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康斯坦京諾夫
如果人們在貿(mào)易中心看到別人掉了錢包,會有什么反應(yīng)?如果親眼目睹小偷從別人口袋里掏錢包呢?有多少人會幫助迷路的兒童?人們的冷漠或者同情從何而來?社會心理學家試圖了解現(xiàn)代都市人的心理狀態(tài)。本文記者參與了美國教授哈羅德·塔庫什揚在莫斯科領(lǐng)導(dǎo)的一系列實驗。
實驗從擁抱開始,對我來說這是最難的。我張開雙臂,笑著向一位行人走去,要想繞過我不太容易。
美國教授哈羅德·塔庫什揚在莫斯科街頭做擁抱行人的實驗。晚些時候,這項實驗還將在圣彼得堡、新西伯利亞和其它城市進行。
“擁抱一下吧!”我對一位走近的男子說。
“不!”那人高傲地回答,輕巧地從我身邊繞了過去。不過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跟一個目光嚴厲的老太太抱了一下。
我用這種方式跟莫斯科人交往了10分鐘左右,知道自己不會挨揍,很多人同意跟我擁抱,特別是姑娘們。
接著,我請陌生人跟我握手,向路人分發(fā)糖果,一次又一次故意掉落錢包,然后觀察周圍人的反應(yīng)。莫斯科人并不喜歡為難人:很多人跟我握了手,差不多所有人都接了糖果,無一例外地都歸還了錢包。幾乎沒有人眼露兇光。
我們所做的是城市心理學的典型心理測試,我們想看看跟其它大城市的居民比起來,莫斯科人有多熱心。這些實驗最早是在70年代的紐約進行的,從那時起,在世界的很多大城市都做過。
“走失的兒童”和準備幫助她的婦女。一項考察人們同情心的實驗。
實驗的領(lǐng)導(dǎo)人是紐約福特漢姆大學教授哈羅德·塔庫什揚,一個滿面紅光的活躍人物,留著可笑的小胡子。他在人群中很顯眼:淺色西裝,自信沉穩(wěn),專注地盯著行人的臉,笑容滿面,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個老外。
新新正常人
我跟哈羅德是在莫斯科市立心理師范大學的課堂上認識的。
“莫斯科是世界上最大國家的最大城市?!惫_德從一些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開始,“這里有多少人,1200萬?哪種生物過著如此龐大的群居生活?蜜蜂最大的群居個體為5萬個,螞蟻10萬個。人是群居動物中最獨特的物種,雖然傳統(tǒng)上群居的人類個體不超過300人。我們總是拼命地往大城市鉆,可即使對于我們這樣的物種,這種生活也是不自然的?!?/p>
座無虛席的教室里,來的似乎都是其它物種的代表——看著他們,你會覺得,對于大學生來說,沒有也不可能有比生活在大城市更自然的事了。
哈羅德提了一連串問題,想引起學生們的思考。
“你們常常遭遇堵車嗎?”
“是的!”
“莫斯科干凈嗎?”
出乎意料的是,“是的”這一回答的聲音比“不”還要響亮。
“莫斯科人友好嗎?”
每一次“是的”的回答都更加肯定。哈羅德放了一段視頻:先是1938年空蕩蕩的莫斯科地鐵,然后是現(xiàn)在高峰時段擁擠的人群。
“你們喜歡坐地鐵嗎?”
視頻沒起作用,教室里再次異口同聲地響起“是的”。
“那么,你們生活在這里幸福嗎?”
“是的!這要看……情況而定……”大廳里人聲嘈雜。
哈羅德動作夸張地把一張千元鈔票扔到地上,教室里靜了下來。
“如果我走在街上掉了鈔票,周圍的人會怎么做?有3種情況:反社會的人會悄悄地撿起來,親社會的人會叫住你,而中立派則不予理睬。那么,誰想把錢私自留下,請舉手!”
行人把錢包還給莫斯科國立人文科學院副教授亞歷山大·瓦洛諾夫。瓦洛諾夫是米爾拉格姆實驗項目的俄羅斯首席專家,正是他組織邀請哈羅德·塔庫什揚來到莫斯科的。
令人意外的是,反社會的人不少,親社會的更多些,而中立派幾乎沒有,也許他們本該舉手,卻沒有舉罷了。
“在鄉(xiāng)下情況就不同了,”哈羅德得意地說,“那里的人更愿意施以援手。文明建立伊始,人們就把城市看作是產(chǎn)生各種問題的罪魁禍首,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圣經(jīng)里的天堂是花園,而城市的第一個建造者該隱,是第一個殺人犯。圣經(jīng)里還有哪些城市,你們知道嗎?所多瑪,蛾摩拉,巴比倫,全都污七八糟的。耶穌生在鄉(xiāng)下,可是一來到耶路撒冷,就被殺害了。從那時起,城市的地位沒有什么變化。城市就是問題所在。但是我們的觀點和現(xiàn)實的情況并不一致,無論在哪個時代,人們總是從四面八方的農(nóng)村涌進城市,而不是相反。當然,也有城市居民向農(nóng)村遷移的情況,但都是特例,大規(guī)模的趨勢總是反向的。我把這叫做城市的反?,F(xiàn)象。請問,你們有誰想生活在大自然中,生活在對人而言更自然的鄉(xiāng)下?”
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后,一個勇敢的姑娘舉起了手。一下子,她就吸引了坐在椅子上和臺階上幾百名都市人的驚異目光。
“大城市的生活不正常,但是未來發(fā)展更快的卻是大城市,今天我們身處其中就能確定,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您是一位新新正常人。”哈羅德總結(jié)道。
“我們握個手吧!”對大城市的居民來說,這是一個奇怪的建議。
冷漠無情?
“幫幫忙吧,我迷路了。能幫我給爸爸打個電話嗎?”
我10歲的兒子費佳站在距離“列寧大街”地鐵站不遠處“歐尚”超市入口的樓梯上,可憐兮兮地纏著路過的行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多數(shù)人并不打算幫助孩子。有人轉(zhuǎn)過身去,加快了腳步,有人說“我沒空!”,有人把孩子打發(fā)到超市保安那里。當然,并非所有人都這樣,不過愿意幫忙的人不多——基本上是女人,通常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我站在一邊,當看到有人準備掏出手機打電話時,走了過去,向他致謝,解釋說我們是心理學家,在測試莫斯科人的熱情。人們帶著使命已經(jīng)完成的表情走開了。
不遠處的咖啡館里,幾名大學生在觀察我們,記錄他們看到的內(nèi)容,攝影師拍下事件經(jīng)過,以便日后清點人們的反應(yīng)類型。一直到我們被保安粗暴地趕走時,共有20個人幫助費佳,至于路過的人總共多少,我不知道,大概不少于幾百吧。
此前一天,我跟費佳看了一個視頻,視頻里一個跟他同樣年紀的男孩在80年代的紐約做同樣的實驗,當時人們?nèi)紬壦?。我們認為在現(xiàn)代莫斯科不會發(fā)生這種事,這倒不是因為我們更有人情味,而是因為用手機給爸爸打個電話比較容易。費佳希望親自參與實驗。
我的假設(shè)并不成立——原因不在于手機。視頻中也有其它鏡頭:在紐約的小鎮(zhèn)上,人們幾乎總會來幫忙,這個規(guī)律也在做其它實驗的時候出現(xiàn)過。心理學家想出的實驗題目可不少呢!比如保羅·阿馬托拍攝過一部片子,一個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摔倒,發(fā)出凄慘的叫聲,他全身痙攣,卷起褲腿,把一條流血的腿展示在行人面前,見此情形,小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地區(qū)有一半的行人停下了腳步,而在大城市,這一比率為15%。
難道說,自古以來,人們信以為真的大城市會讓人變壞的說法是正確的嗎?城市生活是怎么讓人變壞的,它到底對人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
不勝其煩
“城市居民并非鐵石心腸,”哈羅德安慰我說?!皢栴}在于各種刺激過于飽和。城里發(fā)生的事太多了,人們要忽略其中的99%,才能正常行動。他們無法注意到別人。在鄉(xiāng)下,人們在路上相遇時,總會自然而然地打個招呼??稍诘罔F里,你很難開口跟人群中的陌生人說話。不過在實驗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旦人們注意到了某個人,就會變得很友好。鄉(xiāng)下居民對陌生人很謹慎,一旦城里人明白需要幫助,就會比鄉(xiāng)下人表現(xiàn)得更加熱心?!?/p>
我想起古典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城市脫胎于農(nóng)村的起點,就是當居民不再互相問好的時候。
韋伯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區(qū)別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標準,城里人各自為政,互不關(guān)心。這種冷漠隨著城市規(guī)模的增長而增長,在農(nóng)村,人們生活在親戚和熟人之間,小城市里周圍的人都是鄰居,在大城市,知道“你是哪個區(qū)的?”比較重要,而在發(fā)達的大城市,居民甚至不知道樓上樓下的鄰居叫什么名字。
城市居民之間的交流幾乎為零。我們在陌生人身上最先看見的是他的“制服”——售貨員,醫(yī)生,官員。我們不勝其煩,面無表情,冷若冰霜——這是一種保護手段,有助于人們逃避個體接觸,再大的精力也無法應(yīng)對我們在一天之中遇見的所有人。當然,如果我們?nèi)諒?fù)一日地遇見同一名售貨員,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能比較“人性化”。但是居民的流動性阻礙了這種關(guān)系的穩(wěn)定,最終不是售貨員被解雇,就是我們搬家了。
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我們認真守時,這似乎是城市居民最自然不過的特征,也是農(nóng)村居民和發(fā)展中國家居民無法理解的地方。大城市的事情那么多,距離那么遠,守時是避免混亂的唯一救星。城里人的憂慮有時直接取決于城市的活躍程度:即便在彼得堡,也能從看手表的頻率上分辨出誰是莫斯科人。不久前,一項在歐洲數(shù)十座城市進行過的實驗證明:城市的規(guī)模越大,居民走路的速度越快。
“改變大城市居民的重要原因是”哈羅德開始總結(jié),“他們必須適應(yīng)這種過度的飽和狀態(tài)。我們比50年前干得快,說得快,想得快。城市越大,能量就越多?!?/p>
不屈從的人
用科學的,即實驗的方法研究城市對人的影響,是斯坦利·米爾格拉姆提出來的。他在70年代發(fā)表的著作《城市生活體驗》拓展了一個新的科學領(lǐng)域——都市心理學。
“莎士比亞說過,城市是住在里面的人,”哈羅德對學生們說道,“米爾格拉姆研究的不是城市的經(jīng)濟,不是建筑,而是居民和都市心理。他感興趣的是,城市對人的個性、行為、價值觀和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有哪些影響。他51歲英年早逝,也許你們不覺得51歲很年輕,可我覺得年輕?,F(xiàn)在,我們在莫斯科做的實驗都是他想出來的,所以你們得小心?!?/p>
“你們知道米爾格拉姆的名字嗎?”哈羅德有點擔心地問。
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知道”。這個自然,斯坦利·米爾格拉姆是社會心理學界的傳奇,每一個心理學學生都知道他所做的實驗:證明人們多么容易臣服,盲目屈從能夠走得很遠。米爾格拉姆讓實驗志愿者去電擊另一名志愿者——“學生”,以刺激他的學習能力(事實上根本沒人受到電擊,扮演學生的是實驗助手)。大多數(shù)參加實驗的人甚至愿意給人足以致命的電擊,如果穿白大褂的權(quán)威人物命令他們這么做的話。
“我有幸在他門下學習,”下課后,哈羅德對我說,“他內(nèi)心自由,異于常人,很不安分,總給人帶來驚喜,每堂課都讓我們受到震撼。他是一個自主對待生活,拒絕盲目遵從規(guī)則的人。他的實驗就是他個人生活的一部分——他很想教會別人不要不加思索地聽從權(quán)威。我記得有一次,他把阿爾伯特·班杜拉所做的在當時很有名的波波玩偶實驗叫做垃圾,在那個實驗里,小孩看見大人拳打腳踢一只玩偶娃娃,就跟著照做,即模仿侵略性行為。”
“他把這叫做攻擊,”米爾格拉姆生氣地說,“對一個供人發(fā)泄的拳擊娃娃,除了打它,還能怎么辦!要是孩子們?nèi)肀?,我倒真的會擔心?!?/p>
“他給我們上的第一堂社會心理學課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哈羅德接著說,“他讓每個人拿出一張紙,簽上姓名,寫下對其他同學的評價。然后,他把紙收上去,按順序念出內(nèi)容:先是做評價的那個人的名字,然后是逐條評價。這是一個刺激性很強的實驗,不太舒服,讓人難堪。然而這個愚蠢的要求是我們自己執(zhí)行的,他有權(quán)這么對我們,也是我們同意了的。那堂課很強硬,但是我們學會了在屈服之前三思而行的道理。這就是他想向人們傳達的重要信息?!?
“那么,所有人都屈服了嗎?”
“嗯,差不多所有人?!?/p>
“差不多?”
“我沒寫。他收完紙條后,說,‘你們一共13個人,可我收上來的紙條有12張。我把頭縮進肩膀。我怕極了,因為其實我也像其他人一樣軟弱?!畬Σ黄?,我沒寫。我說,‘我覺得同學之間不該互相評價。‘OK,他只說了這么一句。直到現(xiàn)在,一提起這件事,我還覺得臉紅。能當他的學生,多么幸運!”
沉默的目擊證人
我漫不經(jīng)心地閑逛,把錢包從口袋里掏出來扔在地上——似乎不是故意的。要制造一種無意的效果并不容易,可周圍那么多人,誰也沒注意到我。每次我掉落錢包,總有行人立刻撿起來還給我。
“莫斯科人很友善。我們在米亞斯尼茨基大街扔掉錢包,百分百都被還了回來。在一間酒吧里也做過同樣的實驗:有個姑娘掉了錢包,立刻就有3名小伙子跑過來撿起它?!?/p>
“也許放點美元更有誘惑力?!蔽议_玩笑地說。
“應(yīng)該試試!”哈羅德認真地思索著?!拔艺J為,同樣的情形,莫斯科不同地區(qū)的人會有不同的反應(yīng)。我聽說明天在柳布利諾有一個游行,也許我們該去試試?”
我知道他說的是“俄羅斯儀仗隊”,立刻加以阻止。
“您認為,那兒的人不太友好嗎?”
“要是在杜馬做這個實驗會怎樣?”
“那您的錢包就真得丟了!”我皺著眉說??雌饋砉_德并沒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還有一個跟錢包有關(guān)的實驗——偷別人的錢包,看目擊者如何反應(yīng)。
“米爾格拉姆認為,要想弄明白為什么街頭犯罪沒人管,最好的辦法是親手促成犯罪,然后觀察人們的反應(yīng)?!惫_德解釋道。
我們看了一段實驗視頻。一個穿黑色皮夾克、戴著墨鏡和小帽子的可疑人物正在撬開一輛汽車的車門,從里面拿東西。行人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
“也許總會有人出面制止吧?”解說員緊張地問。
終于有個人過來了——開始幫壞蛋開車門。
“來幫忙的人當中有五分之一認為那人是汽車的主人。”哈羅德解釋說,“不過有時候,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給小偷幫忙時,就會參與分贓。在曼哈頓,3%的目擊者參與進來,城市里有10%。大多數(shù)情況下警察的行為跟普通市民一樣:在曼哈頓,65名路過的警察中只有5個人干預(yù)。我們看看在莫斯科會怎樣?!?/p>
他們仔細地記錄下每個人的反應(yīng),并采訪了一位路人,希望了解目擊者忽視犯罪行為的原因。結(jié)果是,并非由于城市居民冷漠無情,最經(jīng)常的原因是:
“我沒注意到?!?/p>
“我很害怕?!?/p>
“我不太了解情況(以為那是汽車主人)。”
“我緊張不安,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該怎么辦?!?/p>
無人制止犯罪的重要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洗刷自己的責任。哈羅德的同事比勃·拉塔奈和約翰·達爾利自愿在公共場所上演一出悲劇,比如說,癲癇發(fā)作,從臺階上掉下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嚴重的依賴性:不幸事件的目擊者人數(shù)越多,有人前來援助的機會就越少。這一現(xiàn)象稱作“目擊者效應(yīng)”:如果您獨自一人在大街上,就知道無人可以指望,如果周圍有一大群人,每個人都希望某個不太匆忙的人會幫忙。
“我跟街頭罪犯打過交道,”哈羅德說,“他們都很清楚,城市居民不會注意到周圍發(fā)生的事,結(jié)果大多數(shù)街頭犯罪無人問津?!?/p>
膽小鬼占了上風
有時候這些實驗像是街頭戲劇,行為藝術(shù)家的表演。米爾格拉姆帶學生們上了地鐵,讓別人給他們讓座——單純讓座,毫無緣由。有68%的人站了起來,然而實驗?zāi)康牟皇菫榱怂惆俜直?,而是看一看會發(fā)生什么,再把這些情況告訴大家。
“我們當學生的都很害怕這類實驗,”哈羅德說?!半y以置信,說出‘請給我讓個座,我想坐著這句話有多難。在地鐵里跟陌生人說話本來就不合適,再加上這種毫無理由的奇怪請求。我們當中最勇敢的一個差不多一天做了10次實驗,相當折磨人?!?/p>
“米爾格拉姆承認他的感覺也一樣?!捑涂ㄔ谖业纳ぷ友劾?,怎么也說不出來。我像個木頭人似的傻站著。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做實驗時的情形?!惫_德上大學時,因為覺得有負罪感,想到為實驗對象發(fā)放一種特別的卡片,解釋說這只是一個心理實驗。
“米爾格拉姆證明,即便是小小地違背一下人們之間心照不宣的行為規(guī)則,都會造成強烈的心理感受?!彼忉屨f。
我知道,米爾格拉姆這么做還有一個原因:在實驗中,他不僅對研究別人感興趣,也想戰(zhàn)勝自己,體會那種從安全區(qū)走出來,達到頓悟的強烈感覺。
“您大概不止一次遭到過倫理上的批判吧?”我問。“聽說,美國的倫理審查委員會非常挑剔?!?/p>
教授的聲調(diào)變了,看得出來,他在強壓怒火。
“我再也不能在美國進行實驗了。這件事很令人不爽。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您的問題碰到了我的痛處。想象一下吧,當編輯對您說:‘您不能寫這篇文章,因為它會讓很多人受到傷害。您是什么感覺?在美國,法律禁止妨礙新聞記者履行自己的職責,可要是叫停心理學家的工作,就什么問題都沒有了。換成在今天,米爾拉格姆根本不可能進行自己的實驗——萬一傷害了誰怎么辦?現(xiàn)如今,就連心理學家都不愿承認,壓力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了。米爾拉格姆說過:如果我們不想給人造成壓力,那就請取消中學和大學的所有考試分數(shù),這難道不是壓力嗎,而且還那么大!”
“那么倫理審查委員會如何確定壓力到達哪種程度是危險的?”
“每所大學都有自己的倫理審查委員會,我自己就擔任過其中一個委員會的主席兩年。很簡單:全體成員中有一個人說‘不,研究就得停止。沒有任何客觀標準,一個反對意見就夠了。我們管這叫做‘預(yù)先限制,難以置信的是,實驗還沒開始之前,怎么可能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可是倫理委員會就是干這種事的。這種事不僅發(fā)生在美國,我在英國的一個朋友,利物浦社會心理學教授,再也不能發(fā)表文章了,這真令人沮喪。在這種膽小鬼的倫理世界中,我們的科學沒法發(fā)展?!?
“如果你們真的傷害了誰呢?”
“從未發(fā)生過一次傷害他人的事件。當然,12%的人說,他們后悔參加‘屈服實驗??墒敲谞柛窭返霓k公室里堆滿了那些感謝他的人寫來的信,因為通過參與實驗,他們對自己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我記得其中的一封信,是一個猶太人寫的,他回家時,跟妻子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她對他說:‘你跟劊子手艾希曼有什么區(qū)別?但他在信里沒有抱怨,而是感謝米爾拉格姆做了這個實驗。”
當人們禁止米爾拉格姆做研究時,他說:“讓咱們問一問我們保護的那些人的意見吧。”他提交了調(diào)查結(jié)果,可最終還是膽小鬼占了上風。
我們應(yīng)當參與
“心理學能夠讓居民更加幸福,”哈羅德繼續(xù)在莫斯科市立心理師范大學的課堂上說,“我在莫斯科看到很多新建的大廈,建一個心理咨詢室應(yīng)該不會對建筑師造成影響?!?/p>
出乎意料的是,學生們哄堂大笑。
“心理學家能夠改變城市生活。例如在70年代,警察很難監(jiān)控紐約的街頭犯罪,被揭露的罪行只有20%。很多地區(qū)的人害怕到街上去,要么就搬走。然而到了90年代,我們卓有成效地扭轉(zhuǎn)了局面,我們向公眾演示撬汽車的實驗,向媒體解釋為什么行人沒有干涉。我們告訴居民,如果他們看見了其他人的可疑行徑,正確的做法是什么,應(yīng)該怎么辦,我們設(shè)想了相似情況下可以應(yīng)對的幾十種有效策略,我們發(fā)現(xiàn),當人們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會更多地參與到正在發(fā)生的事件當中,犯罪率就開始下降?!?/p>
“紐約市民越來越多地關(guān)心保護秩序,成立了一個自發(fā)組織‘天使保護者,他們的信條是‘我們敢于不再袖手旁觀。我跟這個團體在一起工作了34年,這段期間,有6名成員被殺,但是他們的方法非常有效,已經(jīng)獲得了政府的認可。2012年,紐約有684人遇害,比20年前減少了4倍,盡管這段時間居民人數(shù)增長了150萬?,F(xiàn)在‘天使保護者的分支已經(jīng)遍布200多個城市,就連日本也有了22個,奇怪的是,到目前為止,莫斯科還沒有。居民參與保護秩序的地方,犯罪率都大幅度下降了?!?/p>
教室里,同學們的臉上沒有絲毫熱情。
“我不想堅持做出這個結(jié)論,只是講一講……”哈羅德說。
課程接近尾聲。
“大城市既會是個惡夢,也會是個美夢,你們的城市是什么樣子,取決于你們自己,你們認為要做出哪些改變,才能讓地鐵變得更好?”
這堂課以一場如何讓地鐵變得更為舒適的熱烈討論宣告結(jié)束,好像同學們當真一下子相信,他們能為自己的城市做出什么改變似的。
下課后,哈羅德繼續(xù)跟我解釋,什么是可以改變的。
“還記得2001年紐約的9.11事件嗎?人們互相幫助的熱情急劇高漲。我們進行‘迷路男孩的實驗時,發(fā)現(xiàn)愿意幫忙的人不是不久前的49%,而是70%??植酪u擊影響了人們的行為,其短期效果非常強大,后來有所弱化,但是并未消失?!?/p>
米爾格拉姆和哈羅德的倫理觀點的實質(zhì)內(nèi)容非常簡單:我們應(yīng)當參與。他們不只研究人的行為,還希望改變他們。在這里,科學認知與表演和教育結(jié)合起來。在米爾拉格姆的學校,研究的一項必要內(nèi)容就是,向不同班級的學生提出各種預(yù)見性問題:“您認為有多少人會這么做,而不是那么做?”“您在這種情況下會怎么做?”然后組織討論,激發(fā)每一名參與者表達自己對事件的觀點。
蘇聯(lián)心理學有這樣一個概念:成型實驗。意思是,不單純研究兒童,而要用實驗本身使他形成對社會有用的心理功能。米爾拉格姆學校的社會心理學家致力于將形成中的實驗在社會中去完成。這其中的重要區(qū)別是,他們不是“自上而下地”進行教育,而是在研究過程中,讓自己超越習以為常的界線,拓展新的體驗。最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做到了改變世界:知道米爾拉格姆實驗的社會是另一種狀態(tài)的社會,這個社會中的人們愿意互相幫助,更少地屈服于當局樹立的權(quán)威。
咱們試試?
“您覺得莫斯科怎么樣?”下課后,我問哈羅德。
“我很喜歡莫斯科有自己的處事風格,跟其它大城市不同。我喜歡登上屋頂,欣賞令人心醉的景色,很高興地鐵里有那么多不同的車站。大學生非常優(yōu)秀!他們熱情洋溢?!?/p>
“有什么不喜歡的嗎?”
“那些不說俄語的人,會讓莫斯科產(chǎn)生嚴重的問題。”
“普通人呢?他們有什么不同?”
“給我的印象是,莫斯科人的‘殼比較厚,你們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對人疏離,在紐約,跟一個人交談幾秒鐘,就會被愉快地接納到‘殼中。我認為莫斯科人更愿意幫助別人,只是得在克服了最初的懷疑之后才行。不過這得做過實驗才能知道?!?/p>
“您已經(jīng)得出結(jié)論了嗎?”
“我們剛剛開始。我想,人們是否和藹可親,在城市的不同地區(qū)會有很大差別。我們拍攝了一些莫斯科不同街道上行人的鏡頭,過后會數(shù)一數(shù)他們臉上的笑容。我們覺得,有些地方的人更幸福。雖然我讓學生們數(shù)過地鐵里有多少人微笑,結(jié)果是零。我問他們,到哪兒能找到有笑臉的人,他們說:星期五晚上隨便在哪兒都能找到。學生們還會隨機詢問路人:他們是否幸福。我想,我們會得到很多出其不意的答案。我們在紐約做這項實驗時,有人說,不知道他是否幸福,有人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過去,有一個人10分鐘后轉(zhuǎn)回來說:‘謝謝你們這么問,以前我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就是一個研究人員所做的工作的重要部分:人們通常并不思考自己的生活,而我們幫助他們認識到什么才是重要的?!?/p>
哈羅德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機械地握了握。
“這是我們的一項實驗,”他說,“握住一個向你伸手的人,這是很自然的反應(yīng)??墒?,如果您在大街上向迎面走來的人伸出手去,會怎樣呢?我認為,這是一個測試友好與否的不錯的實驗?!?/p>
“不會挨打嗎?”
“通常人們只是從旁邊走過去而已。我們對莫斯科各地區(qū)的實驗結(jié)果進行了推測,實驗會告訴我們,這些推測是否準確。比如說,我們推測握女人手的人,比握男人手的人會多3倍。咱們來試試?”
我理解那些阻止米爾格拉姆做實驗的人擔心什么,不過,我也理解我的倫理觀點,也就是米爾拉格姆和哈羅德的倫理觀點,我站在他們一邊。
第二天,我走下“歐尚”的臺階時,覺得自己像一個善良的魔術(shù)師,我滿面笑容地向遇到的第一個行人迎面走去:
“請讓我握一下您的手!”
[譯自俄羅斯《俄羅斯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