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坡終于找到了羅曼谷
驚蟄那天下了整整幾個小時的雨,接近傍晚時天晴了,晚來的陽光,讓世界有一種過于隆重的干凈。方青坡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把椅子滑到窗邊,靠著椅背望向窗外。
世界干凈,內(nèi)心安寧,他的思緒漸漸地又嵌進了那一份素平清涼。
整整十年了吧。
方青坡一直記得,那年秋天,他背著行李去藝院報到,遇到羅曼谷的情形。
那天也是下雨天,因為弄錯時間,他提前一天來到這個城市時,站臺上沒有學校安排在這里的接新生點,他坐在潮濕的木條椅上,有些不知所措。
后來雨停了,沒想到太陽還會在這個時間從云層里最后露個臉。方青坡開始覺得他只能先去學校看看。他走出火車站,攔下一輛出租車,隔著車門跟出租車司機說了他要去哪里。司機把胳膊肘搭在車窗外,吐著煙圈兒看著他說:“兄弟,上車吧,50塊。”
就在他拉開車門,要把行李往車里扔時,一個身影從旁邊經(jīng)過,聲音清脆地說:“嗨,要到藝院,就跟著我走!”
司機的臉色一變,方青坡看出他在欺生客。
說話的那個女孩兒徑直朝前走,還回過頭匆匆地對那個司機做了一個鬼臉,方青坡笑了,他沒有猶豫,提著行李,跟在她的后面。
她穿著綠色的T恤,牛仔褲,背著包,拖著箱子,走路的姿勢很好看。但是,她走得也太快了,方青坡那么長的腿,在后面竟然趕不上她。
她沒有騙他。
他覺得地鐵被春光鋪綠了,這種綠,摻雜著綠的憂郁和孤單,充滿著一種小心翼翼。它不是屬于羅曼谷的,它屬于影子,屬于青春。
不到5分鐘,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一笑。他抬頭,看到了藝院的大門,他轉(zhuǎn)頭剛想要跟她說聲謝謝,然后認識一下時,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閃在人群中不見了。
方青坡就那樣愣在最后一道晚霞里,感覺吹到臉的風,又清新,又干凈,就像校園門口的那叢被雨洗過的蘭花一樣,素平、清涼。
有好長時間,方青坡一直試圖在校園里找到穿綠色T恤和牛仔褲的那個身影。不過遺憾的是,這樣的背影雖然有很多,但等到她們轉(zhuǎn)過身來,卻又都不是他要尋找的那一個。
初見的那天,她一共回頭過兩次,她不漂亮,沒有一張讓人一看便能記住的面孔。但她的那兩次回頭,給他一個很深的印象是她脖子那里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邊緣有點兒模糊,隱隱地像半朵梅花。他記得哥哥的耳朵后面,也有這樣一塊。
不知為什么,他總是無法忘記她,想要找到她。
那年寒假前,學校有個大型的文藝活動,是和相鄰的大學聯(lián)辦的。方青坡本來正要由禮堂大門去觀眾席里坐著,一個相熟的學長叫他去幫著照看一會兒音響,說是有點兒著急的事要去處理。
那天天氣很冷,溫度已經(jīng)降至零下,方青坡在學長的帶領(lǐng)下來到后臺時,看到了許多穿著舞蹈服裝的同學在那里待演,都披著大衣。
方青坡坐在那里,有些無聊,其實還有其他的場務(wù)同學,但是學長一再交代,他又不好走掉。又有一個節(jié)目要進場了,那群一直站在那里嘰嘰喳喳的女生,把大衣取下成堆地搭在他旁邊的不銹鋼欄桿上。
衣服搭得多,全部滑掉下來。有個女生要跑回來撿,這邊待演的同學沖她喊:“羅曼谷,先別撿,快進場?!?/p>
那個女生于是愣在了燈下幾秒,就在這幾秒之間,方青坡的眼睛無意中望了過去,他也愣住了——那個被人稱作羅曼谷的女生此時正站在一盞燈下,于是方青坡清楚地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塊印跡——半朵梅花。
他的心當時跳得好厲害,就像要許愿時,等啊等,終于看到流星劃過來時的那種緊張。羅曼谷已跑進隊伍里,許久才回過神來的方青坡站起身,把那些大衣抱起來,一件件地搭在了欄桿上。
學長回來后,方青坡從側(cè)道繞進觀眾席里,側(cè)道上很暗,但是他剛好走在中途的時候,聽到了熱烈的掌聲,是給予羅曼谷她們那個節(jié)目的。
方青坡當時莫名奇妙地覺得,這掌聲,也是給自己的吧,因為他覺得他自己仿佛正揣著歡喜走向一個神秘的舞臺。
只是心里有掌聲,并沒有帶給他更多的勇氣,相反,知道了她叫羅曼谷后,他更加不知道該怎么做了。而羅曼谷顯然已經(jīng)忘記她曾經(jīng)幫助過的這位新生,幾次路上偶遇,她的眼神從來沒在他的身上停留過。
他像個心里揣著美好秘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妥善處理的小孩子,以至于隨時都會把自己心底的顏色以讓別人哄笑的方式展露出來。他所在的系,很是熱衷于排歌劇,有一次他們排了傾城之戀,他被推選為演范柳原,排練時他演得很出彩,可是在面對全校演出時,他卻把劇中香港淪陷后,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那段臺詞弄錯了,他將里面摻進了倉央嘉措的詩句。
倉央嘉措說: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那次以后,許多人都知道方青坡迷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的詩放在現(xiàn)在也許有些不合適宜了,先不說他的性格憂郁,單單只是說愛的表達,在這樣的時代,連微信微博等都被大家嫌慢了,校園里,男生們?nèi)ケ戆讜r,通常高調(diào)張揚,直接堵在喜歡的女生門口,或是聚在她的樓下,大聲地說:“我愛你!”
但是方青坡覺得,喜歡仿佛是一個人的事,喜歡就是喜歡,可以一直喜歡到癡癡地等。
有一天在球場打球,正在興頭兒上,有個室友跑過來,繪聲繪色地講述校門口剛剛經(jīng)歷的一幕。
原來是跟羅曼谷有關(guān)系的。羅曼谷周末在一家小超市打工時,超市里丟了東西,然后老板無緣無故懷疑是她干的,說要扣留她兩天,不給吃不給喝。兩人爭吵到后來把警察都招來了,剛剛調(diào)停完畢,羅曼谷得以脫身。
方青坡聽到這里,突然扔下籃球跑到那家小超市,他像個街頭混混似的,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就把小超市的老板打了個鼻子躥血。這事鬧得很大,學校最后給了他休學一年的處分。
一年后,方青坡重新回到校園。
彼時,羅曼谷已經(jīng)快要畢業(yè),要離開校園了。那天方青坡喝了酒,醉得很難受。他想向羅曼谷表白,但是內(nèi)心的懦弱依然不能克服。即使他可以為她打架,可以為她休學,但是要讓他說他喜歡她,他就是不敢。
白天的校園里,有許多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擺攤售賣自己帶不走的東西,羅曼谷也在,她賣的是書,很多很多的書。
方青坡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把她所有的書都買了下來,羅曼谷吃驚地看著他說:“同學,你真的全都要?”方青坡看看她,說:“嗯,我喜歡?!?/p>
從此,方青坡的大四變得很孤單,每天都已看從羅曼谷那里買來的書打發(fā)時間。愛一個人,有時候真的不會在意會不會在一起,有時愛到只有小小的要求,小小的愿望,只要能經(jīng)??吹皆?jīng)屬于她的東西,便已足夠。
那種安靜的溫暖、感動,帶給他的美好,是他心底最盛大的秘密。
他那一身的不敢,在沉默中散褪干凈,畢業(yè)時的方青坡,嘴角上的胡茬青得像小森林,他的陽光和勇敢,也像大風一般了。
畢業(yè)后,羅曼谷的那些書,方青坡一直帶著,不管他是去武漢,去上海,還是最后又回到這個城市來,他都會好好地將它們打包,有了新的住處,就會整齊地擺放好。
他的工作,在這番行走中,也開始風生水起。
如今他已是一家廣告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絕大多數(shù)的客戶都稱贊他的創(chuàng)意理念很獨特,公司里有個叫小映的女孩兒也曾當面對他說過,說他設(shè)計的廣告會讓人醉,真的讓人醉。
小映是喜歡他的,方青坡知道。其實,他也有醉,即使工作那么忙碌,他也會時不時地醉在往事里。
這些年,他一直不動聲色地打聽羅曼谷,只要有同學聚會,不管是不是同系的,他知道了都會去,為的就是或許,就打聽到了羅曼谷這個名字。
有一次他果然如愿,有位同學說起羅曼谷現(xiàn)在在北京做收藏品生意,并開有網(wǎng)店。
那天晚上,他上網(wǎng),找到了同學說的那家網(wǎng)店。
他失眠了。
他弄不明白,當年或許是太青澀,面對感情,他不敢去把握,但是現(xiàn)在他為什么依然是這樣。
羅曼谷的旺旺號里,有她的QQ號,QQ號上又鏈接著她的博客。
突然地,他就那么接近她的生活了,他從她的博客中看到,她結(jié)婚了,她有小孩了,她的愿望是把所有丟失的東西都收回來。
他想,那些書,也會是她要收回的吧。
他申請了淘寶號,他也開了一家網(wǎng)店,然后把羅曼谷的書放到上面賣。
都是舊書,一直沒有顧客,有一天突然上來一個人向他打聽某本書,并且問他里面是不是寫有一句什么話。他以為那個顧客是羅曼谷,于是在那天晚上一直找到凌晨三點,終于找到了那位顧客提到的那句話,并且第二天打電話告訴了她。
她問他在哪里,他說在北京,她說那么明天下午在地鐵交易那些書,省得運費了。
于是他連夜打點,趕到北京,趕到她說的那個地鐵口。
可是,當他站在那堆書的影子里等到那個顧客跑來時,遠遠的,他覺得那個有著當年羅曼谷的身影的人,已經(jīng)不是羅曼谷了,她的脖子上已沒有了那半朵梅花。
方青坡走在地鐵通道里時,覺得整個世界安靜無比。轉(zhuǎn)了一個彎,眼前有一對衣衫襤褸的流浪歌者,正一起吃著一個甜筒,吃的過程中還會輕輕地吻一下對方,看著眼前這一幕美好的風景,方青坡頓時覺得曾經(jīng)的痛苦都飛離著換回了真理,而他,也終于知道了誰才是心底的羅曼谷。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其實,那個人就是她,只是10年來,他習慣在思念里放入她的那個背影,而當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用落滿滄桑的臉注視著他時,他卻已然感到陌生了。
他覺得地鐵被春光鋪綠了,這種綠,摻雜著綠的憂郁和孤單,充滿著一種小心翼翼。它不是屬于羅曼谷的,它屬于影子,屬于青春。
青春時,總是會為幾件事而去造就一個從未做過的自己,比如陶醉于情詩,比如暗戀一個人,比如勇敢地做一次告白,比如像街頭混混一樣為女生打一回架,比如把老師氣哭一次,還比如,像方青坡愛羅曼谷一樣,像青春為愛情一樣,一切,都是為了心中的那個美好的影子。
方青坡走出辦公室,看到那個叫小映的女孩兒在等車,她邊等邊伸出手指,對著公司外墻的廣告上,用手指寫劃著一個名字,那個廣告上留了他的簽名,雖然已經(jīng)很淡了,但那只纖細的手,在隨著那字跡的影子在走,像他這些年的過往一樣,但是卻分明比他有一種清澈而又有觸感的勇敢。
方青坡的眼睛突然為之一熱,站在那里,看著她寫完了一遍,又一遍,他走過去呼喚她的名字,然后說他可不可以送她回家。
小映轉(zhuǎn)過頭,笑了,笑容在雨后的空氣里顯得特別明凈,那種明凈,當年的羅曼谷有,當年的方青坡有,當年的青春里,也有。
至此,方青坡才終于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羅曼谷。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