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祥
童年二題
木 祥
我家老房子旁邊,是妃子村的頌經(jīng)臺。頌經(jīng)臺是村子里善男信女集資修的,是一所寬大的土木房,有兩層,樓上用來誦經(jīng),樓下便用作廚房或住人。這房子中間兩間高,旁邊兩間低一些,便于通風(fēng),光線也亮堂。木料也用得好,柱子有桶粗,那些門扇,都是請上好的木匠雕了花草魚鳥,顯得樸實、厚重。
誦經(jīng)臺的后墻,就是我家大門的通道。后墻上又留有窗戶,所以,誦經(jīng)臺里有什么動靜,都容易聽到。那些年,爺爺不輕易出門,喜歡在大門的通道里徘徊。爺爺個子有點高,面目清瘦,穿一件淡青色長衫,戴一頂瓜皮小帽,走路輕飄悠緩。我記得,爺爺?shù)墓掀っ笔呛谏?,帽頂上還綴了個紅頂。我們村子里的老人,很少有像爺爺這樣穿戴的。爺爺是按奶奶的意愿打扮的。
爺爺是個隨遇而安的老好人,知道村子里一般老人不像他這般打扮。爺爺沒啥文化,奶奶卻要將爺爺打扮成鄉(xiāng)村里的士大夫。所以,爺爺不輕易出大門,他怕村人背后議論張揚。他喜歡在誦經(jīng)臺后的巷子里徘徊。
爺爺遇到我,很少說話。大概是因為我很少說話。村子里就有人誤認(rèn)為我是啞巴的。爺爺當(dāng)然知道我不是啞巴。一天,我呆呆地坐在大門的門檻上,爺爺看了看我,好像要對我說點什么。在我的身邊轉(zhuǎn)了個圈,他才緩緩地對我說:誦經(jīng)臺不只是誦經(jīng),還辦過學(xué)校呢。
爺爺同時也知道對我說這些也沒有什么用,好像是自言自語。
我不說話,卻是記得爺爺說的話。后來才知道,誦經(jīng)臺開過私塾,曾收過一個現(xiàn)在山村里類似“復(fù)式班”的小學(xué)生。
后來,爺爺覺得應(yīng)該開導(dǎo)開導(dǎo)我了,一天,便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聽了他的故事,才知道爺爺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所以喜歡到誦經(jīng)臺的窗下去聽私塾老師講課。
爺爺是把聽到的故事講給我聽。爺爺像念經(jīng)一樣地對我說起那個故事:
老師講,一個學(xué)生遲到了。老師問學(xué)生遲到的原因,如果回答不出來就要打三教棍。學(xué)生站在門口,膽戰(zhàn)心驚地回答老師:路上有一座獨木橋,一位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不去。我上學(xué)時看到了,想去扶老人,又怕遲到,不扶老人,又怕老人過不了獨木橋,摔到河里去。猶豫再三,我還是先送老人回家,然后才回學(xué)校,所以遲到了。
老師聽了學(xué)生的陳述,不但沒有打?qū)W生,而且把學(xué)生的遲到改掉了,當(dāng)場表揚了他。
我想老師講的,可能是課文……
有時候,我會看到爺爺站在誦經(jīng)臺后面,看著房頂上黑色的瓦,看著棕色的木雕發(fā)一會兒呆,然后才往竹林去了。誦經(jīng)臺旁邊有一大片竹林。夜晚,竹林里住滿了麻雀。天剛亮,麻雀就開始鳴叫,“嘰嘰喳喳”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村莊。麻雀一叫,爺爺就睡不著了,他便起床到竹林下去撿鳥糞。鳥糞是最好的肥料,爺爺用篩子把鳥糞曬干搗細(xì),用來為煙草施肥。
爺爺抽煙不用煙斗,而是卷成拇指粗的卷煙抽。村里人稱這種煙為“呲嘴花”,一般人難以抽上。煙咂在嘴上,呲著嘴皮吸,要呲著些嘴,“呲嘴花”,很形象的。爺爺用鳥糞種的煙草,卷出“呲嘴花”來,味道就更純正了。
我經(jīng)??吹綘敔?shù)鹬斑谧旎ā比粲兴肌?/p>
后來,爺爺便中風(fēng)了。爺爺中風(fēng)后,嘴巴就歪了,即使不抽煙,也像是銜著“呲嘴花”一樣。其實,爺爺是輕度中風(fēng),中風(fēng)后,他還能走路。爺爺把中風(fēng)的原因,歸咎于墊了糯谷草的草墊,村子里人都說,糯谷是最容易引起中風(fēng)的植物。爺爺便從房間里取出糯谷草的草墊,在院子里邊曬邊拍打。草墊上便落下許多淡黃色的臭蟲,成群結(jié)隊在地上極快地行走,爺爺趕快“啄啄啄啄”地喚出一群雞來,把那些臭蟲捉吃了。我看到那些雞的雞喙上,沾滿了臭蟲的血……
歐陽可人 虎跳峽
爺爺越來越老了,長衫和瓜皮帽也不戴了,誦經(jīng)臺也不準(zhǔn)村子里的人誦經(jīng)了。
我卻可以出門了。爺爺老了頭卻不昏,對我說:不要輕易去誦經(jīng)臺啊,那里是有邪氣的,你精神氣不足,怕是有些壓不住的。
誦經(jīng)臺在我心里就神秘起來了。從我家的大門出去,只需十來米遠(yuǎn),就是誦經(jīng)臺的大門。一天,我看到頌經(jīng)臺大門旁邊的泥墻上粉上了一小塊石灰,這小塊白石灰墻壁上用毛筆字寫了“張妃接生站”五個大字。
原來,誦經(jīng)臺是用來做接生站了。
接生員是“春玲孃”。“春玲孃”也和村子里的婦女一樣頭戴黑色的“首巾”,穿一身青色的大面襟衣裳,腰間系一條圍裙?!按毫釈背鲩T,一準(zhǔn)是哪家又生孩子了?!按毫釈眰€子瘦小,說話輕聲細(xì)語的,步子很輕很快,手里端著一個臉盆,臉盆里裝著一條干凈的毛巾,一把剪刀和兩個藥水瓶。她從我面前走過,也不和我說話,好像沒有我這個人。她走過后,我便聞到一點淡淡的碘酒味。
我常常會走到接生站門口張望。
這天,我看到“春玲孃”面前站了三個像我一樣大小的孩子,一個是長壽,一個是富貴,一個是金祥。奇怪的是,長壽、富貴、金祥都脫了褲子,露出了小雞雞。這時候,我想起長壽曾經(jīng)在我的小雞雞上用毛筆蘸墨畫的那些毛不知什么時候都不見了。我就跑過去看,他們的小雞雞上也沒有毛。
我想這長壽真壞,他們的雞雞上都沒有毛,卻要在我的雞雞上畫毛!這樣想著,看到“春玲孃”手里拿著三顆糖,望著三個孩子。三個孩子表情都很執(zhí)著、態(tài)度很誠懇,“春玲孃”便有些猶豫不決了。“春玲孃”要一個孩子的“童便”做藥引。要了誰的童便,就給這孩子三顆糖。我看到他們?nèi)齻€都認(rèn)真地扶著小雞雞,要往“春玲孃”的小碗里尿尿??吹饺齻€孩子的眼神,“春玲孃”感到十分為難的樣子。最后,“春玲孃”下定決心讓富貴尿尿。水果糖也只能給富貴了。
長壽和金祥歲數(shù)比較大一些,他們不服氣富貴得了水果糖。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小雞雞比富貴的長得干凈漂亮。然而,“春玲孃”卻選擇富貴尿尿。長壽和金祥憤憤不平地拉上了褲子。
富貴十分激動,一激動起來,尿就尿不出來了。“春玲孃”輕聲鼓勵說:不要急,再急越發(fā)尿不出來了。
富貴說:剛才還想撒尿,這會兒怎么不行了?
“春玲孃”就拉著富貴到了一個僻靜的墻角,終于尿了半碗尿。富貴的褲子都尿濕了,但他還是高興地拿著三顆水果糖跑回家去了。
長壽和金祥一臉的不高興,悻悻地走開了。等到“春玲孃”走進(jìn)了誦經(jīng)臺,長壽就拉著金祥又回到誦經(jīng)臺門口,他們對著大門齊聲喊道:
一么一張床;二么二人睡;三么三更半夜;四么四腳攪攏……
我聽得懵懵懂懂,但知道不會是好話。也不知道“春玲孃”聽到?jīng)]有,她也不理會。
喊叫了一會兒,長壽和金祥就走了。我卻常常是要去誦經(jīng)臺的,我想哪天“春玲孃”可能又要童便了,那時候可能會輪到我,我會得到三顆水果糖。然而,“春玲孃”沒有再要童便,而是常常到外面去接生。村子里人都不習(xí)慣到誦經(jīng)臺生孩子,怕耽擱時間影響出工做家務(wù)呢,都想讓“春玲孃”到她們家里去幫她們接生。
“春玲孃”接生去了,誦經(jīng)臺里就更清靜了。我聽爺爺?shù)脑?,不敢輕易進(jìn)誦經(jīng)臺,便坐在了誦經(jīng)臺的門檻上。誦經(jīng)臺的大門臺階有三級,都是石板。石板早已被人們走光滑了。大門兩扇,是松木板,顯得厚實,也沒有上油漆,時間久了,顏色變得古樸了。進(jìn)大門就有口深井,有個小井檻,長滿了青苔。我看到井檻旁邊有棵石榴樹。由于背陰,樹枝伸到了圍墻外面,結(jié)著幾個石榴,顏色很好看。
誦經(jīng)臺除了接生,還住著刁德勝家。刁德勝是南下干部,一只眼睛沒了,聽說是打仗打沒了的。刁德勝講普通話,但也聽得懂村子里的方言,原因是他老婆是妃子村的人。刁德勝是南下干部,為什么會住到誦經(jīng)臺來呢?這說來話長了。
刁德勝在戰(zhàn)斗中立過功,但文化不高。南下以后,人民政府根據(jù)實際情況安排他在糧食局內(nèi)搞內(nèi)勤,并協(xié)助他找到一個叫李玉文的老婆。問題就出在李玉文身上。李玉文與刁德勝結(jié)婚后,一起住在糧食局,當(dāng)年糧食緊張,見了大米豆子就時不時往家里拿。由于這個原因,刁德勝就被“下放”了,隨李玉文來到妃子村了。
李玉文從前是個寡婦,沒有房子。大隊考慮到刁德勝是南下干部,就讓他家住在誦經(jīng)臺里了。
刁德勝個子高,瘦瘦的,右眼睛沒眼珠,眼眶全陷下去了,左眼睛還好好的。走路也悠悠的,面容很和藹,常常早出晚歸為生產(chǎn)隊守莊稼或在田地里看水。見我坐在門檻上,便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木祥啊,坐在這兒干啥呀,一坐就半天的。
我聽得懂他說什么,只是不知怎么回答。
李玉文在屋子里聽見了,接話說:你那個南腔北調(diào)的話,哪個聽得懂!
刁德勝也不反駁,又說:進(jìn)去和我家永珍玩嘛。
刁德勝與李玉文生了個小女兒叫永珍,比我還小呢,可能是遠(yuǎn)緣雜交的原因,長得比爹媽好看多了。永珍臉皮白里透紅,眉毛是正宗的柳葉彎,眼睛水靈靈的。我不習(xí)慣和別的孩子玩,更不用說是女孩了,嘟囔著不敢說什么。
刁德勝就慢悠悠地走進(jìn)誦經(jīng)臺去了。
永珍看到我沒有進(jìn)去和她玩的意思,便一個人在井邊做“抓石子”的游戲。她邊抓幾顆石子邊還要念叨著:麻核桃,一把撈,撈子起,起子單,抓子三,擺子對,撿子對,換成雙……幾顆石子從地上抓到手上,又翻到手背,我把眼睛都看花了……對永珍的印象也就怪怪的。
離開誦經(jīng)臺,我回家去,走進(jìn)大門,就看到爺爺了。爺爺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手里拿著根竹竿吆雞。院子里曬著些谷草,爺爺趕著雞和麻雀,不讓它們到谷草里亂扒亂抓。我知道,谷草是母親曬著搞“小秋收”的。把生產(chǎn)隊的谷草拉回來再打一次,多少有點收獲,母親很文雅地說是“小秋收”。
雞是不聽話的,硬是要用雙腳抓院子里的谷草,也不管谷草里有沒有谷子。爺爺生氣了,舉起竹竿吆喝著,竹竿都打斷了,開口罵,口水都流出來了。雞們卻很難趕走,爺爺?shù)哪槡饩G了,眼睛氣紅了。
看到我進(jìn)門了,便把氣撒在我頭上了,問道:又去誦經(jīng)臺了?
我不敢作聲。乖乖地站著。
爺爺又說:誦經(jīng)臺里住著的刁德勝家,最好不要沾邊。
我真的是不懂爺爺?shù)囊馑剂恕?/p>
爺爺又說:你看刁德勝的老婆,才生了詹玉明丈夫就死了!克夫呢!她家的女子每一代都有個克夫的,不能惹的!
我不明白地點了一下頭,爺爺才消氣了。
但我知道,爺爺是沒有能力管事了,所以還是悄悄地去誦經(jīng)臺玩。家附近沒有幾個玩伴,就只是長壽、富貴、金祥、永珍他們幾個。
但他們也不喜歡和我玩,我一個人坐在誦經(jīng)臺門口的時間多。過了不久,刁德勝的兒媳婦要生孩子了。兒子媳婦都沒有住在誦經(jīng)臺,住在外村呢,原因是這兒子是李玉文與前夫生的,叫詹玉明,媳婦叫楊水秀。
楊水秀生孩子,當(dāng)然要在張妃接生站生,近水樓臺先得月嘛,刁德勝家就住在接生站呢。
楊水秀住進(jìn)誦經(jīng)臺幾天都沒有生,一家人都著急了。
最著急的是刁德勝的老婆李玉文。楊水秀來誦經(jīng)臺生孩子,李玉文就不能下地干活了,要照顧自己的兒媳婦呢。看到兒媳婦遲遲不生產(chǎn),李玉文時不時就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是要生皇帝還是生太子啊!這么磨磨嘰嘰的。李玉文年紀(jì)也不小了,但性子卻是比兒媳婦楊水秀還急。只不過,李玉文的這些話沒有當(dāng)著楊水秀說。
李玉文走到誦經(jīng)臺大門口,看到我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自言自語了兩句就進(jìn)屋去了。我看到李玉文肚子差不多有楊水秀的大呢,好像也懷上孩子了。其實不是,李玉文是得過血吸蟲病,脾臟長大了就小不下來了,留下了后遺癥。李玉文穿著寬大的衣服,圍裙也比一般婦女的大,說話底氣很足,老遠(yuǎn)就可以聽到她聲音。心里便想起爺爺?shù)脑拋?,說她克夫呢。我還會把刁德勝眼睛被子彈打了的事怪給李玉文,其實,刁德勝打仗的時候,李玉文還不認(rèn)識刁德勝。
李玉文著急,楊水秀卻沒事一樣,她性子慢,挺著大肚子在門口轉(zhuǎn)悠,很愜意的樣子。這時候,我想起村子里的俗話:饞漢子想過節(jié),饞婆娘想坐月。生孩子了,天事地事都可以不管了,還有雞蛋吃呢。
楊水秀瓜子臉,梳了兩條辮子,用橡皮筋綰起,拖在身后。這種打扮,村子里稱為“打涼頭”。村子里的女子結(jié)婚后是要戴“首巾”的,工作單位上的女子才興“打涼頭”。楊水秀從前跟著繼父和生母在單位里待過,便學(xué)了些單位上女子的習(xí)慣,所以不戴“首巾”,“打涼頭”了。有些習(xí)慣,沾染上就改不掉。
楊水秀從前是很苗條的,懷孕后肚子大了臀部也大了。從前的衣服都穿不上,就把李玉文的衣服也穿上了。楊水秀說,生了孩子誰還穿這種衣服,以后要還婆婆的。然后笨拙地轉(zhuǎn)悠到誦經(jīng)臺的大門口,看我又坐到門檻上了,便對我說:木祥,我認(rèn)得你大姐呢,是不是嫁到楊伍村去了?
我說:是呢。
楊水秀說:以后到我家永珍這來上門吧,我看你們成一對太好了。
我聽了又害羞得不得了,臉也紅了,心里卻感到溫暖。
同時,我想起爺爺說李玉文克夫的話,就又害怕了。
從此,我更不敢與永珍玩了,卻喜歡看她抓石子。她卻沒事一樣,抓石子的時候,頭一點一點,腰肢起起落落,發(fā)辮一跳一跳的……可能是我不愛說話的原因,她也不太愛和我說話……
一天,誦經(jīng)臺里傳來哭聲和喊叫聲了。我聽得出是楊水秀的聲音,原來是楊水秀要生產(chǎn)了。
聽到喊聲,家里人都顧不上管永珍了,她聽到喊聲就害怕了,到大門口喊我:木祥,我嫂嫂又哭又喊,你陪我去看看!
我鬼使神差地跟著永珍去了接生站。不知道什么時候,永珍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小巧,溫暖。
進(jìn)了大門,接生站用來接生的就只一間屋子,我從前沒有進(jìn)去過。永珍拉著我進(jìn)了那間屋子。進(jìn)了門,我看到里面只有一盞煤油燈,光線很暗。我看到屋子里除了接生員“春玲孃”,還有李玉文。楊水秀躺在了產(chǎn)床。產(chǎn)床是張黑顏色的木床,只墊了床草墊。楊水秀褲子全脫了,上半身蓋著被子,下半身全裸著。她的胯下,放著一個臉盆。我一看就是“春玲孃”常常端著走的那只臉盆。
聽到楊水秀歇斯底里的喊叫,“春玲孃”輕聲說道:不要光喊,你要往下掙。
楊水秀喘著氣,臉上冒著汗,頭發(fā)都濕了,呻吟著說:怎么掙啊,我沒有力氣了。
“春玲孃”說:你把手拉在床板上,身子往上弓。
楊水秀試了一下。說道:我的手沒有了!
李玉文看到這種情況,不滿意了,雙手叉著腰,說道:這么嬌貴啊,我生你家詹玉明的時候,只像擠顆豆米一樣就出來了!
楊水秀就真的不敢多叫了。真的就雙手抓住床板把身體弓了起來。這一弓,還真有效果,我看到臉盆旁邊,楊水秀的大腿間,先是露出一縷黑頭發(fā),慢慢露出一顆小娃娃的頭來了……
“春玲孃”說道:快出來了!再使勁!
也不知楊水秀真的使勁了沒有,“撲通”一聲,那孩子就落到草墊上了。
“春玲孃”趕快抱起孩子往臉盆里放,順手就用剪刀把臍帶剪了。黑屋子里就聽到孩子的哭聲了。
我與永珍拉得更緊了,我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
孩子生出來了,李玉文叉在腰上的手才放下了。我看到她還漫不經(jīng)心地往那孩子的雙腿間看了一下,同時,我也看到了,楊水秀生出一個男孩子呢。
李玉文有些高興的樣子,轉(zhuǎn)身看到了我,又看到我和永珍手拉手的,問永珍說:哦,是木祥踩的生啊!
永珍模棱兩可地點了一下頭。
村子里,第一個到生孩子家去的外人,就為“踩生”,說是生下的孩子,性格是同踩生的人一樣一樣的。
生孩子的人家,是要給踩生的人煮一個糖心雞蛋的。李玉文高聲吆喝刁德勝說:給木祥煮個糖雞蛋吧。
刁德勝回答道:好哩!
說實話,我是很少吃到糖雞蛋的,它比富貴一泡童尿便得到的那三顆水果糖強多了。但是,我卻不太敢吃刁德勝在誦經(jīng)臺煮的糖雞蛋。原因是爺爺對我說的話起作用了,爺爺說誦經(jīng)臺有邪氣啊,說李玉文克夫啊,不知怎么的,又會想起永珍來……這么想著,永珍就端著糖雞蛋來了,說:木祥你喝吧。
我就真的喝了。喝著喝著,不知怎么眼淚就流出來了……
那個黃昏,我獨自來到了故鄉(xiāng)的小河邊。初秋里,河兩岸的稻谷,顏色淺黃。河兩岸大片的稻田,全是一個顏色。夕陽西下了,牛角號也響過,牛羊已經(jīng)被那個聾老漢趕回村,鄉(xiāng)民也回到了家里,家家戶戶的屋頂都起了炊煙。小河岸邊安靜起來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站到小河邊來。這就是我的童年啊,光著頭,穿著青布衣裳,布底鞋。才上小學(xué)三年級呢,還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齡,不知道為什么會到河邊來看這秋天的景色,看著看著自己陶醉了……
第二天上學(xué)去,簡老師讓我們寫作文。簡老師是我們學(xué)校唯一的女教師,二十來歲吧,剛從師范畢業(yè)就分配到我們學(xué)校來了。簡老師個子不高,一米六都不到的樣子,苗條,臉色顯黑。那天,她穿著青卡嘰布的青年裝,里面是白襯衣,配麻花色褲子。青衣服洗得有點泛白了。簡老師不但教語文,還教唱歌和體育。做操的時候,嘴里銜著哨子,“嘰嘰”地吹著節(jié)奏,身體比畫著體操動作。她做操的時候,身體自然地彎曲,伸展,十分飄逸。她的表情是自信的,我總能在她的臉上看到希望。
我在暗地里喜歡簡老師,聽她的課十分認(rèn)真。簡老師讓我們寫作文,我就把那個黃昏用樸素得近似笨拙的文字記下來了。好像是信手拈來,寫得土不拉幾的。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把作文交了。
那時候,我們每個星期有兩節(jié)作文課。第二個星期,簡老師手里抱著一疊作文本,邁著輕快的步子上課來了。她走路擺手的幅度比較大,臉上笑盈盈的。走進(jìn)教室,同學(xué)們就起立了,齊聲喊了“老師好!”簡老師點點頭說,“同學(xué)們好”!我們就坐下了。
簡老師上課了,她說:今天的作文課,我們讀一篇作文。
簡老師才讀了幾句,我就知道是讀我的文章了。我嚇得不行,可能是沒有寫好。簡老師抑揚頓挫,她是讀出感情來了。才讀了一段,簡老師就表揚我寫得好。同學(xué)們都朝我看,我的臉馬上紅了。
我覺得是簡老師讀得比我寫得好。她的普通話十分地道。她讀道:晚風(fēng)很輕,太陽慢慢地往下落,夕陽灑在金黃色的稻田里,很像潮水,緩緩?fù)嘶厝?,退回去。這金黃的海浪,一直退到了山邊……這時候,我仿佛聽到流水的聲音了,我仿佛聞到稻谷的香味了……木祥眼里的秋天多美啊……
下課了,簡老師讓我到她的宿舍去一下。
從教室到簡老師的宿舍是一條鋪著鵝卵石的甬道,道旁邊長著柏樹,桂花樹,臺階旁邊,是夾竹桃和紫金花。
簡老師住的教師宿舍是一所土木房子,據(jù)說,舊社會是寺院的大殿,是供著菩薩的,現(xiàn)在改成教師宿舍了。我很少去教師宿舍,進(jìn)了房間,看到簡老師的房間10平方米都不到,墻壁和屋頂全用報紙裱過的,墻角擺著一張小木床,花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氣。
我站在簡老師的宿舍里,簡老師放下了作文本,說道:木祥,我很奇怪,不知你那作文是怎么寫出來的。
我老實地告訴簡老師說:頭天晚上我到河邊去了,看到什么就全寫出來了。
簡老師聽了笑了笑,說:有意思,一個人去河邊了。
我說: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會跑到河邊去了。
簡老師說:那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我的宿舍嗎?
我說不知道。
簡老師又笑了笑,說道:叫你來,是想告訴你,缺什么文具書本你就對我說。你不能不讀書。
我說:是的。
停了一會兒,簡老師送了我一個紅色的筆記本。說道:想寫什么了,你就寫在這個筆記本上吧。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把筆記本接在手里,感謝的話也沒有說就走了。
離開簡老師,內(nèi)心十分激動,心跳得厲害,口也渴了。我就去喝水。我們平時都是在學(xué)校后門的井里打水喝。學(xué)校后門外,有口深井,是早在學(xué)校還是寺院的時候打出來的老井了。井邊有棵老柳樹,用大理石砌了井檻,井水滿滿的,井檻邊長著青苔。井邊放了只木桶,桶上拴了麻繩。我們都是自己用木桶打起水來,撲在桶邊喝,一個人喝不完,下一個接著喝。
離水井不遠(yuǎn),是趕馬大路,路上走著砍柴的人,趕街的人。趕馬路上,有一座牌坊。牌坊是用青石頭砌成的,有三門,中間一門寬,旁邊兩門稍窄。牌坊的石柱上刻有對聯(lián),可惜我記不太清楚了。牌坊是村子里為“節(jié)女”郭母娘娘立的,叫“郭家牌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趕馬人從牌坊走過來了。走到學(xué)校的水井邊,馬站住了,趕馬人也站住了??赡苁强诳柿恕?/p>
趕馬人是附近山上的山民,他趕的是一匹青鬃馬,仰著頭,很有氣勢地望著遠(yuǎn)方。趕馬人也很年輕、很健壯,衣服的成色還新,衣服外套了件羊皮褂,臉上冒著熱氣。他見了我,笑著說:小同學(xué),和你要口水喝。我馬上把木桶里的水倒了,重新打了半桶水上來。趕馬人撲到桶邊,咕咕喝了一氣,才喘著氣抬起頭來。
突然問我說:小同學(xué),你是學(xué)校那個女老師的學(xué)生吧?
我說:是的。
他說:我說嘛,那個女老師的學(xué)生肯定有禮貌!
我聽了很高興,也感到奇怪,說,你認(rèn)識我們簡老師?
趕馬人說:不認(rèn)識。
原來,趕馬人每天趕馬過路,有時會看到簡老師帶我們做操,有時候會聽到簡老師教我們讀書和唱歌。他覺得,簡老師會教出好學(xué)生。
聽了他的解釋,我高興地說:是的。
趕馬人說完就想走了,欲走又轉(zhuǎn)身說:你們村真有福氣,分來這么好的老師……說到這兒,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拉著我的手說:啊呀,你不是村子里的人吧?
我說是的。
趕馬人感嘆道,你看你這手,細(xì)皮嫩肉的,是讀書彈琴的手啊!
這時候,我才認(rèn)真地看了一下我的手。手指修長,皮膚紅潤,指甲尖尖的。我雖然生長在鄉(xiāng)村,但由于年齡小,家里勞力也多,基本上不干活的……
我趕快把手縮了回來。我怕同學(xué)們聽到了,我怕人說我是好吃懶做的人。
趕馬人又說:你們村就是出文人的村子啊,你看這牌坊,還有河邊的木橋,看了讓人舒心啊。哪里像我們山上人,生來就是趕馬的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想這兩天怎么都遇到好人呢?
看我呆呆的,趕馬人便笑了,說:要好好讀書啊!
然后就趕著馬走了。
我好奇地望著那個趕馬人走遠(yuǎn)了。
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簡老師對我說:木祥,明天是星期天,你和我去釣魚吧?
我性格內(nèi)向,有些緊張,隨口說:是了。
第二天,我就按照和簡老師的約定去了老河沿。先路過碾米房,再過“郭家橋”。郭家橋是座老橋了,橋身都是木質(zhì)的。河不寬,但也有兩個橋墩。兩個橋墩都是用水桶粗的櫟木支撐的,一直支撐起橋上的房面。橋上就蓋起了房子,成了橋廊。橋廊上,又修了一排座椅,可以在上面乘涼歇息的。我在橋上又看到那種叫作“魚綠翠”的水鳥了?!棒~綠翠”輕輕地飛來,頭上碧翠的羽毛,像是玉石?!棒~綠翠”輕輕地落在了沙灘上……
這時候,我看到簡老師和王老師拿著釣竿來了。
后來懂事了我才知道,簡老師為什么要讓我來和她一起釣魚了。原來她是要和王老師一起來釣魚。
王老師是我們學(xué)校的民辦教師,還很年輕,留著小分頭,穿著藍(lán)色的對襟上衣,黑褲子,他衣服上的紐扣也是布做的。王老師走路很精神,不茍言笑,表情嚴(yán)肅。王老師不但教書,還是公社文藝宣傳隊的骨干。逢年過節(jié),公社都要組織表演文藝節(jié)目,每次演出,王老師都演主角。跳舞總是排在前面,很出彩的……
我們相遇后,便去老河灣。老河灣里飄滿了水葫蘆。水葫蘆開著小白花。谷子已經(jīng)收了,田野站著稻草人。我不釣魚,專門為兩位老師挖蚯蚓做魚餌。
太陽很好,簡老師和王老師都用柳樹枝編了涼帽戴著,坐在河岸的谷草上釣魚??吹胶永镝烎~線上用玉米桿做的浮漂動了,簡老師高興了,急忙往上拉,可惜魚跑了。王老師說:性子不能急,要等魚兒拉著浮漂往前跑了才能起釣。簡老師按照王老師的方法,果真就把魚釣起來了。簡老師取下魚來,笑得很歡,我的心里也跟著高興了。
剛才天還晴得好好的,不久就起了烏云,眼看要下雨了。我們趕快用稻草人來建草房子避雨。草房子不能建得太大,我自己建一所,王老師和簡老師建一所。簡老師在草房子里問我,木祥,你的房子建好了嗎?我說:建好了。
頃刻之間,大雨就來了。我們躲在草房子里,我聽到簡老師和王老師輕輕地說話,輕輕地笑。然后又高聲說道:這雨下得真是奇怪啊,就在我們這邊下,硬是不下過小河。
我伸出頭一看,那雨最多下到河中間,我以為會下過去,然而,到了河中間又退回來了。村子里常說的“秋雨不過溝”,可能就是這情形了。
后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現(xiàn)象了。
一切又平靜了。一天,我去上學(xué)的路上,被玉珍姐拉住了。玉珍姐是王老師的妻子,也是我的遠(yuǎn)房表姐。我還知道,玉珍姐和王老師是對“調(diào)子”對成夫妻的,在村子里成了佳話。玉珍姐沒有讀過書,但歌唱得非常好,上山砍柴唱,曬糧打場唱,栽秧田里也唱。王老師也是唱歌的好手,時時找玉珍姐對歌,于是就對成一家人了。玉珍姐拉著我的手,她的臉紅紅的,身體像冒著熱氣,手上似有用不完的勁。我叫了她一聲“玉珍姐”就想走了。玉珍姐卻依然拉著我,問道:木祥,那天你和簡老師去釣魚了?
我說:嗯。
玉珍姐又說:王老師也去了?
我不會撒謊,說道:嗯。同時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低著頭不敢說話。
急中生智,我補充了句話:我們?nèi)チ瞬痪镁拖掠炅恕?/p>
玉珍姐問道:下雨你們怎么避雨的?
我脫口而出:我和王老師一起的。
玉珍姐這才松了口氣走開了。走了幾步又對我說:不要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啊……我做雙鞋子給你。
后來,玉珍姐真的做了一雙布底鞋給我,鞋面是天藍(lán)色的,鞋前面還做上了黑色的燕子。
我穿在腳上,走幾步就要低頭看看,怕鞋底被磨壞了……
后來的日子里,玉珍姐隨時把女兒水秀送到學(xué)校找王老師帶著。水秀才三歲,圓臉,濃眉大眼的,生得機靈,嘴也很甜。王老師上課的時候,簡老師沒課,就讓簡老師帶著。有一天下課了,簡老師讓我?guī)б幌滤?。水秀抓著我的手,我就帶她在操場上玩,我們坐在了籃球架下。我教水秀做猜中指的游戲。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指頭,讓水秀猜哪個是中指。水秀撲閃著眼睛,在我的手指上打量一會兒,用兩個指頭把我的中指揪出來了。她猜對了,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簡老師也來了,水秀就扶在簡老師的腿上,不知怎地,冷不防的,水秀在簡老師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簡老師驚叫起來,問道:水秀你怎么了?
水秀也不知所措地愣在一邊。
簡老師挽起了褲子,大腿露了出來。簡老師臉皮不白,但大腿很白,白得那些青色的筋絡(luò)全看得清楚。簡老師的大腿上,被水秀咬得起了一個青色的疙瘩。
簡老師問:水秀你怎么了,是你媽媽教你的嗎?
水秀哭了,什么也不說。
簡老師趕緊哄她說:不怕不怕,簡老師不疼的。
水秀就停止了哭,用手背揩著眼淚。
緊接著就“文化大革命”了,老師都要集中到縣上去搞“文革”。學(xué)校就停課鬧革命了。那時候我才14歲,初中也不能上了。簡老師要去縣城集中了,她又把我叫到她的宿舍里,說道:你們放假了,但書不能不讀——這些書就送給你吧。簡老師就把《紅樓夢》《林海雪原》《暴風(fēng)驟雨》《紅巖》送給了我。離開簡老師的時候,我差點流淚了……
說實話,我是很不情愿離開學(xué)校、離開簡老師的,我喜歡上學(xué)讀書,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只好回到了生產(chǎn)隊里。由于年齡小,在生產(chǎn)隊干不了什么活,隊長見我閑著,就派我去怒江修公路,說可以代替一個民工的名額。我懵懵懂懂就去怒江了。去怒江,我一直帶著簡老師給我的筆記本,想簡老師的時候,就在筆記本上寫一些詩歌。
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公路修到了貢山縣城,我又回到家鄉(xiāng)?;氐郊亦l(xiāng),學(xué)校又復(fù)課鬧革命了,可惜我過了讀書的年齡了。我去學(xué)校找簡老師,簡老師也結(jié)婚跟著丈夫到鎮(zhèn)小教書去了。王老師還在學(xué)校代課呢,見了我,好像有吃驚的表情,但馬上又嚴(yán)嚴(yán)肅肅的了。他可能看到我長得粗糙了,手也不像那個趕馬人說的那樣“細(xì)皮嫩肉”的了。王老師的女兒水秀也長大了一些,上小學(xué)了,她見了我,聽到我說話,笑著對人說:木祥的聲音變老了。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變聲了,不再是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