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這個陽光明亮的正午,我家的屋子里突然進來四個人,屋里顯得擁擠了。那個神情寡然的中年男人坐在靠近窗戶的木椅子上。他蹺著二郎腿,左手里捏著一根燃燒的煙卷。他不時把煙卷塞進嘴巴里,猛吸一口,絲絲裊裊的青煙籠罩著他糙黑的臉。他偏頭打量我,黑白分明的眼珠緩緩地移動,讓我感受到了一股說不出的堅硬。倚靠著中年男人身邊的那個男孩子,應(yīng)該有十幾歲的樣子。自從進屋之后,這個男孩子就饒有滋味似的啃著自己的大拇指,一言不發(fā)地打量我家的墻壁和房頂。他的視線與我相對的瞬間,突然伸出舌頭,瞪大眼睛對我做了一個鬼臉,又快速地恢復(fù)了近乎呆滯的神情。
“你爸爸還在青島打工嗎?”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吐出一口煙。他的聲音從煙霧里彌漫出來,聽起來模糊又嘶啞。我愣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問我,我連忙對他點點頭。
“你媽媽也沒在家嗎?”
“我爸的腿受傷了,我媽媽去青島看他了,”我低聲說:“明天我媽媽就回來了?!?/p>
“怎么這么巧呢?!蹦腥肃蘖艘宦暎袷菍ξ艺f,又像是自言自語。他偏頭掃了一眼木桌上的那個白色塑料袋?!斑@是我在超市里買的蘋果,你拿著吃?!蹦腥酥钢芰洗蝗贿珠_的嘴巴,讓我覺得他像是在對我笑,又像是他也要張嘴吃蘋果。
我搖頭說不吃。男人顯出了有些失望的樣子,他又抬起了捏著煙卷的手指,把煙卷塞進嘴巴,發(fā)出了嘶嘶的聲音。
院子里的公雞發(fā)出一聲高亢的叫聲,坐在木椅上的男人受驚似的把手里的煙頭扔在地上,挪起腳尖踩滅了煙卷,伸直了腰板看著我。
“你知道嗎?你應(yīng)該叫我表叔。”
我對他點點頭。這個中年男人剛才進門的時候,就讓我叫他表叔。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又重復(fù)說這句話。我站著的位置與他相隔四五步的距離,分明聞到他嘴巴里散發(fā)的煙草味兒。
“我比你爸爸小三歲,咱們兩家是老輩的親戚了。你爸爸喊我媽媽叫大姑,所以呢,你應(yīng)該叫我表叔?!北硎迩辶饲迳らT,嘶啞的聲音顯得清晰了一些,他指著坐在門口抱著孩子的中年女人說:“這是你表嬸子,她抱著的那個是你最小的表弟?!?/p>
靠近門口坐著的那個中年女人,臉上蒙著一層塵土,蓬亂的長發(fā)從她的額頭上耷拉下來。陽光從院子里透進來,落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軟塌的鼻梁看起來有著虛無的線條。那個孩子發(fā)出了一聲刺耳的哭啼,中年女人挪了挪屁股,換了一個姿勢,輕輕拍著包裹孩子的棉被。她對我抽了抽嘴角,又轉(zhuǎn)頭面對著坐在木椅上的表叔。
“真快,這幾年沒見,這孩子都長這么大了?!边@個叫表嬸的中年女人抬臉看著我,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她的嗓音尖細,像是從嗓門里擠出來的聲音:
“我都忘了,你叫什么來?”
“他叫宋小寶啊,你怎么忘了呢?”沒待我回答,表叔側(cè)身拽了一下他身旁的那個男孩子,提高嗓門對表嬸說:“小寶比咱這個兒子小一歲,那年表哥家添這孩子的時候,咱們還來喝喜酒呢?!?/p>
表嬸像是猛然醒悟了似的噢了一聲,指著表叔身旁的那個男孩子說:“這是俺家大兒子,叫馬竿,你按親戚叫表哥就行了。”
我不知道該再說什么。
這突然闖入我家的一家四口人,讓我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從沒聽我爸爸媽媽說過他們的親戚?,F(xiàn)在面對他們的盤問和介紹,我也懶得仔細聽個明白。我只想巴不得他們趕緊離開我家。再過三天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我的暑假作業(yè)才做完了三分之二的課程,這才是我焦急萬分的事。
我媽媽是昨天去青島看我爸爸的。在青島跟我爸爸一起打工的老鄉(xiāng),給我媽媽打來電話說,我爸爸在建筑工地上,一塊從高空落下來的磚頭砸傷了他的左腿。我媽媽不放心,才臨時舍下我去青島看我爸爸。我媽媽臨走時叮囑我,三天以后,她回來就會檢查我沒做完的暑假作業(yè),不然她就會扣除下一學(xué)期給我的所有的零花錢。
自從這四口之家面色疲憊地敲開我家的大門時,我就心不在焉地對付著他們。我沒給他們沏茶倒水。雖然我懂得一些招待客人的人情客禮,但是我不想這么對待他們。我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學(xué)生,我的首要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好課本上的知識。成人之間的交往,我不感興趣。他們坐在我家屋子里快要半個小時了,我猶豫著想張口讓他們離開我家,可是還沒等我張口,我卻聽到表叔身旁那個叫馬竿的男孩大叫了一聲:
“我餓了?!?/p>
這個男孩子的叫聲尖銳,就像棲息在樹杈上收腹振翅的烏鴉,嚇了我一跳。表叔偏頭看了一眼馬竿,他伸手摸了摸馬竿的頭,抬臉問我:
“是啊,我們都餓了,你家有什么吃的嗎?”
我立即對表叔搖頭。表叔愣怔著看我,足有老大會兒,他揉了一把鼻子,對坐在門口的表嬸說:
“表哥的家就是咱們家,咱也別客氣了,咱們自己動手做飯吃。”
表叔說著站起來,指著正在院子里低頭覓食的那個公雞說:“先把那個公雞殺了燉吃吧?!?/p>
這個叫表叔的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伸長了胳膊舒服了一下身子。他胡子拉茬的嘴巴張成了一個變形的O型,突出的眼泡也擠在一塊兒,隨著一聲粗糲的哈欠,他的眼窩里擠出了淚花。他擦了一把眼,徑直朝門外走出去。馬竿跟在他身后,影子一樣尾隨。院子里的陽光淹沒了他們父子倆,頃刻,我聽到了霍霍的磨刀聲。這樣刺耳的聲音從密不透風(fēng)的陽光里戳進我的耳朵里,在這個酷熱的中午,卻讓我感受到了冰冷的疼痛。
“小寶,快出來幫馬竿逮大公雞?!北硎宓穆曇艚又鴱年柟饫锎┻^來,帶著掩飾不住的快活,丁丁當當?shù)模右粯哟蛟谖疑砩稀?/p>
“小寶,快出來?!瘪R竿的聲音聽起來氣喘吁吁,“快點,大公雞飛上墻頭啦!”
他們真要殺了我家的公雞嗎?他們憑什么殺了我家的公雞?我忿忿地瞪了一眼懷抱嬰兒的表嬸,她似乎不在乎我對她的敵視,她垂下頭,輕輕地摸了一下她懷里看似熟睡的男孩子。我沖出屋子,一腳邁進院子里,暴雨一樣的陽光劈頭蓋臉地斜裹在我身上。我每邁開一步都像是費勁地踢開阻擋我的力量。走到院子里的老槐樹下邊,我看到表叔正蹲著用一塊磨石磨我家的菜刀。他的屁股朝上撅著,隨著胳膊在磨石上的收縮,我聞到一股鐵腥味兒。我真想朝他圓滾滾的屁股踢上一腳,就像踢開一只球一樣讓他滾蛋。
馬竿的聲音從槐樹后邊傳過來,他伸長著脖子,噘起嘴巴,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臉,朝墻頭的公雞發(fā)出吱吱的呼喚。他的手掌心里攤著一把黃澄澄的米,他扭頭看到我的時候,立即板起臉對我說:
“趕緊把你家的公雞哄下來。我們要殺了吃它的肉?!?/p>
我對他搖搖頭,我聽到自己的上下牙齒的磕碰聲:
“不?!?/p>
“快點,現(xiàn)在我命令你!”我的拒絕讓馬竿逼近了我,他把手掌里的米舉起來,昂頭斜視著我:“我數(shù)一二三,再不我就揍你了?!?/p>
我站著沒動,任憑馬竿數(shù)出了一二三。他從一數(shù)到三的時候,每數(shù)一個數(shù)就停頓一下,再嗓門催促我。馬竿數(shù)完三個數(shù),抬手把手里的米粒撒在我臉上。我聽到身后表叔哈哈的大笑聲。在表叔的笑聲里,墻頭上的公雞叫了起來,我揉了一把眼,從模糊的視線里,墻頭上的公雞尖叫著振翅俯沖過來,那一刻我家那只公雞的動作真像一只天空的雄鷹,英姿颯爽,它撲棱著翅膀,撞在馬竿的臉上。馬竿痛叫了一聲,他朝槐樹后邊歪了一個趔趄,摸到了靠在槐樹上的一根木棒。他抓住木棒,揮手朝公雞砸下去。我趕過去拽住了他的胳膊,馬竿扭身又把木棒朝我揮過來。我看出他只是對我做出姿勢威脅我。在我和馬竿爭執(zhí)的瞬間里,表叔奪過馬竿手里的木棒。他朝公雞追過去,在墻角里跟公雞繞了兩個回合,我聽到公雞劇烈的叫聲,木棒砸在地上發(fā)出的噗噗聲。表叔從墻角的陰影里走出來,他的左手里提著公雞的翅膀。那一刻,他的樣子開心極了,公雞在他手下振翅掙扎,紅頭漲臉地咕咕叫著。
表叔提著公雞走到我面前,喘著粗氣問我:
“小寶,我們大老遠來你家做客,我們想吃雞你就得痛快殺了它?!北硎鍝]舞著手里的菜刀說:“一只公雞算什么呢,還是咱們親戚關(guān)系重要啊,你想想是不是呢?”
“我家就這么一只大公雞,我喂了它三年了?!笨粗硎迨掷锩骰位蔚牟说?,我?guī)缀蹩煲蕹隽寺暎骸懊刻煸缟线@只公雞打鳴的時候,我就開始起床上學(xué)……它是我的好朋友,它肯定不想死,求你們放過它吧……”
“少廢話,吃你家一只雞算什么?嗯,你說,我們大老遠來你家做客,吃一只雞算過分嗎?”
表叔憤怒地打斷了我的話,他把菜刀扔在磨石上,一手捉住公雞的脖子,揪著公雞的頭,讓公雞的脖子突兀出來。公雞在他手里掙扎著,撲棱的翅膀和亂蹬的雞爪,翻著白色的眼珠兒,就像溺水瀕死的樣子,接連不斷地發(fā)出咕咕的哽咽聲。表叔騰出左手,他忿忿地揪住了公雞脖子上的雞毛。他的動作熟練,雞毛從雞脖子上掙脫的時候,發(fā)出噗噗的聲音。拔掉雞毛的雞脖子露出了灰白的雞皮,一叢細碎的血珠兒從雞皮里冒出來,染紅了表叔的手指。表叔罵了一聲,彎腰摸起菜刀,朝雞脖子上割下去,一股粘稠的血從雞脖子里涌出來,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表叔扭頭對馬竿說:
“快去廚房拿個碗,盛著雞血待會兒一起燉熟了?!?/p>
馬竿折身朝墻東邊的廚房跑過去,他輕車熟路似的拿著一個空碗返回來,彎腰放在表叔腳下。公雞抽搐著身子,脖子里冒出的血淌進碗里。隨著雞血流淌得越來越少,公雞停止了掙扎。表叔抬手把公雞扔在地上,他擦著滿手的雞血,指著在地上抽搐的公雞對我說:
“你去燒熱水,趕緊燙毛開膛,剁碎了下鍋?!?/p>
我站著沒動,我的眼已經(jīng)被淌出來的淚水糊住了眼睛,看不清正在地上慢慢死去的公雞。
“別磨蹭,快去!”表叔厲聲對我說著,又指著他身旁的那根木棒說:“把這根木棒折斷燒了它,木柴燉笨雞,才是原汁原味?!?/p>
我擦著眼淚,看著地上凝滯不動的公雞,忍不住哭出了聲。我不知道我是心疼死去的公雞,還是被突然闖進來的表叔這一家人嚇壞了。我實在是不明白,這個自稱是我表叔的男人,怎么就帶著他的家人擅自闖進了我家,在未經(jīng)我容許的情況下,理直氣壯地殺了我家的公雞。我抽抽搭搭地哭著。我想跑到大街上喊人,我想找人幫我制止表叔這一家人的強盜行徑。我哭著朝大門口的方向跑過去,聽到表叔在我身后發(fā)出的怒喝:
“老實點,別出去,不然我把你家豬圈的肥豬一起殺了!”
表叔的話像一團揚起的繩索絆住了我。
“快回來,老實劈柴生火?!?/p>
我轉(zhuǎn)過身,擦了一把淚,我沖他喊:“我不!”
我說:“你們等著,我媽媽明天就要回來了!”
表叔的鼻孔癟動了一下,他哼了一聲,提著菜刀攆到我身旁,揪著我的衣領(lǐng),把我朝屋里連拽帶拖。
“不干活就別想吃雞,你在屋里老實待著,不然我用繩子把你捆起來。”
我被表叔拖進屋里。表嬸已經(jīng)把熟睡的孩子放在墻東邊的沙發(fā)上,那孩子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被子,熟睡的臉龐看起來就像一個熟透的地瓜。表嬸面對孩子的神情看起來溫和慈祥,就像我媽媽看我的眼神一樣。她轉(zhuǎn)頭看我的時候,就顯出了冷漠的樣子。表嬸搓了一把手,邊挽著衣袖邊輕聲對我說:
“你在這里看著你這個小表弟,我去燒火燉雞?!?/p>
表叔跟表嬸走出了屋子,暴烈的陽光瞬間就把他們照得像影子一樣單薄。我聽到院子里響起噼里啪啦的劈柴聲,從灶膛里冒出的濃煙在陽光里四處逃竄。鐵鍋里熱油吱吱啦啦響著,像是一群蟬在比賽著高亢的歡唱。馬竿的身影在煙霧里竄動,他張著胳膊,做出鳥兒飛翔的樣子,圍著灶臺轉(zhuǎn)圈。表叔已經(jīng)剁碎了公雞的尸體,他甩著手里的血,走到南墻根的井臺前,彎腰擰開了水龍頭。他草草地搓了幾把手,又摸起井臺上的肥皂,在手里反復(fù)揉搓。一群灰色的麻雀從墻頭上振翅飛起,在一瞬間里煙霧一樣遮掩了表叔。表叔直起身子仰臉望著飛遠的麻雀,他凝神不動,身子僵直了一會兒,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噴嚏。他哆嗦著身子,邊朝廁所門口走邊解著腰帶。他走到廁所門口就掏出下身的那團東西,對著廁所的水泥墻撒了一泡尿。他閉著眼,兀自沉浸在嘩啦啦的撒尿的快感里,顯得很享受的樣子。灶臺前的表嫂朝他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句什么。表叔慢騰騰地系上腰帶,大踏步朝屋里走過來,他走到門口,我才發(fā)現(xiàn)他滿臉大汗,看上去就像一個被仔細剃完毛的豬頭一樣油膩。他探進頭來,沖我喊:
“辣椒有嗎?生姜在哪里?”
我憎恨地對他搖頭。他瞪圓了眼:
“你家的菜園子在哪里?”
我拒絕回答他,我只是覺得眼里已經(jīng)掩飾不住地冒出了怒火。表叔伸出一根手指指點著我,他沖我哼了一聲,扭身離開了。我知道,他肯定進去廚房翻騰他想找的東西,辣椒和生姜就在廚房門后邊的塑料袋子里,是我媽媽前幾天趕集買回來的。那是我媽媽打算腌制準備過冬用的。這個莫名其妙來到我家的男人,他憑什么用表叔的身份來殺了我家惟一的公雞,在我家里隨心所欲,胡作非為,他有什么資格這么做?他們一家四口人,理直氣壯地闖進了我家,讓我要獨自面對他們的壓力和破壞。
我不知所措地打量著屋子,誰能幫助我一起抵抗他們呢?往日的時候,父親總是在耕田回家以后,脫掉鞋子,坐在我對面的木椅上,端著茶壺樂滋滋地喝茶。母親則坐在父親身邊摟著我,一起聽父親對家庭未來做美好的規(guī)劃。那時候,父親的喜悅總是掛在眉梢,他的嘴巴因為高興咧得像碗口一樣大。他打算養(yǎng)豬,喂雞,在河邊開墾一片空地當菜園。賣掉吃不完的玉米和小麥,在房前屋后全部蓋上青磚綠瓦的院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把馬棚里的馬喂飽了,騎著馬在田野跟春風(fēng)來一場沒完沒了的賽跑。
那些年里,父親一直在朝這些愿望努力。他忙碌得像一只老鼠,勤勞得像一只蜜蜂,執(zhí)著得像一只撲進火光里的蛾子。他每天都要披星戴月去田地里勞作,指望能實現(xiàn)他的愿望。然而一年下來,他的忙碌和勤奮,只是換來了外出打工的那些鄰居們的譏笑。那些回村里過年的鄰居們穿著鮮亮的衣服,握著嗚哇亂叫的手機,騎著馬兒一樣高大的摩托車,趾高氣揚地從我父親身邊穿過時,我父親羞愧得低下了頭。
那年過完春節(jié),父親就跟著鄰居們?nèi)デ鄭u打工掙錢了。他不得不相信那些在大城市里見過世面的鄰居們說的話:打工一個月掙的錢,就比你在土里忙活一年掙得多。父親背著裝滿被褥和煎餅的蛇皮袋子,神色凝重地離開了家門。他發(fā)誓掙不到大錢不會回來,我和母親都以為他能掙到大錢,可是他那么倒霉,突然就被一塊掉下來的磚頭砸傷了腿,要在醫(yī)院里花掉他辛苦掙來的錢,母親眼淚汪汪地去青島看他。
然而比父親更倒霉的是我,母親剛走,家里就來了這幾個自稱親戚的強盜,我該怎么對付他們呢?我想到了廚房里的菜刀,想到了門后面的木棒,想到了我放在床底下的彈弓??墒俏覅s沒有使用暴力的信心。我抬頭看見窗臺上邊的墻上,奶奶在相框里安靜又慈祥地看著我。五年以前,奶奶因為一場大病,在病床上折騰了一年多,還是被裝進了這個相框里。從那以后,我沒有再張口喊過奶奶。有時候,我會看著相框里的奶奶默念奶奶這兩個字,只是我很久沒有喊出這兩個字了。
我記得父親臨去青島的那天,跪下對著相框里的奶奶磕了三個頭,他喊了一聲娘,他說父母在,不遠游,現(xiàn)在您和俺爹都去世了,我可以放心地外出掙錢了。我掙錢養(yǎng)活咱們這一家子人。父親站起身來的時候,擦著眼角問我,聽到你奶奶的答話了嗎。我說我沒聽到。父親很失望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沒聽到呢,我都仔細聽到了。你奶奶讓我出門,讓你在家里聽你媽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考個好大學(xué)。那天我的確是沒聽到父親和奶奶心靈暗語的短暫交流。我只是記下了父親和奶奶交流之后,他欣喜的模樣。
我對著鏡子喊了一聲奶奶。
我的確是喊出聲來了,我聽到自己的喊聲從耳邊像一陣風(fēng)一樣,朝著相框里的奶奶飄過去。我聽到奶奶哎了一聲,她的聲音還像以前那樣笑吟吟的,緩慢悠長,讓我想起東墻根下盛開的丁香花。
“奶奶,咱家里來強盜了?!?/p>
“我看到了,我會讓他們離開咱們家。”奶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我想對著奶奶笑,又想對著奶奶哭。我正不知道是笑是哭時,我又聽到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喊:
“滾出去,離開我的家!”
這喊聲是嘶啞的,翻滾的,就像沉悶的炮聲,卻又帶著強勁的力量,就像一團驟然爆發(fā)的狂風(fēng)一樣碾壓著我的耳朵,橫沖直撞地竄出了屋子,把院子里的陽光撞擊得支離破碎,這喊聲飛沙走石,在院子里爆炸。瞬間的巨響之后,院子里寂靜下來,表叔手拿一個瓷碗呆怔在灶臺前。拿著鐵勺正準備伸向鐵鍋的表嬸也愣在原地。那個馬竿保持著像剛才飛翔的姿勢定格在槐樹底下。我遲疑著朝相框里的奶奶張望時,聽到了床上那個孩子尖銳的哭叫聲,這個正在熟睡的孩子顯然是嚇壞了,他嗷嗷的哭聲顯示了他對剛才那一聲吼帶給他的恐懼。他的臉色漲紅,手舞足蹈,哭聲從他粉紅色的嘴巴里滾出來,聽起來就像噼啪作響的鞭炮。表叔和表嬸從灶臺前跑過來的時候,我再次聽到了奶奶的聲音:
“你們?yōu)槭裁匆园臣业碾u?”
我尋找著奶奶聲音的來源,奶奶的聲音是從我身邊最近的地方發(fā)出的,躺在床上的孩子停止大哭的瞬間,我看到他張開嘴巴的同時,發(fā)出了奶奶的聲音: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不講理?”
表叔和表嬸奔過來,他們驚恐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孩子,面對我奶奶聲音的質(zhì)問,表叔瞪圓了眼,表嬸的手捂住嘴巴,她的手朝床上的孩子伸了伸,又縮回懷里,緊緊地摟著胸。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邪了嗎?”
表嬸的聲音哆嗦著,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表叔:“老天爺,咱孩子這是怎么了?”
表嬸看著表叔,又盯著我。她的眼神充滿了無助的哀求。我抬手指著窗臺上的相框說:
“是我奶奶,我奶奶在說話?!?/p>
表叔惶恐的眼神跟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他的視線與相框里我奶奶對視時,表叔雙腿一彎,跪在地上。
“您老人家別生氣,我只是餓了,我們?nèi)抑皇丘I了,我們只是來走親戚的,大娘,我真的只是餓了?!北硎宄嗫蚶锏哪棠炭闹^,他把額頭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您別這么嚇唬俺們了,求求您,別這樣折騰俺孩子,俺們現(xiàn)在馬上就走……”
表叔一邊哀告,一邊側(cè)身把表嬸拉在地上跪下。他們兩個人對著相框里的奶奶,頭如搗蒜。我聽到相框里的奶奶嘆息了一聲,躺在床上的孩子停止了哭泣。
片刻的工夫,那個自稱是我表叔的男人帶著他的老婆孩子,離開了我家。表叔和表嬸走的時候,拿走了他們放在木桌上的那一塑料袋蘋果。他的腳步踉蹌,神情沮喪。馬竿垂頭喪氣,他甩動著兩條胳膊,就像折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煲叱龃箝T的時候,表叔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的嘴巴張了張,似乎想要再對我說什么,然而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很費勁地癟動了兩下嘴巴,低頭走出了大門。他們的身影在大門口越來越短,轉(zhuǎn)眼就看不見了。
院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院子里只留下一片狼藉。正午偏西的陽光照在院子里,顯得稀薄暗黃,灶膛柴火已經(jīng)熄滅,余燼絲絲裊裊,像一片片灰色的羽毛在院子里回蕩。我起身走進院子里,摸起掃帚打掃院子里的木屑,濺在地上的雞血,把那些垃圾攏成堆。
有風(fēng)刮起來了。剛開始是一股小小的旋風(fēng),從我腳下滋生起來,打著旋兒追隨著我的腳步。這一小股旋風(fēng)像是有著強勁的磁場,在地上盤旋著把塵土和灰屑斜裹在風(fēng)窩里。旋風(fēng)的漩渦越來越大,隨著它的旋轉(zhuǎn)越長越高。眨巴眼皮的工夫,就躥到了我的頭頂,斜裹著我的身子。我感覺到這股旋風(fēng)蠻橫的力量,像一捆繩子一樣捆住了我,讓我瞬間迷離。旋風(fēng)推動著我的身子,我感覺我的雙腳正在拔離地面,左右搖擺,我感覺我就要飛起來了,就要隨著這股旋風(fēng)飛起來。我感到了恐懼在風(fēng)聲里竄動,像一只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扼住了我的喉嚨。我聽到自己大叫了一聲,我不知道我喊出了什么。隨著整個身子在空中搖擺了一下,我被旋風(fēng)摔在了灶臺邊,濺起的灰燼嗆進我的嘴巴里,一股煙霧撲在我臉上。我掙扎著爬起身,院子里的旋風(fēng)消失了。陽光依舊稀薄透明,仿若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揉了一把眼,走到井臺邊洗干凈了手和臉,然后返回灶臺前。我掀開鍋蓋,熱氣撲在我臉上。我摸起鐵勺,舀了滿滿一碗雞肉,端著走進屋子里,我把盛滿雞肉的碗放在桌子上,面對相框里的奶奶,我說:
“奶奶,您吃雞肉吧?!?/p>
我聽到奶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
“你吃吧,我教給你,你先把碗里的雞頭挑出來,你認真聽我說話?!?/p>
我摸起筷子,把雞頭夾出來。聽到奶奶說:
“你看見雞頭上的眼睛了嗎?要記住,它的眼睛不只是會看東西,它還會流淚。”停頓了一下,奶奶又說:“還有雞的嘴巴,你看見了嗎?你要記住,雞的嘴巴不只是會吃東西,它還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p>
我說:“我記住了?!?/p>
“你再把雞爪子夾出來。”
我按照奶奶的指示夾出了一只雞爪子。
“你記住了,雞爪子不僅僅是用來走路的,它主要是用來刨食,填飽它的肚子?!?/p>
我說:“我記住了?!?/p>
奶奶嘆了一口氣:“你碗里還有雞翅膀呢,你千萬要記得,雞翅膀不僅僅是用來飛的,它還用來保護它的愛人和孩子,不受別人欺負?!?/p>
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要對我這么說,但是我知道,我必須要記住奶奶說的這些話。半晌,我聽到奶奶又說:“小寶,你把這些雞肉都吃了吧,你吃完這些雞肉,你就長大了。”
我對著相框里的奶奶點點頭,夾著一塊雞翅膀塞到嘴巴里,我逼著自己的牙齒咀嚼的時候,淚水突然從我眼里涌出來,滴滴答答地落進碗里。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孤單又漫長的正午,十二歲的我第一次嘗到了眼淚的滋味。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