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立春
俄羅斯人的雪橇
俄羅斯人的雪橇,猶如舊時資源,卸掉藍色主題,沒了時代的潛臺詞。被朔風吹遠的一幕啞劇,故鄉(xiāng)人的傾聽,還未來得及在額爾古納河冰面發(fā)芽,就返程老舊的寂寞。
低矮、輕便、靈活的飛舟。跑起來,揚起一場圣潔的碎雪,展開一縷盛氣凌人的煙炮雪,把一首“伏爾加河”唱到天黑,征程中雪狼般狂野。
那時,雪橇上坐著趕馬的俄羅斯老人,右手揚鞭,左手握著酒葫蘆,悠閑地呡上一口,享受著難得而稀缺的幸福。
(旁觀者,也會油然從心間提升無比豪爽的自然審美情趣。)
那時,在馬棚里點上馬燈,一丈見方的寬度,從上代人的青春開始,與雪橇進行有效的銜接,擰開愛情的活塞,等待高鼻梁藍眼睛的女人出現(xiàn)……
(回憶者,也會把雪橇的濤聲從夢里擠壓成水,耐心地等待風情的油畫干透。)
一百個冬天以后,飄逸的航道已經(jīng)封存,而被雪延伸的北方,依然在時間的路上冷藏,好比踏空了以往的生命……
(那背景閃爍,依然無邊無際地起伏,沒有一點聲音。)
只有,永恒的麻雀,在雪地里坐成一排排聊天的道具,唧唧喳喳地朗誦前輩的家園,并沉迷于千里冰封的母語大地,回眸間,就美了被收藏的雪橇。
(此時的孤獨,多像一個被老奶奶嘮叨若干年的遺言……)
哈克遺址落日
田園牧歌式的屋舍幾處散落,黃昏里的一兩聲鳥鳴,正在觸及一個遠古氏族社會的陷落,今天我不旁觀,要在故事的起源里盛滿自己。
濕地在璀璨,海拉爾河在潮汐,每一朵野花里都存有淚水。所有的華章,都認同某一個經(jīng)緯。遼遠的大地,輕握余暉的背影。歷史判定的領域,仿佛有蝙蝠標本飛起,為黑暗開道,隨時脫落黝黑的隕石,砸傷并行的渺小。
眾多牛羊緩緩歸欄,燕子把身體放入世外桃源,它們都保持原有的習慣——
惟有蒼茫的鏡子被時空倒過來,眼前三只人造猛犸象,逼真地矗立著,仿佛牽出了一段鄉(xiāng)景的婉約,冷兵器時代的搏擊,向著蠻荒的深處發(fā)展。
這時,三萬年前的春天,在我額頭微微動了一下。這時,太陽把草壓得很低,一群古怪的人扛起大河般的歲月,里面盡是命運、生死、艱辛,必須以滄桑為代價,自由地抵達和歌唱,像人類剛剛臨盆的樣子,聽到無塵的呼吸。
這時,我不能隨便喊出還在世間彌漫的帷幕,因為一切造物不可復制,出現(xiàn)和保留的一定是完美的構筑,請統(tǒng)統(tǒng)攬入落日的胸懷。
一紙草原
風吹草原,一吹千里,滌蕩時光的千年。可否?就從元曲中抽取幾個曲目,來沐浴成吉思汗的跑道,來放牧思想的馬,來靠近長生天的心臟……
座落在地平線上的一紙草原,迎著風聲匍匐集體打坐。纏綿的哀怨在風中裹著一堆神話,呢喃中重復和消耗掉多少青春佳麗?同樣又暗淡了多少華貴的羽毛!
風啊,揮灑一紙綠色吧!敞開寬廣的執(zhí)拗,在描暮蒼茫的時候來傾聽萬物絮語,何嘗不是一種應答,攪起何止一萬個旋渦?
一紙草原,啁啾生命的憂傷,鋪展天空的底色。
一紙草原,一歲一枯榮,搖動著無數(shù)偉大而疊加的志氣。
一紙草原,持續(xù)迂回的虛聲,進修牧人的方言,有誰還不是匆匆過客?
一紙草原,沒有繁華的頓挫,讓渺小的草莽彰顯渺小。
一紙草原,所有的草體,烘托出紙張,迎合歷史的留白!使多少個年代從彼處開始,毫無聲息,毫無痕跡,毫無章法……
鳥瞰科爾沁
波音機的螺旋槳就像花叢間撒野的蜂群,嗡嗡叫著,下邊升騰科爾沁草原的氣息。
放眼一片遼闊的脈絡和聚攏的丘陵,連綿的海子成串,很容易發(fā)現(xiàn),西遼河喜歡宣泄情感,像奔騰的馬群,像燃燒的火龍。
空氣清澈,情懷清潔,優(yōu)雅閑適,構筑循環(huán)往復的氣流。蛇一樣的堤岸長城上,懸浮著一座座橋梁,緩慢的莊嫁沿河道而走,土褐色的血管流向四面八方。磚房灰瓦,楊柳映墻,憂郁的炊煙玄幻裊裊。西遼河的蓄勢不可言說,源源不斷的鉛絲帶狀物體無邊無際地蕩漾,眾多影子互相張望,線與線交錯,條與條連接……
鳥瞰天空,陽光織冷——
鳥瞰科爾沁,貌似平坦,暗中溝壑萬千,沉靜,走遠——
鳥瞰西遼河,那彎彎的河灣,能不能抵達嘎達梅林小道,好似正在觸及被光陰劫持的青春,包括努力擦拭人間的灰塵,還有嘆息……
再次鳥瞰科爾沁,彩云依然,正是鴻雁南去。執(zhí)手胸間,已是萬家燈火,掛著一面東風,四野沉寂,那些有角力的夢境排山倒海而來。
想起草原上的鴻雁
有誰比鴻雁棲息地更高貴?有誰比鴻雁的愛情更忠貞?
在草原,鴻雁選擇離海子、湖泊最近的深草區(qū)來打理愛情的結晶。夫妻共同撐著四把油質(zhì)羽毛傘,懷揣著江南蓮花心,帶著美麗的遐想,挑水、種田,互有分工,恩愛有加,養(yǎng)出一個天使般的小妖。
無論什么時候,鴻雁只跟愛人在一起,寸步不離,如果一方不幸遇難,另一方就不吃不喝地吊唁、哀泣,直到自己也一死百了,決不偷生。
多么悲情的鴻雁,將生命提升一個必須贊美的高度,所有的翅膀也企及不了的高度。
鴻雁南飛,在天空一字成形。飛呀飛,飛出一條圣潔哈達的模樣,飛出此致敬禮的詩行。
一次次在光陰中絢爛,不是炫耀,而是又一次為愿景遷徙。
——在歲月的臂彎里,盡管聽不懂鴻雁的低語,還是氣節(jié)向上,而氣節(jié)不斷沖向伸展的遠方,總是標注正義的道場。
烏爾旗汗冬夜
下弦月浸透護林人的意念,冬眠的巨蟒在千年的樹隙里感嘆冰冷的鋪展,伴隨月亮,繼續(xù)清洗萬年的清怨。
寒流震蕩,星光四處逃散,在生命打顫的時刻,鮮花、輕歌只會在骨頭里生長,不同層次的寒冷表達同一個區(qū)域。
七十歲的獨身男人當了一輩子護林員,在木屋里感到日子的貧窮、孤獨、平庸。想起愛過的杜鵑花,到頭來怎么盡是無花果。
他始終劇烈咳嗽,就像糅合了森林的牙齒,震抖的過程逼仄而艱難,在無限的安靜里發(fā)生過的事物,比寂寞還要寂寞一些。
他喝掉一瓶六十度,排泄掉鼻涕和吐沫,肆意踐踏雪地,還撅一撅嘴嘲弄山神。酒醒后又承接老日子。過后,抽掉一鐵盒草葉煙,噴薄一片空間,腦海里蕩出一些樹種的年輪,一圈又一圈,煙霧彌漫起來……
這烏爾旗汗的冬夜啊,一把滴著冰的刀砍痛昔日的木質(zhì)紋理,一縷苦澀比黑夜還要浸根,喚出熟悉的動物,在腦海中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