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品唐詩
詩歌之于唐,意義非凡。它絕不僅僅只是某種文學(xué)樣式,更是生活方式,以及一個紳士或者上層人物的身份象征,是一種風(fēng)氣、潮流和時尚。
李白無疑是唐詩的代表。但,不代表藝術(shù)成就,只代表時代精神。要論藝術(shù)成就,則唐詩不如宋詞,初盛唐不如中晚唐。唐詩的文學(xué)史意義,在于格律詩的發(fā)明和成熟;而要論平仄、對仗、用典、吐屬和意象,沒人超過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是啊,當(dāng)時便已惘然的,又如何追憶?但如不追憶,又豈知當(dāng)時惘然?可見問題不在可說不可說,而在怎么說。把不可說的說得聲聲入耳,正是李商隱的魅力。
李白卻不是這樣。
與字字珠璣的李商隱不同,李白基本上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完全是興之所至,汪洋恣肆,比如: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顯然,這里面沒有什么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只有隨心所欲的痛快淋漓,脫口而出的波瀾壯闊。實際上李白的詩句不少口氣嚇人,這會兒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過會兒又恨不得把一江春水都變成好酒。明明是些大話、瘋話、牛皮話,但他自己樂意說,別人也樂意聽,還百聽不厭。
李白無拘無束,杜甫憂國憂民。
杜甫似乎是帶著悲憫情懷降臨人世的,因此對苦難的體驗超過了同時代人。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冬,大唐政府軍與安史叛軍在長安西北的陳陶作戰(zhàn),幾乎全軍覆沒。困在京城的杜甫得到消息,悲痛欲絕地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這是比《春望》更為沉重,也更有分量的作品。沒有煽情的語言,只有如實的記錄:寒冬臘月,十郡子弟,四萬青年,同日而死,還有比這更驚心動魄的嗎?沒有。難怪野曠天清,鴉雀無聲。但,此時無聲勝有聲。悲聲從心底發(fā)出,穿越千年時空直指人心,讓我們至今讀來仍不免震撼和顫栗。是啊,歷史上有過太多戰(zhàn)爭,也有過太多死難。但是,又有多少人為那些陌生的亡靈,寫過如此沉痛和肅穆的墓志銘呢?也就是杜甫吧!
王維是大自然親切的畫家。他總是能夠把詩和畫融為一體,而且不乏大氣磅礴之作: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作為盛唐詩人,氣度幾乎是必需的。但,最耐讀的,還是那些繪畫小品般的五絕: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是一組空鏡頭。寂靜的山澗旁,辛夷花悄悄開放又凋謝著。但,沒人知道是熱熱鬧鬧地開,紛紛揚揚地落,還是委委屈屈地開,凄凄慘慘地落。
所謂禪意,也就在這里了。
王維是信佛的,曾皈依荷澤神會禪師,還為六祖惠能寫過碑銘。因此他的許多作品,便既是詩也是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此詩可與前首并讀。前一首寫動,這一首寫靜;前一首寫白天,這一首寫夜晚。春夜里,空山一片寂靜,桂花落地?zé)o聲。早已憩息的山鳥卻被悄然升起的明月驚醒,莫名其妙地叫了起來,一會兒響起一聲,過會兒又響起一聲,反倒更加顯得萬籟俱寂。這可真是此時有聲勝無聲。
然而禪之為禪,正在自然。所以,盡管辛夷花開得蓬蓬勃勃甚至歡天喜地,卻是沒有聲音的,正如有著鳥鳴的畫面其實靜止。對立的雙方就這樣相互契合,一切也都在有意無意之間。這樣看來,追問意義其實沒有意義,追問動機就更是不必,倒不如鳥宿鳥鳴都自在,花開花落兩由之。
這就是禪,王維也因此獲得了“詩佛”的稱號。
岑參被稱為“詩雄”當(dāng)之無愧,他的詩確實充滿陽剛之氣,這與他的性格有關(guān),更與經(jīng)歷有關(guān)。
進(jìn)士及第的岑參曾兩次出塞,先后在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手下任職,足跡遠(yuǎn)至今天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吉木薩爾和庫車縣,最近處也到了甘肅武威。唯其如此,他才寫得出這樣鏗鏘有力扣人心弦的詩句:北風(fēng)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hù)鐵衣冷難著。
這是西北重鎮(zhèn)和軍旅生涯的真實寫照。
同樣,也只有親歷者才會道出邊防軍的特殊感受: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的確,西域山高路遠(yuǎn),征戰(zhàn)前途未卜,回家的日子遙遙無期,平安書信當(dāng)然彌足珍貴。但,邊防將士卻并非都是強征入伍,自愿從軍的也不乏其人,這又是為什么呢?
高適回答了這個問題: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這是真實的心理。大唐是一個好舞臺,為各色人等提供著自我實現(xiàn)的多種可能性,遠(yuǎn)赴邊疆建立軍功便是其中之一。那里固然火山炙熱,冰河寒徹,卻也有濃郁的異國情調(diào),多情的外族姑娘,旦夕可至的揚名機會,一馬平川的廣闊疆場,確實能讓熱血男兒躍躍欲試摩拳擦掌。
在初唐和盛唐,詩人們更喜歡的是古體,比如李白和岑參;或者五絕和五律,比如孟浩然和王維。而在后世更常用的一種,是格律詩中的七律。
讓事情發(fā)生變化的,是杜甫。他的五絕如“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七絕如“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都膾炙人口。但真正超越了前人的,還是他的七律: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被稱為古今七律之冠的作品,因為不但完全符合格律,而且做到了極致: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簡直就是既可以學(xué)習(xí)又無法企及的范本。
七言較之五言,八句較之四句,空間更大,余地更多,可以游刃有余地起承轉(zhuǎn)合,盡管難度也因此更大。所以中唐以后,七律便佳作頻出,金句迭現(xiàn)。比方說,劉禹錫的: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許渾的: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以及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當(dāng)然,更多的名句應(yīng)該還是出自七絕。比方說,韋應(yīng)物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以及白居易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蓱z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杜牧就更是堪稱七絕之王,他的許多佳作恐怕是必須整首照錄的: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
這實在讓人愛不釋手,更不用說“停車坐愛楓林晚”和“牧童遙指杏花村”了。
無疑,正如杜甫不同于李白,被稱為“小李杜”的杜牧和李商隱也各有千秋。商隱耐人尋味,杜牧清新可人,體現(xiàn)出的時代精神卻相當(dāng)一致,那就是沉穩(wěn)、多樣和內(nèi)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