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傾城
第三周花生米睡在花生殼里
文/葉傾城
據(jù)說癮君子會在日常生活中瘋狂尋找替代品來稍填欲壑,找不到大麻,就去禍害亞麻田;買不著致幻劑,就吸雪地靴用的防水噴霧——要避開貓,對那柔軟的小動物它可能致命;吃甘草片,嗅涂改液……
文字渴也是癮。我從小讀眼前的任何文字。洗澡時候看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瓶身:月桂醇、瓜爾膠、鯨脂、香茅……都別有婉轉(zhuǎn)情致,讓人浮想聯(lián)翩;吃感冒藥必讀說明書,因此老早就懂,寫“乙?!笔峭藷?,寫“麻黃素”是通鼻的,所有“沙星”都是比“霉素”高段的抗生素。
《赤腳醫(yī)生手冊》曾是我的啟蒙讀物,“毀胎術(sh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永不能磨滅,后來又讀了《婦科學(xué)》《產(chǎn)科學(xué)》,了解受孕的全過程:精與卵如何相遇;子宮內(nèi)膜怎樣被激素浸潤,如春雨連綿后的大地,土壤漸次肥厚松軟,倦極欲眠又有無限生命即將迸發(fā);原本無精打采的血管,像有水流過的水管,飽滿起來,脹大起來,慢慢粗壯結(jié)實——這一幕如此活靈活現(xiàn),仿佛我親眼所見;我又像一部微型攝錄機(jī),追隨著受精卵,跟著這顆憑空而來的種子,看它蹦蹦跳跳穿過子宮內(nèi)腔的窄門——萬幸不曾停留在不該待的地方,這駱駝過針眼的神跡。還看它一路一分二、二分四地變戲法,轉(zhuǎn)眼就到二的無窮次方,覆盆子一樣的累累果實落在子宮內(nèi)膜上,是種子撒向深挖過的田地,被頃刻掩埋。這一剎,稱為“著床”。
我“知道”,但知道何其虛妄。我其實什么都不知道,你來了沒有?你可安好?這場約會,你會準(zhǔn)時抵達(dá)嗎?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有隱約出血、透明分泌物以及下腹墜痛——如任何一場月事的前奏。生死一線,無非如此。你或者成為生命,或者化為血泊。
我每天去一趟藥房,在計生柜臺前左顧右盼。三周加五天,我驗出了你的存在,像煉金術(shù)士用肉眼在試管里看到黃金,那一刻我差點(diǎn)給你起名叫“天賜”。天聽到了我的吁求,接到我的訂單后,大發(fā)慈悲,以第一時間包了順豐快遞,送來了你,你是天賜的禮物。再一想:哪一個孩子不是上天的賜予?我不希望你和一萬人重名。
現(xiàn)時的你,只有2毫米大小,超聲的火眼金睛還看不出你的跡象。我一沖動,想去超市買芝麻:你大概就那么大吧。不,你一定不可能那么黑蒙蒙、不起眼。無端的,我覺得你像一顆飽滿的花生米,有紅似白,紅是血凝結(jié)成的寶石,白則靜如玉。你安睡著,在我身體里,如花生米睡在花生殼里。
所有讀過的知識都活了過來:你的大腦正在發(fā)育,無數(shù)神經(jīng)光纖般須臾伸展,鋪設(shè)出你自己的管道森林,就在這小小的、花生米不如的軀殼里。你會一步步長大,五周4毫米,六周8毫米,你的頭部、顏面、呼吸、消化……器官一一分化,“胚胎雖小,五臟俱全”。同時,還會有最初的心跳,是生命最確鑿的象征。七周,長出手腳。十周,會看到你的活躍……
芥子須彌,剎那永恒。
從外觀看不出任何變化,那細(xì)胞的天翻地覆,那鴻蒙初開的雷霆霹靂,都是地殼下的驚濤駭浪,無人知曉。我輕撫自己的大肚皮,像農(nóng)人蹲下抓一把泥土,看到我小而有力的手,指甲洗得很干凈,修得很整齊。我從來不是個美麗女子,黃皮黑發(fā),有農(nóng)作物的質(zhì)樸,但沒關(guān)系,你是我的花生寶寶,我是你的花生殼媽媽。從此我吃是為你,睡也是為你,在紅塵里摸爬滾打,一身泥兩手灰,以肉身成屏障,只為陪你走過這兩百八十天的漫長旅途。
我感覺到極輕微的怦動,多半只是腸子的微微蠕動。我卻堅定地認(rèn)為,是你在回應(yīng)我,你在說:“嗯。”你還沒學(xué)會我使用的語言。
第二天,便是端午節(jié)。
從藥房回來的路上,在干熱的北京街頭,我買下了兩朵梔子花,泡在水碗中,此刻它們正盈盈開放。蟬聲在窗外歌成一片。
——我就是這樣,開始了我的孕程。
藥店總有奇異的靜默,大部分藥盒都以白色為底,就更隱喻一種跟生死有關(guān)的凜然。
閃出白衣店員,音量不高:“要什么?”
我含糊了一下:“那個……”手胡亂比畫一下,她二話不說,立刻帶我去成人用品柜。我說:“不不,我想知道……”咽了一口唾沫,“我懷孕了沒有?”
微微感到舌頭轉(zhuǎn)得有點(diǎn)兒吃力。這是第一次,“我”與“懷孕”組合在一起。
小時候,我讀過一個童話。一個莽撞的少年,獲得了一種神力: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成現(xiàn)實。他對自己的神力茫然不知,卻靠此打下了天下,趕走了魔鬼,娶得了公主。
公主問新婚的夫婿:“你愛不愛我?”
他一臉莫明其妙:“什么是愛?”
公主大急:“說你愛我。”
“???說不出口。”
公主痛哭起來:“你不愛我,我要去死……你都不肯說你愛我……”
為了息事寧人,他說:“好吧好吧,我愛你?!薄@一剎那,奇跡發(fā)生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成現(xiàn)實,這一句也不例外,許多小火星在他舌上碰撞,終究燃成熊熊大火。他抱住公主,深情凝視:“我真的,愛你?!眱蓚€相愛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喜歡這個故事。事實上,關(guān)于寫作,我也有類似迷信。我只寫我相信會發(fā)生的事,我也希望我寫過的文字都化作現(xiàn)實。
所以,對每一個我愛過的男人,我都問過:“你愛不愛我?”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很多時候,說“我愛你”只是場面話,逢了這個場,作了這個戲,就得作戲作全套,包括說出他自己也不信的臺詞。
但不是說,謊言重復(fù)一千次,就會變成真實嗎?如果能夠,說一千次“我愛你”,三個音節(jié)與心碰撞那么多次,即使心如鐵石,是不是也能淬石成火?
也許是重復(fù)的次數(shù)不夠多吧,我的愛的魔法實驗,無一成功。
但這一刻,“我懷孕”三個字,能不能催化出奇跡?語言到底有沒有最神奇的力量?我依然有著天真的期待。
原來驗孕筆、驗孕盒、驗孕棒……不言不語積了一貨架。我直接就糊涂了:為什么有些是9毛9,另一些卻是28塊8?有什么區(qū)別?我假裝拿起一個來挑選。
店員問我:“多久了?”
“啥?”
我自恃博聞強(qiáng)記,但孕育仿佛是人生長河間突然多出來的一個彎折,所有航道圖都不適用,它有自己的里程儀、指南針。疾流自此或者平緩,或者更加驚濤駭浪,我卻不知道從哪里算是河灣的起點(diǎn)。
“上次月經(jīng)是什么時候?”
“二十天吧?!?/p>
她搖頭:“測不出來的?!?/p>
我說:“可是網(wǎng)上有說三天就能測出來的……”
她“哦”了一聲,順手拿最貴的藥盒給我:“這種,”一邊帶我結(jié)賬一邊說,“多半測不出來。過幾天再試吧。這種老貴的,過幾天就能試便宜的了?!?/p>
我能告訴你嗎?光各種驗孕盒、紙、棒,我都買過幾十個。上午測了,沒有。不甘心,下午再測。這種“老貴”的沒有,再買“老老貴”的。據(jù)說晨尿最靈驗,OK,凌晨四點(diǎn)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我很快就知道了,價格差就是時間差:越貴的越靈敏,能在受孕最早期測出來;最便宜的那種,則往往要在月經(jīng)過期不來之后,才能發(fā)揮作用。
有多少女子,像我一樣滿心焦灼,恨不能燒香拜佛,希望盡早知道答案?一定不少,否則那些貴貴的藥盒,都賣給了誰?
速度,是有價的。
我連續(xù)測了十來天。甚至,在試紙出現(xiàn)明確的兩道杠之后,我還買了不少:我擔(dān)心我老眼昏花看錯了,我想一次次拂拭我的好運(yùn)。像很多年前打電話查高考分?jǐn)?shù)一樣,明明已經(jīng)聽到了,還要再打一次、再打一次,也許能聽到一個更高的分?jǐn)?shù)呢?像在廟宇里反復(fù)抽簽,出現(xiàn)上上簽都不甘心,說不定這一回,能搖出上吉呢?傳說六十枚簽中才有一個。
我把上有雙紅線的試紙全收藏了起來,像收藏命運(yùn)給我的情書。過了很久很久,紅線漸漸淡了,再也看不出來,就是一盒蒼白的小紙片,我才扔掉它們。
夏志清與張愛玲通信多年,后來結(jié)集出版。他抱怨說:“有些信則寫在以紙漿為主要成分的劣紙上,色澤早已轉(zhuǎn)黃,折縫處黃色更深,且容易破裂?!痹掍h一轉(zhuǎn),“有大志的讀者,最好從小養(yǎng)成用高級紙張寫信的習(xí)慣。說不定自己真會成了大名,連早年寫的信件也有可能流傳后世的?!?/p>
讀到這里,我不由得莞爾,想起我那一盒小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