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慶
1959年至1961年,俗稱鬧災荒年代;而1969年至1979年則是鬧書荒的年代。1969年這一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進入高潮,大批文化人、出版人也被下放到“五七干?!?,出版機構大量撤銷。在這以后的近10年里,絕大多數(shù)中外名著不能出、不能賣、不能讀,“十七年文學”(1949-1966)的絕大部分作品都被打成“毒草”,像《劉志丹》 《保衛(wèi)延安》《青春之歌》 《紅旗譜》《紅日》《破曉記》《暴風驟雨》《銅墻鐵壁》等60多部作品亦不能幸免。
那時,書店買不到文學書,圖書館借不到文學書,家里不敢收藏文學書。人們除了讀領袖著作外,再也讀不到其他著作,精神極度空虛。
1969年年初,我已到蘇北農(nóng)村插隊,白天下田干活,晚上便在油燈下閑扯,很是無聊。轉眼已進入夏季,如何打發(fā)這“廣闊天地”里的第一個夏天?突然想起同隊知青小吳說過,鄰近大隊有位南京知青藏有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于是我步行了20余里路,軟磨硬纏,終于借來。
那時,火油十分緊張,我就用墨水瓶制作了一個簡單的豆油燈,待在悶熱的牛棚里(當時知青宿舍還未建)細讀??珊薮T大的蚊子輪番向我進攻,無奈,我只得穿上父親送給我的舊卡其布長褂,雙腿浸在水桶里,既降溫又避蚊,苦讀五夜,終于讀完。
張揚的《第二次握手》是一本描述知識分子曲折的事業(yè)生活愛情的小說,它塑造了蘇冠蘭、丁潔瓊、葉玉菡三個試圖走科學救國道路的科學家形象。在20世紀60年代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閱讀以工農(nóng)兵為主角的文學作品之際,能讀到這樣一本描述知識分子題材的文學作品,讓人眼前一亮。
此書讓我愛不釋手,便找來條格信紙,連續(xù)奮戰(zhàn)十夜,抄了一本,用牛皮紙做了封面,用鞋線裝訂成冊。憑著這本手抄書的資本,我四處活動,明查暗訪,終于又在無錫知青那里換借了手抄本《一雙繡花鞋》。這是部偵探小說,有一定懸念,作者叫況浩文,干過公安偵察工作,因寫這部小說被關了8年牛棚?!兑浑p繡花鞋》在情節(jié)上也許并沒有超過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模式,但它卻是“文革”“偵探地下文學”第一書,表現(xiàn)了新中國成立初期艱險復雜的反特斗爭中,我公安戰(zhàn)士的大智大勇。此書早在“文革”紅衛(wèi)兵串聯(lián)時就開始了第一輪傳抄,后來大批知青下鄉(xiāng),又開始了更大規(guī)模的第二輪傳抄。
在我讀過的手抄本中,最冒險閱讀的要算是《少女之心》(《曼娜回憶錄》)“黃色”手抄本,這本書流傳很廣,凡有知青的地方基本上都在流傳;甚至連城市的工廠也在流傳。我是從一個投親靠友的上海知青手里借到的,不到一萬字,我用晚上時間一口氣把它讀完。在當時的手抄本中,《少女之心》是唯一直接描寫性行為的,讀時讓我有一種偷食禁果的感覺。在那個年代,讀《少女之心》是冒險行為,若被抓住,要受嚴重處分?!渡倥摹分v述的是主人公曼娜和表哥少華、同學林濤之間的三角戀情。它的性描寫其實未超出《赤腳醫(yī)生手冊》中有關生理衛(wèi)生知識的介紹。但在談性色變的時代,讀它卻要背負道德重負,甚至有牢獄之災。
在書荒年代,許多讀者因傳抄手抄本而挨批斗,甚至被勞動教養(yǎng)。盡管我閱讀時很謹慎,但百密還是出現(xiàn)一疏。
那是我插隊農(nóng)村第三個年頭的秋天,遠在縣城的大表哥來看我,他知道我小時候就愛好文學,特意帶了一本《梅花黨》手抄本給我看。是用一本40開的日記本抄寫的,抄寫的字跡很工整,看得出是出自大表哥之手?!睹坊h》當時風行一時,講述了新中國成立初期,一特務組織秘密隱藏在重慶,公安戰(zhàn)士潛入該組織進行臥底,在“鬼屋”看到了特務組織的“梅花檔案”,發(fā)現(xiàn)了特遣圖“梅花傲雪圖”,經(jīng)過斗智斗勇的較量終于一舉破獲了這一反革命特務組織的故事。我早就想讀到張寶瑞著的這本廣泛流傳的著名恐怖小說,想不到大表哥讓我了卻心愿。
但不久就出事了,我讀完《梅花黨》后,被同大隊另一個知青小董借去閱讀,不慎被他同組一個革命熱情很高的知青發(fā)現(xiàn)并向大隊支書報告,大隊支書立即派武裝民兵將小董捉去隔離審問。小董頂不住審問,將我招了出來。我感到事情的嚴重性,覺得不能出賣大表哥,便說是自己回城探親時在一個走街串巷收廢品的人那里換來的。
大隊支書明知道我是在編故事,但考慮到我年紀尚小,且《梅花黨》里的內容也不反動,便網(wǎng)開一面,不再深究,讓我寫了一份檢查,保證以后不再閱讀傳抄禁書,并當場將《梅花黨》銷毀。我這才躲過了一劫。
書荒年代能讀到的手抄本畢竟有限,我還通過各種渠道讀到了一些殘書。“文革”中差不多所有算得上“文學書”的書都已被劃為“四舊”,不是被燒掉,便是被封存,所幸舊書中還有一些漏網(wǎng)之魚。《山鄉(xiāng)巨變》是我讀到的第一本殘書,這是從一個鄉(xiāng)村老教師手中借來的,已經(jīng)歷了無數(shù)人的手,書角卷曲,直角變成了鈍角,四邊形變作多邊形,切邊的書成了毛邊書,而且封面封底都沒了,糊了張牛皮紙?zhí)娲?,牛皮紙封面上還寫上了“供批判用”的毛筆字。
該書描寫了湖南一個叫清溪鄉(xiāng)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從初級社到高級社的發(fā)展過程,剖析了農(nóng)民在歷史巨變中的思想感情、心理狀態(tài)和理想追求。所幸書中缺頁不多,內容大體完整。我看過一些不成書的殘書,比如我看過一本《烈火金剛》,說“一本”是太奢侈了,確切地說我拿到的是兩沓紙:從30多頁到100多頁;從200多頁到390幾頁,像是活頁文選。
靠著手抄本及一些殘書,我度過了近10年艱苦的農(nóng)村歲月。從農(nóng)村回城時,已磨爛書皮卷角少頁的殘書及抄錄的幾冊手抄本,仍被我當作寶貝似的隨身攜帶。
1978年4月,已經(jīng)從農(nóng)村病退回城的我,驚喜地從閱報欄張貼的《人民日報》上讀到一則消息,說將有一批文學名著在“五一勞動節(jié)”銷售。4月30日晚上,我就按捺不住,早早來到新華書店排隊購書。原以為我在隊伍前列,誰知書店門前已排成了長龍,并不斷有人在書店門前聚集。隊伍中有一些年長的人拿著報紙,按照書單打著手電筒,饒有興味地為年輕人講解每一本書的來龍去脈。
5月1日清晨,新華書店前已是人山人海,一開門,排隊的讀者蜂擁而入,甚至擠壞了書店的門窗柜臺……
轉眼到了20世紀80年代,文化大繁榮,各種優(yōu)秀的文化讀物、思想讀物、兒童讀物、中外名著、文學期刊等都相繼出版,“五一勞動節(jié)”新華書店門前人山人海排隊購書的奇觀也成了永遠的回憶,“書荒”年代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