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帝

鹿聘

【一】

這一夜，年老的天子與年老的宦官對坐，中間隔著一盞燭火，映出天子神情寂然的臉，他道：“越老越糊涂，寡人又頻頻想起皇后，她每每要我性命的模樣，真是可笑，真是讓人怒得發(fā)狂?！?/p>

話中的皇后，不是如今在宮中一起跟他維持恩愛表象的女人，而是永久沉寂在冰冷皇陵，背負(fù)著滔天罵名，他的第一任妻子，慎獨(dú)。

世人說少年夫妻多恩愛，可自他十七歲娶她，便沒有一日不被這個女人欺瞞算計(jì)，將他年少的愛慕消磨殆盡。

“您當(dāng)年不許人找她的尸骨，埋在皇陵的不過一副衣冠，您縱容天下士子著文章唾罵她，一樁樁罪名安在她頭上，這些年她死著也很不好過了?！惫贪驳?。

帝王沒有惱怒固安的僭越，只是默然。

“當(dāng)年因?yàn)槟莻€女人沒做成的一樁事，始終是這些年的心結(jié)，我哪怕死了，也得做成。”

“是?！惫贪泊饝?yīng)，他曾經(jīng)是慎家的人，京都慎家侍奉神明，每一代都會有一人天賦異稟。

兩人合眸，天子的神海被抽離，納入固安七竅中，然后，固安站起身，慢慢推門出去，轉(zhuǎn)過角門，經(jīng)過蓮葉湖畔，穿過重重長廊。

佝僂的背直起，白鬢復(fù)青，溝壑復(fù)平，混濁的眼珠漸漸清亮，垂老的腐氣散盡，如一截朽木的身軀重?zé)ㄉ癫伞?/p>

蟬蛻之術(shù)，蛻軀殼，蛻時光。

眼前是一個清晨，七十年前王宮中的一個清晨，謝邈第一回被人從那遙隔千里的封地接來，立于空曠的天地間，一動也不敢動。

固安就站在小謝邈身后，一個稚嫩清俊的小內(nèi)侍，無人知道他的身體里其實(shí)是七十年后的謝邈，他看著曾經(jīng)的自己，這樣惶恐不安，稚嫩易騙。

謝邈借助固安的身體，瞇眼望向遠(yuǎn)處一頂越來越近，不能再熟悉的小轎，里面的姑娘掀開了簾子。

這一日天徽十四年初春，謝邈與慎獨(dú)的初遇，也是重逢。

【二】

天子的魂魄隨著宦官的身軀一同回到那個清晨，固安不再是固安，而是多年后的謝邈。

他蹲下身，指著那頂轎子，對小謝邈輕聲道：“不可以相信轎子里的女人，她會害了你?！?/p>

十七歲的謝邈已經(jīng)是個風(fēng)姿卓然的男子，雪氅加身，纖塵不染，除了眼眸上覆的一條白綾，人總有缺憾，謝邈目不能視。

他一笑：“我知道，反正我眼睛看不見，再漂亮的姑娘，我看不著，就不會臉紅?！?/p>

固安想帶著謝邈避開那頂轎子，或許走得太急，謝邈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雪粒子如塵四散翻騰，他久久不肯站起來，雙眉如同蜷縮的身軀緊皺，捂住小腹喊痛。

謝邈的肚腸沒來由地劇烈絞痛，固安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那頂軟轎嘎吱軋過冰雪，在軸印盡頭，停住，她跳下來，金黃的琉璃瓦與白雪輝映，燦燦的日頭熠射，仍無法越過她春水粼粼，秋霜高潔的美麗。

謝邈聽到了她鬢間一只金蟬翼的顫鳴，心神也隨之顫動，知道這樣好看的姑娘，是他未來的皇后，唾手可得的人。

“我聽說，你剛剛從南邊回來，那里是不是早就暖和了，你進(jìn)京都的時候，有沒有瞧見西直門橋下吹糖人和掌中戲，我長這么大，就去過一次?！彼蛔“l(fā)問。

謝邈不知從何答起，半晌，道：“我眼睛看不見?！?/p>

“這樣啊，”她聲音滿是遺憾與憐憫，“真可憐，他們說你從小就瞎了?！?/p>

“是啊，嬤嬤說我一出生不僅眼盲，身體多病，母親又不討父王歡喜，他甚至沒有多看我兩眼，就趕忙叫人將我抱走。”謝邈慢慢道。

“還好，如今你苦盡甘來了，”她像個狡黠的小獸，拉過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這次回來是要做皇帝的，你五姐姐在戰(zhàn)場上被人抓去了，估計(jì)不會回來了，再也沒有女帝了，你就是你父親唯一的子嗣?！?/p>

這一年女帝揮兵親征韃靼，兵敗被俘，如果不是這樣，誰又能想到這個在窮山惡水將養(yǎng)的目盲皇子。

蠱惑的溫柔聲音，溫暖的掌心相觸，謝邈耳根通紅，聽她一字字道：“在宮里頭，你不能信任何人，連你身后的小公公也不可以?！?/p>

“你能信的只有我，因?yàn)槲沂悄愕幕屎??！彼従徱恍Γ郊t齒白。

固安知道這一刻的謝邈已經(jīng)心動得一塌糊涂。

相同的話語，相同的場景，令侍奉在后邊的固安心頭憤怒，為什么避免不了。

固安在她走后撫上謝邈的肩頭，道：“她是慎家的女兒，比你年長兩歲，她在京都的名聲很差，無才無德，虐打下人，目無尊長，未出閣前就傳出與男子有染的傳聞，知道為什么這樣的女人會成為你的皇后嗎，她是權(quán)宦王前春選來監(jiān)視你的人，誰管她風(fēng)聞如何，只要能掌控住你就行?！?/p>

“可是那有什么關(guān)系?！敝x邈道。

固安沉下臉：“你剛剛是故意裝腹痛，只為了等她的轎輦前來是不是？”

被戳穿心事的謝邈沒有慌張，他靜靜地承認(rèn)：“是，我是為了等她，我知道固安你會生氣，我早前就聽說過，她是跟五姐姐很像的人，那時候就很想見一見她，更何況，她是我的妻子?！?/p>

“我和世人的認(rèn)知不同，我想她是個很好的姑娘?！?/p>

固安再沒有說話，他竟低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對慎獨(dú)的仰慕，跟五姐姐一樣重要的存在，無論怎樣躲避，生命中的那輛轎輦還是會迎面而來。

【三】

謝邈很小便知道慎獨(dú)這個名字，當(dāng)他被趕往自己貧瘠的封地，門庭冷清之時，五姐姐登門探望，兩人設(shè)宴共飲，她拿出一個長盒，里面赫然是一卷畫。

謝邈不解，仍笑了笑：“我看不見，如何鑒賞這幅畫？”

五姐捉著他的手往畫卷上移，慢慢撫下，山水線條竟凹凸有致，謝邈不住拿指腹摩挲，很是歡喜。

“多謝五姐。”

“這畫是我京都的一個友人相贈，你該謝她?！彼恍?。

五姐的友人，京都風(fēng)聞最浪蕩的女子，慎獨(dú)。

每每他撫著那幅畫從一路光陰踏來，便思考這名字后的那個人。

早朝過后，批閱奏折，先前天下人都無法理解，一個瞎子如何識字，自女帝被擒后便一直獨(dú)攬大權(quán)的宦官王前春一笑：“那找人念給他聽罷。”

他派固安日夜給謝邈誦讀奏折，眾人驚駭，先前帝王身旁有掌印監(jiān)筆二位內(nèi)監(jiān)，在帝王身體不適時代勞批紅，可這樣明堂堂出來干預(yù)朝政，唯有王前春。

閹黨勢力壯蕩，只怪當(dāng)年女帝太過寵信王前春。

眾人怒極卻不敢言，除了慎獨(dú)。

她在一個日頭明艷的午后闖進(jìn)殿，婢女急急地連喚皇后仍無法阻止她半分，她一揚(yáng)寬大袖袍，青色霞光漫天瀉下，她在大殿中央，倨傲地抬下巴。

謝邈只覺得鼻尖湊來一陣香風(fēng)，身旁正念奏折的固安止住聲音，靜謐的大殿，只剩下她清脆的聲音：“萬沒有一個閹人越俎代庖給天子讀奏折的事，若你念錯念漏，或是有意欺瞞，天子豈不給你左右！”

是他的皇后！謝邈心中激動又疑惑，固安公公曾告誡他，慎獨(dú)是王前春派來監(jiān)視他的人，可是她怎么會如此公然與閹黨作對？他正想著，身旁的固安捧起奏折，又一絲不茍地繼續(xù)念起來，分明不將慎獨(dú)當(dāng)回事。

于是謝邈在下一刻聽見急促的鞋履上階聲，耳畔有風(fēng)擦過，慎獨(dú)抬腕，將一卷書高高舉過腦后，砸向固安的面門，嘩啦啦作響中，他沒躲，鼻梁被砸得通紅。

謝邈怔住，慎獨(dú)瞇眼，道：“我是皇帝最親密的人，我沒死，哪里輪到你給他念？”

固安神情陰沉，見慎獨(dú)一步步逼來，終是將位子挪開，轉(zhuǎn)而侍奉在謝邈身后。

慎獨(dú)安然坐下，一只手撫上謝邈肩頭，紅唇白齒，給他一字字念起來。

固安看著眼前這場熟悉的恩愛場景，很多年前，朝堂大事，就是在這樣柔軟的一聲聲中道來。

慎獨(dú)不是個安分的人，有一日她遣散了所有人，也不念書，就把腳尖兒放肆大膽地搭在帝王膝頭，謝邈縱容，她咯咯笑起來，察覺她愈發(fā)湊近時，謝邈推手道：“天子書房怎可胡鬧?！?/p>

“胡鬧”二字未出口，她碰上他的雙唇，不依不饒唇舌纏綿，謝邈驚慌中，羞澀中，緊緊閉上了雙眼，肅穆寂靜的御書房頓時暖融融。

“皇上，告訴我，您真的看不見嗎，”她目光緊隨，不肯放過他臉上絲毫神情，“真的完全都看不見嗎？”

謝邈睜眼，那雙渙散的瞳孔尋不到目標(biāo)，慎獨(dú)舒了口氣，笑起來，窸窣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藥包，將里面杏黃色的藥粉倒入即將送入謝邈口中的茶水里。

在御書房親熱，于天子跟前下藥，她向來膽大包天！

固安匆匆趕回殿中時，慎獨(dú)已經(jīng)離去，謝邈怔怔坐在高椅上，腳下是一地打碎的茶盞，固安一眼便知道發(fā)生了何事，當(dāng)年這個女人欺負(fù)他眼盲，蓄意在他跟前下藥，可她不知道一點(diǎn)。

謝邈抬起頭，目光準(zhǔn)確地落在固安身上，他道：“固安，我故意把皇后端給我的茶水弄灑了?！彼樕珣K淡，第一次絕望，“怎么會這樣，皇后為何給我下藥？”

是了，固安瞇眼，天子謝邈根本就沒有目盲。

【四】

謝邈一出生便失明，去封地調(diào)養(yǎng)了幾年竟慢慢好了，后來身為女帝的五姐戰(zhàn)場被虜，王前春為了找一位可以堂而皇之掌控的傀儡，來到封地找到眼盲的他。

他聽從固安的提議，假裝眼睛依舊看不見，只有活命，哪怕是一個帝王的虛名，都能有一線機(jī)遇去救最重要的人，他的五姐姐。

固安跪在謝邈身前，他望著當(dāng)年執(zhí)迷不悟的自己，道：“臣有一個辦法，替您試探皇后是真心或假意?！?/p>

謝邈開始每夜被噩夢驚醒，他猛然睜眼，大口呼吸如瀕死的魚，慎獨(dú)以袖為他拭去額上汗珠，聽他用顫抖的聲音，一遍遍重復(fù)那個夢境，他說：“我瞧見咱們床頭懸著一條巨蟒，吐著紅芯子，冰涼黏濕，光滑的鱗片滑過我的臉，我好不容易抽出五姐姐賜給我的寶劍，一斬下去，卻叫它溜走了。”

他不住地做到這個夢，不住地跟慎獨(dú)訴說，他很認(rèn)真：“下次夢見這條蟒，定將它斬殺?！?/p>

慎獨(dú)將此事回稟給王前春時，正調(diào)香的青年宦官彎起嘴：“帝王臥榻之側(cè)的巨蟒，小天子是意指我？”

他平靜地道：“看看是他能斬殺大蟒，還是被蟒口吞食。”

第二日謝邈寢殿外便如鐵桶般圍了一層金吾衛(wèi)，是承了王前春旨意，名為保護(hù)實(shí)為軟禁，謝邈在那一日整整出了一炷香的神，直到固安提醒道：“您現(xiàn)在知道了，慎獨(dú)一直是王前春安排的人?！?/p>

他心中失望、憤怒、不解，固安很清楚他的心境，正是不愿讓當(dāng)年的自己蒙受更大的欺騙，才要快刀斬亂麻。

“那個女人的尊榮日子到頭了?！惫贪驳?。

這幾日定遠(yuǎn)將軍回朝，在驛館安置好了人馬，他世代鎮(zhèn)守南疆，手握重兵，謝邈知道王前春一直暗中觀察，看他是否會與定遠(yuǎn)將軍私下聯(lián)攏，為避嫌，謝邈索性一連多日不上朝，稱病在寢殿中休養(yǎng)。

正待閹黨放松了警惕的第四日，宮人慌忙來報，謝邈不見了。

那時王前春鎮(zhèn)靜地飲完茶，道：“帶來慎獨(dú)?！?/p>

日夜與謝邈在一起的，除了他自己，便是皇后慎獨(dú)，她卻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聞此事，兩唇發(fā)白，目光失神，什么也問不出來。

京都遍地是閹黨的探子，很快便掌握到出逃天子的行蹤，王前春在距離定遠(yuǎn)將軍府兩條巷子的地方找到謝邈，這里離定遠(yuǎn)將軍府如此近，誰都能想到小天子想做什么。

王前春將他抱到馬車上，笑著問：“陛下是如何出宮的，誰帶你出宮的？”

謝邈默然，終于，他開口：“是皇后，她說想要定遠(yuǎn)將軍府中一套掌中戲的玩意兒，可那是將軍幼子的心頭好，誰也不給，我便來了?！?/p>

任何人都能想到，謝邈一旦入了將軍府，見到定遠(yuǎn)將軍，得到的就不只是掌中戲的小玩意兒。

這是固安教給謝邈的說辭，他們并非要見定遠(yuǎn)將軍，知道憑王前春的眼線根本就不可能讓謝邈靠近將軍府，最終目的是剜去離謝邈最近最深，影響力最大的毒瘤——慎獨(dú)，借王前春之手。

慎獨(dú)狂妄地趕走給天子念書的內(nèi)侍在先，又令天子與定遠(yuǎn)將軍見面，雖疑真假，王前春依舊下了命令，讓皇后靜養(yǎng)在寢殿，不得見謝邈，不得踏出一步。

謝邈知道這句謊言一開口，慎獨(dú)就成了王前春的一枚棄子，遲疑之時，是固安緊握他的雙手，義正詞嚴(yán)地問：“您從封地來王宮做什么，您在閹人手下忍氣吞聲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被俘虜?shù)恼芸嗟?，我的五姐姐?！敝x邈喉頭干澀，艱難開口，“為了接她回家?！?/p>

這是小謝邈最終的目標(biāo)，也是七十年后的謝邈的心頭遺憾，因?yàn)檫@樁事被慎獨(dú)這個惡毒女人破壞無遺，整整推遲了七年，他此次借固安身份回來，便是為了不再重蹈覆轍。

【五】

慎獨(dú)被囚禁在她自己的寢宮，整整十日，未進(jìn)粒米滴水。

她費(fèi)盡辛苦托心腹給固安帶話，懇求他來自己宮中。

固安來到了她身前，不知是想當(dāng)著她的面狠狠戳穿她的虛偽面孔，還是以她如今痛苦狼狽的姿態(tài)為樂。

“是陛下陷你入如此境地?！惫贪埠敛涣羟榈財嘟^她心頭最后一絲念想。

“阿弟?！鄙鳘?dú)聲音虛弱，這個稱呼卻令固安身軀一震。

慎獨(dú)是慎家人，固安也是慎家人，偶爾也聽固安談起過他們嫡姐庶弟的關(guān)系，他一直奇怪，以慎家名望，固安怎么會淪落為內(nèi)侍。

她繼續(xù)喚：“阿弟，我想見陛下，望你借我一套內(nèi)官的衣裳，我好偷偷去見他一面?！?/p>

“陛下不會想見你，我已告訴他從前你在家中的一些事跡，他覺得惡心無比?！边@些事跡是在慎獨(dú)死后，他叫人從慎家問出來的。

“你在慎家名聲壞極，傷害幼妹，辱打后母，據(jù)說，還有人曾在你的院內(nèi)挖出一具尸骨?！彼従彽?。

慎獨(dú)猛然抬首，淚水漣漪的雙眸下，竟然是笑意，她道：“沒錯，庶妹故意剪壞了我及笄之禮的衣裳，我便劃花了她的臉，后母偷罵我一句，我便在深夜叫人將她拖去祠堂，扇她巴掌，打到手腫為止。”

“我是個壞姑娘，雖然是慎家唯一的嫡女，可庶弟庶妹一大堆，個個比我乖巧更討爹爹歡喜，他們從不與我玩，連下人都不和我親近，他們說我脾氣古怪?！?/p>

從小到大在慎家積郁的怨憤，緣于孤獨(dú)，又只剩自己一個人的，快被逼瘋的感覺。

“還好，還好有阿弟你不是嗎，”她癡癡仿佛沉醉其中，“你是唯一一個愿意和我說話的人，我們一起牽手去燈市，去看掌中戲，我生辰那日，你送了一個木偶給我，我高興得簡直瘋了，可是那個精致的木偶，被狠毒卑賤的婢女偷偷扔掉了，她還要給爹爹告狀，說我用木偶做巫蠱之術(shù)咒后娘，我在憤怒與慌亂之中竟將她的頭打破了，后來我找到你，求你幫我一起將她埋在院子的棗樹下。”

神情凄迷中，她的聲音卻驟然凌厲起來：“自那日起，你竟然懼怕我，我喚住你，叫你給我的指甲涂蔻丹，你忙不迭地跑了，我怎么會讓你逃開我的身旁，于是在王前春相中我做皇后之時，我跟他說，我要小弟陪著我一起入宮，王前春答應(yīng)了?！?/p>

固安當(dāng)年入宮的緣由竟是如此，緣于這個女人的偏執(zhí)，慎獨(dú)突然逼近固安，一只手做扼住他脖頸的樣子，冷笑道：“可是，我的阿弟，你自己逃開不夠，還要將我的陛下也帶走，我怎能容許！我最深愛的陛下，你要敢再將他帶離我身邊，我一定親手掐死你。”

固安眉目冷厲，道：“你這個瘋子，你明明想害死謝邈，你公然在他茶水中下毒！”

慎獨(dú)愣住，疑惑了一會兒，她臉上倏然泛起紅暈，她笑：“那不是毒，那是房中之藥?！?/p>

王前春一直催促她盡早為謝邈誕下皇子，可是謝邈生性靦腆，秉性自制，少與她有肌膚之親，于是她便求來了這動情之藥。

固安不解，怎么會是這樣，無論是七十年前還是如今，他都認(rèn)定了那是毒。

“我一開始確實(shí)對他存了欺騙之心，可他是那樣一個性情柔軟的人，將所有事告知我，每每將充滿信任與愛慕的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個善良的人，從沒有人對我如此鄭重其事，日日夜夜，鐵人也動心腸，活了十九年，生平第一回逢此滋味。”

“所以不要說你，縱然權(quán)勢如王前春，敢傷害他分毫，我也有一番拼死的籌謀，女人鐵了心要?dú)⑷?，往往比男人更冷靜，更殘忍，我的阿弟，你清楚我不是嗎？”

固安陷入一種巨大的迷茫，他自以為是了七十年的事情，如此清晰又猛烈地顛覆他的認(rèn)知，動搖他的意志，恍惚中，他不知何時將一套內(nèi)侍的衣裳拿給了慎獨(dú)。

清醒過來時，他扶著門框，踉蹌追趕到謝邈的寢殿，懸掛的明珠光輝灑滿大殿，固安看到遙遙幾步外，身著宦官服的慎獨(dú)，抱住了謝邈的腰，將臉龐埋在他懷中，哭道：“終于能再見到陛下?！?/p>

慎獨(dú)對謝邈的愛意再無人質(zhì)疑，而此時固安卻明白，知曉慎獨(dú)的背叛與過往的謝邈，心底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初。

謝邈將手搭在她的青絲上，溫柔的動作，神情冰冷，他淡漠地一字字道：“是，寡人也想你?！?/p>

【六】

不斷有名門女眷充掖后宮，眾人心知，這個名義上的皇后，不過是被禁足中宮的棄子。

任眾人如何議論，慎獨(dú)只是冷笑，笑這些人的愚昧，在她心中，謝邈還是那個一心依戀她的男子，他一定會費(fèi)盡心機(jī)將她解救出來。

突如其來的一場病，將這個清傲女子的孤骨一寸寸折斷，她無比想讓謝邈來看她，始終沒有盼到，只等來了那一身靛青色的男子，阿弟固安。

病榻上孱弱卻強(qiáng)撐精神的女子，滿眸希望地問：“陛下何時才能來？”

固安不說話，他如何能告訴她：“其實(shí)我就是你的陛下。”

“陛下一定生我的氣了，他覺得我在幫王前春害他，”她收斂笑意，“可他怎么不知道，落得如此下場的我，正是因?yàn)楸撑蚜送跚按海谷徊恢?，我是萬般信任他，所以才與閹黨敵對，斬絕自己一切退路，因?yàn)槲艺J(rèn)為他會護(hù)我周全。”

淚水滑過慘淡的面容，她立即轉(zhuǎn)過身不讓固安看見，直起身，道：“我會讓陛下明白，我一直站在他這一邊。”

固安依她之言，將王前春帶來寢殿，他遠(yuǎn)遠(yuǎn)侍奉在身后，看見數(shù)過三階，鳳座上那個永遠(yuǎn)放肆輕狂的女子，金釵叮當(dāng)清脆，玉石流光溢彩，她抬首：“聽聞定遠(yuǎn)將軍膝下有一女，年正當(dāng)時，本宮要替陛下將她納入宮，公公意下如何？”

“娘娘舍得？”階下王前春不動聲色，若是將定遠(yuǎn)將軍的女兒納入謝邈身側(cè)，兩家和姻，謝邈無異羽翼倍增，局勢很可能發(fā)展到不可控。

慎獨(dú)一笑：“你是在害怕和遲疑，可是她一入宮，你便多了一個可以牽制將軍府的質(zhì)子，通過她更可以掌握將軍府與謝邈的一舉一動，在宮中你的眼線無數(shù)，搭上她，不過多一個被監(jiān)禁的人而已，究竟她是成為謝邈的助力，還是成為你的制勝之棋，你不是一向自信能牢牢掌握局面嗎？”

她清楚，他們都是享受鋌而走險的人，險中帶來的利益最值得人垂涎。

固安無法預(yù)料到慎獨(dú)的腦子里在想什么，她那樣一個自私的女人，對謝邈一向是獨(dú)自占有，如今卻甘愿讓他人染指。

王前春只是一笑，不再多言，幾日后，便有天子駕臨將軍府的傳聞，是在王前春的默許下。

據(jù)說定遠(yuǎn)將軍與謝邈相談甚歡，甚至將小女引見，容若秋水性情率真的一個小姑娘。

那一日固安慢慢走到慎獨(dú)冷清清的寢殿，她擺弄著封后大禮之時的衣裳，踮起腳，哼著小曲兒，這一刻好像一個尋常的女兒家。

固安說出那幾個字只覺得喉嚨艱澀：“定遠(yuǎn)將軍的那位小女兒說，非后位不坐?！?/p>

【七】

固安以為慎獨(dú)會大發(fā)脾氣，然而她比預(yù)想的平靜，只問了一句：“陛下他怎么認(rèn)為？”

她很快被帶去謝邈身前，多日不見，天子清減些，眉眼多了一抹氣定神閑，以及陰郁。

她眼眶濕潤，頭一句“陛下”喚出聲時，看見他眸色由驚愕轉(zhuǎn)為漠然，謝邈轉(zhuǎn)頭問固安：“誰讓她踏足這里？”

她欲握住他袖袍的手停滯在半空，聽謝邈慢慢道：“寡人的皇后，會在一個月后病逝，寡人會為她備好一場隆重喪事?！?/p>

慎獨(dú)連一句話都未說出口，又被人拉下去，固安望向殿外許久，道：“陛下為何如此？”

謝邈假裝疑惑地偏了頭，道：“不是公公你一直教我的嗎，從一開始，你就告訴我，慎獨(dú)并非一個好女人，她會置我于死地，一次次的試探中，我已然清楚她的真面目，這樣一個女人，連為人都不配，遑論母儀天下。”

固安抬首，他看著眼前這個蘊(yùn)藏野心的男子，正是七十年前的自己，只不過將那些情感一抑再抑，病態(tài)地壓制，好似對一切渾然不覺，他最終選擇了心盲。

“可您終究不能將所有事情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固安仿佛一下子彎了背，轉(zhuǎn)身走出去，“所以七十年后，您恐怕會后悔。”

固安再次踏入這座寂靜的宮殿，這次沒有嘲諷與冷笑。他只問了一句：“你仍然喜歡著陛下？”

這一次慎獨(dú)沒有回答，她抬首，動人心魄的笑意下是躲無可躲的哀慟，維持著這樣的神情許久，道：“阿弟，小時候我和你偷偷溜出去，看大橋底下搭的掌中戲，后來被爹爹知曉，罰跪在祠堂前三夜，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再不敢去看，可我還是心心念念著那些木偶小人兒?！?/p>

她笑道：“我對陛下亦是如此。”

他有一個愛慕他的姑娘，可惜他到現(xiàn)在才知道。

固安靜靜凝視了一炷香，突然對這個姑娘撒了一個謊：“陛下并非對你無情，只是如今閹黨掌勢，有許多事不得已而為之，你始終是他的中宮?！?/p>

她愣了許久，終于像個得到點(diǎn)心的孩童般滿足地笑起來。

這個謊好像耗費(fèi)了固安畢生氣力，他跌跌撞撞出門，望向天上皎月，這是德化三年的明月。

他突然如夢初醒，正是這一年，天子謝邈聯(lián)合定遠(yuǎn)將軍的精軍，在冬獵時的翠葦山設(shè)計(jì)圍殺王前春，那時他算盡天機(jī)，占盡地時人利，卻萬萬沒有料到他一直深信不疑的皇后慎獨(dú)，竟然勸王前春等人早早退離獵場，導(dǎo)致功虧一簣，自那之后王前春愈發(fā)警覺，將定遠(yuǎn)將軍調(diào)回南疆，也對謝邈嚴(yán)加防范。

被自己深愛的女人坑害，謝邈直至老年也咽不下這口氣，當(dāng)時激憤難忍的他竟然任人舉箭射向慎獨(dú)，令她永遠(yuǎn)地留在獵場。

他恨的不是大計(jì)未成，而是欺騙他的那個人是慎獨(dú)。

如今，固安怎么也想不明白，慎獨(dú)明明站在他這一邊，為什么會在緊要的關(guān)頭，與王前春沆瀣一氣。

總之，不能叫計(jì)劃再次失敗，現(xiàn)在謝邈疏離慎獨(dú)，是再也不會將事情透露于她，她不知情，自然也無法通知王前春，讓她被冷落一世，也總比被謝邈射殺好。

十一月，大雪肅殺，白茫茫一片，天子出行，于翠葦山進(jìn)行一場浩蕩冬獵，難得王前春也出一回宮，隨侍帝王身側(cè)。

不知何時，謝邈已經(jīng)率領(lǐng)一支輕甲精兵漸遠(yuǎn)林中心，呈廣闊一線包圍勢，瞇眼望著黑黝黝的山林，弓弩手搭好箭，草垛旁是舉火把待命的將士，箭雨一波一波，再縱猛烈火勢將人困在林中，燒得一片焦黑，一干二凈，此行真正的獵殺開始了。

可是正當(dāng)謝邈揮手放箭，卻被固安喚住，他神色復(fù)雜，慢慢開口：“且慢，慎獨(dú)在林中?！?/p>

【八】

固安知道被困于深宮中的慎獨(d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獵場，可她的貼身婢女淚流滿面地跑來，求他不要放箭，因?yàn)槟锬锞驮诹种小?/p>

固安氣得渾身顫抖，慎獨(dú)是怎樣知曉他們的計(jì)劃！千回百遍，她終是要再阻攔一次嗎！她就真的以為謝邈不忍心傷她性命嗎！

蒼茫密林中，慎獨(dú)站在王前春隊(duì)伍旁，沒人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想什么，明明說愛著自己的丈夫，到頭來卻背叛了他，她仰起頭，笑容像翻飛的雪粒子一般純凈。

“或許我在林中，陛下便不舍得投箭放火，”她喃喃，這是一個冒險極大的賭。

謝邈沒有理會固安的請求，正親自拉滿了弓弦，固安突然極其無禮地按住他的手，謝邈驚訝地抬頭，看見這個內(nèi)侍嘴唇顫抖：“您愛您的姐姐，我也愛我的姐姐，天子與宦官的愛，會有什么不同嗎？”

“固安，你不是一直告訴我，要以殺王前春為先！”謝邈咬牙。

“我也說過，七十年后，您會在某個清晨后悔。”固安濺下一滴淚，那是七十年后的謝邈的淚水。

那個姑娘會在很多年后一直藏在你的腦子里，她從不聽話，犟得像牛，所以你趕也趕不走，你會在一個清晨，陷入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的恍惚，像一個瘋子一樣問別人：“我的皇后呢？”

不是定遠(yuǎn)將軍的女兒，也不是三宮六院中任何一人，你找不到答案了。

“所以不能放箭！”固安直視他的雙眸，一字字從齒縫間蹦出，謝邈震驚，不是因?yàn)樗挠庠?，而是聲音與神情中透露出的，一種遠(yuǎn)勝于自己的成熟的天子之威。

謝邈愣神間，固安已跨上馬，飛快地疾馳。

固安的情緒如顛伏的馬背，其實(shí)只要謝邈放箭縱火，王前春絕無逃離之機(jī)，五姐姐也可以很快被接回來，多年心結(jié)得解，可是為什么，到了這最后關(guān)頭，阻礙一切的竟然是他自己，而他竟然是為了那個再三背叛他的女人。

那么，借助固安的身體回來，究竟是為什么，有什么意義？

答案靜靜站在他眼前，一身素白，笑得可惡的女人，緩緩走過來，在謝邈動手之前，她便勸離了王前春的隊(duì)伍，讓他們背向離開包圍圈。

她知道面對氣急敗壞的謝邈會有怎樣的下場，可她笑容平靜從容。

“阿弟，你來了，”慎獨(dú)眼眸中希望與失望并現(xiàn)，不是她預(yù)想的那個人，可在緊要關(guān)頭，世間還是有一個人，會以她為先，前來接她。

身后不遠(yuǎn)處的謝邈，臉色鐵青，揮指，一線火勢瞬間蔓延開，漫天箭雨潑灑。

固安瞳孔驟縮，是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可以原諒這個蠢女人所做的一切，但愿那一箭能落空。

“刺”的一聲，箭頭輕易穿透她單薄的軀體。

“不是這樣，”固安的心臟瞬間停滯，臉色煞白，“我才不是你阿弟，我才不是太監(jiān)?！?/p>

他瘋狂地縱馬前奔，箭矢穿透肩胛毫無痛楚，他只想嘶喊：“我是天子，我是謝邈。我是你丈夫！”

不知她倒下前的那一眼，那雙動人的眸子，是否看出固安軀體下，是她深愛已久的陛下，可她再沒有第二眼可以去看清了。

“我獨(dú)一無二的慎獨(dú)?！?/p>

極輕一句話語，是某個愜意至極的下午，御書房中掩于書卷下的，字字情動。

“慎獨(dú)的獨(dú)，是寡人心底，獨(dú)一無二的獨(dú)?！?/p>

【九】

年老的天子與年老的宦官終于對坐默然，固安嘶啞著聲音道：“不知道，如今我說阿姐是個好女人，陛下還信不信？”

“在我眼里，她跟其他溫柔的姐姐沒有什么不一樣，庶姐看不起我，慎獨(dú)便劃花了她的臉，后母打我耳光，她便替我打回來，后來有一次，我慌張跑來，我在玩鬧中不慎溺斃了一個婢女，慎獨(dú)替我將那個婢女埋在她的院中，王前春選她入宮，她懼怕院中的尸骨挖出來后，我會被償命，于是她將我?guī)г谏砼??！?/p>

多么想昭告天下人，她應(yīng)該是個好姑娘的，一直為弟弟承擔(dān)一切罪責(zé)。

“她是個好姐姐啊，卻不是個好妻子。”

謝邈起身離去，終于肯安生地放下這一切，他知道了慎獨(dú)對他的心意，而他最后也并沒有太對不起她，那么午夜夢回，負(fù)罪感就會減輕許多，即使永遠(yuǎn)不知道那樣愛慕他的慎獨(dú)，究竟為什么在最后背叛他。

那一晚的謝邈重新取出白綾，即使他不再需要扮演一個瞎子。

眼盲與心盲，他不需要知道真相。

身后的固安瞇了眼，蟬蛻之術(shù)，在慎家這一代，不僅僅是固安一人，慎獨(dú)同樣可以。

其實(shí)，一開始的結(jié)局是，謝邈在那一次的冬日獵殺確實(shí)成功了，可惜王前春逃了出來，幾年后，閹黨兇惡地反撲，謝邈被毒死在寢殿，甚至都沒有等到自己的五姐姐歸來。

固安記得那一日，靈堂中慎獨(dú)紅腫著雙眼，她對他說：“我一直都知道，陛下不是個瞎子，因?yàn)樗聪蛭业臅r候，那雙眼睛充滿了神采，是愛慕一個人的神采?！?/p>

當(dāng)晚慎獨(dú)在靈堂中，實(shí)施了蟬蛻之術(shù)，回到冬獵之日，破壞了謝邈的行動，讓王前春一開始就在不知情中逃走，后面雖然謝邈被閹黨囚禁了七年，可他活到了女帝歸來，并且福澤綿延，長命百歲。

哪怕，他會痛恨她，誤解她，永不原諒她，只要他活在這世間，她就沒有白死。

中箭身亡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沒看到，這個擔(dān)負(fù)罪名與臟水的女人，嘴角一彎，她漸漸笑起來。

“陛下對我而言也是獨(dú)一無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