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馨兒
花事了
文◎童馨兒
遠(yuǎn)處不知什么地方,在播放著一首老歌: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2004年,我剛好20歲。在遇到許靜生之前,我在夢之島商廈附近的小巷子里,擺過一個小攤。
小巷子很窄,許多人貪近,總會繞到這里來,出入豪華的夢之島。我坐一張矮且小的四方凳,總共家當(dāng)是大約花費(fèi)了不到10元錢買下來的黑白棕鞋油各一支,外加兩支鞋刷,抹布是我剪掉了穿了近三年的棉布T恤做的。
時值盛夏,我穿著廉價但絕對干凈的小吊帶,微微彎下腰認(rèn)真工作時,漂亮的胸會隱隱約約地暴露出來。
我刷鞋子的技術(shù)當(dāng)然不是很好,每刷好一雙鞋,我都會禮貌而溫婉地向我的顧客道歉且致謝。而他們都會無所謂地擺擺手,很大方地多遞給我一兩塊。有些人,還會順便地?fù)笓肝沂中摹?/p>
有什么要緊的?
至少我出賣的,仍然是一項(xiàng)技術(shù)。而不是身體。
我不怕窮。如果怕,我就去美容院而不是跑來這條小巷子里刷鞋了。
我住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非常破舊的一幢樓,樓道里從來沒有感應(yīng)燈。我的包里藏著一把刀,誰想要傷害我,我的刀不會對他客氣。
只有躺在被子里,睡一覺醒來,四周死一般靜寂,有點(diǎn)點(diǎn)星光在窗外閃爍,我才會流下淚來。
我怕的,只有這孤單。這無人相伴、無人想念的孤單。
許靜生出現(xiàn)那一天,我的生意一直很好。和我并排坐著的那些無所事事的同行們,一直在用惡毒的目光看著我。
許靜生耐心地等我刷好了鞋,淡淡地對我說:“下次別在男人面前彎腰?!?/p>
他走之后我開始收攤。
快收好的時候兩個人沖了過來,一個人搶過去我的包,一個人踢翻了我的凳子。
我猝不及防,被他們推倒在地,又拉起來,逼到墻邊,一個人,我看清楚了,他鼻翼間有顆黑色的痣。他沖著我咧開嘴笑:“小婊子,就知道靠這奶子掙錢,你咋不去做雞啊,在這里搶生意!”他的手在我胸上抓了一把。
我抬起腳,狠狠地朝他的胯下踢去。我聽到他狂叫一聲,然后頭上一緊,另一個男人沖過來揪住了我的頭發(fā)。
關(guān)鍵時刻,許靜生救了我。
他拉著我的手,站到了一邊,一個與他同行的男人,三下兩下,就把那兩人打跑了。他輕輕燃枝煙,對我說:“我這兄弟,就打架最厲害?!?/p>
我被許靜生帶回了他的家。他讓我去洗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浴缸。
我懵懂地站在鏡子前,不知道要怎么辦。
他走了進(jìn)來,笑了,然后輕輕躬下身去放水,手掌在水流下反復(fù)地試了試水溫,然后站起來,溫柔地替我解開頭發(fā),脫下我的小吊帶。他輕輕地把我抱了起來,放到水里。我始終盯著他看。
他幫我洗了臉,然后用手掌覆住我的眼簾。
他的唇輕輕湊上來,溫柔地在我臉上摩挲。他說:“放心,以后,沒有人再能欺負(fù)你?!?/p>
我不至于那么天真,相信這樣一個男人會對一個擦皮鞋的女孩兒一見鐘情。我拿過他的手,放到我胸上。我所有的,也無過于此。
夜里我做噩夢,尖叫著醒來,發(fā)現(xiàn)他抓了我的手,眼神關(guān)切。他說:“我叫許靜生?!蔽逸p輕嚅動嘴唇,“唔,我叫玫瑰?!?/p>
這當(dāng)然是個假名字。我曾經(jīng)看過一本書,一個名叫玫瑰的女人,總是得到百般寵愛。我渴望能夠像她一樣。
許靜生笑了笑,說:“你好,玫瑰。”他并不戳穿我。
其實(shí)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舉目四望,這屋子里的一切都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是個有錢人。
有錢人,總會興之所致。救美,或者眷養(yǎng)一只來路不明的金絲雀。
你會鄙視我,因?yàn)槲乙贿呎f不怕窮,一邊還是傍上一個有錢人。如果我告訴你,是他看著我的那樣子,打動了我,你相信不相信?可是事實(shí)上,的確如此。
這個男人,我其實(shí)對他一無所知??!
我只花了兩個月時間,就學(xué)會了開車?,F(xiàn)在我去夢之島,總是開著車去了??瓷鲜裁淳瓦f張卡過去。
有一次我到從前的巷子里刷鞋,那個鼻翼間有黑痣的男人很殷勤地招呼著我。走的時候我丟了10元錢,說:“不用找了?!彼屑さ脦缀趼湎聹I來。
他完全不認(rèn)得我了。
許靜生也說:“玫瑰,你真美?!?/p>
白天不太見得到他,晚上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會來。有時候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他坐在地毯上,吸著煙,看電視。我走過去,坐在他身上,主動吻他。
他越來越多地把我?guī)г谏磉叄瑳]完沒了的飯局,有時候是牌局。來來去去無非這兩樣。他怕我不耐煩,席間總握著我的手。有人笑話他,“許老板很疼女朋友啊。”他笑笑,不否認(rèn)。
他笑起來很天真,很漂亮。
晚上他帶我去路邊排檔吃糯米甜酒。我覺得新鮮,他偷偷告訴我,他已經(jīng)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我問:“那么以前來過嗎?”他微微瞇起眼睛,“玫瑰,我的前半生,就是一部血淚史?!彼央u蛋撥到我碗里,“為了撿一個酒瓶子我可以和人家打得頭破血流。”
我不相信地瞪著他,他笑了。
突然間有人沖過來,手里的酒瓶子直接揮過來,尖叫著:“許靜生你這個混蛋!人渣!”
我想也不想就沖上前去擋在他前面,酒瓶子碎在我的肩頭。四周亂成一團(tuán)。有人跑過來抓住了肇事者,許靜生疾步上前,狠狠地踢了那人幾腳,那人經(jīng)受不住,跪到了地上。
我叫他:“靜生,靜生!”
他回過頭來摟住我,“玫瑰玫瑰,有我在,誰也別想傷害你。”
他神情凜然,目光兇狠。我突然有點(diǎn)兒害怕。掉過目光,跪在地上的那個人還在掙扎。
我別過臉,輕聲說:“讓他走吧。”
深夜,我站在陽臺上吸煙,許靜生走近來,手搭在我腰間。他說那個人是他公司里一個員工。那個員工最近出了點(diǎn)兒意外,公司補(bǔ)了點(diǎn)兒錢給他就把他辭了。
他真是個聰明人,知道我為此結(jié)下心事。
他輕輕吻我面頰,突然問:“今天為什么突然擋在我面前?”
我傻傻地看著他。這個男人,我其實(shí)對他一無所知啊!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那個架打得很厲害的人,是他的保鏢??墒?,他要保鏢干什么?
他說:“玫瑰,你愛我,是嗎?”
一轉(zhuǎn)眼就是新年了,許靜生打來電話,讓我下午6點(diǎn)鐘自己開車去五吉大酒店。6點(diǎn)鐘時,我推開包廂門,看到了許靜生。還有——我的母親。
瞬間,我的腦子嗡嗡響。
母親站起來,淚流滿面。
這是非常不愉快的一餐飯。從頭至尾,我不肯說一句話。
這一夜不肯讓他抱我。他屢次伸出手來,我甩開他。他終于惱怒,下床來,穿衣服,摔門而去。
偌大的房子陡然間空蕩蕩的,自從認(rèn)識他,從來沒有試過一個人度過夜晚。久違的那種孤單與冷寂撲面而來,我抱緊雙臂坐在床上。
他一直沒回來。我跑去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樓上樓下。還是忍不住,打他手機(jī),鈴聲持續(xù)響著,卻始終沒人接。我有點(diǎn)兒難過,他這樣的男人,哪里都有花間可留連,我算老幾?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時分,我跑到雜物室翻到我的大包。流著淚把大包身上的灰塵撲打干凈,換鞋,出門。
剛至小區(qū)門口,就看到許靜生的車緩緩駛進(jìn)來,我低著頭疾走。聽到他停了車,叫我,“玫瑰玫瑰!”
我小跑起來,他下車來追我,氣喘吁吁地扭住我胳膊,兇狠地說:“你想去哪?你敢消失,我要你的命!”
我對他拳打腳踢,哭著嚷:“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了,我怕死了!”
他哄我,“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玫瑰,我再也不會丟下你。”
他既然找到了我母親,應(yīng)該知道我并不叫玫瑰,可他仍然這樣叫我,玫瑰玫瑰。
只有他才肯這樣寵愛我。
我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他,我的母親,她從來只會打我、罵我。無緣無故,一個杯子或者一只碗,就會砸到我額上。她恨我。因?yàn)槲业母赣H拋棄了她。而她因?yàn)槲遥瑥拇巳松劾Э?,身邊男人不斷,卻沒人肯真正愛她、娶她。我18歲那一年,她要我輟學(xué),嫁給市場里那個賣豬肉的肥佬,因?yàn)槿思掖饝?yīng)她,給她1萬元聘禮。我不肯,她把我鎖在房里,餓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我用毛巾和床單打結(jié),從窗口逃了出來。
我發(fā)過誓,永遠(yuǎn)不要再見到她。
可是許靜生說,我夜里做夢,總會輕輕叫了又叫,“媽媽”、“媽媽”。
他把我母親安置在郊外,每月給她生活費(fèi)。母親不肯這樣拿他的錢,提出來要到他公司里做清潔工,他答應(yīng)下來。
我突然平靜了。這世上,也就只有他和她,是我的親人了。
許靜生失蹤之前,毫無預(yù)兆。
我接到電話,自警局打來。我母親被查出身上攜帶毒品。
我急忙開車趕去。途中打電話給許靜生,打了許多次,都無法接通。
到了警局才知道,警方早接到線報,今日凌晨3時會有人在夢之島商場進(jìn)行毒品交易。3時整,我母親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被即時抓獲,自她隨身攜帶的包里,果然查出約20克海洛因和數(shù)量不少的搖頭丸。
母親一直在哭。她說她真的不知道包里有這些東西。她只是遵從領(lǐng)班指示,把包送至目的地。
于是,從小小領(lǐng)班徑直查到許靜生頭上。恰在此時,他失去音訊。一個警官嚴(yán)肅地告訴我,“這個許靜生,簡直是無所不作!警方留意他多時了,這次他跑不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不了解他。我一直不了解他。
我整日整夜地坐在地毯上發(fā)呆;電視機(jī)始終開著。
小領(lǐng)班被抓住了,母親放了出來。她來看我,搖晃著我身子叫:“春花春花!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樣了?!?/p>
這才是我的名字呢!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我的淚掉到地毯上,無聲無息。
母親攥起我,“走!走!那種人,忘了他,聽見沒有!”
我掙開她,鉆到床上去睡。
她在客廳不停地咒罵,終于出門離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驚醒過來。
床前有一團(tuán)黝黑的影子,我吃了一驚,幾乎尖叫起來。一雙溫暖的大手掌捂住我的嘴,熟悉的氣息靠近來,他輕聲喚著我:“玫瑰!玫瑰!”
我的淚汩汩而下。
我們糾纏在一起,瘋狂地,像一生只有這么一次一樣。
他說:“玫瑰,你不知道,要出人頭地,有多么難?!辈徊徊唬挥媒忉?,即使全世界都憎厭他,我也仍然只愛他。
我抱緊他,我說:“靜生,去自首,我等你,多久我都等你?!?/p>
他輕輕地吻我面頰,輕聲說:“好!玫瑰?!?/p>
天蒙蒙亮,我給他系好領(lǐng)帶,隨著他下樓,他打開車門坐進(jìn)去,遲疑了一會兒又下車來,輕輕摟過我,親吻我額頭,低聲說:“玫瑰,我愛你?!?/p>
他上了車,回頭沖我一笑。我說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天真,很漂亮。
車子安靜地駛走。
瞬間里,一聲巨響,前方爆起一陣火光!
我聽到自己變了調(diào)的嗓音在狂叫,“靜生!靜生!”
……
一切都過去了。
許靜生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都被查封上繳。我從房子里搬了出來。
離開這座城市之前,我去刷卡,我記得卡里還有數(shù)千元,可是,兩分鐘后,數(shù)目巨大的余額讓我疑心自己花了眼。把卡退出,我渾身都在簌簌發(fā)抖。
遠(yuǎn)處不知什么地方,在播放著一首老歌: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蒼茫暮色中,我蹲下身子,失聲痛哭。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