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美
所有養(yǎng)生術(shù)、美容術(shù)、減肥術(shù)里都說,蘋果是個好東西。但我不愛吃蘋果。小時候在新疆,蘋果是不值錢的東西。
當時我們住在軍區(qū)大院一座首長別墅里。我爸的級別當然不夠住,只因為別墅后邊不巧有個鍋爐房,入冬燒暖氣,太臟,真正的大首長們都不愿住,我們一家就搬進去了。房子大得住不完,最妙的是有個大院子。院里有兩棵杏樹,一棵桃樹,一棵梨樹,一棵櫻桃樹和滿架的葡萄。春陽稍高,春雪也只悄悄化了一層,那滿園的花哪管粉的、白的、素的、艷的,就沒主張似的,一樹壓著一樹,一樹嗆著一樹,一樹不讓一樹,層層疊疊的,從春寒料峭直開到暮春時節(jié)也斗不出高下。我媽又在墻角辟出兩畦菜地,種著各式蔬果花卉,葳葳蕤蕤的。美人蕉依著茄子苗,大麗花壓著小辣椒,西紅柿和牽?;ūP在一根藤上,拉拉扯扯的,小姐妹似的在陽光里一齊往高了長。若遇見幾日春陽爆暖,提著小貓型的塑料灑水壺淅淅瀝瀝地澆水,都恍惚聽見植物長個子的聲響。
那時候還小,見了這鬧哄哄的一院子,也歡天喜地搬來小凳,或者騎著誰的肩頭,仰著臉從枝頭上掐下蓬蓬勃勃的花朵,掰開了往花蒂處舔去,甜絲絲的有花蜜。汗津津地紅著小臉喊我媽來看,我媽照舊是捉著我的胳膊,啪啪拍兩巴掌高聲罵:娃娃們不愛惜活物?。哪睦镒絹淼穆槿?,拿細繩拴在胸前的小扣子上,呼啦一聲撒開手,被撲啦啦的麻雀一路拽著飛出院子,飛過軍校場,飛過政治部,直奔話務(wù)班的小院兒飛去。話務(wù)班有很多軍人姐姐,我手里握著一只飛累的麻雀,看她們端著紅紅翠翠的臉盆,鶯鶯燕燕地從我身邊走過。
那只麻雀最終被我吊死在晾衣服的鐵絲上,春天也就這么過去了。夏天是甜的。我的季節(jié)都是感官的。春天是五色炫目,蜂蝶縈耳。夏天是甜的。夏天是最甜的。甜的哈密瓜,甜的杏,甜的水蜜桃,蟠桃,油桃,梨光桃。甜的西瓜像半拉小水缸,我抱在懷里,從門檻抱著吃,一路吃到露天電影院,邊吃邊看電影。那是一部謝園和馬羚出演的結(jié)婚電影,學(xué)生們拿榮譽證書粘成一個巨大的“囍”字送給大齡完婚的老師,結(jié)局很甜蜜。西瓜吃完了,抱著半拉西瓜皮在水渠里抓蝌蚪,要么是接半瓜皮自來水制成水彈,在轉(zhuǎn)彎處,突然丟出去嚇人。甜的石榴,甜的木瓜,甜的香梨,甜的香蕉,甜的芒果,甜的甘蔗,甜的葡萄滿枝頭,哪輪到蘋果來甜,新疆的甜夏天,是連水蘿卜都脆得發(fā)甜。那枝頭的甜葡萄惹得蜜蜂也來叮咬,甜得嗓子發(fā)齁,甜得不停嘴,甜得手發(fā)粘,肚子滾圓滾圓的,我媽見了又罵:娃娃們沒饑飽??!最甜的夏天,我們清晨吃一個西瓜醒神,夜晚吃一個西瓜安眠,成績好了我媽發(fā)一個西瓜獎賞,作業(yè)做不完急哭了也吃一個西瓜解悶兒。圓圓的甜夏天里我們也像西瓜一樣,滿院子亂跑亂滾,偶爾磕了,碰了,哭了,鬧了,也一骨碌爬起來,眼淚還來不及醞釀,就又呼叫著繼續(xù)滿地亂跑。
秋天是浩蕩的日落。秋天的浩浩蕩蕩的天空下,是浩浩蕩蕩的日落。天邊一無所有,沒有盜馬賊,沒有駱駝隊,沒有龍卷風(fēng),沒有海市蜃樓,沒有孤煙,沒有異鄉(xiāng)人,沒有預(yù)言,沒有神仙,什么都沒有,只有浩浩蕩蕩的血色夕陽,浩浩蕩蕩落下去,浩浩蕩蕩的黑夜,浩浩蕩蕩罩下來。這是我的新疆。這些年的生活,一路丟了很多,但這新疆浩蕩的秋天,一直丟不下。那狂風(fēng)四起的戈壁灘,寸草不生的鹽堿地,望眼欲穿的綠洲,生死未卜的胡楊??傆幸粋€秋天,總有一個斜陽,總有一個丟不下的季節(jié),總有一個丟了的人。于是就冬天了。他們都說: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