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宇
我要去北京
竇紅宇
許勝利、劉艷紅要離婚。這件事,讓縣城里的人摸不著道道。
許勝利他們這個縣,山高坡陡不說,從小長到大,十個人中有八九個,會得一種病:只要一換牙,牙就黑黃黑黃的。這種牙,弄得這個地方陰沉沉的,很少見到笑容。
一個縣也就算了,大家見慣了,聚在一起也不覺得丑??墒?,只要這個地方的人單獨去了外地,見到了外面白生生的牙齒和白生生的笑,那個自卑和羞惱呀,基本上想一頭撞死,捶胸頓足更是少不了的,總是在問,為什么我會生在那樣一個鬼地方?總是時不時要跟人解釋,不好意思,我們那兒,水不好!
要是別的東西,不吃也罷??墒?,這水跟這空氣一樣,每天都得喝呀!水不好,含氟量超標,氟斑牙,是科學家們上輩子就對這個地區(qū)得出來的結(jié)論,基本上成了許勝利他們的宿命。
既然十個人中有八九個是倒霉蛋,那么,十個人中,也就有一兩個屬于幸運兒。也就是說,人家那牙齒不管遇到什么水,都是白的。
劉艷紅就是這樣的。劉艷紅人長得不怎么樣,家境一般,可牙齒白,一白遮百丑,這一遮,劉艷紅公然成了遠近聞名的美女。一說起她來,好像整個縣城都知道,都說,那個牙齒白的。
二十四年前,二十歲的劉艷紅因為牙齒白,第一個被縣鋁合金廠招收錄用了。這件事,不僅讓劉艷紅老實巴交在城里賣豆腐的爹媽想不到,也讓劉艷紅驕傲了大半輩子。甚至,劉艷紅家的豆腐,都成了稀罕貨,大家都去她家買,都說,劉艷紅牙齒白,是從小吃豆腐吃出來的。
從此,劉艷紅發(fā)誓,就是老死,也不嫁給牙齒黑的。
縣鋁合金廠是中外合資企業(yè)。那可是縣長為了響應上級領(lǐng)導的號召,拼了老命請來的日本資本家,同縣里的鑄鐵廠聯(lián)姻,專門生產(chǎn)小轎車轱轆上的鋁合金鋼圈。所以,縣長那個得意啊,提起鋁合金廠,就像提起了他的心頭肉,總是哈哈笑,說,要重視,要支持,要全力以赴。
工人就地招錄,一番折騰下來,日本老板樣樣都滿意,就是對面相嘀嘀咕咕。翻譯告訴縣長,說日本老板表示奇怪,問怎么個個牙齒都是黑的??h長聽了,臉跟著黑下來,露出他的一口黃板牙,說,從現(xiàn)在起,凡是鋁合金廠的工人,上班時間一律給老子戴口罩!
日本老板一聽,當然愿意了,說吆西吆西,我們的這個廠,本來就是要戴口罩的。
雙方一拍即合。從此,戴口罩成了鋁合金廠的標志和這個縣城的講究。
那個時候,“中外合資”這個詞,別說是縣城,就是在大城市,聽上去也是讓人羨慕的。所以,凡是進了鋁合金廠的人,都成了這個山區(qū)縣城爭相追逐和模仿的目標。毫不夸張地說,他們要是戴著鋁合金廠標志的口罩在大街上走一圈,幾乎會讓一個城垂涎三尺。
劉艷紅因為牙齒白,不愿意戴口罩?;蛘哒f,劉艷紅因為牙齒白,不戴口罩廠里也不會太管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就給許勝利創(chuàng)造了條件。
就是說,上班的時候,許勝利認識劉艷紅,而劉艷紅不認識許勝利。偏偏兩個人又分配在同一條質(zhì)量檢驗線上,就是說,許勝利給那些從上游流淌下來的鋁合金片蓋上質(zhì)量合格的鋼印,二十片一疊摞起來,隔著一扇封閉的大玻璃,傳遞到劉艷紅這邊來。劉艷紅剩下的活已經(jīng)不多,每天負責從大玻璃下邊的傳送帶上接過許勝利的活,目測形狀、點好數(shù)目,之后,放給下一道陳冬梅他們,裝箱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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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動作,時間長了,都成了機械的了。而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重復,乏味得讓劉艷紅發(fā)瘋。唯一可以想想的,就是許勝利的眼睛了。
許勝利每次把那些已經(jīng)成型的鋁合金片摞好,從下邊的傳送帶傳過來的時候,都會從上邊的大玻璃上,對著劉艷紅點點頭。
一開始,劉艷紅對自己那一攤不熟悉,手忙腳亂,也就沒有顧得上。半年后,劉艷紅得心應手,就會想,他不僅是點點頭呢,說不定,還在口罩后面對著自己笑呢。一年后,劉艷紅終于下定決心,她一定要找到這雙眼睛后面的這個人。
其實許勝利的眼睛除了大點,并沒有多特別、多好看。只是那段時間,電視上在演《射雕英雄傳》,郭靖的眼睛也那樣大。這就要了命了。劉艷紅晚上擠在食堂看郭靖和黃蓉,白天上起班來,除了鋁合金片,就是想愛情。想著想著,就會碰上許勝利的眼睛,這雙眼睛因為口罩蒙住了臉,顯得無辜、柔情而又動人。在機聲隆隆的車間里,充滿了一種神奇的力量。
所以,劉艷紅對她的閨密陳冬梅說,她一定要找到這個人。陳冬梅撇撇嘴,說費勁,找到他還不容易嗎?你去三車間一打聽不就完了。劉艷紅更是撇撇嘴,說沒勁!像你這樣找還不如不找呢,這種事情,講究的是緣分,真找到了,那叫相遇。你懂不懂呀?陳冬梅說,嚯!你是想玩?zhèn)€人海茫茫的浪漫呀!那你可要小心,萬一那人除了雙大眼睛,還有一嘴黑牙齒呢。
劉艷紅聽了,瞧瞧陳冬梅黑黃的牙,又咬咬自己的牙,說,那,我也認了!
要找許勝利還不簡單,那些年,哪個男工不是有事沒事往女工宿舍跑的,更何況,是滿嘴白牙的劉艷紅。所以,劉艷紅的這種小浪漫,也就維持了不到一個月。那天在食堂,許勝利剛好坐在劉艷紅對面,吃完了,沖她點點頭,抿嘴一笑,那雙郭靖般的大眼睛,剛好被劉艷紅抓個正著。
兩個人就搞戀愛。陳冬梅很吃驚,說劉艷紅,你是被機器折磨瘋了吧?他一口的黑牙齒,你忘了你說的話了?非白牙不嫁?劉艷紅聽了,臉紅到脖子根,但還是硬著說我知道,可許勝利教養(yǎng)好,笑的時候會抿起嘴,不難看。
不多久,劉艷紅因為牙齒白,普通話講得好,從車間調(diào)到了廠廣播室,專門負責午飯和晚飯的時候,放放音樂,念念稿子。許勝利因為牙齒黑,自卑,就使勁寫稿,使勁往白色的稿紙上涂滿黑色的字,然后,投給劉艷紅。
許勝利文采飛揚,劉艷紅念得深情,兩個人更是情投意合,往來頻頻。到了最親密的時候,劉艷紅一在喇叭里放《壟上行》這首歌,許勝利就知道晚上要散步了,小樹林邊早早等著。那么,放《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許勝利就知道劉艷紅想他了,要約他去廣播室宿舍了,馬上洗臉漱口梳頭抹雪花膏,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郎。
這樣的日子,其實很短。短得他們婚后想起來,都懷疑是不是真的。
但是,這些都不是離婚的理由啊!這些不僅不是離婚的理由,大家議論起來,還都成了搞戀愛的美談。就連他們的女兒許紅聽了都感動,都杵著下巴無限神往,說,你們的愛情,真美!
那么,他們?yōu)槭裁匆x婚呢?是后來日本老板撤資工廠倒閉了?是小日子過得不舒坦?甚至,是女兒大學畢業(yè)了,沒什么牽掛了?要換換口味了?反正,可以肯定的是,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個什么像“小三”一樣光明正大的理由,大家都只好往柴米油鹽醬醋茶方面猜。后來干脆說,怕是因為一個牙齒白一個牙齒黑!大家就“啊”的一聲,不置可否。
就連填離婚協(xié)議,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兩個人對著“離婚理由”那一欄氣哼哼想了半天,填了個“感情不和”,就匆匆接著往下填。下面是“財產(chǎn)分配”,剛好兩套房,一人一套。許勝利住廠里原來那套九十平方米,劉艷紅住新買的一百二十平方米。存款是辛辛苦苦賣豆腐掙來的七萬元,血汗錢,兩個人都有點舍不得,后來許勝利一賭氣,說劉艷紅,全部給你。劉艷紅說許勝利,我是那么貪財?shù)娜藛?一人一半!后來填到了車,許勝利苦笑,說真好,買不起。省得填什么車型車牌發(fā)動機號了。劉艷紅滿臉委屈,說你也不瞧瞧你都四十好幾的男人了,好意思說?你瞧瞧人家陳冬梅家,都換三輛了!我真不知道嫁給你這樣的男人,圖什么?許勝利一聽,連爭吵兩句的心思都淡了,只抬頭看了看她,低頭更是填得飛快。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春天,滿街的花,兩個人都沒有心思看。許勝利像是下著最后的決心,不停問劉艷紅,身份證?劉艷紅說,帶了!許勝利又問,結(jié)婚證?劉艷紅說,帶了!許勝利還問,戶口本?劉艷紅狠狠瞪了許勝利一眼,說你不放心你拿著!許勝利說,拿著就拿著,丟東落西的,你就是笨!劉艷紅說,笨就笨,反正也笨不過今天了!
他們是第一個到的。民政局里負責離婚審查的辦公室里,坐著個滿臉漆黑的中年男人,沖他們笑笑,牙齒反倒白了許多。人家拿過證件和離婚協(xié)議看了看,就像拿著自家的花盆看了看,順手丟在一旁,問,你們確定是要離了?劉艷紅說是!許勝利倒是猶豫了一下,落在劉艷紅后頭,但也是緊跟著,說,離!
其中,攝像頭數(shù)量多、監(jiān)控區(qū)域范圍大、系統(tǒng)架構(gòu)復雜、業(yè)務面寬等是軟件平臺面臨的主要技術(shù)問題,可歸納為如下幾點:
那個中年男人又笑笑,說,是這樣,我們這兒有規(guī)定,凡是自愿離婚的,都往后推一個星期辦理。你們回去,再好好想想,要是想好了,一周后再來吧。人家這樣做,完全是好意。可許勝利還盯著不放,說你們怎么搞的?這不是折騰人嗎?那個男人又笑笑,把他們逼了出來。
兩個人灰溜溜的。許勝利反倒心情緩了緩,指著滿大街的人對劉艷紅說,你看,花。劉艷紅眉頭緊鎖,說,不行!我要去北京!許勝利說,錢都分了,哪有錢?劉艷紅說,沒錢也要去!而且,必須是你的錢你帶著我去!許勝利說,憑什么?劉艷紅說,你忘記了你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是怎么跟我說的,說是你要掙多少多少錢呀,說是你掙了多少多少錢就帶我去北京逛天安門、故宮,爬長城呀!騙子,我劉艷紅這輩子,就是被你的那雙眼睛騙了!
許勝利一聽,沒好氣地說,去就去!婚都要離了,日子都不過了,還怕去個北京?劉艷紅說,去!當然要去!明天就走!
去北京的票,是女兒幫他們在網(wǎng)上訂的?;疖?,軟臥,弄得兩個人心里怪不是滋味。許紅一個勁地勸,說爸,媽,我有錢了,我還不能孝敬孝敬你們呀!
女兒的大學,是在北京學的服裝設(shè)計。畢業(yè)了也不回來,就在北京和幾個同學合伙,在一個叫大紅門的地方擺服裝攤。劉艷紅電話里一聽女兒擺攤,就紅著眼睛跟許勝利吵,說許勝利呀許勝利,你說你慫到什么程度,你看看人家陳冬梅,嫁了個公務員不說,人家兒子也是公務員了!你說你就沒有本事給女兒在家門口找個工作?你說我們娘倆,到底圖你什么?我看,我們這一家子,就是擺攤的命了!
許勝利一聽陳冬梅的話就來氣,說擺攤就擺攤,我們女兒好著呢,靠自己本事掙飯吃!劉艷紅說好個屁!她這大學,我看算是白上了!她就算有一點好,也是牙齒白,那還是我生給她的!哪像你,滿口黑不溜秋的!我算是眼睛瞎了,才看上了你!
本來頭一回說,許勝利就忍了。但這話說到一千回一萬回,許勝利就當真了,就說,離婚!劉艷紅一聽,先是一驚,緊接著就吼起來,跳腳抹手,說離婚!許勝利,你要是不離婚,你就不是男人!
稀里糊涂,就來北京了。女兒歡天喜地,但就是忙,走不開。電話里說給他們訂了酒店,讓二老自己先待一晚,等第二天,直接坐著地鐵十號線去大紅門找她去。許勝利聽了,直搖頭,說這姑娘,怎么生了她媽的性子,粗手大腳的。
酒店在長安街上,五星級。兩個人按照女兒的指引,打了的,下車要付錢的時候,人家說這是“滴滴”打車,已經(jīng)付過了。許勝利將信將疑,剛要問一句,被劉艷紅使勁一扯,忙著下了車。走出老遠,劉艷紅才埋怨,說你這土包子,人家說付過了付過了,還問!你以為這車錢便宜呀?你有病呀?許勝利只好撇撇嘴,說,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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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很悶,但金碧輝煌的,到處是忙忙碌碌穿著筆挺的身影,房間是女兒提前訂的,又不要付錢,很快就辦好了。十二樓,兩個人在電梯里一晃,就別扭起來,都在想,這都要離婚了,住一間合適嗎?
等進了房間,兩個人又立刻把這個問題拋在了腦后,一起問,說天哪,這住處要多少錢一晚?跟著他們上來的行李員說,一千二。兩個人行李一放,立刻齊心協(xié)力埋怨起女兒來。都說,看看,看看,這得花多少錢呀!這不造孽嗎?擺個服裝攤,你在我們面前擺什么譜?怎么就不知道節(jié)省了!許勝利跟著說,對!怎么就不知道節(jié)省了!劉艷紅說,拉個屎撒個尿,用得著這么講究嗎?瞧瞧,瞧瞧,這么好的衛(wèi)生間,亮锃锃滑溜溜的,簡直可以在里面吃西餐了!許勝利說,對!吃個西餐多貴多講究呀!
兩個人就舍不得用,干什么都輕手輕腳。開水龍頭輕手輕腳,用毛巾擦臉輕手輕腳,坐沙發(fā)上輕手輕腳,就連按個馬桶,開個電視,也是輕手輕腳的。處處小心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這樣,用了還可以還回去。
房間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嚇了兩個人一大跳。劉艷紅不敢接,用眼神示意許勝利。許勝利沖電話搖搖頭又沖劉艷紅招招手,意思讓她離電話遠點。
果真,電話響了一陣就停了。兩個人使勁松了一口氣,剛要坐下,電話又響了。劉艷紅這回聰明,突然想起來,說,怕是閨女打的!許勝利離電話近,一把抓了起來。
還真是女兒打來的。問他怎么不接電話?許勝利反問她,怎么不打手機?女兒說,我這不是幫你忙節(jié)約電話費嘛!打房間電話,又不用你們出錢。許勝利一聽節(jié)約,馬上說,閨女呀,這房間太貴了太貴了,能不能退了還給人家,我和你媽重新找地方去。你說睡個覺,用得著這么造嗎?女兒說,爹,不貴,打了五折的!許勝利聲音大起來,說打了五折也要六百呀!
這時劉艷紅搶過了電話,說,閨女呀,聽話!我們不住這里,啊!女兒一聽見媽的聲音,立刻嗔怪起來,長長叫了一聲,媽!然后說,你們能不能不跟我談錢的事!錢錢錢,一天到晚就知道錢!也沒見你們從錢堆里長出個女兒來!劉艷紅還搶白一句,說怎么,難道你不是我們省吃儉用養(yǎng)出來的?女兒這一下徹底生氣了,說,媽!你們是關(guān)心我還是關(guān)心錢?我一天到晚忙成這樣,連見都不能見你們,你們還說!劉艷紅一聽女兒要哭,眼睛跟著紅了,忙說,好好好,乖閨女,都是我們不好,都是我們不好!這不,我們不是來看你了嗎?又忙大聲對許勝利說,她爹,我們聽女兒的話,我們住我們住!
女兒這才破涕為笑,說,媽,衛(wèi)生間里的大浴缸是干凈的,人家每天都消好毒的,你們坐火車累了,你和我爹好好泡泡!劉艷紅一聽就皺了眉頭,嘴上答應著,心里卻突然想,原來,這次鬧著來北京,自己是想來告訴女兒離婚的事的!
女兒又交代了吃飯的事。說是坐電梯到地下一層,餐廳已經(jīng)幫他們訂好了,錢也是付了的,只管吃就行。劉艷紅一聽到地下室吃飯,心想肯定便宜,就答應得爽快,只問,那,泡浴缸還出錢嗎?女兒這回笑得岔氣,說,媽,你老土!那錢不是已經(jīng)在房錢里了!
劉艷紅一聽,態(tài)度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壓了電話,立刻對許勝利說,我要泡浴缸!錢已經(jīng)出了的,我先泡,然后,你也必須泡!
先后從浴缸里出來,兩個人變得白潤紅光,互相看看,許勝利的牙就更黑了。劉艷紅一聲嘆,說,餓了,吃飯吧。許勝利不饒,問,你嘆什么氣?你怎么看我一眼就嘆上氣了?我就那么讓你不上眼?劉艷紅說,別鬧了,不上眼早了,又不是今天。許勝利說,誰鬧了?你給我說清楚?劉艷紅說,吃飯吃飯,這是在北京,長安街上,也由著你的性子鬧?許勝利聽了,只好搖頭嘆氣,說吃飯就吃飯,鬧什么鬧?劉艷紅一聽,又上了火,說,誰稀罕跟你鬧了!
一到餐廳,兩個人徹底呆了。這哪是什么地下室,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宮殿。所有的物件都被“豪華”這兩個字包裹著,散發(fā)出一種幽深的情調(diào)。只有人影晃動,聽不見說話的聲音。一股清涼是伴著一股清香的味道撲面而來的,說不清是菜的味道,還是餐廳的味道。燈光都壓得很低,打在每一個食客的臉上。劉艷紅覺得,就像是電視里她羨慕的男主角和女主角。
太講究,領(lǐng)坐小姐還告訴他們這是自助餐,什么都可以吃,隨便拿,這就更讓人心慌了。樣樣都想要,又處處要收斂,弄得兩個人從一進來的興奮,漸漸變成了憋屈和迷亂。有一陣兒,他們怎么都找不到筷子,就只好用擺放在桌上的刀叉吃。許勝利賭氣說,吃,當初帶著許紅吃了多少!又不是沒有吃過!
兩個人就吃起來。劉艷紅使不來叉,磕磕絆絆的,吃上一陣兒,終是把一塊牛扒連肉帶盤子摔到了地上,引來一陣忙亂。服務員這才送來了筷子,還一個勁道歉。許勝利壓低了聲音罵,說,笨!丟人!劉艷紅一聽,頂了一句,說笨就笨,我吃我女兒的,再笨都光榮!許勝利終于來了氣,一把餐刀朝桌上一丟,殺氣騰騰的,說你怪好意思!離個婚,還讓女兒出這么大筆錢!明天見了女兒就回去,別在這兒給老子丟人現(xiàn)眼的!
劉艷紅一愣,像是嚇著,再也不說話了。
吃了晚飯,按照女兒的建議,去天安門逛逛。女兒說,你們出門拐個彎就到。果真,拐個彎就見到天安門了,遠遠地,燈火輝煌。兩個人又興奮起來,心里充滿了神圣感。
許勝利說,好啊,我們住的地方,離天安門這樣近。劉艷紅說,這一回,倒是要侃給陳冬梅聽聽。許勝利說,我敢斷定,我們許紅,不比她兒子差!劉艷紅還是臉一拉,說,都擺攤了,還不差?人家兒子可是公務員,鐵飯碗!許勝利一聽,悶著頭朝前走了。
人越走越多,都是游人,都朝天安門走。因為人多,劉艷紅的心情跟著急迫起來,一門心思朝前擠,好像多甩掉一個人,就比別人多添了一份光彩。許勝利說,你走慢點!又不是打折搶房子!劉艷紅說,那么多人都快,我為什么要走慢點?許勝利說,你那個跟人比的臭脾氣,逛個天安門,都不安生!
挨近天安門,劉艷紅終于慢了下來,激動得嘴唇發(fā)白,身子不聽使喚地抖。許勝利看出來,問她怎么了?她說,不知道,好好的,腿腳有點軟。許勝利一聽急了,說逛個天安門,你激動個啥?別是血壓又高了?劉艷紅不買賬,說你不激動呀,瞧瞧你,上氣都接不了下氣了,別把心臟病弄犯了!許勝利說,我心臟好著呢,再活個四五十年沒問題!劉艷紅說,那我血壓好著呢!我向毛主席保證,我血壓還低呢,再活個六十年都沒問題!許勝利說,你向毛主席保證?你向毛主席保證的事多了,你對得起毛主席嗎?劉艷紅一跺腳,指著許勝利就罵,說許勝利,當著毛主席你還數(shù)落我,你還算不算個男人?我看這日子,沒法過了!許勝利嘟囔,說本來就不過了!
還好,過來兩個照相的,生拉活扯。照相的說,二十塊給你們兩個照一張合影,怎么樣?來次北京不容易,照張合影帶回去!劉艷紅一聽,立馬來了脾氣,說不照不照,我們有手機,自己照!許勝利忙提醒,說我們那手機兩個加起來還沒人家一半的價錢,照不成。劉艷紅說,照不成也不照,二十塊錢一張,太貴!五塊錢還差不多!許勝利說,二十塊錢你還嫌貴?你算算從上火車開始,我們花過一分錢嗎?你這錢要是再不花,回去沒個東西跟陳冬梅侃,后悔你都來不及。
劉艷紅一聽見陳冬梅,什么都忘了,抹抹袖子,說,照,多照幾張,換著姿勢整,不貴,我們閨女有的是錢!就照了。擺好了姿勢,照相的人沖他們喊,笑!劉艷紅立刻露出一嘴白牙,笑得很自然。覺得哪兒不對,還一扭身,站了個“丁”字步。照相的人還是不滿意,又沖許勝利喊,你也笑笑啊!許勝利咧咧嘴,又收了回去。劉艷紅低聲說,你要是敢笑,你那黑牙齒,就是給毛主席抹黑!許勝利說,老子知道!
轉(zhuǎn)了一圈,就趕緊回酒店,像是怕走丟。進到電梯里,那電梯怎么按都不動,劉艷紅覺得不對,又使勁按了幾下,說,怕是壞了,我們爬吧?許勝利正猶豫,后面進來的人等不及,出聲提醒,你們要刷房間卡。許勝利忙沖劉艷紅埋怨,說房間卡在你身上裝著呀,笨!你才是給毛主席抹黑!
劉艷紅當著人,使勁咬咬牙,一口氣忍進了肚子里。
回到房間,許勝利不再理劉艷紅,拿著份街上順手買來的地鐵線路圖,一門心思研究起第二天的路線來。
這方面,是許勝利的強項。不知道為什么,許勝利對地圖和探路,天生就有一種敏銳的嗅覺。他能看著太陽的方位,立刻辨清楚東南西北,從來不會走錯。這一點,劉艷紅倒是佩服,可也只是佩服那么一陣兒,隨后就說,這叫什么本事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不能穿的!難道,我們還天天出門不成?那不成了叫花子了!
許勝利順著線路圖,終于找到了一條最佳的途徑。地鐵站就在門口不遠,是一號線,明天上午八點,準時鉆進去。然后,到國貿(mào)換十號線,然后,順著雙井、勁松、潘家園方向走,雙井是第二十四站,大紅門是第三十二站,就是說,要坐八站路。然后出來,女兒是約好的,在站門口就見著了。
這樣一番思量,許勝利成竹在胸。剛想跟劉艷紅講解講解,一回頭,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得四仰八叉。心里那個懊惱,又不好出聲,只好滅了燈,悻悻睡去。
一早,許勝利是被劉艷紅吵醒的。劉艷紅很緊張,說快起來快起來,天都大亮了,怎么我的表才走到四點半?北京時間北京時間,到了北京,這時間還走不準了!是不是我的表壞了?
許勝利一見天光,也嚇一跳,忙起來拉開窗簾往外瞧。長安街上,車來車往。許勝利暗叫一聲糟糕,就往衛(wèi)生間奔。匆匆忙忙往臉上抄幾把水,算是洗了臉,毛巾一扔,忙進來穿戴。一套筆挺的西裝往身上一裹,人頓時精神起來,人靠衣裳馬靠鞍啊!
接著就找領(lǐng)帶,一彎腰,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有個小鬧鐘,許勝利留了心眼兒,伸脖子一瞧,發(fā)現(xiàn)那鬧鐘指著四點五十。又仰著頭一想,立刻反應過來,松松垮垮往床上倒,邊倒邊說,劉艷紅呀劉艷紅,平時叫你學點知識你不學,現(xiàn)在,丟人丟到北京來了。笨!你那個小縣城,在大西南山溝溝里,人家北京,在你家東邊,東邊天亮得早!這叫時差,懂不懂?劉艷紅說,不懂!我要是懂了,就不賣豆腐養(yǎng)家糊口啦!許勝利說,胡扯!笨就是笨,吵老子瞌睡!劉艷紅說,你聰明,你稀奇,也不見你用這北京時間掙回幾個錢來!許勝利說,劉艷紅,你這是在拐著彎罵我懶是不是?劉艷紅眼睛一下紅了,說許勝利,你能!一天到晚裝模作樣看書寫豆腐塊文章,還以為自己是知識分子呢!就讓我一個人風里雨里忙出忙進,呸!你那豆腐塊,還沒我一塊豆腐價錢高呢……
兩個人頂起牛來,時間過得飛快。奇怪的是,他們不會因為吵架忘記見女兒,一到八點,準時出門。
四下一望,藍天白云,柳絮滿天。兩個人找準幾十米外的地鐵口,一前一后,鉆了進去。
高峰期,迎面蜂擁而來的人流讓劉艷紅有些害怕,喘不過氣來,忙一把抓牢許勝利的胳膊。許勝利專心認路標,好像沒有察覺,好像也是心虛,反正,晃了晃,任由她抓著。
走出十步,兩個人又齊刷刷甩開來,四下一望,人雖然多,卻是各顧各的路,于是,心緒漸平,也學著不理人的樣子,走起來。
買了乘車卡,找到了入口。兩個人一看,心中暗喜,這入口處的刷卡機不就跟廠里的一模一樣嗎,一人一卡,一刷而過。
進到里面,十號線的標志到處都是,簡單得很。只是到了最后,要踩著滾梯下,劉艷紅探頭一看,陡得讓人頭暈。伸了兩次腳,還是沒敢上。第三次站上去了,覺得是后邊的人推的,一下就要摔。許勝利連忙伸手,扶住了才說,笨!超市你沒走過呀!劉艷紅說,那不是縣里的嗎?這是北京的!
看見車了,很多人跑起來,滾梯上的,旁邊臺階上的。劉艷紅又一陣頭暈。有一個小姑娘,邊跑邊往嘴里塞著煎餅、吸著豆?jié){。劉艷紅見了,心疼起來,想,女兒的日子,怕也是這樣過的。
造孽呀!連個早點都不能好好吃。她在心里這樣想了想,就要哭。
等見到女兒,劉艷紅真是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哭得稀里嘩啦。也不知是覺得女兒委屈,還是覺得自己委屈。只會說,閨女啊,你受苦了,媽來看你了!你好好吃早點了嗎?女兒見了媽,本來就想哭,被劉艷紅一引,更是緊緊抱住,哭得滿大街都是。
許勝利在一旁勸,說,哎!哎哎哎!
好一陣兒,許紅才恢復過來。四下一望,忙對一旁的駕駛員喊,你傻站著看什么看,快幫我爸我媽拎東西呀!這是我媽,我想多抱她一會兒,騰不出手來!
兩個人一看,一旁果然站著一個小伙。帥,高,穿得講究,人長得勻勻稱稱白白凈凈的。劉艷紅忙抹抹眼睛,顧不上哭了,使勁盯著看。邊看邊問女兒,許紅,他叫什么?多大了?家住哪兒?父母是干什么的?都還好吧?
許紅笑起來,說,媽,什么呀,哪兒跟哪兒呀!這是我們公司的駕駛員,我派他來接你們的。劉艷紅說,真的?駕駛員都長成這樣?許勝利聽不下去,在一旁喊,哎!哎哎哎!
緊接著那小伙朝他們小跑過來,問許紅,說,許總,東西都放好了。我們現(xiàn)在是去辦公室還是攤點?許紅想了想,說去攤點,我媽喜歡。劉艷紅聽不懂,悄悄問,說閨女,他剛才叫你什么?許總?你還是個總?許紅說,媽,總怎么啦?你在這里,隨便撿塊石頭朝大街上一扔,保準能砸著一個服裝公司的總!劉艷紅一聽,心里一喜,說,真的?你還是服裝公司的總!說完瞟了一眼許勝利,又說,反正不管,只要我閨女是總就行!許紅她爸,你說對不對?
歐陽可人 龍騰紫霧
這個時候,許勝利又露出了他那一口齊嶄嶄的黑牙齒。煞風景!
大紅門服裝城離地鐵站很近,一腳油門就到了。這回不同,一進門,劉艷紅整個人就歡實起來。那個興奮,像是這地方跟她久別重逢青春勃發(fā)的鋁合金廠似的,還感嘆,說,哎呀哎呀,好久沒來了!好久沒來了!
服裝鋪天蓋地而來,一件件像是長了腦袋長了手,都從逼仄擁塞的鋪面里朝她伸過來。她感嘆,天!身兒都轉(zhuǎn)不過來了!突然看見一條男褲,忙拉過女兒來,說,天!六十塊一條褲子?講講價三十塊怕是都能賣了!連我都覺得便宜!
許紅的攤位在二樓,專門經(jīng)營女裝。同樣要上滾梯,這一回,劉艷紅一步就跨上去了,穩(wěn)穩(wěn)當當。來到一看,感覺女兒的攤位比別處的要大,寬敞,像個服裝店。就夸,說不錯不錯!可以可以!上去摸摸那些掛著的,又說,閨女呀,你這賣的面料倒是好,麻紗的吧?可怎么不是露胳膊就是露大腿的?誰穿呀?賣得出去嗎?許紅大笑,說,媽,這是我們設(shè)計的今年最新流行款,參加北京時裝節(jié)獲了獎的!
劉艷紅一聽流行和最新,不出聲了,又問,我看你這兒,比別的地方都大氣,租金貴吧?許紅說當然了,這地方寸土寸金!劉艷紅嚇著,張著嘴,摸摸女兒的頭,說閨女呀,跟我回去,別在這兒瞎折騰了!許紅又笑起來,說,媽,你跟我爸一年掙多少錢?劉艷紅想了想,說,比起廠里下崗的姐妹,不少,一年到頭起早貪黑賣豆腐,四五萬五六萬吧。許紅輕輕一撇嘴,說媽,那是我們一天的收入。
劉艷紅驚得呆了呆,說多少?多少多少多少?一天?我看你這兒,來的人也沒幾個,你光靠賣這幾件露胳膊露腿的東西,一天四五萬?許紅說,媽,你不懂,我們這是批發(fā),客戶全國全世界都有,走量!劉艷紅聽見批發(fā),這才緩了緩,臉露喜色,朝一條裙子摸去,說,真的?
許勝利“哼”了一聲,說,像是你懂似的!一進來我就知道,我們家許紅這大學,沒有白讀,出息著呢!劉艷紅說,就你懂?許紅這大學是怎么讀出來的?靠你呀?喝西北風呀?
這情形,許紅像是見慣了,不勸,在一旁只顧著笑。
一個高挑的女孩這時走了進來,手里的一捧花一下塞到許勝利身上。許勝利不敢接,劉艷紅忙一把接過來。那女孩騰出手,這才露出了熱情,鼓著掌說,歡迎許紅的爸爸媽媽!歡迎!
許紅忙介紹,說,爸媽,嚇著了吧,這是我的合伙人金未央,韓國人,她知道你們來看我,高興呢,你們別介意啊。劉艷紅一聽,更一臉驚喜,說怎么,你跟老外合伙做生意呀?那不得算是中外合資了!在我們那兒,這還得了?扳著指頭數(shù),也就只有你爹你媽當年那個鋁合金廠了!
許紅說,媽,她是我大學同學!什么中外合資鋁合金廠呀!
這個時候,金未央插了句話,說許紅,你爸爸見了你怎么不笑?他是不是不高興?或者,身體不舒服?
劉艷紅一愣,馬上說,別管他,老毛病了!他要是笑起來,會嚇著你的。許紅撒起嬌來,一跺腳說,媽,不許你這樣說我爸,他是我的男神!
吵吵鬧鬧,一天很快過去。離婚的事,一直沒有機會在女兒面前提。
走的時候,氣氛有些凝重,許紅還要盤點,提出讓司機送,第二天再陪他們逛頤和園。許勝利全力阻止,既不要司機送也不逛頤和園,說是看見閨女就放心了,第二天就要回。許紅的眼睛紅起來,去看她媽。劉艷紅的眼睛也紅起來,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跟著許勝利,最后,還說,家里的豆腐還等著做呢!
許紅沒有辦法,只得大包小包提著往外送。邊送邊解釋,這是她為他們準備好的服裝,大小都合適了,春夏秋冬的都有了,讓他們使勁穿。許勝利不要,也不讓送。推來擋去好一陣兒,才答應收下。但有一個條件,自己走,不讓許紅送。
許勝利說,來的時候都知道路了,你趕快去忙!你要送,我們就不拿衣服了。劉艷紅說,對對對,不要送!最后又補充了一句,說閨女,要是想家了,就回來。
許紅只好妥協(xié)?;胖χ藘蓚€新口罩出來,說,今天重度污染,霧霾,又飄著柳絮楊絮的,空氣不好,你們走路,戴著吧。
不知為什么,兩個人沒反對,互相看了一眼,就依了女兒。戴起口罩,惺惺惜別。
出門一看,天是黃的,那漫天的黃濃重得就像他們將要離婚的心事,又稠又黏,揮之不去。只有漫天飄舞的柳絮和楊絮顯出了輕快的樣子,在每個人的鼻孔前飛來飛去。
許勝利隔著口罩,重重喘了口氣。這才回過神來,望了劉艷紅一眼,發(fā)覺劉艷紅正看著他使勁瞧呢。
許勝利說,不好好走路,你瞧我干啥?
劉艷紅說,稀奇了!誰瞧你了!
因為是返程,他們很快進了地鐵找到了站臺。許勝利放下提著的包,又望了劉艷紅一眼,發(fā)覺劉艷紅還在盯著他瞧。
許勝利說,人多,你瞧好車,你瞧我干啥?
劉艷紅說,稀奇了!我就瞧你了!
還是八個站,還是到國貿(mào)換一號線,車廂里的人卻多了幾倍,車又快,人擠在里面碰碰撞撞的,連個抓牢柱都找不到。
劉艷紅碰著許勝利,許勝利撞著劉艷紅。走了一站,許勝利發(fā)覺劉艷紅還是盯著自己瞧,就問了,你瞧什么?
劉艷紅說,我瞧你戴口罩的樣子。
許勝利這才想起來,伸手就往臉上抓。劉艷紅一把拉住,說別抓下來,我就愿意瞧你這樣。許勝利問,瞧啥?劉艷紅說,你這雙眼睛。
車突然晃了一下,劉艷紅站不穩(wěn),朝許勝利砸過來。他忙一伸手接在懷里,她就伏著,不動。等車又停,才抬起頭來,一伸手輕輕摸著他的眼睛,邊摸邊說,我這輩子呀,就是被你這雙眼睛害的!
許勝利沒話,也不躲,憋了好久,才說,我家女兒,不比陳冬梅家的差!劉艷紅說,下車吧,回去跟閨女說,不走了,從來沒來過,我還想明天逛逛頤和園呢。許勝利說,不走了,她也該盡盡孝心了。
他們在十里河下了車。
劉艷紅一下來,找不著方向,站在原地不敢動。許勝利說,走啊!站著干啥呢?劉艷紅說,不是坐下一趟嗎?
許勝利說,對面坐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