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粹·和諧·別致

袁本良

句法是語言的重要構成因素。作為一種最能體現(xiàn)漢民族語言特點的藝術形式，傳統(tǒng)詩詞有著特殊的句法結構機制。這種機制是造就詩詞藝術獨特魅力和不朽生命力的重要因素。因此，古今詩論家都十分重視詩詞的句法。宋人范溫說：“句法之學，自是一家工夫?！苯袢寺勔欢嗾f：“中國的文字尤其中國詩的文字，是一種緊湊非常——緊湊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這種詩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現(xiàn)出來的?！庇纱丝梢姡髟娞钤~，應當了解詩詞句法的特殊規(guī)律，在句法的錘煉上多下些功夫。

關于如何選擇和鍛煉句法，前修時賢所論甚夥而所見紛紜。在我們看來，精粹、和諧、別致，可以說是最值得留意的三個方面。

朱自清說：“詩是精粹的語言，有它獨具的表現(xiàn)法式。”詩詞篇幅短小，詩人要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表現(xiàn)盡量豐蘊的內(nèi)容。因此，句法選擇的第一個原則就是要追求表達上的凝練和精粹。

“詩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此所謂句法也?！保ㄍ跏康澋取稁熡言妭麂洝罚捑錈捵值囊粋€目的，就是為了使詩詞的語言更為精煉，表意更加豐富。試舉一例：《四溟詩話》（謝榛）將韋應物“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居易“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進行了比較，認為“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yōu)”。同樣寫樹黃人老，光陰易逝，為什么論者以司空為佳？如果我們從句法的角度來觀察，就可以看出“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采用的是“詩家語”中一種精煉的名詞句。這種句子不像主謂句（“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一樣含有謂詞性成分（“老”“秋”），同時也不含具有動態(tài)語義的時間成分（“將”“已”；“初”“欲”），因而它的功用不在于普通的敘述，而在于靜態(tài)的描寫。盡管它省去了謂詞和時間詞，但所表現(xiàn)的意象卻更為具體生動，所以謝氏的評論說它“善狀目前之景，無限凄感，見乎言表”。這種精煉的句法，詩詞中所在多有?！按喊短一ㄋ?，云帆楓樹林”，“澗水空山道，柴門老樹村”，“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白花檐外朵，青柳檻前梢”——僅以杜甫為例，這樣的詩句就難以盡舉?，F(xiàn)代人詩作中，此類句例也不乏見。比如“艱難黃卷業(yè)，寂寞白頭人”（王力），“千載真名士，終身老布衣”（吳丈蜀）。

詩詞的體式源于合樂的歌詞，聲音的美感是它的本質(zhì)性要素。因此，詩詞句法選擇的另一個重要原則是講究聲韻和諧。事實上，近體詩不同于散文或古體詩的一些特殊句法形式，正是因為需要適應聲律的要求而出現(xiàn)和形成的。所以前人說：“法所以生，本為聲律所拘，十字之意，不能直達，因委曲以就之。所以律詩句法多于古詩，實由唐人開此法門。”（清·冒春榮）

出于聲韻的需要而選擇調(diào)整句法，這種情況在前人詩話中有很多分析。比如論杜甫詩，人們常常注意到它“斡旋其語，使就音律”（宋·黃徹）?，F(xiàn)在我們從近人作品中舉一個例子《鷓鴣天·庚子歲除》（朱孝臧）：

似水清尊照鬢華，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腸芒角森如戟，吟筆冰霜慘不花。拋枕坐，卷書嗟。莫嫌啼煞后棲鴉。燭花紅換人間世，山色青回夢里家。

此詞寫除夜思鄉(xiāng)之慨。末二句本應說“人間換世燭花紅，夢里回家山色青”，說成“燭花紅換人間世，山色青回夢里家”，顯然從用韻的需要（與“華”“涯”等字相押）來考慮的。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詩人為服從聲律而調(diào)整句法，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但實際情況并不如此。因為這種調(diào)整的結果，往往會使句子產(chǎn)生一種不同常法的表達效果。因而，適應聲律的句法調(diào)整同時也就成為一種積極的修辭手段。比如杜詩“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春日梓州》）仇兆鰲注：“衰年流落，此身卻無少壯，而浪跡但有羈棲。兩句各倒一字，便語新而聲協(xié)矣?！卑炊涞囊馑急臼恰吧韰s無少壯，跡但有羈棲”，但這樣說平仄不合律，所以詩人換用了二三字易序的結構。從意思上說，“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不如“身卻無少壯，跡但有羈棲”通順顯明，盡管如此，詩人還是要因為聲律的關系而選擇后者。而這一句法調(diào)整的結果，不僅達到了“聲協(xié)”，同時還做到了“語新”，產(chǎn)生了常式句法所不具備的特殊表達效果。前舉“白花檐外朵，青柳檻前梢”例，比之常法所說“檐外花朵白，檻前柳梢青”，也同樣有“聲協(xié)語新”之效。

別致是詩詞句法選擇的第三個原則。與散文語言通常要求明晰曉暢不同，詩詞語言的特點多是曲折朦朧、新巧別致。上面說的既“聲協(xié)”又“語新”，就是在考慮聲律的同時兼顧了對新巧別致的追求。有時候，即使不是出于聲律的需要，詩詞家也會對句法進行調(diào)整，以便能夠出奇出新。正如孫力平先生在《杜詩句法藝術闡釋》一書中指出：“詞序的變動往往不是單純的、被動性地遷就韻律，更多的情況下是詩人為交際需要而對句法結構的一種藝術處理。準確地說，古典詩句句法結構變異是韻律規(guī)則和語用規(guī)則綜合作用的結果?！边@里所說的語用規(guī)則，指的正是可以造就詩詞作品新巧別致語體特色的句法原則和機制。

前人論杜甫詩句法，常談及其曲折別致的特點。如吳見思論杜詩倒句：“‘翠深開斷壁，紅遠結飛樓，蓋翠而深者，乃所開之斷壁；紅而遠者，則所結之飛樓。極為奇秀。若日‘飛樓紅遠結，斷壁翠深開，膚而淺矣。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蓋綠而垂者，風折之筍；紅而綻者，雨肥之梅。體物深細。若曰‘綠筍垂風折，紅梅雨綻肥，鄙而俗矣。如‘香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蓋紅稻也，乃鸚鵡啄殘之粒；碧梧也，乃鳳凰棲老之枝。無限感慨。若日‘鸚鵡啄殘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直而率矣。余可類推?！保ā抖旁娬撐摹罚┻@段話論及的三個例子，前兩例與聲律有關（說成“飛樓紅遠結，斷壁翠深開”用韻不協(xié)，說成“綠筍垂風折，紅梅雨綻肥”平仄不協(xié)），第三例則完全跟聲律無關（說成“鸚鵡啄殘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在用韻和平仄上皆無問題）。不論有關無關，詩論家在此討論的角度都不在聲律上。論者認為，詩人采用如此句法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一般句法的“膚而淺”、“鄙而俗”、“直而率”，從而追求深細奇秀的表達效果。

又如杜甫《暝》詩：“日下四山陰，山庭嵐氣侵。牛羊歸徑險，鳥雀聚枝深。正枕當星劍，收書動玉琴。半扉開燭影，欲掩見清砧?！秉S生《杜詩說》卷五認為此詩頷聯(lián)“牛羊歸徑險，鳥雀聚枝深”是“倒押成句”。按，此二句通常的說法是“牛羊歸險徑，鳥雀聚深枝”。比較兩種說法的語法結構，“險”和“深”在其中所處的語法地位有所不同：常式句“牛羊歸險徑”中的“險”是“徑”的定語，處于結構中的第三層：

牛羊 歸險徑 （主 謂）

歸 險徑 （述 賓）

險 徑 （定 中）

而變式句“牛羊歸徑險”中，“險”卻是整個結構的謂語，處于第一層：

牛羊歸徑 險（主 謂）

這種結構的變換，使“險”和“深”的語義得到了突出和強調(diào)，它們的表義作用也發(fā)生了改變：從形容“徑”之“險”變成形容“牛羊歸”之“險”，從形容“枝”之“深”變成形容“鳥雀聚”之“深”。這樣一來，句子的意思也就有所翻新：常式句只是一種靜態(tài)的描述；而變式句則成了一種動態(tài)的表現(xiàn)。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詩人選擇調(diào)整句法結構的過程中，實際上存在著兩方面的言語機制：一方面，物象的表現(xiàn)常常要重于事理的傳達（所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優(yōu)于“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這是因為，藝術的目的不僅僅在于使人知曉，更在于使人感受，所以描寫詩人通過直覺得到的物象要比對事理的述說更為重要。與此同時，詩人情感的抒發(fā)又重于物象的表現(xiàn)（所以“新荷等是無情碧，高柳依然人眼青”優(yōu)于“無情新荷等是碧，入眼高柳依然青”）。這是因為“詩緣情”，情動于衷而發(fā)于外，任何物象的表現(xiàn)都只有通過詩人主觀意識的觀照才更能打動讀者。另一方面，詩人在句法選擇中，音律上的調(diào)適要重于語義上的考慮（所以不說“人間換世燭花紅，夢里回家山色青”而說“燭花紅換人間世，山色青回夢里家”）。這是因為，用韻、平仄是近體詩和詞在語音方面的根本性質(zhì)，不講用韻和平仄的格律，就不是這樣的詩歌體式。但如前所述，講究音律，往往并不僅僅是為了音律的和諧，更重要的目的是追求詩詞語言的一種獨具魅力的特色，這便是“詩家語”特別的辭趣。因此，即使不存在音律方面的問題，詩人有時也會為了追求這種辭趣而改變句法結構（將“鸚鵡啄殘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改說成“紅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可知詩人對于辭趣的追求甚至大于音律上的講究。正因為如此，詩人有時為了追求特別的辭趣，甚至可以犧牲音律上的常規(guī)。例如杜甫詩中的“白帝城中云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崔顥詩中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馀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這種句子平仄不合格律，但卻是有意為之，它們體現(xiàn)了詩人在律詩中追求古格的一種意趣。上述兩個方面的選擇機制，可以分別概括為：

事理<物象<人情

語義<音律<辭趣

事實上，事理和物象，語義和音律，都是客觀存在的東西，而人情和辭趣則是詩人主觀意志的顯現(xiàn)。這就是說，詩詞句法的機制，詩詞句法結構中對于意象和音律的處理，無不以詩人詞家自身情意的表現(xiàn)為終極目的。詩詞語言的句法結構可以突破日常語體及散文語體句法的規(guī)律，甚至可以不斷出奇出新，原因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