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怕黑

何春花，女，1985年出生，重慶酉陽人。重慶市作協(xié)首屆青年作家班、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xué)員。

一

我不知道媽媽是去找爸爸還是找錢。我是去找奶奶。

我更喜歡奶奶。奶奶雖然是個瘋子，但她愛笑。媽媽走時把奶奶交給了我。媽媽叮囑我說：“她記不住事，上學(xué)前對她多說兩次，要她呆在家里。”

放學(xué)后，我本該坐在大門坎上做作業(yè)，可是我不能，因為奶奶記不住我的話，我得去找她。奶奶比作業(yè)重要。

找累了，我喜歡看看天。天是清亮的，看上去也很薄。如果夠高，可以把村子的天毯子一樣折疊起來抱在懷里，就算奶奶藏在云里，也不至于丟失。山圍著的村子不大，可我卻要花很多時間找她。她有時在樹林里睡著了，有時她跑去別家地里挖土……故意和我作對一樣不斷變換地點。我每次找到她，她都會得意地朝著我“嘿嘿”笑。她一笑，衣服上的螞蟻或其它小蟲子就跟著笑，笑得穩(wěn)不住腳。我也跟著笑，就忘了生氣。

媽媽走后，我和奶奶睡。奶奶的床靠窗。遇到好天氣的夜晚，月光星光進(jìn)屋來，披在奶奶身上。她一睡著就打呼嚕。這種又有響聲又有光的夜晚，我抱著她，睡著的很快，并且能夢見自己會飛。

我和奶奶相處越來越好。她有事無事都叫我：盈盈，盈盈。一聽到她叫我，我就高興，就哎哎哎哎地答應(yīng)——滿村子人，她只記得我的名字。她也喜歡我叫她，特別是太陽天。我燒好熱水，朝著小路喊：奶奶，奶奶，洗頭啰。她也哎哎哎地答應(yīng)，邊應(yīng)著我，邊從小路跑來，乖乖坐到凳子上。如果不忙，我給她洗完頭后都會為她編條辮子。編上小辮子的奶奶就是一個把頭發(fā)染白的小孩，在鏡子里頑皮地眨眼睛，做鬼臉，然后笑。

二

因為奶奶是瘋子，除了欣欣姐，村里的小孩都不和我玩。

欣欣姐大我三歲半，還有兩年半就小學(xué)畢業(yè)。她是三歲時被爸爸媽媽送回來的，和爺爺一起生活。三歲過后，她再沒見過媽媽。五歲那年，她爸爸來看她。爸爸走時，她抱著爸爸的腿哭著鬧著不放，問爸爸要媽媽。她爸爸咬著牙說，你媽死了，然后扳開她的手走了。她知道媽媽沒死，可是爸爸抹著淚走得飛快，不一會就走到黑夜里去了。連爸爸都看不見了，哪里去找媽媽呢？爸爸那次走后再也沒回來過，只是每月按時把生活費(fèi)打回來。

欣欣姐曾對我說：要是哪天爺爺?shù)你y行卡上沒進(jìn)賬了，她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的爸爸。

這話是她在后山堡對我說的。后山堡是我和欣欣姐的樂園。那里有我們用石頭拼成的家。我媽媽走的第二天，我們采了一大束花插在“家”里。我們還用石頭做成“爸爸媽媽”，讓他們坐在花的旁邊。陽光從樹葉間下來，落在花上。欣欣姐問我：“你爸爸媽媽今年過年要回來不？”

“不曉得?！?/p>

“別哭?！?/p>

“我沒哭，你別哭?！?/p>

“我沒哭?！?/p>

我們沒哭，玩了一會，她突然說：要是我爸爸哪個月不往爺爺卡上打錢了，我去哪里找他呢。

三

暑假里，我和欣欣姐忙著準(zhǔn)備冬柴。她爺爺老了，去年整個冬都偎在火邊。我常年赤腳的奶奶也差不多，去年冬天極少出門，把長滿厚繭的腳伸在火苗上烤。

看著院子里越堆越高的棒棒柴，想到奶奶烤火時的滿足樣，我上山撈柴的勁越來越足。

村里七月變天快，有天突然刮大風(fēng)，下暴雨。我和欣欣姐倔強(qiáng)地走在比惡夢還昏暗的雨林里，背上的柴越來越重。突然打了個炸雷，路擅抖了一下，我們都倒地上了，背簍滾下山了。山洪來得好快，比河水還大，流水聲野得嚇人。我和欣欣姐蹲在路上，緊緊抱在一起。我當(dāng)時想，要是天垮下來砸著我了，我回不去了，在盒子一樣的家里睡懶覺的奶奶會不會覺得少了什么呢，知道像我找她一樣去哪里找我嗎？

“媽哎……”，一陣強(qiáng)風(fēng)堵住我的嘴。整片山嶺都在雷雨中搖擺。山的根被大地緊抱著。我和欣欣姐沒有根，也沒有什么讓我們抓緊。我們剛站起來就被風(fēng)順著洪水推下了坡。石頭磕著我們的身體，泥巴灌滿我們的嘴和耳。我們停下時看見了包谷蓬。我拉著欣欣姐就往里鉆。

包谷蓬把風(fēng)雨擋住了，里面好暖和。雨一直不停，我們睡著了。

我夢見媽媽牽著我走在長滿鮮花的小路上。她說要帶我去一個很美的地方。陽光灑在小路上，風(fēng)吹著我的花裙子，紅色小皮鞋“踢踏、踢踏”地打拍子。媽媽的手好溫暖，像冬天的棉手套。我走著，唱著，媽媽突然指著前方說：看，就在前面。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路旁的花叢越來越稀疏，盡頭光禿禿的，像干涸的河床。我轉(zhuǎn)過身，媽媽不見了。我看到奶奶孤伶伶一個人在遠(yuǎn)處，我邊喊“奶奶”邊往回跑。跑啊，跑啊，像騎著馬。

我們是被村里人找到的。我在村長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來，見天已黑了，怕奶奶不曉得回家，掙脫村長就朝山下跑去。還好，奶奶坐在檐下笑，我突然就累了，就倒在地上了。

我昏睡了兩天。找奶奶、給奶奶做飯都是欣欣姐幫我做的。媽媽來過電話，我什么也沒說。她又不回來，天杳路遠(yuǎn)的，說了有什么用呢。我什么也不想說。

四

村里老人都害怕跨不過“寒冬”這道坎。好幾個老人都是被凍死的。我每天都把火燒得旺旺的，不準(zhǔn)奶奶出門。

櫻花開了，奶奶總算順利渡過了冬天?？墒悄棠桃估锏乃邥r間越來越短，呼嚕聲也越來越小。我常被她半夜吵醒。有時我醒來，見她像幽靈一樣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游動，我便抱緊自己的腳靠著墻角蹲在床上看著她。經(jīng)常這樣，我也什么都不怕了。有次醒來，見她像只驚嚇過度的小動物蹲在窗下墻角看著門，我就大著膽子去打開門看看，然后又關(guān)上門。有次醒來，我下床去拉她， 她連忙跑過來躲在我身后，看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門說：別進(jìn)來，別進(jìn)來。我就把能搬動的家具全堵在門后，然后陪著她看著門，直到天亮。我上課打瞌睡，老師不曉得為什么，我也懶得說。

不光是夜里，她白天也會做出些怪事來。有天打瞌睡被留學(xué)校抄生字，回到家已經(jīng)是傍晚，村里人都吃過晚飯了。我剛到院壩，奶奶就邊喊著“盈盈”邊跑來拉我。她眼睛里緊藏著得意的笑，拉我進(jìn)屋，指著冒著熱氣的鍋對我說：“盈盈，吃肉”。

奶奶揭開鍋蓋，她沒看見我驚恐的表情，抓起一只煮灰了的青蛙遞給我。我嚇得跌倒在地。她有些失落地把青蛙送進(jìn)自己嘴里，像在做示范，邊咀嚼邊嘀咕道：“好吃，肉，好吃?！?/p>

青蛙骨頭在奶奶的嘴里發(fā)出“砰砰”的響聲。我“哇”一聲跑出門，到小河邊吐了。在河岸上坐了坐，又跑回家，把一鍋青蛙端到河邊倒了。奶奶坐在地上哭，喊著要吃肉。我說奶奶，那是青蛙，不是肉，不能吃。她不聽我的話，哭個不停。我想，那淚水該是我流的，奶奶卻替我流了。

晚上，我一直做噩夢。夢里，奶奶坐在灶前不停地吞咽著青蛙。青蛙在她嘴里叫，叫得地動山搖，我家房子在震耳欲聾的蛙鳴聲中搖晃。

第二天，我找欣欣姐借了十元錢，去場上為奶奶稱了半斤肉。

五

借錢時，我說不曉得怎樣才能醫(yī)好奶奶的病。欣欣姐安慰我別擔(dān)心，她替我想辦法。古歷五月初七。欣欣姐帶來了一位“醫(yī)生”。醫(yī)生說奶奶的魂丟了，她會替我找回來。醫(yī)生把一枚雞蛋包在奶奶的貼身衣服里，再插上幾絲茅草和一顆鐵釘，放進(jìn)鍋里煮。煮好后，剝開的雞蛋蓮花一樣張開了。醫(yī)生說奶奶已投生做了一朵蓮花，還好及時找回來了。

可奶奶還是繼續(xù)失眠，繼續(xù)捉小動物或昆蟲回家煮著吃，繼續(xù)在村子里走失。我越來越難獨(dú)自照顧奶奶，欣欣姐卻要到村子外去上中學(xué)了。

要上中學(xué)了，欣欣姐心事多了。我們上山撈柴時，在后山堡玩耍時，她總是心不在焉。有天，她撈起衣服給我看她胸部。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團(tuán)丑陋的怪物掛在欣欣姐瘦弱的胸前。我臉紅了，轉(zhuǎn)過身。欣欣姐有些生氣：“你也嫌棄我，對不對？”我們從不和對方說謊的。我輕聲說：“怎么那么丑啊，像我媽媽……”。我不想看她，轉(zhuǎn)過身抬起頭看兩只小松鼠在樹梢上跑。見她一直不說話，我回過身來，見她正拿著小刀割自己。她咬緊牙，汗水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滴，胸前的兩團(tuán)怪物已變得血淋淋的。

我一口氣跑到村里的小藥店，才想起沒有錢。不能把她的秘密告訴別人，我急得快要哭了，突然想起媽媽曾經(jīng)用青蒿為我包扎過傷口。我抱著青蒿跑回后山堡，欣欣姐躺在地上，血沁濕了襯衣，臉蒼白，看著我笑。她拒絕包扎傷口，兩眼死死地瞪著樹葉間潑下的陽光，懶懶地說：它們死了，就不會長大了。

六

欣欣姐去鎮(zhèn)里上中學(xué)后，周末才回家。奶奶著迷于她的“事業(yè)”，家里一直彌漫著濃烈的腥臭味。那是老鼠、蛇、青蛙……混合后發(fā)酵的味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在剛?cè)肭?，她就忘記了自己的“事業(yè)”?？蛇^不了幾天，又當(dāng)起了小偷。

我一出門，大人們就吆喝：“盈盈，管好你奶奶喲，她昨天又偷了我家的菜?！?/p>

“盈盈，你奶奶收了我家衣服?！?/p>

“盈盈……”

我在大路上對他們道歉、鞠躬，說“對不起”。

老師說過，偷東西的人是可恥的，會被人追著叫“偷二”。偷二是一個很臟的詞語，如今跑到我奶奶身上了，我成了偷二的孫女，這是一種恥辱。不到一周時間，背后就有人喊我“小偷二”了。

我憋著淚水往家跑，老遠(yuǎn)看見奶奶穿著一襲紅裙子正在院子里跳舞，像一團(tuán)火焰，點燃了我家的瓷磚墻。

奶奶的舞蹈越來越熱烈。那條她偷來的紅裙像耳光一樣扇著我的臉。我在路邊撿起一根棍子朝奶奶奔去。棍子扎扎實實落在奶奶脊背上。她停下來，抱著頭驚恐地看著我，叫我：“盈盈，不打，痛，痛”。路人跑來搶掉我手中的棍子，罵我是“沒教養(yǎng)的孩子”。

我不想哭，跑了。我抱緊自己坐在后山堡?！皼]教養(yǎng)的孩子”，“教養(yǎng)”是什么？比“偷二”更臟？欣欣姐不在，誰能告訴我呢。

山下的燈一盞盞亮了，樹林里的鳥發(fā)出怪叫聲，我得回去陪奶奶。我一回到家，奶奶就看著我笑。她啥都忘記了。

七

欣欣姐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第二年春天，她胸前那兩團(tuán)肉更大了，快要撐開她的衣服了。我看著她的胸口，終于忍不住問她“怎么沒死呀”。她不僅不羞，反而大笑，解開紐扣讓我摸。我瞥了一眼，見舊傷痕像橫七豎八的繩子，深深地捆綁在她不曉得害羞的乳房上，乳頭像伸出身體的眼球，在探尋著什么。欣欣姐在我耳邊神秘地說，“我不怕她們長大了，我是真正的女人了”。

什么東西在欣欣姐兜里“叮?！表懥藥茁?。她掏出手機(jī)，告訴我說是QQ在叫。她說打開QQ窗口，就可以和遠(yuǎn)處的別人說話了。

欣欣姐離我遠(yuǎn)了。她的窗口里有個大世界，和我不一樣了。

她安慰我，說我也會長大。她的話讓我很恐懼，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部。還好，還是平的。

最后一次見欣欣姐那天，她叼著一支煙坐在樹藤上蕩秋千。她沒告訴我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只記得陽光落在她仰著的臉上、裙擺上，我突然有點妒忌她當(dāng)時那么漂亮。煙不一會兒就燃盡了，她扔掉煙頭，雙手做出飛翔的樣子，大聲喊：“用力——再用力?！?/p>

我使勁一推，“嘭”一聲，樹藤斷了。她摔了出去，額頭撞在石頭上，鮮血長流。我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哭，她卻趴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她在地上坐了一會兒，輕聲對我說，“我長大了，要走了，今天就走，去遠(yuǎn)方”。

她是夜里走的，我問她怕不怕黑，她說不怕，因為走著走著就天亮了。

后來，我一想她就去山上，叼一根樹枝在嘴里，學(xué)著她的樣子蕩秋千。但我不想長出她那樣的乳房。奶奶忘心大，不偷東西了，我不想長大，不想離開奶奶。我每天早上醒來就要摸一摸自己的胸部，看藏在身體里的那兩團(tuán)臟東西有沒有動靜。我已經(jīng)有了制止它們長大的好辦法——纏。我準(zhǔn)備好了白布，一丈長，是爺爺去世時我包在頭上的孝帕。

八

欣欣姐走后不久，奶奶愛上了扯草。從我家門前出發(fā)，有通往村子的無數(shù)條小路。奶奶每天都在其中一條路邊扯草，邊扯邊笑，路過的人會被她傳染，也笑，這讓我很容易找到她。我以為她再也不會走丟了，可是昨天晚上我醒來，發(fā)現(xiàn)奶奶不見了。

堆在門前的家具全挪開了。我打著手電出門去找。飛蛾在電筒的光柱里排隊開路，青蛙在田里發(fā)出響聲。我不想喊，我不敢喊，半夜三更的，我怕別人聽到后說我和奶奶都是瘋子。世界又靜又黑，我不是瘋子，但我也不怕靜，不怕黑。如果她在扯草，我能聽到。

在通往遠(yuǎn)方的公路邊，我找到了她。她倒在草叢里，赤著的腳深陷泥地，左腿腫脹，手里捏著一條蛇，嘴張著，蛇信子伸在半空。

我說，“奶奶，奶奶，我們回家”。她不回答我。我拖她，她也不動。她的白發(fā)變成了草的顏色。飛蛾在光柱里飛舞，影子像灰燼落在她臉上。她臉上沒有笑容。沒有笑容的臉不是我奶奶的臉。這老人不是我奶奶，是別人的母親。

我把電筒留在老人身邊，赤腳往山外走去。我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不讓自己停下來。我不怕黑，只怕自己一停下來，奶奶走遠(yuǎn)了，我追不上她?！?/p>

創(chuàng)作談

我長期生活、工作在大山中的小村里。村里有四類人：留守兒童、留守老人、留守婦女和候鳥似的農(nóng)民工。我不知道人們對物質(zhì)無止境的追求是不是推進(jìn)文明進(jìn)程的動力，但我知道這是造成家庭主要勞動力背井離鄉(xiāng)的主要原因。背井離鄉(xiāng)，親情缺失，這四類人群都孤獨(dú)，都有各種無助，我全看在眼里。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心事觸動了我，我并不因為看得太多而麻木，因為每一個故事都有不同的細(xì)部讓我心緊。

寫觸動自己的，讓自己心緊的，就是我的散文觀。

我認(rèn)為一篇好的散文首先該是真情，是真情在誠實的文字中流動。它在未成文前打動了我，成文后才能打動你。而打動我們的，正是些類似于我所處村莊的人事，她們貼著大地生長，與我們的心長期保持著難解的糾紛。

我不喜歡講述苦難故事，我希望的是遠(yuǎn)離苦難。但苦難總是存在，而包括我在內(nèi)的人們在艱難中從沒忘記過前進(jìn)，我想，這正是我勇于書寫苦難的原因吧。所以，勇于直書人的艱難也算是我的散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