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的春天（組詩）

阿垅

酒 ?曲

嗜酒如命的父親，臨終前只留下手心里

一小片薄薄的月光。

像一片羽毛，我珍藏于枕邊，看它長大。

移居他鄉(xiāng)之時，我已無力搬動桂樹下

一座釀酒的作坊。

藍(lán)墨水

我喜歡的墨水有著天空和大海的顏色。

可我好久都沒動用過它了。

不是我懶惰，我是在等一段時光

把院子里的雜物收拾整齊，給擁擠的生活

騰出一塊空地。像我一樣早起的人

已在田野忙碌起來。只是田野空白著內(nèi)容

這內(nèi)容掌握在即將播撒的種子里。

春天的雨水就要來了。我轉(zhuǎn)身回屋

隱隱感覺心頭上的鴿子撲棱著翅膀。

我要盡快把那些彎曲的、驚險的和迷茫的路理順。

當(dāng)然，是通過我喜歡的墨水。

它不會讓天空無色，更不會讓大海留白。

它流下的淚，是藍(lán)的，也是咸的。

影 ?子

比我更熱愛生活的人

不需要奢華，只需窗臺邊用舊的書桌

一盆四季常綠的吊蘭

還有幾首動聽的音樂，一支順手的鉛筆

比我更喜歡光陰的人

跟隨著我，寸步不離

借我的名字，星期六寫信

借我的性別，星期天約會

借我的聲音，星期一又去上班

高興時，選好最佳的角度

把我矮小的身子繪成一個巨人

怨氣時，故意在一堵破損的墻上

將我攔腰折斷

悲傷時，他也是那么無助

甩給我一臉冰涼的淚水

有時他也扛不住感冒發(fā)燒說胡話

像我一樣有氣無力地躺下

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兩個人

疊在了一起

仿佛我天生就是主人，他好像歷來就是奴仆

多么羞愧——

我從未主動向他低過頭

從未主動與他握過一次手

火 ?車

一張車票指名道姓

兩條鐵軌整夜失眠

趕往春天的路上摩肩接踵

陌生的你，也許會與我

背道而馳

匆忙的時光，也需要

在我們身體里呼嘯一回

閃過他鄉(xiāng)的原野、村莊之后

看到自己久違的山坡和月亮

有時候，我們也多想

把撕去的日歷重新一片片粘好

在街角唱完童謠我們回家

向賢惠的母親和健壯的父親道聲晚安

雖然我們不曾相識

但在不同的地方

我們拍去胸前的灰土

含著熱淚去擁抱

同一個貧瘠也要怒放的春天

狐 ?貍

1

狐貍的出生：可以追溯到民間。

追溯到一棵歪脖的老柳樹下。

自古以來，狐貍就是美艷的女子。

趕考的仕途就是面容窘迫的書生。

2

我最早對狐貍的認(rèn)識，僅限于小學(xué)課本：

一塊烏鴉嘴里叼著的肉;

一片狐假虎威的綠色森林。

3

夜半挑燈，清風(fēng)徐來。

原野上閃過的一簇磷火，

可否印證到一只狐貍的現(xiàn)身？

4

而日常，我們見不到狐貍。

誰又能領(lǐng)悟它的孤獨(dú)和悲傷？

一場精神的艷遇，

游離于我們的生活之外。

5

狐貍說：妹妹，也只是個傳說。

6

在獵人瞇成三點(diǎn)一線的眼睛里，

彌散了一團(tuán)塵霧中的哀鳴。

女人們喜愛一狐之腋。

卻咬牙切齒憎恨狐貍成精。

7

解讀狐貍，天已高，地已遠(yuǎn)。

深秋的白樺林，落葉紛飛。

拉近其中一只向這邊凝望的眼神。

……

8

電視信號突然中斷，幾只狐貍的生涯

就此消失，瞬間飄起了滿屏的雪花。

九龍峽

在這里，我只驚訝于被暖風(fēng)

懸空的春天。

陡峭的河谷，江水如一頭睡醒的吼獅。

飛濺起的波濤在巨石上層層堆雪。

從石縫間伸出的野毛桃

一株接著一株，撥云見日

升騰起一片片粉色的暖云。

開得坦然、無懼

開得蕩氣回腸。

修理時間的人

記得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臨街的鋪?zhàn)?/p>

喜歡看玻璃框里各式各樣的鐘表

一遍遍聽滿屋子整齊劃一的嘀嗒聲

安靜地擠在一起，羨慕著坐在柜臺后邊

的那個人，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不知為什么，又覺得這里的一切

都是那樣地老。包括他灰白的胡須

粗短的手指，以及不時傳出的一兩聲咳嗽

他擁有那么多的時間，做什么事都顯得不慌不忙

有一次，我拿著父親的手表去修理

他戴起花眼鏡，準(zhǔn)確地說出了它的牌子、產(chǎn)地

和年齡。小心翼翼地開始工作

直至找到毛病，換上了零部件

除塵、上油，讓停止的時間繼續(xù)走起來

長大以后，我們才知道

時間也會生銹，無法修理

比如廢棄在墻角的鐘表

比如昨天，比如已經(jīng)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