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恬
一餐時光
文◎小恬
你不是不能和他一起,而是不能和那段記憶在一起。
吳家源從City’Super買了生蠔。蠔是法國的,泡在波爾多海岸的海水里,因此顯得高大上。他開了一瓶雷司令,說:“以前在法國的時候,在海邊的小攤子上現(xiàn)吃現(xiàn)開,滴幾滴檸檬,味道特別好,也不貴,哪像這邊這么貴。”
葉心喬坐在桌子邊,在心里打分——顏值5分,胡子、眉毛和鼻毛都修得整整齊齊。身材4分,看得出來一周至少4天健身房。香水是Kenzo的Homme Fresh,清幽木香可以給4分。只不過,一正宗東北蘇家屯人,留了幾年學(xué),法國就不讀法國了,讀“發(fā)”國,謎之口音給差評。
這場發(fā)生在吳家源家庭公寓里的小小聚會,是趙行德精心促成的,充滿了相親味兒。吳家源去洗水果的時候,葉心喬和趙行德聊起第一印象的總評分。
趙行德說:“你也別太挑了,差不多就行了。你都35歲了不知道啊?!?/p>
葉心喬說:“就是啊,都35了,更不能將就?!?/p>
趙行德“嘖嘖嘖”地感慨說:“心比天高,緣比紙薄?!?/p>
葉心喬提醒他,“我和你才是紙薄?!?/p>
趙行德是葉心喬的前男友。他們的戀愛主要是在大學(xué)談的,畢了業(yè),在職場里奮斗拼殺幾年,感情就拼殺得淡了。一個一年外派265天,一個加班天天加到8點(diǎn)半,好不容易假期湊在一起,就像兩具躺在出租屋里的尸體。
沒辦法,累啊,累到“啪啪”一次都腰疼。
有一次,五·一節(jié),兩個人約好去“歡樂谷”玩兒。上午10點(diǎn),人多得就已經(jīng)要爆炸了。葉心喬和趙行德在“谷木游龍”的隊(duì)伍中緩慢移動,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有三分之一的路要等。
葉心喬忽然轉(zhuǎn)過身,問趙行德:“咱們這是干嘛呢?”
“排隊(duì)啊,你曬暈了?”
葉心喬說:“我排不下去了。”
說完,葉心喬擠出了隊(duì)伍,擠出了聲勢浩蕩的游樂園,擠出了罐頭一樣的地鐵,和趙行德分了手。
許多年后,趙行德再遇到葉心喬,他說:“那時候,我還以為你要準(zhǔn)備找個有錢人嫁了呢?”
葉心喬笑了,說:“其實(shí)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為什么和你分手??珊髞砦蚁朊靼琢?,生活太難,太累,太折磨人了。我不能怪自己,就只能怪你嘍,我活的這么不好,都怪你。心里一下輕松多了。”
是啊,活的不好,需要個理由??偛荒苁且?yàn)樽约喊?,那就只好讓趙行德背這個鍋。
說起來,趙行德這個人,隨隨便便的,兼具逆來順受和堅持不懈的特性。特別適合做銷售。給什么臉都笑得出來。如今做了領(lǐng)導(dǎo),也學(xué)會不茍言笑,擺一張嚴(yán)肅臉,但在葉心喬面前,賤性依舊。
人與人之間最初的模式,往往不因時間而改變。曾經(jīng)怎么任性,現(xiàn)在還怎么任性。曾經(jīng)怎么賣賤,現(xiàn)在還怎么賤。趙行德一見到葉心喬,就說不了硬話,板不起來臉,嬉皮笑臉的感覺油然而生。
吳家源端著一碗鮮麗的樹莓回來,放在葉心喬面前,說:“你以前怎么會喜歡行德這種人呢?”
葉心喬皺了皺眉。趙行德就在旁邊坐著呢,即便開玩笑,葉心喬也覺得吳家源這個人情商不太高。
可說來也怪,這個世界上,情商不高的人總是更容易混出頭。這一點(diǎn),葉心喬也是慢慢品出來的。因?yàn)榍樯滩桓叩娜?,通常以自我為中心,情商高的人則要以世界為中心;一個天天想著自己怎么開心,一個天天琢磨著怎么讓別人開心;一個說話不傷著自己就行,一個說話就怕傷到別人。
你以為后者人緣好一定混得開,No,屬性決定了前者更具攻擊性。要不現(xiàn)在的公司,都宣稱最愛“狼性”呢??上В瑑尚允澜缋?,女人不愛“狼性”。
吳家源在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的是德語,成績是真好,出去留學(xué)兩年,入了德企。前幾年,派回到國內(nèi)的上海總部。按說,是絕對的優(yōu)質(zhì)資源,可是年過35,卻無一個全職女朋友。趙行德幫他總結(jié)了一條淺白的原因——為了錢的,他看不上,不為錢的,忍不了他。
是的,忍不了他壓抑不住的優(yōu)越感。都什么年代了,但凡“三觀”正確的女人,誰還受得了他動不動就“發(fā)”國的調(diào)調(diào)。
也就是趙行德吧把他當(dāng)兄弟,他們是足球俱樂部的球友。每周和“八國聯(lián)軍”踢一次球,喝一頓酒。平時在“知乎”的評論里互相點(diǎn)個感謝。
葉心喬說:“我真心覺得你們是絕世好搭檔?!?/p>
趙行德無奈的笑了。三十幾歲的男人,網(wǎng)上網(wǎng)下的都自稱是叔了,可沒有一個女朋友修成正果。大好周末只能和一幫男人放縱度日。
葉心喬也幫他總結(jié)了一條。她說:“你呀,就是太習(xí)慣把自己擺在第二的位置。你知道嗎?對于女人來說,這是一種備胎的暗示,所以你們倆個,一個天下我最大,一個誰都比我強(qiáng),才是百年好合的最佳CP?!?/p>
趙行德樂了,說:“那我再幫你總結(jié)一條吧。這就是你找不到男人的關(guān)鍵。男人的毛病,你一挑一個準(zhǔn),男人的好,你卻一樣兒也看不到?!?/p>
葉心喬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呀,真難得,還會反唇相譏了?!?/p>
至此,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吳家源在一旁補(bǔ)刀,說:“你們倆啊,真是烏鴉站在豬身上。”
葉心喬突然覺得,吳家源不只是情商有問題,智商也有問題。
她問:“請問,我和你很熟嗎?”
然后,三個人都安靜了。
2016年,他們生活在一座超級龐大的城市里??扇~心喬的反問句,沒有一個人能回答。
吳家源從離開東北那天起,基本就丟失了歸屬感。他想斷掉自己身上與那個日漸勢微的家鄉(xiāng)的關(guān)聯(lián),可又找不到新歸宿的所在方向。上海、德國還是“發(fā)”國的波爾多海岸?
而趙行德呢?終日圍著身邊的每一個人轉(zhuǎn),卻丟失了他自己。他沒有自己的立場,沒有自己的思想。他只會認(rèn)同別人,卻已忘記如何認(rèn)同他自己。
至于葉心喬,有點(diǎn)兒心累。她習(xí)慣了點(diǎn)評周遭的一切,大開上帝視角。然而,她的心里只存有一套扣分系統(tǒng),不斷的扣分、扣分、扣分,每個人都被扣到零分。
所以,他們即便生活在這座擁擠的城市里,每日打拼,可是和誰都不熟。所有的關(guān)系,都流于表面,或者,連表面都難以“流于”。
趙行德站起身,在吳家源的酒柜里挑了瓶酒開了,三個人默默地喝了會兒。趙行德隨口哼了幾句《山丘》。
“……還未如愿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喚不回溫柔……”
大家聽著,眼圈就紅了。后來,太晚了,葉心喬告辭出來。吳家源送她和趙行德到餐館的電梯口。三個人都有點(diǎn)兒醉。吳家源按住電梯鍵說:“今天對不起了,‘豬’那個比喻用的不好。其實(shí)我想說,你倆挺般配的,非得把我扯進(jìn)來干啥呀?”
葉心喬瞥了一眼趙行德,說:“原來他喝多了才會說東北話呢?!?/p>
吳家源笑了。
那是他全天看起來最順眼的一刻,然后電梯門就關(guān)上了。
趙行德叫了代駕,兩個人坐車子后面,有一點(diǎn)點(diǎn)懶。
趙行德沒話找話,對葉心喬說:“車本怎么還沒考下來啊?”
葉心喬心不在焉地答:“給男人留機(jī)會啊。錢都自己掙了,車再自己開,還要男人干嘛?”
趙行德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機(jī)會,不能留給我嗎?”
葉心喬說:“這個問題,咱們不是討論過了嗎?”
是的,這個問題,他們討論過。那是2014年,趙行德在回滬的高鐵上遇到了葉心喬,萬分驚喜。加微信,請吃飯。葉心喬也是驚喜萬分,有種和舊愛重逢的感動與悸動。
他們都站在30歲的關(guān)口,對彼此的需求有點(diǎn)迫不及待,只用了12天,就完成了復(fù)合前的所有鋪墊。那時候,趙行德在虹口已有了房子,偶爾玩兒得晚了,葉心喬就會留下不走。有房,有車,有事業(yè),有美人。趙行德有了漸入佳境之感,生活就似小說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回了真愛。
然而接下來葉心喬卻一盆冷水澆過來,提了分手。
趙行德說:“為什么?以前生活太難,現(xiàn)在又是為了什么分手???”
葉心喬說:“就這個原因啊,以前生活的太難,到現(xiàn)在都留著影子?!?/p>
是啊,有些人不能選擇,不是因?yàn)樗粔蚝?,而是因?yàn)樗c某段記憶太過緊密。你不是不能和他一起,而是不能和那段記憶在一起。你睡在他身邊,就會不知不覺陷入到某種已經(jīng)忘記的慣性里——焦躁,迷茫,失去了得來不易的安全感。
有一次,葉心喬從夢里醒來,恍惚間,仿如重新墜入躺著兩具尸體的出租屋里——四壁灰白,心身空癟。她嚇得驚出一身冷汗。
車子到達(dá)樓門口的時候,已是深夜10點(diǎn)。葉心喬輕聲說:“對不起,我覺得全新開始比重新開始更容易一點(diǎn),幫我再約一下吳家源吧。下個周末,我請飯。”
趙行德沒說話,沒轉(zhuǎn)頭,只是微微低了低下巴,聽葉心喬關(guān)上了車門。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