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曾憶晚風歸

王天宇

他說：“你來干什么？找回憶嗎？所有的回憶都已經(jīng)輸給了時間，你走吧?！?/p>

一、梨花雪

太過遙遠的歲月，斑駁了記憶中的臉龐。那些泛黃的畫面周遭纏繞著如紗的薄霧，帶著朦朧的情思，在我腦海中回旋。這便是回憶最初的模樣?？偸峭涣?，那年清秀的少女站在梨花樹下，花瓣落滿了她的肩頭。果綠色的裙角隨風微擺，和她一起沐浴在陽光里，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我叫她：“阿姐?！?/p>

“阿幺？過來?！蹦且粍x，她笑靨如花。再思量，卻又如同秋水映著的蒹葭，美得不真實。

我晃晃悠悠地跑過去，一頭扎在她柔軟的發(fā)絲里，使勁兒嗅著青絲上沾染的陽光和梨花的香氣，甜絲絲的。綢緞般的長發(fā)從我臉色滑落，我轉過身來，看到眉宇清澈的少年，穿著舊式的白色襯衫，站在陽光下，笑得燦爛，笑得無邪。

他輕輕拂去阿姐肩頭的花瓣，花瓣在空中打了個旋兒，隨即落到地上，如同輕盈的羽毛。他們只是站著，誰也不說話，如石雕一般，像是要立到永恒。

泛黃的默片中，梨花落了一地，仿佛下了一場關于青春的雪雨。

斜陽沉，流霞低，時間在這樣顯而易見的流逝中，帶走了阿姐如瀑的長發(fā)，而她微微發(fā)福的身材再也無法穿下那條裙子。阿姐日日困在柴米油鹽中，困到眼角那抹明艷變成了憔悴。

阿姐，你還記得當年似雪的梨花嗎？那個少年和長發(fā)呢？是不是你太貪玩了，把一切都弄丟了？還是那年紛紛揚揚的梨花雪太大，埋葬了昔日的一切？

二、晚風歸

阿黑是一只漂亮的德國牧羊犬，聲音低沉，不怒自威。

小小的女孩卻學大人，滿腹心事地坐在院子前的臺階上，任憑人們“阿幺，阿幺”的喊也不回頭。大人們失去了耐心便不再理睬，只有阿黑走過來，默默地蹲在我身旁。

阿黑，你真好。阿幺喜歡你。

阿黑蹲著，我坐著，竟是一樣的高。我伸出肥嘟嘟的小手一把摟過阿黑的脖子，“阿黑，我們出去逛逛。”

阿黑看了我一眼，不曾說話。我起身拍拍土，他起身抖抖毛。我像麻雀一樣跳著向前走，他緊緊地隨著我，即便是走路也不曾發(fā)出一點聲音。

阿黑，阿黑，你好厲害，街上的人們都怕我們嘞。

阿黑，你好威風啊。

阿黑，保護阿幺一輩子好不好？

阿黑留意到我的注視，揚了揚頭，看著我，眼神有些奇怪。但是阿幺很小，看不懂，也只是知道有些奇怪而已。

誰用茶香沖淡了別離，整個回憶里都彌漫著淡淡的香氣。只是，時間來不及將生活這杯茶沖泡均勻，你便已匆匆喝下去。以致最后一口太過濃烈，難以下咽。

阿黑你知道嗎，現(xiàn)在人們都不再叫我阿幺了，阿幺只在回憶里才有了，阿黑是要保護阿幺的，所以你才留在了回憶里對嗎？其實阿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阿黑不再和阿幺一樣高了，阿黑也跟不上阿幺的腳步了。

只是，阿幺以為是自己長大了。后來，阿黑咬不動阿幺給的骨頭，阿幺這才明白，原來，阿黑老了。

好想倒轉生命，重新在歲月中寫下誓言：阿黑，不管人走茶涼還是物是人非，都不許離開我。然而，歲月是一指流沙，生命終將天黑，晚風吹拂，流沙退散，昔日的諾言便不復存在了。從沒有什么是可以保存在流沙中的。等到生命的燭火終于熄滅，回憶中的一方升入天堂，現(xiàn)實中的一方墜入深淵。再認真許下的地老天荒，在時間看來終歸是玩笑罷了。

曾經(jīng)美好的瞬間都化作寒光閃爍的尖刀。曾經(jīng)耳畔熟悉的呼喚都化作痛苦的靡音。從此，咫尺天涯。阿黑，阿幺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了，請你放心。回憶里的你，照顧好回憶里的阿幺就行了，她離不開你。

那，謝謝了。

三、木蘭槳

又是一度清冷床前月光入夢時節(jié)，燭火依舊閃著微光，是誰起身推開窗，就著燭火，將往事與月亮徹夜閑聊？月光撫摸他的臉，他撫摸著一切過往。

鵝黃淺綠，青碧翠黛，嫩綠濃綠，綠得那么美。葡萄架下，呀呀學語的小女孩，咯咯地笑，“我比爸爸高了，我能夠到樹葉葉了。”旁邊年輕的父親英俊挺拔，笑得燦爛。

那笑容太美，美到刺痛了我心里深藏的那根白發(fā)。我哼著兒時的歌謠，在守望盡頭中回望?？伸F靄太濃，一切都找不到;涌淚哼著兒時的歌謠，撥開霧靄繼續(xù)回望，卻發(fā)現(xiàn)父親獨自立在一角。燈火幽微，我望不穿他眼中的歲月波瀾。

當月亮躲進似墨的夜色中時，星空便會分外璀璨。阿婆這時候會一邊摟著阿幺，一邊指著天上的星星，講述牛郎織女的故事。

“阿婆，七夕節(jié)的時候，牛郎和織女真的……唔，會相遇嗎？”阿幺啃著西瓜，含糊不清地問道。

阿婆寵溺地拂去阿幺嘴角粘著的黑色西瓜子，“是啊，他們會相遇的?！笨墒?，阿幺長大后再無法找到那兩顆星星了。有些東西被什么一點一點地腐蝕，變成了沙，隨風揚起卻不曾落下。

第一場細雨，從藍得澄澈而寂寥的天空中灑下來，濕漉漉的空氣夾雜著泥土氣息，煙雨籠罩著大地，如同空靈淡雅的水墨畫。這時，南飛的燕子便回來了。

阿幺喜歡看它們靈巧地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后飛向遠方。這時候，一種感覺在阿幺心中愈演愈烈，卻又欲描難寫。

蟬鳴響起，又有誰淚濕了衣袖？知了，知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當你看到時間長河的洶涌波濤將一切卷走，無可奈何的你，一切感傷都無需宣之于口，只能無力地沉默。

沉默到整個世界都如同空曠的原野，歇斯底里的吶喊在這里得不到回聲。

我說： 可惜當時只道是尋常。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后的流光，驚醒了阿幺。多年過去了，夢醒了，再回眸，阿幺才學會了思念?？墒悄切┰?jīng)的面孔，曾經(jīng)的畫面，再未能浮現(xiàn)于眼前。就算回憶輸給了時間又怎樣？若不是當年時光縫隙里的驚鴻一瞥。他們與我擦肩而過，我又怎么會懂得美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