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鼎
心相(組詩)
蘇 鼎
獵人,在經(jīng)常出沒的山里走失
密林深處打轉(zhuǎn)。多么熟悉的山水啊
陡然變了臉色。頭頂上那只怪叫的鳥
四處盤旋,揮之不去
衰草倒下又堅韌地爬起來一心一意
要還魂。剛才那條摸著石頭走過來的河
又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第三次了!
一個被重復(fù)使用的鏡頭顯得極不真實
那些石頭比啞巴更堅強,閉緊嘴巴
任由詭秘地笑,蛇一樣彎曲的水流
一圈,又一圈,冷靜地散播顫栗
繼續(xù)深入水滸地帶,和那些草芥密謀
他曾經(jīng)百發(fā)百中,在一只紅狐的左眼
留下彈孔,把小獸們翠綠的膽汁涂在樹上
此時,狩獵的人丟失了自己的路
一天零一夜的詛咒被一個并不規(guī)則的句號沒收
無始無終,螞蟻在一枚“臭蛋”的圓圈里
拼命奔跑。反復(fù)上演畫地為牢的游戲
他無法祈禱,也不想祈禱
他的宿命里沒有上帝和救世主。當(dāng)然
在深山密林里迷失,還遠(yuǎn)遠(yuǎn)不等于死亡
做為一個身手不俗的獵人,無數(shù)次夢見過
那張躲在林子背后的臉。就要
和這個老友相見了。他們一度合作默契
互換眼神之后,飲水的母鹿就應(yīng)聲倒了下去
他拽走了肥碩的鹿體,另一個則歡快地
吸吮,血泊中無依無靠的一對精魂
天色越來越暗。他別無選擇,為了前進再次踏進
那條波譎云詭的河里。松垮腐敗的河床
越發(fā)不堪一踏,沒有任何力量,連一塊石頭
都無法托舉。
——他最后一次后悔,不該惦記另一只紅狐
不該在去年瞄準(zhǔn)了那張火紅的狐皮
積重難返的雙腳越陷越深。“沒有誰能舉起自己!”
老學(xué)究瓦窯洞的無端擔(dān)心暴露無疑
柔軟的河水逐步侵入,蠶食他的腰身,胸和喉嚨
曖昧之手模棱兩可地左右搖擺
一種徹骨的冷,嗞嗞地從槍膛里爬出來
四處張望。誰也無法想象最后的一槍朝向哪里
水?淤塞腐臭的河底?滿臉狐疑的天空?
亦或是一個人的思想?
軟弱的蘑菇,在陰歷七月的午后
占領(lǐng)整個山坡。做為這個夏天的第二代
潮濕,面目蒼白。一種菌類
最原始的心情,頂著雷聲的和沖破石頭的
次第而來。畢竟該有的還是有了
在那些酸腐的松樹上恣意生長,成為
一節(jié)朽木最后的注腳。
“消亡,僅僅意味著一種開始?!?/p>
沒有根須的家族,無法揣摸下一刻鐘
資產(chǎn)階級的口袋里賣出了股票還是火槍
猶豫,怯懦。富甲天下的私生子還在沿街乞討
這些溫室里的家伙,比白面書生更加可疑。
做為胸懷和膽量,并不僅僅指向未來
把火拼的尖刀和喉嚨里的豹子頭相提并論
一場打斗劇尚未開始。
——他躡著腳,悄悄從現(xiàn)場的左邊溜走。
群眾涌上大街,舉著鐮刀錘子和火把
目標(biāo)明確,憤怒染紅了天空。地主的大院里
堆積著他們的糧食,錢和女人
上世紀(jì)早期,以暴力繁殖暴力
槍炮,血腥,充塞今晚日益寬大的電視屏幕
那場革命情節(jié)復(fù)雜,曲折。道理簡單。
而下一頻道的故事更加哀婉凄迷
進城的婦女跪在地上,為丟失的錢包痛哭
那是她全部的積蓄,孩子的書包
老爹拖了一年多的手術(shù)。無聲無息
就不見了,她搞不明白
這意味著被偷盜還是一不小心的遺失
繁華茂密的城市森林里舉目無親
惶愧,污鄙,窮苦的羞恥從村莊的角落
傾巢而出向她包抄過來,寸步難行
寬敞的大街早已被飛快的鐵器占領(lǐng)
毫無指望的腳趾軟滑不已。過街天橋下
流淌的車速比家鄉(xiāng)的河水還要著急
這樣的洪流足夠把她帶走,到很遠(yuǎn)的下游
就像當(dāng)年懷孕的秋秋一下河就沒有出來
沒人理會這些,沒有人站出來承認(rèn)或者指認(rèn)
“馬甲”里的人正和自己打著啞謎
街道上,虛擬的人群在一則廣告里喘息
淡漠的尾氣駛過,連一聲輕嘆的份量都不夠
荒誕派的畫,蒙面的螞蟻陽光下熙熙攘攘
在白骨漸長的羊頭上圖謀搬運——
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著手帶走孩子備足糧食
一位畫者,絞盡腦汁之后開始舞蹈
把濡濕水墨的筆一會兒當(dāng)劍,一會兒當(dāng)花
運氣行功的伎倆連一個文盲都不能信服
那些并不形于色的人,貌似思想的人
他們的可疑,在一時手顫的遺墨里泄漏
一張上好的雪花箋被無端沾染。
更多的是五花八門的說辭,欲蓋彌彰的詭異
與混合了塵囂的風(fēng)一起風(fēng)行
來自寺院的僧人,與滿席酒肉的居士論道
一心想要找到彼岸。雞犬升天的神話一再傳頌
少不更事的鄰家小五手捧經(jīng)卷不肯回頭
道貌岸然的智者宣稱:“可怕的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p>
比如吸毒,比如第一次男歡女愛的接觸
一旦經(jīng)歷就無法剔除。
沒誰能夠讓人忘掉一個美夢,沒有誰
能讓一個在神話里長大的人丟掉幻想。就像
上世紀(jì)最后一場革命,轟轟烈烈,對準(zhǔn)文化的開火
回到家中,與灶臺對話與老婆孩子疑惑的眼神
對話。唯物主義的精魄已經(jīng)婦孺盡附
成為她們手中的丈八蛇矛。一會兒刺向書本
一會兒毫不留情地刺向虛偽惶惑的臉皮
細(xì)胞內(nèi)部的戰(zhàn)爭有恃無恐,矛頭直指
柔軟的心臟,一碰就會熱血迸現(xiàn)的那種。就像
一條吃飽喝足的青蟲,在農(nóng)人的腳下還原為菜汁
上帝之手的點化,遍地莊稼一夜之間易姓改嫁
與天外基因交媾。豐碩的果實裂開肚皮暴張
不再饑餓的人們開始盤算,富足以及傳頌已久的情愛
另一種宗教伊始。豌豆慌張的秧子抓住了土地
棉桃一樣開花吐絮,輕佻之語層出不窮
早已石化的枯骨爬起來,試圖與形而上的學(xué)說
握手言歡。拈花微笑裝飾著心照不宣的秘密
幕布正在拉啟,下一個集體表演唱已經(jīng)自動展開。
千年前輸?shù)舯荣惖耐米哟髩舫跣?/p>
進入終點的老龜忽然丟失了觀眾,鴉雀無聲的賽場
剎那間歸零。就像一次不小心的按鍵
那些還沒來得及保存的文字,無聲無息遺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