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毛

劉照如

康大頭

從很小的時候起，康大頭的腦袋就很大。后來他基本上只長腦袋，不長身子，所以和同齡的孩子比，康大頭的腦袋越來越大，個子卻越來越矮?？墒强荡箢^在學(xué)校里的成績卻很好，考試的時候，他的卷子上面總是被老師劃上一百分。我們康莊鎮(zhèn)的好多人都說，等康大頭長大成人，他一定是一個“名毛”。

在我們康莊小鎮(zhèn)，大家習(xí)慣把鄉(xiāng)村名流或者另類的、奇葩的人稱為“名毛”。大家說康大頭有可能成為一個“名毛”，更多的成分是對康大頭的一種夸獎。

康大頭是路邊撿來的孩子?？荡箢^他爹是一個鰥夫，早年娶過老婆，只過了兩個月，老婆就跟著一個串鄉(xiāng)的染布匠跑了。因為窮，康大頭他爹沒有再娶到老婆。他撿到康大頭之后，覺得即便沒有老婆，只要把康大頭養(yǎng)大，將來也是一個依靠?？墒亲尶荡箢^他爹沒有想到的是，他把康大頭養(yǎng)到三歲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康大頭不光腦袋大身子小，這小子還缺心眼兒。

五歲的時候，康大頭話也還說不清楚，比如他總是把“我”說成“啊”?？荡箢^他爹告訴康大頭說，吃煮地瓜的時候要把皮揭掉，地瓜皮是不能吃的。但康大頭記不住，每次吃煮地瓜都把皮揭下來放進(jìn)嘴里，他還說：“啊喜歡吃地瓜皮?！?/p>

康大頭他爹最憂心兩件事。一是覺得康大頭的腦袋太大了，而且基本上只長腦袋不長身子，如果一直這樣長下去，他的腦袋會不會把細(xì)細(xì)的脖子壓斷呢？因此康大頭他爹總喜歡掐康大頭的脖子，好像這樣就能把康大頭的脖子掐粗，就能撐得住康大頭的大腦袋了。走路的時候也是這樣，康大頭走在前面，康大頭他爹走在后面，從后面掐著康大頭的脖子。康大頭他爹憂心的第二件事，就是怕康大頭出門被別的小孩欺負(fù)。別人家的小孩都長了二十四個心眼兒，康大頭只長了二十三個心眼兒，或者連二十三個也不夠，出門肯定受欺負(fù)。因此，康大頭他爹總是把康大頭帶在身邊，就連上茅房也讓康大頭跟著他。

但是康大頭還是要離開他爹的，比如說，到了七歲的時候，康大頭去上學(xué)了?？荡箢^他爹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是上學(xué)之后，康大頭繼續(xù)只長腦袋不長身子，二是他確實受別的孩子欺負(fù)。

別的孩子拉了一泡屎，讓康大頭光著腳上去踩，康大頭就去踩。等康大頭脫了一只鞋子，光著腳踩上去之后，孩子們四散而去，康大頭一個人踩在屎上哭起來。

一直上到小學(xué)六年級，康大頭都是孩子們的出氣筒。誰的氣不順，都會摁著康大頭打一頓。康大頭挨打的時候不吭氣、不求饒、不還手，也不哭，等別人打累了，他鼻青臉腫地爬起來，一個人回家?；氐郊依?，康大頭他爹問康大頭是誰打了他，康大頭不吭氣，再問，還是不吭氣。康大頭他爹被逼急了，揚(yáng)起手來也要打康大頭，可是手揚(yáng)了半天，卻落不下來。

學(xué)校里絕大多數(shù)孩子都打過康大頭，女生也有，低年級的學(xué)生也有。不管挨了誰的打，康大頭一律不告訴老師，都是自己硬撐著。有一次，老師撞見康大頭挨打，問康大頭為什么挨打的時候不吭氣、不求饒、不還手、不哭一聲，也不告訴老師?？荡箢^想了想說：“他們打啊，可是他們都不如啊學(xué)習(xí)好?！?/p>

過年前校長到康大頭家里家訪。校長是本村人，按照村里的輩分，校長比康大頭他爹還要長一輩，于是他手指著康大頭，對康大頭他爹笑罵起來：“他奶奶個腳丫子，你還告訴我他缺個心眼兒，你說他拾個小棍當(dāng)?shù)汛?，實傻不透氣，可是我看他不傻呢，他門門都考一百。我看他是小寡婦的棉褲襠，從外面看著傻，從里面看著不傻。”康大頭看著兩個大人在笑，也笑起來，說：“啊沒有奶奶?！?/p>

一晃眼，康大頭長大成人了。

康大頭學(xué)習(xí)成績好，一直沒有停下來讀書。小時候打過他的那些孩子都娶妻生子了，康大頭還在讀書。后來康大頭讀書讀到了北京，讀的學(xué)位是考古專業(yè)的博士。因為讀書讀得太多了，康大頭的腦袋比別人幾乎大一倍，身體卻又瘦又矮，一米六都不到。我們康莊鎮(zhèn)的人都說：“康大頭那么大個大腦袋，里面全是學(xué)問，他個子矮是讓學(xué)問壓的?！背酥猓荡箢^的眼睛近視得很厲害，戴著600多度的近視鏡；如果把眼鏡摘下來，他幾乎就是一個瞎子。還有，常年在外面讀書，康大頭把眼眶子讀寬了，回到康莊鎮(zhèn)，居然認(rèn)不得幾個人。他回老家在街上見了人喜歡問人家：“啊不知道叫你叔還是叫你大爺。”在北京呆了這么多年，康大頭還是把“我”說成“啊”。人家說：“你爹叫我叔，你該叫我爺爺?！笨荡箢^于是像小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那樣站得筆直，向人家問好：“爺爺好！”弄得人家哭笑不得。

康莊鎮(zhèn)的人都說，康大頭越讀書越呆了，他成了一個書呆子?？荡箢^他爹還是擔(dān)心康大頭這個樣子在外面會受人欺負(fù)，他問康大頭：“你這個樣子在外面會不會受人欺負(fù)？”康大頭說：“不會?！笨荡箢^他爹又說：“可是我覺得你這個樣子在外面會受別人欺負(fù)?！笨荡箢^說：“他們看啊戴著眼鏡，是個文明人，就不會欺負(fù)啊?！笨荡箢^他爹說：“啥鳥文明人，人家越是看你戴著眼鏡，越是會欺負(fù)你?！?/p>

這一年夏天，康大頭放暑假從北京回來了。到了縣城，康大頭看看天色還早，離康莊鎮(zhèn)的家只有不到十里路程，他忽然就對擺在街邊的臺球桌來了興趣?？荡箢^的球技很高，在北京讀書的時候，他就很少能在業(yè)余臺球手中找到對手。結(jié)果，康大頭從上午十點(diǎn)站在球桌邊，一直打到下午兩點(diǎn)多，中間換了七八個對手，居然一局都沒有輸。康大頭連續(xù)打了四個小時臺球，還沒吃午飯，所以饑腸轆轆的他放下了球桿?？墒撬钠甙藗€對手以及圍在球桌邊觀戰(zhàn)的一群小青年卻不讓康大頭離開球桌。

那些小青年對康大頭說：“你要走？門兒也沒有！”康大頭爭辯說：“啊贏了?！蹦切┬∏嗄暾f：“你說這話還太早，你不會贏的，再打下去你就會輸，你等著！”他們派了幾個人，騎著摩托車去了。很快，摩托車帶回了另外幾個青年，他們都用不屑一顧的眼神看了看康大頭，都站到了康大頭的對面。不用說，他們個個都是臺球高手。

康大頭餓著肚子，開始了和高手們的較量。他的對手都已經(jīng)吃過午飯，只有康大頭的肚子是空的。如果康大頭輸那么一兩局，他就可以空出幾分鐘時間來吃點(diǎn)東西，可是康大頭一局也不想輸，所以康大頭和先前一樣，一路贏了下去。一直到了晚上八點(diǎn)，天黑下來，模模糊糊快要看不到球了，這時康大頭突然用力把球桿摜到地上，說：“啊不打了?！彼膶κ钟貌蝗葜靡傻目跉庹f：“不打不行！”觀戰(zhàn)的一群青年也幫腔說：“不打不行！”康大頭說：“天黑了，看不見了?！彼膶κ终f：“扯上電燈打！”幾個青年也說：“對，扯上電燈打！”他們就要求老板到屋里去扯電燈。康大頭說：“扯上電燈也不打了，啊不想打了?！?

一群青年都愣愣地看著康大頭，他們看見康大頭緩緩地挪動了幾步，然后朝著不遠(yuǎn)處的一家包子鋪高喊起來：“老板，來一斤包子，兩瓶啤酒！”很快，包子和啤酒就端過來?？荡箢^蹲在地上，開始大口吃喝。一群青年還都在愣愣地看著康大頭，等到康大頭吃完了飯，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康大頭抹了抹嘴角，打了一個飽嗝，拾了放在地上的旅行包，邁步準(zhǔn)備離開這里了。這時有一個身材高大粗壯的青年橫在康大頭面前，對著康大頭的臉打了一拳，康大頭仰面倒在地上。其他的小青年一擁而上，把康大頭圍在中間，你一拳我一腿，把康大頭打得像一個不倒翁。說康大頭像個不倒翁，是因為他倒下去之后會馬上爬起來?？荡箢^不還手、不吭氣、不求饒，他們打倒他，他就爬起來。那些青年也很配合，他們絕不在康大頭倒下去之后打他，而是等著他爬起來，再次揮起拳頭?？荡箢^倒下去越來越快，爬起來越來越慢，他們就握緊拳頭等著。

有人一邊打康大頭，一邊問他：“你還走不走？”康大頭抹著鼻孔里流出來的血，說：“走。”有人說：“真想走？”康大頭說：“走。啊贏了。”他們說：“揍癱了他，讓他爬著走！”拳頭又紛紛落下去。這時，有一個站在圈子外的光頭青年，看神態(tài)像是這群青年中的大哥，忽然喊了一聲：“住手吧！”那些青年都停下來，看著光頭。光頭說：“別打了，再打我們就輸透了！”

康大頭慢慢站起來，重新拾起放在地上的旅行包，晃晃悠悠地從這些人中間走出去?？荡箢^一邊走一邊說：“你們打啊，可是你們不知道啊是個博士?！弊吡藘烧蛇h(yuǎn)，康大頭又回過頭來，對那些青年說，“你們輸了，啊贏了?！?/p>

倒八輩

這個人小的時候有另外一個名字，但十八歲以后，人家都叫他“倒八輩”了，也就是說，他是在十八歲以后成為康莊鎮(zhèn)“名毛”的。

在我們康莊鎮(zhèn)，大家習(xí)慣把“倒霉”說成“倒”，而如果一個人“倒”得厲害，“倒”到家了，他們就管他叫“倒八輩”。

倒八輩從小的愿望是當(dāng)一個空降兵，撐著降落傘從高空中下來?！澳遣痪褪窃陲w嗎？”每次說起自己的愿望，倒八輩都很激動，他對他爹說，“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想想就覺得很不一般。”但倒八輩他爹不愿意倒八輩去當(dāng)空降兵，倒八輩他爹覺得人還是雙腳踩在地上踏實。

倒八輩報名參軍了?？战当w檢那天，倒八輩突然高燒40度，等體檢結(jié)束，倒八輩也不發(fā)燒了。因為發(fā)燒，倒八輩體檢沒有過關(guān)。這件蹊蹺事就連倒八輩他爹也納悶了好多天，倒八輩他爹對倒八輩說：“你從小都沒有發(fā)過燒，這是第一次發(fā)燒。你早也不發(fā)燒，晚也不發(fā)燒，第一次發(fā)燒就趕在茬口上，活該你‘倒?！?/p>

沒有當(dāng)上空降兵，倒八輩高中畢業(yè)后就開始呆在家里了。就在那一年的夏天，沒有當(dāng)上空降兵的倒八輩卻從一棵大樹上空降下來。倒八輩爬到一棵大樹的樹梢上去掏喜鵲蛋，從上面掉下來砸在一只山羊身上，結(jié)果那只山羊被倒八輩砸死，倒八輩雖沒有摔死，但卻受了重傷，摔斷了一條腿。

為了給倒八輩治腿傷，倒八輩他爹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賣了一只準(zhǔn)備殺了過年的山羊，還伐掉了自家院子里的兩棵老槐樹。倒八輩的斷腿在醫(yī)院接上了，但出院之后還是留下了后遺癥，他的一條腿有點(diǎn)瘸，走起路來一點(diǎn)頭一哈腰的。奇怪的是這次事故之后，倒八輩學(xué)會了一種笑，“哈哈哈……”聲音脆響，他動不動就哈哈地笑，有時候還用這樣的笑給在街上遇見的人打招呼：“哈哈哈，”他說，“掏個鳥蛋也從樹上掉下來，倒了八輩子霉了。”

倒八輩他爹憂慮倒八輩成了一個瘸子，不知道倒八輩這個樣子能不能找到媳婦。有一天，倒八輩他爹摸著倒八輩的頭說：“以后不要老想著到高處去，到高處去就容易掉下來?！?/p>

可是倒八輩不到高處去也會掉下來。過了不久，倒八輩喜歡上了用土制霰彈槍打野兔。別人打野兔都是結(jié)幫拉伙去，相互也好有個照應(yīng)，而倒八輩打野兔喜歡單干，他擔(dān)心結(jié)伙出去僧多粥少，碰到一只野兔大家都舉槍。

有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雪后是打野兔的好日子，倒八輩扛著他的霰彈槍去了野外。大雪把壕溝和地上的一些深坑都抹平了，當(dāng)然被大雪抹平的還有田間地頭的井口，所以倒八輩還沒有打到野兔，就掉進(jìn)了一口深井里。這一次倒八輩仍然沒有死，也沒有明顯受傷，他掉進(jìn)井里以后，雙腳踩著井壁，雙手撐著另一邊的井壁，花了一個多鐘頭的工夫，靠他的腰部力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拱了上來。

過了一些天，不知是因為內(nèi)傷還是因為驚嚇，倒八輩的一只眼睛瞎了。不是完全瞎，是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東西?？床磺鍠|西的這只眼睛是右眼。倒八輩他爹讓倒八輩閉上左眼，雙手捧起一只尿壺，問倒八輩是什么東西，倒八輩說是西瓜。

到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沒有什么好辦法，走了好多醫(yī)院，醫(yī)生都說沒辦法，倒八輩只好用一只眼睛將就了?？墒堑拱溯叴蛞巴檬情]左眼睜右眼開槍的，如果閉右眼睜左眼的話，他就打不準(zhǔn)靶子了?，F(xiàn)在他的右眼出了問題，這影響到了他瞄準(zhǔn)，因此每次出門一些天，倒八輩基本上都是空著手回來。空手回來的倒八輩在街上見了人，就脆生生地說笑：“哈哈哈，眼睛不好使了，兔子和母雞分不清楚。”

還是霰彈槍打野兔，這一次是在夏天，豆棵子已經(jīng)長得老高了。倒八輩看到不遠(yuǎn)處的豆棵子晃動了幾下，有一團(tuán)白亮的東西一閃，他斷定那是一只野兔，就朝晃動著的豆棵子開了槍。這一槍打到的并不是野兔，而是一個寡婦老大嫂。當(dāng)時寡婦老大嫂在豆棵子里小解，她的白亮的屁股讓倒八輩看走了眼，霰彈槍的大部分高粱米似的彈丸都射進(jìn)了寡婦老大嫂的皮肉里。

給寡婦老大嫂治傷，花去了倒八輩娶媳婦蓋房子的錢。本來，倒八輩一條腿瘸一只眼瞎，找媳婦就很困難，現(xiàn)在蓋房子的錢也沒了，看來倒八輩只好打光棍了。不僅如此，寡婦老大嫂的皮肉傷治好以后，落下了另外的毛病，和倒八輩一樣，一條腿瘸了。用我們康莊鎮(zhèn)的人慣用的語式，他們都這么說：“一個瘸子開了一槍，打出了另一個瘸子?！彪S后，倒八輩和寡婦老大嫂的官司又打到縣里，法院判倒八輩每個月付給寡婦老大嫂二十塊錢，直到寡婦老大嫂百年老去。

第一次給寡婦老大嫂送二十塊錢，寡婦老大嫂沒讓倒八輩進(jìn)她的家門。當(dāng)時寡婦老大嫂關(guān)著門在屋里，倒八輩站在門外喊寡婦老大嫂，說他是來給她送錢的。寡婦老大嫂在屋里說：“你是倒八輩？”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是?！惫褘D老大嫂在屋里說：“你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jìn)來吧?！惫褘D老大嫂家的門檻年深日久，早已經(jīng)變形，中間還有一塊朽掉了，倒八輩很容易就把手伸進(jìn)去，把錢放在了門檻里面。放進(jìn)錢之后，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我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jìn)去了?！惫褘D老大嫂在屋里說：“我已經(jīng)接著了?！?

頭兩三年里，寡婦老大嫂從來不讓倒八輩進(jìn)門，錢都是從門檻下面塞進(jìn)去的。兩三年之后，倒八輩再去送錢，寡婦老大嫂開了門，讓倒八輩進(jìn)屋了。但倒八輩進(jìn)了屋，兩個人卻沒有話說，倒八輩在屋子里站一站，或者坐一下，一分鐘半分鐘的樣子。倒八輩說：“那我走了?！本碗x開了寡婦老大嫂的屋子。

兩個人第一次坐下來說話，是寡婦老大嫂先開口的。有一年快過年了，寡婦老大嫂讓倒八輩坐在馬扎上，對倒八輩說：“以前二十塊錢能吃半個月，現(xiàn)在啥東西都貴了，二十塊錢只能吃三天。”倒八輩一聽這話，笑著問：“哈哈哈，那現(xiàn)在多少錢能吃半個月？”寡婦老大嫂說：“你自己不會算算嗎？現(xiàn)在一百塊錢能吃半個月。”倒八輩還是笑著說：“哈哈哈，那我從下個月開始給一百?！?/p>

倒八輩給寡婦老大嫂送錢，一開始是送二十，后來是送一百，這么一送就送了十來年。這中間，倒八輩的爹娘都到陰間里歇息了，剩下倒八輩一個人。因為倒八輩掙的錢都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送到了寡婦老大嫂手里，所以他直到三十七八歲也沒有娶上媳婦。

這一年又出了事。倒八輩在廚屋做飯，炒菜的時候把油鍋燒著了。以前倒八輩從沒有做過飯，都是他娘做給他吃，他娘不在之后，他爹做給他吃。后來他爹也不在了，剩下他一個人，他只好自己做飯。倒八輩每次做飯都是手忙腳亂的。這一次，他下意識地把著火的油鍋扔了出去，油鍋被扔在廚屋一角的柴垛上。先是柴垛著起了大火，接著是廚屋，然后是堂屋。等到街坊鄰居趕來救火的時候，倒八輩的整個家已經(jīng)燒成灰燼了。

倒八輩沒了家，也沒有蓋新房子的錢，只好暫時搬到牛屋里去住。那間牛屋以前歸生產(chǎn)隊所有，后來取消了生產(chǎn)隊，牛屋一直廢棄在那里。倒八輩搬進(jìn)去之后，他一個遠(yuǎn)房的堂叔去看過他一次。堂叔對倒八輩說：“你當(dāng)心別把牛屋也給燒了，要是那樣的話，你就沒有地方去了?！钡拱溯叴嘈χf：“哈哈哈，那不會，那不會。”

倒八輩到寡婦老大嫂家里去，奇怪的是這一次寡婦老大嫂像很多年前一樣，又沒有給倒八輩開門。倒八輩站在門外喊了一聲。寡婦老大嫂在屋里說：“你是倒八輩？”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是?！惫褘D老大嫂在屋里說：“你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jìn)來吧。”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我沒有錢了，我今天來是想問一聲，那個錢能不能寬限幾天？”倒八輩沒錢給寡婦老大嫂，還要到寡婦老大嫂門上來請求寬限幾天，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

屋里好久沒有動靜，后來寡婦老大嫂說：“倒八輩，你給我送錢送了多少年了？”倒八輩站在門外說：“快二十年了吧?！惫褘D老大嫂在屋里說：“這些年一共給我送過多少錢？”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我沒有算過。”寡婦老大嫂在屋里說：“很多是吧？”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是?！惫褘D老大嫂在屋里說：“掙點(diǎn)血汗錢都送給別人，心疼不心疼？”倒八輩站在門外說：“不心疼?！惫褘D老大嫂在屋里說：“說實話！”倒八輩就沒有說話。

屋里又好久沒有動靜，后來寡婦老大嫂說：“以后掙了錢不用送給外人了，拿回家，給自己的老婆，你愿意不愿意？”倒八輩站在門外說：“我沒有老婆。”寡婦老大嫂在屋里說：“我是問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倒八輩又沒有說話。寡婦老大嫂在屋里說：“你站在門外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愿意，還是不愿意？”

幾天之后，四十歲的倒八輩和五十歲的寡婦老大嫂，兩個人挨家挨戶往街坊鄰居家里送雞蛋，不多不少，一家兩個。這樣的話，他們是在告訴康莊鎮(zhèn)的人，他們結(jié)婚了?？登f鎮(zhèn)的人接了雞蛋，都哈哈笑，他們說：“早就該這樣，早就該這樣了?！钡拱溯呉补?，說：“我這一輩子都被她攥在手心里，哈哈哈，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以前這么多年，倒八輩和寡婦老大嫂從沒有走在一起過，現(xiàn)在他們兩個在街上走，康莊鎮(zhèn)的人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兩個瘸子，而且他們都是左腿瘸，這樣無論他們誰在前誰在后，或者誰在左誰在右，整整齊齊的，一聳一聳的，怎么看他們都像是在跳雙人舞。

礭大空

在新華字典中，“礭”是敲擊的意思；在康莊鎮(zhèn)，“礭”是吹牛、說謊和顯擺的意思?？登f鎮(zhèn)的人閑起來的時候，聚在一起吹吹牛B、扯扯謊話或者顯擺顯擺，叫“礭大空”。

這個人從小喜歡“礭大空”，沒有邊兒沒有沿兒，五把粗六把長的，好像只有靠“礭大空”才能過日子，而且靠“礭大空”成為了康莊鎮(zhèn)的“名毛”?？登f鎮(zhèn)的人懶省事，時間一長就把“礭大空”這個詞送給了這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就叫“礭大空”。

礭大空他娘第一次真正見識礭大空的本事，是在礭大空七歲那一年。七歲的礭大空上學(xué)了，他娘給他做了一件新棉襖。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礭大空在萬福河河邊貪玩，棉襖脫掉放在一塊石頭上。一股疾風(fēng)吹過來，把礭大空的新棉襖吹進(jìn)了河水里。棉襖在河水里漂了二里地，礭大空也順著河道追了二里地，但是后來，棉襖慢慢地沉入河底。回到家里，礭大空他娘問新棉襖哪去了。礭大空說：“放學(xué)的路上遇到了一條瘋狗，那條瘋狗追著我咬，我就把棉襖脫掉扔給瘋狗了?！钡]大空他娘有點(diǎn)著急地問：“瘋狗呢？棉襖呢？”礭大空說：“那條瘋狗咬住棉襖不松嘴，后來瘋狗咬著棉襖跳進(jìn)萬福河里去了?！?/p>

后來，礭大空他娘逢人就夸礭大空，臉上喜不自禁：“俺家孩羔子可精了，礭個大空都礭得跟戲一樣。”

礭大空初中畢業(yè)后就不再上學(xué)了，一天到晚在街上逛蕩。他喜歡到閑人多的地方去“礭大空”，“礭”得滿嘴白沫，一“礭”就是一大晌。那時候還有人民公社和生產(chǎn)大隊，大家的主食是地瓜，就連地瓜也吃不飽，可是礭大空“礭”起“大空”來，常常想不起肚子餓。礭大空他娘煮熟了地瓜，跑到街上挺著肚子大聲喊礭大空吃飯，礭大空嘿嘿笑兩聲，起身回家吃飯的時候還不忘說一句：“家里也沒啥好吃的，我娘包了點(diǎn)羊肉水餃，嘿嘿?！?/p>

礭大空喜歡趕集，只要逢集了，他就在集上逛一整天。其實集就在康莊鎮(zhèn)街上，就在礭大空的家門口，礭大空要到集上去，是用不著“趕”的，他出了家門就是集。但逢集這一天，礭大空還是要做一些準(zhǔn)備工作，其中之一就是頭天晚上到他的同學(xué)張三家里去，把張三的一輛八成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借出來。張三家住小張莊，離康莊鎮(zhèn)三里路，礭大空頭天晚上去，摸黑把鳳凰牌自行車騎回家。到家之后，礭大空點(diǎn)上煤油燈，用一盒無色鞋油把自行車擦得锃明瓦亮。礭大空擦自行車，一直會擦到凌晨。

第二天逢集，礭大空騎了這輛鳳凰牌自行車到集上去。礭大空他娘反對礭大空逢集必趕：“你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趕啥集呢？”礭大空搖搖手說：“我趕集又不是要買東西，沒錢怕啥？我逛逛?！?/p>

集上人多，騎不動自行車，礭大空就下來推著車子。遇見認(rèn)識的人，礭大空露出略帶驚訝的表情，“兄弟，趕集？”對方說：“哥，你也趕集？”這時候礭大空用右手攥著車把，左手摸向上衣口袋的方向，很硬氣地說：“兄弟，你用錢不？”礭大空只要遇見認(rèn)識的人，一律做左手摸上衣口袋的動作，問人家用錢不。有一半的人笑一笑，搖搖頭或者擺擺手；另一半的人條件反射般地也去摸上衣口袋，也很硬氣地說：“哥，我有，我有！”其實說這話的人身上也沒有錢，他們只是為了面子，這么回一句礭大空罷了。

過了幾年，人民公社和生產(chǎn)大隊取消了，康莊鎮(zhèn)的人都可以做點(diǎn)小生意。礭大空做的生意是賣魚。礭大空賣的魚是自己從萬福河捕撈來的。那個時候礭大空也能買得起自行車了，他買了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平時，礭大空把魚網(wǎng)和魚筐綁在自行車后座上，沿著萬福河撈魚，逢集的時候，再把撈來的魚賣掉。

后來，礭大空結(jié)了婚，生了兩個孩子，老大女孩，老二男孩。兩個孩子長得很快，個頭竄得很高，他們一長高，就把礭大空頂老了。四十歲的礭大空頭發(fā)花白了，腰也弓了。

兩個孩子都上中學(xué)，是礭大空最難的時候。礭大空撈魚，掙不了幾個錢，可是孩子們花銷大，入不敷出。像礭大空這樣的人，平時見了熟人都是他拍著胸脯問人家“用錢不”，他沒錢的時候拉不下臉來問別人借錢，就只能一個人硬撐。礭大空常常望著萬福河的水面，一個人哭?？抟魂囎油Ｏ聛?，他還會在心里念叨：“來幾條大魚，大的。”礭大空念叨這句話的時候，會突然間眼里放光，好像大魚群呼嘯而來。

從四十歲到五十多歲，十多年的時間里，礭大空坐在萬福河邊哭，哭完了念叨，這似乎成了一個儀式。只要沿河撈魚，礭大空就會這么做。

礭大空的魚攤上賣的全是小魚，最大的也不過三兩重，這倒不是礭大空沒本事?lián)频酱篝~，而是萬福河里根本沒有大魚。萬福河是一條小河，還常常斷流，長不出大魚來。而買魚的人在礭大空的魚攤上買不到大魚，不是因為礭大空的魚攤上沒有大魚，都是因為“去晚了”。礭大空對買魚的人說：“真是不巧，你今天來晚了，大魚全賣掉了?！?/p>

有一天，礭大空遇到了一個犟脾氣的人來買魚，想買一條大魚。礭大空告訴人家說來晚了，大魚全都賣掉了。買魚的人故意問：“你攤子上最大的魚有多大？”“多大？你可沒見過，”礭大空瞪著眼說，“差不多每條都有七八斤?！辟I魚的人故意說：“那你下個集給我留一條七八斤重的吧?！钡]大空說：“好吧。”

下一次逢集，買魚的人故意當(dāng)真，他在礭大空出攤前就站在礭大空的攤位旁邊，等著礭大空出來。等礭大空出來了，買魚的人笑笑說：“我來拿魚?！钡]大空故意裝迷糊：“拿啥魚？” 買魚的人還在笑：“你給我留的那條七八斤重的魚啊。”礭大空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拍大腿說：“你看看，你看看，又不巧。今天天還不亮，就有人敲我家門，把大魚全都買走了。”

這一年，礭大空生了糖尿病，人瘦了一大圈，走路有些晃晃悠悠的，好像一股風(fēng)就會把他吹倒。礭大空生了病，卻不到醫(yī)院去看病，他認(rèn)為到醫(yī)院里去是白砸錢，有那個錢還不如吃點(diǎn)喝點(diǎn)劃算。

礭大空越來越瘦了，走路也變得很輕，像一只老貓。有人在街上看到礭大空，關(guān)心一下他的病情，礭大空總是用拳頭砸胸脯，“我這體格，沒事，再活二十年沒問題?！钡]大空把胸脯砸得很響，好像是錘子敲打木柴。

礭大空拉不動魚網(wǎng)了，他甚至連大金鹿自行車也騎不動。平時，天氣晴好的時候，礭大空會來到街上，蹲在墻根曬太陽，一曬就是大半天，曬得舒坦了，他還會小睡一會兒。但如果醒著，遇到熟人，礭大空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個脾氣，他會突然來了精神，一只手伸向上衣口袋的方向，很硬氣地問人家：“兄弟，你用錢不？”

康莊鎮(zhèn)的人傳言，說礭大空現(xiàn)在人老了，病了，光剩下嘴硬了，他變成了一個“老癟一”。“老癟一”是康莊人對“守財奴”的叫法。他們說，礭大空的兒子二條子給礭大空掙了那么多錢，礭大空生了病卻舍不得到醫(yī)院去看病，自己硬撐著，不是“老癟一”是什么？人死了，錢又帶不到棺材里。

礭大空的兒子二條子四年前去了深圳，中間從沒有回來過。礭大空說，二條子是在深圳的一家電子廠工作，工資很高，一個月能掙五六千甚至七八千，有時候會是一萬多?！澳銈冎离娮邮巧?？”礭大空常常對人說，“你們用的手機(jī)、電視、電腦，那都叫電子。二條子就是造手機(jī)的?！庇腥藛柕]大空：“怎么總也不見二條子回來，過年也不回來？”礭大空說：“他太忙了，廠里重用他，離了他好幾臺機(jī)器都轉(zhuǎn)不了?！钡]大空瞇了瞇眼，又說，“回來干啥？過年加個班，一天都有好幾百?！?/p>

這天，康莊鎮(zhèn)有人擺喜宴流水席，整個街筒子擺了一百多桌。熱熱鬧鬧地到了下午，支書喝醉了。突然間，支書拉住身邊一個人的胳膊，問他：“你知道嗎？礭大空家的那個……那個二條子，為啥四年都沒有回過家？”那人說：“我不知道。”支書打了一個酒嗝說：“二條子，四年前就沒有了。”那人問：“啥叫沒有了？”支書瞪了瞪眼說：“沒有了……四年前二條子就被卷進(jìn)一臺機(jī)器里了?！蹦侨艘驳闪搜郏骸斑@不是真的！”支書爭辯說：“怎么不是……不是真的？我和礭大空兩個人去處理的……這個事，人家賠了三萬塊錢?！薄岸l子根本就……就不造手機(jī)，他在那個……那個建筑工地?！?/p>

支書的話像一股煙一樣飄到另一張飯桌上，然后又飄到第三張飯桌上。十分鐘之后，一百多張飯桌邊的人都知道了礭大空家里的這件事。整條街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們都用目光去尋找礭大空。他們看見礭大空并沒有上流水席，他還在墻根處曬太陽。他們就這么安靜地看著礭大空。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