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1
在我家族的微信圈里,大表哥曾經(jīng)問過這樣一個問題:“誰能想起外婆的拿手菜是什么?”
“梅干菜燒肉。一進(jìn)大門就能聞到香味。”
“肯定是醋熘帶魚呀!酸中帶鮮。我最喜歡吃里面的大白菜和筍,鮮得眉毛都會掉下來!”
“還有夜開花豆瓣羹。豆瓣的酥加上夜開花的糯,最后淋上一點(diǎn)麻油,夏日里最好的開胃菜?!?/p>
…… ……
朋友圈不斷地閃亮,想起種種美味讓人不禁大晚上直咽口水。都是些家常的寧波菜,經(jīng)過我外婆的巧手,卻是別樣的鮮咸可口,令人大快朵頤。這些菜肴其實(shí)還常常出現(xiàn)在我家的餐桌上,我卻做不出外婆的那種味道。每每想起那些味道,就會憶起我的外婆,一個溫暖慈祥的老人。
2
我的外婆皮膚白皙,是那種透明的白皙,她面如滿月,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就瞇成一條線,是個挺好看的人。她做起事來總是慢悠悠,煮出來的菜式精致而又美好。外婆是個家庭婦女,從沒上過班,沒學(xué)過多少文化,卻有一種想讓人親近的魅力。記得我小時候體弱,遇到葷腥會犯嘔,外婆就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妹妹喜食素,心又善,恐怕是尼姑投胎吧!”少不更事的我問:“外婆,尼姑是啥呀?”眾人都笑了,外婆夾一筷寧波烤菜給我,笑得更起勁。我終究沒有去做尼姑,卻牢牢地記住了外婆那新月般的雙眼,和溫柔的笑。
外公秉性耿直,是上海鋼琴廠的技工師傅,技術(shù)高超。他長得瘦瘦高高,白白凈凈,做事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凡事圖個痛快,愛管閑事,豪爽講義氣,一點(diǎn)也不符他斯文的外表。然而快了就容易出錯,每每外公急躁,外婆便會勸:“慢慢來,總會解決的。”外公燒菜咸,外婆也不埋怨:“多喝幾口水就好!”這春風(fēng)化雨般的柔軟,使任何的不愉快消散開去,世界也隨之沉靜下來。夫妻之間的相依相守,全在這不經(jīng)意的一快一慢、一靜一動之間慢慢沉淀。
外婆家位于四川路上一座石庫門老屋的前后廂房,由于年代久遠(yuǎn),走上樓去,踩著木質(zhì)的樓梯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一路走上去會碰到很多鄰居。有時他們會為了一些瑣碎的小事爭吵:誰爭了誰的灶臺,誰家的衣服滴水弄濕了樓下的被子……而外婆從不參與,有人吵得兇了,都喜歡到外婆這里來評理,外婆總是說:“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總會過去的?!庇袩嵝牡娜艘娡馄懦粤颂?,說外婆怎么沒脾氣,不知道去爭,而外婆只是笑笑。所有的煩惱,說著說著真的過去了,等著等著真的沒事了。過了這么多年,我才覺得不識幾個字的外婆其實(shí)比誰都懂得人生的真理,她微微地笑,時光無聲無息地流淌,她的家很安定,夫妻和順,子女孝順,自食其力,安穩(wěn)度日。
有時,我還能看見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微微地笑著,竟然有種“禪”的意境。
后來我才知道,外公和外婆并不是原配夫妻,那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外婆在戰(zhàn)爭里失去了親人,而外公的妻子也在亂世里病逝。經(jīng)人介紹,外婆和外公相識,外婆當(dāng)時把自己的女兒阿芬寄養(yǎng)在了寧波老家,和外公一起來到上海討生活。
3
去年春節(jié)假期,與父母一起回了一次鄞州去探望阿芬姨媽。母親對這位姨媽十分尊敬,她告訴我:“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沒啥吃的,我們餓得前胸貼后背。多虧你的姨媽,她每年總會送來自己種的土豆、玉米給我們,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蛋放在那種最大的餅干盒子里,為了不讓雞蛋在長途顛簸中被壓碎,你阿芬姨媽就把雞蛋擦干凈,埋在芝麻里送過來。這樣,我們既吃到了雞蛋,又吃到了芝麻。還有一次,她托人送來了半只豬,那時能吃到肉是節(jié)日里才有的事呀!”我對那段過往并不太理解,因?yàn)槲覐臎]真正嘗到過饑餓的滋味,不過看著書、聽長輩們的敘述,也可以想象那時的艱苦。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中,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還能想著他鄉(xiāng)的親人,應(yīng)該是很不簡單的,況且那時沒有私家車,必須是乘長途汽車轉(zhuǎn)坐火車再轉(zhuǎn)公共汽車才能來外婆家一趟,還要攜帶那么多東西。
姨媽的家在寧波鄞州的一個小村莊里,兩層樓的房子,房前是個大大的院子,屋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冬日的太陽很暖,一家人依著河,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嗑瓜子,我就坐在河邊看河里游來游去的鴨子。阿芬姨媽走過來告訴我:“那河一直都有,從我小時候就在,至今還是很清的。夏天,還可以在里面游泳?!币虌屖莻€普通的農(nóng)村老人,瘦小的身材,黑黑的皮膚,年近八十的她臉上布滿了皺紋,長期勞作的雙手有點(diǎn)變形。姨媽轉(zhuǎn)頭看著我的女兒笑,摸摸她的手,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彎起了一雙眼睛,歲月靜好,冬日的暖陽照下來,我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外婆,這才明白為什么都說姨媽最像外婆!
4
晚上,姨媽的一家都來了,兩個兒子就住在隔壁,女兒也從鎮(zhèn)上趕來,他們有的買來了海鮮,有的帶來了蔬菜,女婿手藝好,就忙著下廚,女兒們在一旁做幫手,一家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阿芬姨媽就坐著看著大家笑,那份淡定從容也像極了外婆。
第二天早上,我們想早點(diǎn)回去,不再打擾姨媽,而姨媽卻死死地守住了門?!耙欢ㄒ酝晡顼垼蝗粙寢寱牡?,她喜歡你們都在!”姨媽的大女婿說話了,我望著姨媽渾濁的眼,真的有眼淚流下來,我的心都疼了,連忙答應(yīng)姨媽吃完飯?jiān)倩兀α?,開心得像個孩子。
共進(jìn)午餐后,姨媽一定讓我們休息一會兒,說剛吃完就趕路不好,自己卻一轉(zhuǎn)眼不知去了哪里。到一點(diǎn)的時候,她和姨父提著兩大袋東西進(jìn)了門,那是她去屋前挖來的菜,鴨窩里掏來的蛋,一定要我們帶回家。
“幾點(diǎn)啦?”姨媽問。
“一點(diǎn)過了?!庇腥舜鸬?。
“快回吧!回家該……”她扳著手指頭數(shù)。
“四點(diǎn)!”姨媽的孫子答。
“四點(diǎn),對,別耽誤了做晚飯!炒個青菜,煮個蛋,別餓著妹妹。”她再次握住我女兒的手,“妹妹會游泳嗎?放假來姨婆家住,讓哥哥帶你玩。”
姨媽堅(jiān)持送我們到村口,看著我們驅(qū)車離去,在轉(zhuǎn)彎處,我忍不住回頭,卻見村頭表姐仍然扶著姨媽站著,向著我們張望。這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她居然知道我們回家要多久,她居然還為我們留好了吃飯的時間!
外婆家的人都有一種不知所謂的純真和坦率,就像不知有多少人說過年輕時的我反應(yīng)慢、性子慢、腦子笨,像個剛從農(nóng)村出來的娃兒,一點(diǎn)不像大城市里的姑娘。但是只有那臨水而居的女子,在光陰的流轉(zhuǎn)中,在繾綣的年華里,會漸漸明了,那心底堅(jiān)守的一份溫柔,任誰也是動搖不了的。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