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載爬梳話元押

汪自力

筆者結緣元押二十年，同好者眾，交流頗多，深感“元押”中蘊藏著許多未解之謎。民間收藏愛好者手中，確有很多以往各種圖冊中未見的奇特印章品種，把玩摩娑，趣味無窮。經多年累積爬梳，與同好王鈞、孫惠民先生共同編撰《民間藏歷代押印圖錄》一書，即將付梓。在此與大家分享關于“元押”收藏的八個話題，也算對二十年收藏的回顧總結。

三大印章中的冷門

在四大文明古國的歷史上，有一個共同的文化現(xiàn)象，那就是對印章的擁有和使用。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其他三個國家的印章使用逐漸衰落以致消失。像印度迄今已陸續(xù)發(fā)現(xiàn)古印章3000余枚，卻因其發(fā)展中斷，印上的文字已無法釋讀。唯獨在中國，印章代表個人或權力機構的憑證作用始終未變，即使在今天，各黨政機構的公章不用贅言，私章也仍在購房、貸款等重大個人征信情境起著重要作用。

按印學研究的主流分類，中國印章有三大印章系統(tǒng)，在時間上呈先后、發(fā)展上相互影響。第一個系統(tǒng)是起源自殷商、勃興于秦漢，以政府和官員征信為主要目的的古典璽?。ɑ蚪y(tǒng)稱為“秦漢印”“漢印”）；第二個系統(tǒng)是與明清文人書畫活動密切相關，以抒發(fā)文化人內心情緒、案頭賞玩為目的的“明清流派印”；第三個系統(tǒng)是處于上述兩者之間，發(fā)展期亦間于這兩種印章之間，長期以來被籠統(tǒng)稱為“元押”的類印章。

“元押”的特點可概括為四點：

1.時間上處于南北朝、隋、唐、宋、元，兼跨遼、西夏、金，主體在元，流風可及明，甚至綿延至民國；

2.這段時間官印從官吏印轉為官署印，數(shù)量大減。私印出于紙張運用普及，封緘和民間憑信形態(tài)變化。以及葬俗改變，冥印大為減少等原因不再普遍；

3.受民族大融合影響，“元押”在印式、印文諸方面打破了原有篆書程式，以俗體楷書漢字、少數(shù)民族文字入印。印面也打破了傳統(tǒng)的非方即圓形式；

4.以各種“押”“記”為代表，多用于市井民間。

三大印章系統(tǒng)中，“元押”這一類，雖然存世量較其他兩類為多，但因其又“土”又“俗”，其學術研究也最薄弱，在收藏中也屬于較偏的“冷門”。歷史功用研究剛剛起步

以往對“元押”的研究，大多限于審美和篆刻借鑒的范疇，對其在歷史上實際功用的研究還剛剛起步。胡家持在《元代押印研究》（載《元代印風》）中，特辟節(jié)列出了“元押”研究中有待探索的三個問題：一是斷代（除極少數(shù)出土于年代較清晰的墓葬，宋、遼、夏、金、元往往混為一談，紐式也變化不大）；二是地域性；三是加工方式（許多文獻上說押記是店鋪里批量生產銷售的）。

印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中國古代印章產生于西周乃至新石器時代用于陶器上拍印紋的工具——陶制的印模。它慢慢演變?yōu)橐环N既能復制固定的符號，又可驗示持有者身份的特殊憑證。而在很多人的思維定勢中，印章成為“官印”后，其身份憑證功用被強化，而實用性的“工具”一面卻在減弱。實際上，作為憑信的印章和作為勞動工具的戳子，在長期的發(fā)展中都是印章綿延千年的基礎。像王獻唐就認為，古代璽印用途有三：一為符信封印、一為火烙鈐印器物、一為佩帶壓勝。

在民間手工業(yè)和商業(yè)中使用的印章，顯然有著不同于“官印”的傳統(tǒng)。如在唐墓中發(fā)現(xiàn)的用朱印進行貢品壇口的封緘，再如宋代金粟箋、耀州窯瓷器，金代銅鏡等器物上工匠留下的楷書押署。今天在南京明孝陵參觀，只要足夠細心，也不難在城墻磚上發(fā)現(xiàn)此類印記。民間收藏愛好者也很容易在清代銀錠、明代硯臺等物件上發(fā)現(xiàn)當年工匠留下的押戳印記。

有學者認為，文人流派印興起和政治上對元代蒙古族統(tǒng)治反動的影響，是押印戳記在明代銳減的原因。像這一時期的瓷器制作工人，就以“畫印”的方式替代了戳記的使用。到了清代，押印戳記一部分融入流派印創(chuàng)作，變成純藝術品；一部分流變?yōu)椤皸l記”與“關防印”合流。還有一些圖形、文字押印戳記則演變?yōu)槭止ど唐?、商鋪的標識，具有了后世戳記商標的意味，演變?yōu)榈赇佔痔栍糜　?/p>

現(xiàn)代“元押”在僑鄉(xiāng)

“僑批”可以看做是“元押”在現(xiàn)代的綿延。廣東潮汕、福建閩南等地是中國著名的僑鄉(xiāng)。明、清兩代，大批居民移民東南亞等地，出洋華人多愿將來之不易的血汗錢托寄回鄉(xiāng)。在當時金融郵政機構尚未建立或不完善的情況下，民間的水客和特殊的金融機構——僑批局應運而生，其營運從19世紀前半葉一直綿延至1979年。

僑批專指海外華僑通過僑批局寄回國內的匯款和家書，是一種信、匯合一的特殊郵件。在潮汕僑批的信封和信箋上可看到有各種顏色、起各類用途的印拓。特別是按照僑批的傳統(tǒng)，在信封與信箋的右上方蓋上紅色“如意”章，向收信人祝福吉祥如意，同時起到迎首壓角、防偽、信物、印證的作用。一些特殊的“如意”章和用法，還有某些使用人約定的特殊意味?！爸袊鴥S批”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此類印章，從其功用和形態(tài)上，完全可以視為“元押”在現(xiàn)代的綿延。

漢字印三種

單字印在“元押”中，單字印占了相當數(shù)量。它們有的是姓氏印，如“張”、“劉”等；有的屬吉語，如“吉”“福”；還有些可能具有某種實用驗證功能，如“當”“關”。還有些可能與商業(yè)有關，如“記”“寶”等。此類印章較多為楷、行字體，也有隸體的。

值得注意的是，施元亮《花押印匯》等印譜中收錄的一些“起伏明快，峻厲奇恣”，頗有魏碑風格的單字印拓，在現(xiàn)實收藏中卻幾乎未見印章。因此孫慰祖在《唐宋元私印押記》中懷疑這批最早源于楊守敬摹刻《印林》中的印章，可能根本就是出自清代書家、印家之手。

封緘印印章在紙帛應用之前的封緘作用即“封泥”。起初，絕大多數(shù)亦用姓名璽或官璽封緘。后因書牘交流的普遍與廣泛，專用的璽印也形成了獨有的體系。文字長的如“劉次卿印完封請發(fā)”，文字短的有“顏琳白箋”“孫敏白記”等。在元押體系中，典型的是“封”“封檢”“謹封”“封記”“頓首謹封”“頓首”等。存世量相當多，應當都是鈐于來往信函上，以示謙敬的。

“封檢”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清末，如收入《銅印鈕把玩與鑒賞》94頁的“護封”印。張千弘先生有文介紹，在民國時有一種與封口紙配用的護封印，印文即是“護封”或“謹封”。封口紙系種專門生產的極薄且韌性很大的宣紙，做成小本出售，信件粘封后在封口貼上一張封口紙，蓋上護封印再交付遞送，以保護信件在中途不被隨便拆封。

吉語印吉語印又叫成語印，是使用者精神愿望的一種載體。在戰(zhàn)國時期，就出現(xiàn)了“敬事”“正行”“忘私”等印。有論者認為吉語印不是自己刻的，而是成批生產，作為商品在市上出售，供人佩帶或作為隨葬品的，也可能鈐于信函以示對收信人的祝福。

與秦漢印中的吉語印不同，元押中的吉語印更富草根性，像常見“大吉”“和合”“富貴”“大吉利市”等?；ㄑ涸谌毡臼褂弥两?/p>

“花押”是“元押”中最富特色的類，幾乎成為“元押”一類印章的代稱。關于它的起源，元代陶宗儀《輟耕錄》中有一段被反復引用的話：“今蒙古色目人之為官者多不能執(zhí)筆畫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p>

“押”者，署也，本為動詞，是指在文字、字畫、契據上用作憑信的草書簽名或代替簽名的特定符號。署押的形式，在漢朝就有了。如居延漢簡有“□月詬表押墨付如牒”，“押墨”便是指用筆墨畫押。當時長官給屬吏的符牒，便只是書一“諾”，如今天官員閱文的畫圈（圈閱），或批“閱”字一樣。有研究者認為早在北齊后主時，已有了官方文書集體簽名用花押的方式。唐太宗、唐玄宗也都留下了花押的筆跡。

唐中宗時有個韋陟，常常用五彩箋作書札尺牘，大都自己口授，令一個聰慧的女婢代筆作書，寫完后在末尾署簽名。他的簽名以縈回如垂云姿態(tài)，博得了“韋陟五朵云”之譽。可見花寫簽押在唐代非常流行。毛筆簽押，起到了美化簽名和征信辨?zhèn)蔚淖饔谩?/p>

為了使用方便，將自己習用的簽押鑄刻成印，以蓋印代替親筆簽押，這就是花押印?！盎ㄑ骸比胗〉臅r間，主流觀點是五代。孫慰祖認為，民間收藏的不少被認為是“元押”的印章中，有相當部分應是宋代制品。

花押印章的運用，一直沿用到明代。而在文書上墨筆押署的方式，直到民國還在使用，即民間的“簽字畫押”。而同處中華文化圈的日本，這種簽署方式的影響更大。據佐藤進一《花押を読む》（東京平凡社1988年）介紹，4世紀中期的日本，大和政權統(tǒng)一了割據的小國，這個時期，大量中國的知識、技術傳入日本。5世紀，開始使用中國漢字。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花押是承平三年（933年，相當于中國的五代時代）文書上的。自10世紀開始廣泛采用花押簽署的方式，至江戶中期才被印章所取代。直到目前，內閣總理大臣和閣僚們在簽署文件時仍使用花押的方式。一些特殊的行業(yè)，如鐵道站長也有使用花押的習慣。

景教印數(shù)量巨大

景教屬于基督教的個支派，景教始創(chuàng)人為聶斯托利（Nestorius，380451年，生于敘利亞）。可能于6世紀初便已進入北魏洛陽，傳入中國時，原稱“波斯經教”“大秦教”，后改以景教為名，“景”是指光明之意。隋唐景教最盛時，與祆教、摩尼教并稱為“三夷教”之一。在唐朝，因統(tǒng)治者喜好不同，景教時興時衰。而在契丹、蒙古等地景教頗為流行。隨著蒙古人入土中原，不少色目人來到中國，該教在元代再度興盛，并與當時的天主教會合稱為“也里可溫”教。明朝建立后，受統(tǒng)治者打壓，景教再度哀微，但并未絕跡，社會上一直存在著“十字架教派信徒”活動，持續(xù)了兩個世紀，直到16世紀中后期，天主教傳教土開展中國傳教工作，景教才從中國絕跡?，F(xiàn)在全中國只有香港還有此派的信徒。

景教印數(shù)存世量很大，以孫慰祖《唐宋元私印押集存》為例，景教印就占了該書收存印章總數(shù)的約8%。民間古印收藏者手中，大量都是這種印。且近年來在東北、內蒙、山西、河北等地仍有不少面世。

其形制比一般元押要大，有自己獨立的系統(tǒng)。其特征是無論千變萬化，都不離“十”字圖案。往往以四個向心的梯形組成十字骨架，中間飾以“卍”“卐”“+”字，有獨特的形式感。另有一種為鳥形或雙頭鳥形，民間多稱為“鷹”，孫慰祖則認為這紋樣來自于希臘和西亞體系，應釋為“鴿”。并指出這種印符大量發(fā)現(xiàn)的區(qū)域是在中國，故受到佛教文化的滲透，出現(xiàn)了與十字并存的蓮花、云氣紋等圖案。

特別需要提醒的是，民間收藏的圖形印中，經常還能看到一些“不上譜”的奇怪圖形，很容易被人們認為是“假印”“臆造品”，但實際上這些印很有可能是歷史上中華文化與草原文化、西域文化，甚至是南亞等文化交流的遺存。如果有眼光，非常有可能“撿漏”。

2016年9月10日識于梁溪窺山樓

（編輯/董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