌,太息神州事奈何!
夜靜星光搖北斗,樓空人語逼天河。
問誰堪作中流柱,痛爾難清濁海波。
此去若從燕趙過,為儂千萬覓荊軻。
文伯,即作者友人王文伯。文伯西歸,詩人為其送行,共話神州,悲歌太息,又無可“奈何”?!盀閮z千萬覓荊軻”這一神來之筆,既是詩人對國人的呼喚,也是詩人自己欲“救神州”的義士精神的真切表達。
郁達夫欲“救神州”的憂國之思,于1931年日寇侵華之后,變成了國破之恨,于是他便將筆鋒轉(zhuǎn)而刺向了日本帝國主義者和國內(nèi)的投降主義者。寫于“九一八”事變一周年的《題劍詩》和《過岳墳有感時事》,即是抒發(fā)這一情思的代表之作:
秋風(fēng)一夜起榆關(guān),寂寞江城萬仞山。
九月霜鼙摧木葉,十年書屋誤刀環(huán)。
夢從長劍驅(qū)流豹,醉向遙天食海蠻。
襟袖幾時寒露重,天涯歌哭一身閑。
——《題劍詩》
北地小兒耽逸樂,南朝天子愛風(fēng)流。
權(quán)臣自欲成和議,金虜何嘗要汴州。
屠狗猶拼弦上命,將軍偏惜鏡中頭。
饒他關(guān)外童男女,立馬吳山志竟酬。
——《過岳墳有感時事》
前一首的 “榆關(guān)”,即山海關(guān)。此指日寇于1931年9月18日,突然發(fā)動“九一八”事變,由于蔣介石采取不抵抗政策,致使日寇相繼占領(lǐng)了我東北全境?!扒镲L(fēng)一夜”,山河變色,詩人“夢從長劍驅(qū)流豹”,隨我勇猛戰(zhàn)士,長驅(qū)直入,英勇殺敵,不僅如此,還要剝敵之皮食敵之肉(“食海蠻”)。筆鋒犀利,來敵朝食的心情,溢于滿紙。后一首直斥采取不抵抗政策的投降主義者。這些“小兒耽逸樂”,惜頭顱,不知弦上拼命,反而欲與敵“成和議”,豈不知“金虜何嘗要汴州”,他要的是整個中國。如果“饒他關(guān)外(指日本)童男女”,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詩人史筆抒情,于對投降主義者的耳提面命中,深刻地揭露出了日寇的狼子野心。郁達夫一方面為國破而憂心如焚,一方面又為自己天涯閑旅、“十年書屋誤刀環(huán)”而悔恨。于是常在這樣焦慮矛盾的心境下,表達出一種恨而無奈的“歌哭”情懷。
上面所說的是郁達夫所寫的“國破之恨”,下面再說說郁達夫所寫的“家毀之愁”。1933年,郁達夫于“冷雨埋春四月初”(《遷杭有感》)的日子里,將在上海的家遷到杭州。這一遷,便埋下了毀家的禍根。破壞他與王映霞婚姻家庭的人,就是曾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工作、時任浙江省教育廳長的流氓黨棍許紹棣。許趁郁達夫行蹤不定之機,采用各種手段誘騙了王映霞的感情,二人有染,終至王映霞與郁達夫夫妻感情產(chǎn)生了裂痕。為此郁達夫自1936年春至1938年冬陸續(xù)寫成《毀家詩紀》20首(詩19首,詞一闋),詩情凄惋,令人難以卒讀。
寒風(fēng)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
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占鳳凰巢。
——《毀家詩紀》之四
“鳩占鳳巢”之辱,誰堪忍受,而郁達夫一介儒生,手無權(quán)柄,又加國難當(dāng)頭,不忍也得忍,所以他在《賀新郎》一詞中無可奈何地寫道:
憂患余生矣!
縱齊傾錢塘潮水,奇羞難洗。
欲返江東無面目,曳尾涂中當(dāng)死。
恥說與,衡門墻茨。
親見桑中遺芍藥,學(xué)青盲,假作癡聾耳。
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滅家何持?
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
留取吳鉤拼大敵,寶劍豈能輕試?
殲小丑,自然容易。
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倘亡,妻妾寧非妓?
先逐寇,再驅(qū)雉。
許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奸淫要強得多。并且大難當(dāng)前,這些個人小事,亦只能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在為我們的民族復(fù)仇。
讀著這首詞及詞后之注,不禁令人扼腕。個人事小,民族復(fù)仇事大,更見詩人掂量輕重的大義情懷。
在這種情況下,詩人懷著“張祿有心逃魏辱”(《抵星洲感賦》)的心情,“離愁戚戚走天涯”,帶著王映霞避居新加坡。但“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殘心篆看全灰”(《毀家詩紀》之十二),二人終至勞燕分飛,協(xié)議離婚。
郁達夫于1935年40歲生日時曾寫詩抒懷曰:“卜筑城東事偶然,種瓜敢詠應(yīng)龍篇。但求飯飽牛衣暖,茍活人間再十年!”(《趙龍文錄于右任并己作詩題扇貽余,始就原韻和之,亦可作余之四十言志詩》)十年后的現(xiàn)實卻是:“相看無復(fù)舊家庭,剩有殘書擁畫屏。異國飄零妻又去,十年恨事幾番經(jīng)?!保ā蹲試@》)詩人嘆聲未了,卻不料被殘忍的日本憲兵秘密殺害了。
郁達夫帶著羈旅飄零郁悶感傷、空負高才的心有不甘和國破家毀的憤懣無奈糾集而成的復(fù)雜情結(jié)走了,真是令人惜哉!痛哉!因此,當(dāng)郭沫若聞知郁達夫失蹤而兇訊未確的情況下,便奮筆疾書道:“假使達夫確實是遭受了蘇門答臘的日本憲兵的屠殺,單只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要求日本昭和天皇拿來上絞刑臺!英國的加萊爾說過:‘英國寧肯失掉印度,不愿失掉莎士比亞’;我們今天失掉了郁達夫,我們應(yīng)該要日本的全部法西斯頭子償命!”①郭沫若:《論郁達夫》,《人物雜志》1946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 穆海亮】
王文金,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