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專欄
大樹風號
陸蓓容
任職于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著有《宋犖和他的朋友們:康熙年間上層文人的收藏、交游與形象》
項圣謨
在最后一期武英殿書畫展上看到項圣謨《大樹風號圖》。畫很突兀,滿眼夕陽余暉之下,有一株葉落殆盡的大樹。有一位老師初春時往訪嘉興,在鳳橋鎮(zhèn)東石佛寺前看見一株千年老銀杏。其時蒙茸枝葉尚未生出,枝干多而短,形狀真與畫上相仿佛。又有一個極小的紅衣小人兒,策杖回身背向觀眾。上方自題七言絕句,是「風號大樹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隨時旦莫(暮),不堪回首望菰蒲」,款印「項氏孔彰」、「未喪斯文」。引首用「兔烏叟」圓印。整幅畫高長而干凈,左下角鈐「項圣謨印」,右下角鈐「槜李胥山樵父詩書畫」、「項孔彰留真跡與人間垂千古」。這樣看來,他是很有些「藝術家的自覺」的。至于藏印,僅有右下角一枚,文曰「明久所藏」,未能確切知道是什么人。或本來就流傳不廣,或在重新裝裱時失去了裱邊舊題,都不太能查了。
項圣謨是大收藏家嘉興項元汴的孫子。董其昌曾夸他是「所謂士氣作家具備。項子京有此文孫,不負好古鑒賞,百年食報之勝事矣」;錢謙益也認為他的詩情畫意相互生發(fā),以其少許勝人多多許。或者可說,在「當代」,曾是得到肯定的。
在他的「當代」,親見承平的老輩們相繼凋零。隨著董其昌、陳繼儒、李日華這些亦師亦友的前輩們紛紛謝世,活著的項圣謨迎來明清鼎革,家破親亡。項元汴天籟閣故物風流云散,安岐《墨緣匯觀》曾記一件元人吳鎮(zhèn)《為松巖作墨竹卷》,就有他們祖孫倆先后藏印。
螻蟻身處洪流,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只留下作品講述心事。流傳至今的總數(shù)目無可考證,不過,僅《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索引》記錄公藏項氏作品就有八十七件,實在不能算少。清初士人已經(jīng)注意到他,在我知道的范圍里,周亮工《讀畫錄》有其姓氏,陳廷敬、董以寧、查昇寫過題跋。不過,當時喜愛古書畫的士人普遍偏重晉唐宋元。明四家以后諸人,除了董其昌,好像都還不大要緊似的。譬如吳之振拿一個項圣謨的畫冊送給宋犖,只稱其「用筆細入,為董華亭賞拔,畫苑中備人數(shù)可耳」,口氣相當隨意。直到康熙中后期,姚際恒(一六四七年~一七一五年)才說自己晚年喜歡項氏的畫,收了不下二三十張。這證明存量豐富,如果愿意重視,收藏并不為難。
清中期以后,項氏常常出現(xiàn)在各種書畫著錄中。據(jù)今人張舜徽所記,其后人亦能珍視祖宗筆墨,有畫傳到十一世孫手里,才拿出來征求題跋。他的山水獨特,花卉亦復可喜。人們看到的并不一定都是個人情感強烈的作品,因此
夸什么的都有。秦祖永說他「近師文氏,遠法宋人,尤能領取元人氣韻」;顧文彬稱其專門規(guī)模宋賢而一力復古;陸心源則說,想必是小時候跟著項元汴看多了家藏珍品,所以才「筆墨超脫」。他的遺民心事在承平時代日就淪沒,直至清王朝落幕后又一度剩水殘山。
去年在臺北鴻禧美術館見到蔣穀孫舊藏項圣謨《依朱圖》,題款自稱作于甲申鼎革之際。墨筆自畫坐像,背靠著朱砂繪成的山水樹石。以朱色譬喻朱明王朝,手法與《大樹風號圖》中的紅衣小人如出一轍。當時無法拍照,也不夠勤勉,沒有記下它身上有多少收藏印記,更無暇抄錄裱邊滿滿當當?shù)念}跋。只記得題者都有來頭,大抵是民國時期的文化名流。裱邊上方正中是正要與溥儀圖謀復辟的鄭孝胥,下方偏右則是一路走進新中國的葉恭綽,依稀記得尚有鄧邦述、李宣龔、馮幵等人。他們政治立場未必統(tǒng)一,出處遭際更不相同。不過明遺民的酒杯,總是拿來澆了清遺民或者「民國遺民」的塊壘—一九三七年以后,民國的金甌也已缺損了。
據(jù)說魯迅先生很愛項圣謨在《大樹風號圖》上的題詩,數(shù)次題贈他人,不知他從哪里讀到這首佳作。這欣賞并不使人意外—新世界的塊壘,非「忠愛之情」一言可蔽,書畫畢竟不能使它消泯。
明 項圣謨 大樹風號圖軸紙本設色 縱一一五·四厘米 橫五〇·三厘米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