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皇帝的新裝》的階層分析
◎曾穎
安徒生的童話《皇帝的新裝》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幾乎每個人在看完故事之后,都會嘲笑故事中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蠢人;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幾乎每個人都干過那樣的蠢事,每個人從中都可以從中找出對應的坐標來。
在整個“新裝事件”中,皇帝是最關(guān)鍵的人物,他處于金字塔的塔尖,對所有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順之則錦衣玉食,逆之則關(guān)之殺之株連九族之。這樣的恩威標準,莫說是用來對付聰明的人,就是拿來對付狗,它也能明白哪個時候該搖尾流哈拉子,哪個時候該夾著尾巴默不作聲。這時候,皇帝一個人的喜好,就成了整個王國的價值導向。皇帝愛好打獵,必有射鳥的大將軍;皇帝喜歡瘦妞,必有餓死求細腰的美人;皇帝喜歡新衣,那裁縫和織布匠必然成為王國中最受寵愛且收益和前途最為豐厚光鮮的人。
有暴利的地方,必有騙子。作為社會中最聰明的一個群體,他們掌握了通達每個人內(nèi)心的鑰匙,那就是人們的虛榮與恐懼——他們宣稱自己所織的布與縫的衣服除了美麗絕倫之外,還有一個神奇的特征,即:任何對所從事工作不勝任,或蠢得不可救藥的人,都看不見。
按說這套說詞,對皇帝應該不起作用。因為他掌握了所有暴力機器,并擁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他縱然說地球是方的,也沒有人會公開反對。他還在乎什么“不勝任”,“不聰明”!但事情恰恰相反,越是擁有無限權(quán)力的人,越是想讓所有人相信,他擁有和支配這種權(quán)力,是天經(jīng)地義,是無限合理的,且他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既是完美無缺之人,他又怎能“不勝任”?怎能“不聰明”呢?
現(xiàn)在有了這塊“有神奇功能”的布,他這個“完美無缺”的人,應該是唯一有資格看到的人才行。既然如此,他就必須對這塊“有神奇功能”的布的美麗贊不絕口了。
然而,他的內(nèi)心是脆弱的。脆弱的人最大的性格特征就是狐疑,于是在做某個決定之前,他總是要先派人去充當小白鼠或掃雷犬。這一做法,既顯示了皇帝的尊貴與矜持,又保證了事情的萬無一失;還確保事情萬一搞砸,有一個背鍋的。于是,他派出了年高德劭、睿智誠實的老大臣去探路。
老大臣之所以能在格局紛繁險過剃頭的朝廷里一路平安地混到一個“老”字,絕非等閑之輩。那些指鹿為馬之類的試驗他經(jīng)歷得多了,所有的測試,考驗的都是忠誠與馴服,而非自然常識。
皇上既已對那塊“有神奇功能”的布表示贊賞,等于已表明了自己的觀點,自己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當然只能圍繞這個基本點展開。至于騙子織機上是否真有布,其實都不是重要的事。王國大臣最重要的事,就是忠誠,而忠誠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以皇帝的頭腦為唯一頭腦。之前有個不曉事的衛(wèi)生大臣仗恃自己是名醫(yī),居然敢質(zhì)疑皇上的咳嗽聲不是威武的表現(xiàn),而是感冒的癥狀,結(jié)果全家被流放。這樣的蠢事,老大臣怎么能干呢?故而,老大臣回去匯報的結(jié)果,不僅是看到了美麗的布,而且添油加醋地粉飾了布的美麗和騙子們的勤勞。
得到老大臣的匯報后,皇帝又派出了另一位精明能干的年輕官員去考察那塊世界上最美麗的布。照說他對忠實如狗的老愛卿應該深信不疑,但是,作為一個在權(quán)力塔尖上坐著的人,他對滑頭的老大臣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不獨是對老大臣,他對所有人的所謂忠誠,都是持保留態(tài)度的,他實在無法確定,每天雌伏在自己王座下誠惶誠恐的那一張張恭順的臉,哪一張是真實的,哪一張又是欺騙的面具。為了搞清楚這些,加強情報機構(gòu)的建設,搞好對這些人的監(jiān)視與暗防,是必要的和必需的。而更重要的一點,是要適時鼓動和激勵大臣們相互競爭和監(jiān)督,讓他們不能形成鐵板一塊同守共進,這樣才能更有效地對他們分而治之。
依年輕官員的精明與洞察力,他一眼就看穿了騙子裝腔作勢的表演。這個時候,在他面前放著兩個選擇:其一是說出真相,將騙子繩之以法,讓這類鬧劇從此在王國絕跡,順勢讓獨占高位眼已昏花的老大臣從此遠離皇帝的恩寵,自己悄然上位;其二,則是順著老大臣的思路,不用擔責任地做個順水人情。雖然搞掉老大臣并取而代之是自己長期而堅定的目標,但現(xiàn)在顯然還不是時候,因為皇帝陛下趨向于相信美麗衣服是真實存在,自己此時貿(mào)然出擊,無異于嫩黃蜂亮出自己柔弱而不能一擊致命的刺,除了招來對手憤怒的反擊之外,便再無別的用處。
年輕精明的官員就此做出了他的選擇——相信那子虛烏有的布,這并非愚蠢,而是精明地選擇。
這樣,皇帝的新衣通過最后一道關(guān)口順利出籠,一場盛大的慶典和巡游,堂而皇之地在王國最大的廣場上演了,裸著一身肥肉什么都沒穿的皇帝被他的侍衛(wèi)拱衛(wèi)著,奴仆們托著子虛烏有的后擺,大臣將軍、學究、記者、藝術(shù)家和商人們,一臉虔誠地表演著忠誠。
在上列人群中,學究是知識積累最多,讀過的書能壓死幾頭牛的人,按說他是最有可能看清楚事情真相的。他所讀過的每一本書,都在教育他,為真理可以犧牲一切。但他發(fā)現(xiàn),書上所寫的那些真理捍衛(wèi)者們,結(jié)局都慘不忍睹,要么被釘上十字架要么被火燒要么被石頭砸死,剜耳削鼻刖足黥面閹割,誅九族十族。這些歷史,與其說是用來鼓勵人們講真話,倒不如說是用來嚇大家不說真話。講真話,特別是講統(tǒng)治者不喜愛聽的真話,無疑是拿自己的脖子與刀比硬;而如果忍一時的沖動,吞下那一口濃痰一般的事實,雖然心里不舒服,但終歸比身陷囹圄家破人亡舒服。而且,如果在此基礎上,順勢寫一篇《皇帝新衣禮贊》之類的頌文,就像當初寫《吾皇萬歲咳嗽的正面意義》那樣,不僅能申請到課題費,還可以得到學術(shù)大獎,出版成書,王國所有百姓人手一冊,那版稅……嘖嘖,想想都開心。
在喧鬧擁擠的人群中,冷眼看清事實真相的,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就是記者。作為王國見多識廣的人之一,他輕而易舉地看穿了騙子的裝腔作勢以及皇帝和他周圍諸人的心思。他的第一反應,是寫出這件事的真相,讓明天的報紙在現(xiàn)在的基礎上銷量翻五倍,讓王國的報紙的功能,從擦屁股轉(zhuǎn)為閱讀。但是,膽小的主編會這樣想嗎?他會指著鼻子大罵:你這個該死的心理陰暗的小鬼,那么宏大美好的游行,穿著最美衣服的國王,展示著王國強大的壯美儀仗隊,滿臉閃著幸福光芒的人群,你都視而不見,居然想嘩眾取寵,把你的愚蠢與不稱職,放大到報道中!你知道這樣的后果是什么嗎?是報紙關(guān)門,是你那愚蠢的腦袋與身體分家,是我和我的家人被你連累!少跟我說什么新聞理想和真相就是一切之類的屁話,沒有頭,你拿什么說話?記者想到這里,不覺已是冷汗淋淋。于是趕緊掐自己的大腿,讓痛感把自己重新帶回到現(xiàn)實中,重新找回剛才險些跑偏了的思路,開始構(gòu)思寫一篇《皇帝史上最強新衣展示我國綜合實力大幅提升》,以及《欣賞皇帝新衣的24個小貼士》。
商人可沒那么糾結(jié),他們不會迂腐地去拿道德說事,硬要分清楚自己錢柜子里哪些金幣是美好的,哪些金幣是丑惡的。他們只堅定地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有利”還是“無利”。他本能地想笑,但一想后果,他就笑不出來了。不僅笑不出來,還對自己的不成熟,充滿了自責和憤怒。在王國經(jīng)商,怎么可以不懂政治?政治是什么?就是順皇帝者昌,逆皇帝者亡。如果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那怎么在王國混?在這里做生意,別說違逆皇上,就是讓一個小小的稅吏不爽,也是可怕的事情。這些年,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的富人眨眼間家財散盡淪為乞丐和囚奴的,還少見嗎?商人對自己剛才險些發(fā)出笑聲的輕薄,充滿了恐慌,恨不得連扇自己二十個耳光。在最短時間內(nèi),他從驚恐中清醒過來,并啟動自己的商業(yè)細胞,在最短時間內(nèi)設想出與皇帝新衣同款的衣服,利用游行的影響,迅速實現(xiàn)盈利。
商人旁邊的藝人們,因為從來不過問是非,故而心中本沒有什么是非觀念。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是王國中最沒風險的受關(guān)注者,他們?nèi)菝叉茫芨枭莆?,他們滿足著王國男女們的白日夢,他們是少男少女們最想成為的那個人,他們的飲食起居緋聞八卦,是王國報紙最保險最安全的賣點。他們在舞臺和生活中裝瘋賣傻,他們用歌曲戲劇和電影電視,將紙醉金迷的虛幻繁榮編織成一個個心理圈套,蒙住人們的眼睛,讓他們相信自己就住在天堂里,哪怕此時他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身上還要承擔起沉重的稅賦,他們依然相信。所以,對藝人們來說,意義并不是太大。
這個道理,對畫家和詩人以及作家都一樣。在歌頌和贊美新衣裳就能得到桂冠和獎賞,揭露和曝光新衣裳肯定受到打擊甚至殺頭和流放之間,身體有知覺的正常人,都會本能地作出理性選擇,沒有人愿意為真相去當英雄。沒有英雄不可悲,可悲的是一條顯而易見的常識性的道理,需要舍命一搏的英雄勇敢地講出來。而最終,這個英雄在王國的歷史和教科書以及人們的記憶里,不過是一個瘋狂的搗亂者或想出風頭的狂人。這樣的價值平衡,是常人都無法接受的,何況是這些比常人更聰明敏銳的藝術(shù)精英們。
相比而言,最沒有心理負擔的,是那些販夫走卒飲車賣漿者流。他們本身處于最卑微最低賤的職業(yè),不會對“稱不稱職”這個概念有任何敏感度,而且,對于“愚蠢”則更是沒有概念,相比于平時他們被官人或闊人叫罵為“豬羅”“白癡”和“賤種”,“愚蠢”已是發(fā)音十分文明的詞語了?;噬洗┎淮┮路?,甚至在頭上扎朵花或屁股上插根羽毛游行,與他們的生計是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即或有關(guān)系,他們也插不上嘴,沒有人會在乎他們對此的看法,也沒有一種渠道和機制,能將他們的看法吸納進去,作為王國的行為準則。再加之由于每天看到聽到的都是把皇帝當成神來頌唱的新聞、小說、戲劇和美術(shù)作品,一部分小民,已將皇帝作為心中的神,他的榮耀即是我們的榮耀,他的光榮,便是王國的光榮。他認為漂亮的新衣,當然就是漂亮的!誰要是反對這種說法,我們就堅決和他斗到底。于是,沉默而事不關(guān)己的大多數(shù),在這群激情擁護國王的人們裹擁下,表現(xiàn)出一種熱烈而歡快的氣氛。
最后要說的是那個闖禍的孩子。他之所以不經(jīng)頭腦思考就喊出“皇帝什么都沒穿”的真相,完全源于他對利害的無知。他不知道喊出來的結(jié)果是什么!再加之從幼兒園開始,王國的老師們天天給他們講誠實的故事,讓他們不要撒謊,否則鼻子會長長。殊不知,老師們要求他們誠實,其實是要他們保持在對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的尊重上。說皇帝什么也沒穿,顯然違反了這個初衷,這會給他本人和家人帶來的麻煩,顯然不是文字可以記錄的。
在原著小說中,安徒生安排了一個光明的尾巴——小孩子的喊聲驚醒了眾人,眾人的嘲笑令羞恥感和智商重回皇帝腦中,在尷尬與羞愧中,游行草草地結(jié)束了。這個結(jié)局,除了說明安徒生作為一個童話作家的善良之外,便再無別的用處。事實上,人們無需那個不知輕重的小孩子來指引方向,大家只是按照各自的利害考量,選擇是否裝睡而已。而裝睡的人,是不可能被喚醒的。這也就是“皇帝新衣”這個經(jīng)典橋段,一直若隱若現(xiàn)地存在于歷史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