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繩的身世
星月暗淡,萬籟俱寂的晚上,晃晃悠悠的繩子帶著一種無言的神秘,發(fā)出刀劍般的冷光。繩子是柔軟的物體,但它深諳以柔克剛的妙術(shù),貌似柔弱的繩子,內(nèi)心隱藏著鋒利的獠牙,在歲月的長河中,它吞沒了無數(shù)堅硬的物質(zhì)。
繩子,看似普通尋常之物,可是從成形的那一刻開始,它就注定無法平靜。暗藏殺機的繩子在歷史的影像中,有一副飄忽不定的面龐,呈現(xiàn)左右搖擺的姿態(tài)。在重要關(guān)頭,它可以是伏擊對手的兵器,也可以是衡量準則的法器,更可以成為殺人不見血的兇器。因此,將繩子視為神器、暗器也不足為過。繩子具有迷惑功能,在風云變幻的時候,人們只知道畏懼刀劍,卻不懂得躲避繩子,于是無意中給繩子提供了機會,在歷史上繩子以弱者的面目,完成了強者的使命。
當人類懂得控制和占有的時候,迫切需要一種物體來延長自己的手指,去體現(xiàn)自己的意志。在沒有刀槍的時代,繩子成了最好的器物,無論是用樹皮、藤蘿、獸毛、野草編織的繩子,還是做成的鞭子,只要這種軟體的帶狀物觸及肉體,它的意義就會指涉靈魂,它的行為就將穿透人心。
在我有限的視野里,繩子是一件始終沒有遠離的工具。最早的勞動方式——放牛,一頭脾氣倔強的牛,只要牽住牛繩,執(zhí)住牛鼻,力氣再大的牛,竟逃脫不了一個孩子的控制。繩子是綿延的歷史,是一種古老的記憶,翻開史書,拂去久遠的塵埃,繩子讓我們找到了記憶的源頭。上古無文字,結(jié)繩以記事。在久遠的歷史中,結(jié)繩記事不僅凝固成一個眾人知曉的詞語,而且上升為一條考古線索。
蒼老的繩子如隱形的先人,訴說著無從知曉的往事。島國日本,為了炫耀他們歷史的悠久,曾對繩紋時代津津樂道,把繩紋陶器視為世界上最古老的陶器。而在印度,神秘戲法——通天繩,更讓人匪夷所思。那巫術(shù)般的場面,完全稱得上是一種人間奇觀。戲法者一番動作,將粗大的繩子拋向天空,繩子如被施了定身法術(shù),在空中牢牢掛住,隨即一個光腳的孩子抓住繩子,攀援而上。誰也不知道由來和原理,那根拋向空中的繩子是如何憑空掛住的?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那是執(zhí)著與堅韌;攀援絕壁,行走鋼絲,那是挑戰(zhàn)極限。繩子從遠古時期就深深地介入了人類的日常生活。古人為了記住一件事,就在繩上打一個結(jié),以后看到這個結(jié),就會想起那件事。大事打大結(jié),小事打小結(jié),那些大大小小的結(jié),包裹著紛繁的往事,成為人類回憶過去的唯一線索。
典籍有載:倉頡造字,天地動容,鬼哭狼嚎。而當古人打下第一個繩結(jié)的時候,天地之間是否也有過不同凡響的回應(yīng)?當時沒有文字記載,探問繩子,繩子不能回答。繩子不能回答,但它藏有隱語。繩上打結(jié),蘊含的不僅是古風民俗,更是智慧結(jié)晶。“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這是宋代詞人張先筆下的繩結(jié)。在古典文學中,“結(jié)”一直象征青年男女的纏綿情愛,人類的情感有多么豐富多彩,“結(jié)”就有多么千變?nèi)f化?!敖Y(jié)”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被多愁善感的人們賦予了各種情感愿望。托結(jié)寓意,在漢語中,許多具有向心性的重要事件幾乎都用“結(jié)”字作喻,比如有結(jié)義、結(jié)社、結(jié)盟、團結(jié)等。并且對于男女之間的婚姻大事,均以“結(jié)”來表達,如結(jié)親、結(jié)發(fā)、結(jié)緣、結(jié)婚、結(jié)合、結(jié)姻等。結(jié)是事物的開始,有始就有終,于是就有了結(jié)果、結(jié)局、結(jié)束。結(jié)發(fā)夫妻緣于古人洞房花燭夜,男女雙方各取一撮長發(fā)相結(jié),以示山盟海誓,愛情永恒……
那個時代,結(jié)繩記事無疑是一種先進的記錄方法,其隱匿含蓄的意味,成為部落之間傳遞情感的密語,為世界展開了無限的想象。文字出世的前夜,繩子成為見證現(xiàn)實的祖先。
繩的心事
在色彩斑斕的世界中,繩子很難引人注目,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都會忽略繩子有刀斧一樣的威力。每當回憶四十多年前那一幕,就讓我想起《百年孤獨》中那個見識冰塊的下午。那個下午讓我看到了繩子的兇猛,從那個下午開始,繩子就如鐘擺一樣,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它不停地搖晃,搖晃,搖晃,直至搖晃得像時光一樣沒有盡頭。
那天下午,我與幾個捉迷藏的孩子玩得興起,鉆進了廢棄的倉房。破舊的倉房光線晦暗,在窗臺拐角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堂叔。我當時根本看不清堂叔的表情,卻看到了他手上的繩索,那是一根黧黑的牛繩,因為繩子沾滿了泥水,在暗處閃動著微弱的水光。
游戲的號令已經(jīng)開始,我急于把自己隱藏起來,于是轉(zhuǎn)身跑向了另一間堆放農(nóng)具的屋子。我不知道,就在我轉(zhuǎn)身之后,堂叔踩著那條斷腿的凳子,攀向了高處。
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根器尚淺,混沌未開,面對這種赴死的舉動,覺察不到丁點的危險。稚嫩的孩子理解不了一根繩子的惡毒與陰險,不知道堂叔會用一根繩子去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發(fā)現(xiàn)堂叔的尸體是三天之后,彌漫整個倉房的腐臭,泄露了死亡的秘密。堂嬸呼天喊地的哭號,引來了左右鄰居,有人幫著解開了梁上的繩索,放下僵硬的堂叔。窒息使堂叔的容貌完全變形,眼珠圓瞪,往外暴突,頭發(fā)朝天豎起,面部脹如氣球。一張烏黑的臉膛布滿淤血的尸斑……
噩夢似的記憶,無法輕易抹去,多年以后,那根殺人不見血的繩子仍然懸掛在一個孩子心里,于歲月深處搖擺晃蕩?;叵胩檬妪b牙咧嘴的樣子,就能想象出他上吊時的痛苦。舌頭穿過幽深的口腔,小蛇一樣伸出來,垂掛在下巴尖上,舌根深處一窩白森森的蛆蟲正在輕輕蠕動。
上吊而死的人,面相十分駭人,從放下堂叔的那一刻起,勒住脖子的繩索就成了我一生中刻骨銘心的記憶。從此,我知道了繩子的可疑身份,那種人頭攢動、群情激憤的萬人批斗大會,必定與繩索有關(guān)。如果要追溯繩子的過往,從宗族時期的沉潭祭崖的家法處置,就離不開繩子的幫助。
上吊、溺水、服毒這些非正常死亡者,在鄉(xiāng)村被視作孤魂野鬼,就連親人也很少會去祭奠。數(shù)十年的變遷,堂叔的墳堆早被雨水蕩平,在荒野中找不到一點痕跡。可是那根奪命的繩子,卻在鄉(xiāng)村悄悄傳遞,不斷有人追隨而去。有一年,村口那棵古樟上就先后有三人上吊。也許是死亡的凄慘驚動了天地,次年春天,一聲震天的炸雷,將古樟一劈兩半。
想在回想,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真的不可低估,大人們用絲網(wǎng)捕鳥,給了我們新的啟發(fā)。我們用線繩系著成串的鳴蟬、螳螂、螞蚱,嘯叫著,在草地上撒野。
這樣的惡作劇一天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回,可是哪知道撒野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事情。首先是誤殺了奶奶的大母雞。當我們在山上、樹上玩膩了后,開始將視線轉(zhuǎn)向水里。那天抓了只螞蚱掛在魚鉤上,準備去河灣中釣魚,誰知出發(fā)前有個同伴帶來了新做的彈弓。那把彈弓做得實在太過漂亮了!我們很快就轉(zhuǎn)移了視線。手里拿著彈弓哪還記得釣魚,幾個人趕緊跑向樹林里打鳥去了。
跑了一上午,連根鳥毛也沒打著。眼看到了中午,肚子餓了,趕緊回家吃飯??墒乔澳_剛跨進家門,一聲炸雷似的吼叫在耳邊響起,差點讓我癱倒在地。緊接著劈頭蓋臉的耳光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不知到底發(fā)生了啥事。
唾沫橫飛的父親,指著墻角的釣竿,讓我趕快跪下。我把目光轉(zhuǎn)向身后,立馬就傻了眼。釣鉤上掛著一只大母雞,因為時間太久,母雞已經(jīng)死亡。
怎么得了!這只產(chǎn)蛋的母雞是奶奶的寶貝,平日里她老人家命根子一樣護著。幸虧她去了縣城的親戚家做客,如果她在現(xiàn)場,我將等來更加瘋狂的打罵。父親擔心奶奶回來不好交差,只好先揍我一頓解氣。魚沒釣到,卻把家里的母雞釣死了。
第二件事我們搞得更加離譜。當時不知誰在瓦缸里逮住了一只老鼠,為了弄死這只老鼠,我們決定玩點刺激的惡作劇。首先用一根線繩,系住老鼠的尾巴,然后拿來家里的煤油瓶,把煤油淋到老鼠身上。老鼠的皮毛浸透后,拿出火柴,呼的一聲點著。點燃的老鼠吱吱尖叫,在地場上奔跑,繩子拉著老鼠,一前一后,控制著它的快慢,大伙圍著哈哈大笑。誰知火焰很快就燒斷了繩子,失去控制的老鼠,拼命逃竄,一眨眼就爬上了屋頂。事情真的就有那么湊巧,老鼠爬上去的不是瓦屋,而是茅屋。老鼠把火帶上了茅屋,很快就呼呼燃燒起來??吹矫┪葜鹆?,我們幾個卻傻傻地站著不動,既不知道跑開,也不知道喊叫,望著火苗在茅屋上跳躍、呼嘯、奔跑。等田野里干活的大人們趕過來救火時,兩間茅屋差不多已經(jīng)燒光。
燒了人家的房子,逃不了嚴厲的懲罰,這一次讓我嘗到了繩子的厲害。父親用一根挑谷的新棕繩,將我勒住,反綁在磨盤上。碩大的石磨,沉如小山,繩頭穿過磨孔,讓我無路可逃。這天晚上我真切地體會到了繩子的威力,被捆綁的身體原來如此難受。
繩的叫喊
所有的生命都是渴望自由的,可是迷戀縛束的繩子,哪怕剛剛才解開,它又將預(yù)謀下一次捆綁。從童年時代開始,我就沒有擺脫繩子的陰影。當時的政治高壓以一根繩子作為貫穿,繩子像一個革命者,表情僵硬,外形緊張。權(quán)力一直控制著繩子,于是大家都在迷戀一根繩子的功用。
那是一個荒唐的年代,繩子在所謂的界限、意志、立場、階級的慫恿中,在權(quán)力的支配下,瘋狂作亂。由于“現(xiàn)行反革命”、“地富反壞右”、階級敵人等這些大而無當?shù)脑~語,山石一樣不停擠壓,使仇恨發(fā)酵,夫妻反目,父子相殘。學生捆老師,兒子綁老子,職工吊領(lǐng)導(dǎo),繩子成為真正的專政工具,成了反觀世道人心的鏡子。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對于利用手中的繩索去捆綁另一個生靈充滿興趣。好像只有綁住了四肢,那些生命才會臣服于你,掌控繩子的人才能以強者的姿態(tài)獲得快意。
繩子成為一塊試金石,一旦綁上勒緊,就會知道這個人骨頭的硬度。隨物賦形的繩在不同的場合,表現(xiàn)著不同的意義。繩愆糾謬是善意的勸告,現(xiàn)代漢語中,“繩”字作為動詞使用的已極其少見,“繩之以法”是尚存的例證。以法律為準繩,這是今天還在不斷呼喚的話語,繩之以法,就是以準繩作為衡量法度;而結(jié)繩而治是法律終極的夢想。繩索套住脖子,穿過滑輪,實施絞刑;白綾或繩索懸掛房梁或樹枝,那是縊死;五馬分尸,那是酷刑。繩是法律,更是懲戒。
尋常、普通、毫不起眼的繩子,它的背后充滿暴力。解放前,阿婆身懷六甲,膝下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她在刑場目送了年輕的丈夫,看到他被五花大綁,痛苦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清脆的槍聲響過后,一道影子栽倒在地,那天阿婆收拾血肉模糊的丈夫時,感覺最為刺目的不是破碎的腦殼,而是那根勒進皮肉的繩索。黑如烏蛇的繩子像吸血的螞蝗,爬滿死者的身體,每一道勒痕都布滿瘀青。不久,阿婆再次見到這駭人的一幕,兩個哥哥也如包裹粽子一樣,被一根繩子牽往了刑場……
當親人接二連三地消失后,阿婆對繩子有了毒蛇般的記憶。孤寡的阿婆為了消解怨恨,關(guān)閉了日漸荒涼的內(nèi)心。
讓阿婆無限傷懷的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阿婆出生的村莊是一個以編繩為業(yè)的村莊,山外人稱之為繩村。
阿婆從小就熟悉制繩的全部過程。一縷麻絲,一根稻草,一條棕絲,單獨放置,沒有多少韌性,可是只要把它們?nèi)嗄淼揭粔K,擰成一股繩,那種剛勁的力度就會呼之欲出。搓繩不是單股的揉捻,而是多股力量的匯集,彼此糾纏,互為作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合力。聚少成多的過程,讓細微的毛發(fā)也能迸發(fā)千鈞之力。
在阿婆的記憶里,父親、叔叔、哥哥和所有的村里人一樣,都延續(xù)著祖?zhèn)骷妓?,周而?fù)始地制繩。棕繩、麻繩、棉繩、稻草繩,源源不斷地送往集鎮(zhèn),然后再流向方圓百里的村莊?;叵攵逊e如山的繩子,阿婆就忍不住去追問,捆綁丈夫和哥哥的繩子,是不是出自繩村?是不是出自親人之手?無須多問,十有八九是出自繩村,這種反諷式的結(jié)局,讓她難以接受。就像鐵匠精心打制的鐐銬,最后作繭自縛,囚住了自己。制繩為業(yè)的村子,想像不到每一根繩子都能控制命運的走向。
繩子在人們手上不斷翻新花樣,我不知道捆綁有那么深奧的技巧。小時候下田拔秧,首先要學會用稻草捆綁秧苗,收割水稻需要捆扎稻草,這是農(nóng)活的基本功。繞兩圈,一刮,一拉,一個拆解自如的活結(jié)就出來了,這些樸拙的農(nóng)事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充滿匠心和智慧。
攀巖隊員和消防戰(zhàn)士,他們都是用繩的高手,他們能將繩子當成云梯,救人于危難。前些年,我曾見過安保培訓(xùn),教官展示了一招制敵的功夫后,隨手解開一根繩子,魔術(shù)師一樣,繞行脖頸,穿過兩腋,從手臂往手腕下方纏繞,然后圍腰部交叉一圈,再鉆過脖子一拉,一個大漢頓時干蝦一樣彎曲起來,不能動彈。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制裁二字的含義。
繩的使命
繩子用安靜的外表,遮掩叵測的內(nèi)心,消隱身上的罪狀。作為一種貫穿古今的生產(chǎn)工具,繩子始終堅守著實用主義的路線,它與人類的衣食住行緊密相連。在推動社會進步和生產(chǎn)力發(fā)展上,繩子一直在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野馬無韁,那是一種行云流水,不受控制的動物。但是橫空出世的套馬索就如唐僧的緊箍咒,降服了海浪般的野性。有了繩子的控制和約束,再烈性的野馬也變得服服帖帖。
牛在拉著犁鏵,奮力翻耕,所有力量都系在一根繩上。如果沒有一根連接彼此的繩索,牛有再大的力氣也是一腔空嘆。吃苦耐勞的牛,它并非天生這么聽話,如果沒有拴住牛鼻的韁繩,很難完成四兩撥千斤的動物馴化。鄉(xiāng)村的牛車,貴族的馬車,都依靠繩子的牽引,從某種意義上說,一根繩子拉動了世界。
對于繩子的作用,船夫最有發(fā)言權(quán)。在船家心里,錨就是根系,繩就是樹干,沒有粗壯的纜繩,再平靜的港灣也無法停泊。當赤腳的纖夫吃力地拉動纖繩,一步一步向前邁進時,船夫感知了繩子的力度。纖繩如刀,深深地嵌進了他們的肩胛,每一趟行船都沾滿血淚。
假如沒有繩子,鄭和的船隊將無法完成青史留名的遠航。桅桿不依靠繩子掛上風帆,它就是一根平常普通的木柱,只有桅桿和風帆巧妙結(jié)合,航程才能在前進的動力中永不止步。旌旗獵獵,沒有繩子的提升,它就無法在高處飄揚。
井的生命與繩的長短有關(guān),繩與井是一對恩愛的情侶,它們彼此呵護,不越規(guī)矩?;叵肜霞夷强跉v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時光淘洗的古井,井水一直甘甜清冽,可是在兩年前忽然干枯。一口冬暖夏涼的古井為何會走向枯竭?原來是失去了繩子的牽絆。人們丟棄了取吊打水的井繩,改用大功率的潛水泵。最多的時候有六臺水泵,毫無節(jié)制地取水,無異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巨大的離心力使井中泥沙泛起,古井如榨干了血液的老人,面容枯槁,幽深的古井成為遺落大地的黑色窟窿。
繩是生命的經(jīng)絡(luò),棉麻紡紗,織成布匹;獸毛聚集,捻成小繩。這些細若發(fā)絲的毛繩盤成一團,女人守著長夜,一針一針編織著溫暖,針眼下濾下了她們無數(shù)的孤單。
走村串戶的棉花匠,棰落弓響彈棉花,那顫動的繩弦,發(fā)出美妙的聲響,讓雪白的棉花如羽絮飄飛。綿延不絕的繩子,血脈一般悠長,它承載著巨大的生命信息,傳遞著古老的事物。
想著這些古老的事物,我就思念起故去的阿婆,尤其想知道她的老家繩村的近況。
為了滿足探尋的愿望,朝發(fā)夕至的列車縮短了千里之遙的距離,但二十年過去,故地重游,讓人恍若隔世。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進程,湮沒了諸多古老的事物,此行目標雖然明確,但沒想到已經(jīng)來遲了一步,走過千年的繩村徹底消亡。
繩村百余戶人家,大部分已遷走,有的移居鎮(zhèn)上,有的入住縣城,有的甚至隨兒女去了上海、廣州。一個村子的人,風流云散,各奔東西。村里還有少數(shù)幾戶留守,但早已不再制繩,他們用一種入世的心情懷念過去,又以一種出世的態(tài)度面對未來。雞在屋場前覓食,狗在大門前把守。沿著那條繩狀山徑與山村告別,看煙云繚繞,野鳥翻飛。
繩村之行,空手而歸,相隔二十多年的時光,已經(jīng)無法退回從前。雖然我?guī)狭藘?nèi)存超大的相機,但沒能派上半點用場,繩村除了唧唧的秋蟲,啁啾的小鳥,已經(jīng)見不到熱火朝天的制繩場面。望著白云縹緲的山頂,望著山腳下細瘦小溪,望著瓦屋上柔弱的炊煙,我驟然明白,這輩子有些人和事,一旦錯過不會再來……
從繩村回來,我一直在思索,古老的村落為何會突然消失?難道流傳千年的繩子就這樣走向終結(jié)?!我不相信這樣的結(jié)果,事實也并非這樣的結(jié)果,比歷史還要悠長的繩子,不可能突然消亡,比如春節(jié),對于在外的游子來說,那就是一根割不斷的繩子,它攥在父母手中,只有每逢春節(jié),才能依靠這根繩子,拉回飄飛的風箏。
繩村的瓦解讓人心頭空落,它的消逝沒有痕跡。某日電視中一個鏡頭讓我頓開茅塞,那些鋪天蓋地、堆積如山的繩子,原來出自工廠流水線上,產(chǎn)于飛速運轉(zhuǎn)的機器中。
盡管工業(yè)化進程一日千里,但繩子的功用并沒有消失,只是對繩子的需求出現(xiàn)了分化。繩子由之前簡單扭織,變成復(fù)雜的加工:三股、六股、八股、十六股、二十四股、三十二股、四十八股編織而成,使得繩子表面的紋路越來越細致美觀,連顏色也變得五彩繽紛。由單色、雙色和多色編織而成,讓繩子有了視覺享受。
毫無疑問,這個時代草繩已淘汰絕跡,棕繩、麻繩也大幅削減,取而代之的是丙綸繩、滌綸繩、尼龍繩、石棉繩、纖維繩。還有最厲害的是金屬編織的鋼絲繩,這是剛?cè)岵牡浞丁,F(xiàn)代工藝讓最堅硬的鋼鐵,改變了性格,展示柔軟的身姿。鋼絲是繩子家族里的龍頭老大,它能吊起巨龍般的跨海大橋,系住萬噸巨輪,托舉頂天立地的世界,成為拉動時代的牽引。
繩子不斷變換著面孔,它從農(nóng)業(yè)文明到工業(yè)時代,跨越了歷史的時空。什么樣的時代,就會有什么樣的繩子。面對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浪潮席卷而來,電弧閃爍,火星飛濺,無法逆轉(zhuǎn)的現(xiàn)實,讓繩村的消亡成為一種必然的宿命。
繩的不滅
在歷史的長河中,繩子如同一則無聲的寓言,不斷給出暗示。它不僅束縛肉體,還能控制靈魂。在某個特殊的節(jié)點上,繩子不一定代表正義,它只象征權(quán)力和勝敗,一根舊繩的消亡,就是一個時代的消亡。
在風波泛起的時候,幽靈般的繩子煽風點火,與捆綁、勒索、自縊、上吊這些詞語糾纏不清,事實反復(fù)證明,人在絕望的時候會想到繩子。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對于一個皇帝來說,那是最為漫長的一天。這一天絕望無助的崇禎帝強打精神,舉行了最后一次家宴。當夜酒宴罷去,崇禎帝即安排太子慈烺、三子定王慈炯、四子永王慈煥逃離皇宮。隨后,崇禎帝在宮中持劍砍殺妻妾、女兒,幼女昭仁公主致死,長女長平公主斷臂重傷,一生賢德的周皇后于坤寧宮自縊。
十九日凌晨,崇禎偕御筆太監(jiān)王承恩離開紫禁城,登上皇家禁苑煤山,在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樹下自縊身亡,時年三十五歲。死時“以發(fā)覆面,白夾藍袍白細褲,一足跣,一足有綾襪”,衣上以血指書,崇禎帝的臨終遺詔這樣寫道:“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fā)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
從此,中國歷史上統(tǒng)治華夏長達276年的大明王朝徹底覆滅。在歷史上這一天成為明朝的亡國祭日,每逢此日,黃宗羲、顧炎武等明末遺民必沐浴更衣,面向北方,焚香叩首,失聲慟哭……
國破家亡的時候,繩索蒙上了一層魔幻色彩,它引誘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尋求解脫。超越時空和等級的繩子,與致命的毒藥、嗜命的刀劍形成并列。
在飛速發(fā)展的時代,科技一日千里,熱衷于顛覆過去,喜新厭舊的人類,至今沒有擺脫一根繩子的束縛。當人們千方百計地拋開繩索,解除束縛和制約后,另一根隱形的繩索又悄然附體,將我們牢牢縛住。千絲萬縷的有線通訊,鋪天蓋地的無線網(wǎng)絡(luò),無處不在的通訊錄、朋友圈,把整個人類捆在一起,使地球濃縮成一個細小的彈丸,將整個宇宙收入網(wǎng)中。
物質(zhì)不滅,繩子亦不滅。無論時光如何更替,繩子總會野草一樣頑強生長。當舊的繩索消亡,新的繩索又會出現(xiàn)。河流一樣的繩索不容中斷,面對一根無法戰(zhàn)勝的繩子,也許該用哲學家的眼光去注視,為何彎曲綿軟的繩子會有如此強大的魔力?因為線裝的歷史本身就是繩狀的結(jié)構(gòu),所以再強大的生命也無法擺脫這道魔咒。
繩子是先于我們生命的事物,每當抱起襁褓中的嬰兒,就會摸到那根環(huán)繞包裹的布條,布條捆扎是為了保持溫暖,而親人只有解開這道布繩,才能見到粉嫩的嬰兒。人無法拋開繩子,從降生的那一刻起,繩狀的臍帶就已經(jīng)給出了暗示,所有的生命都系在一根繩上,而繩的另一端永遠握在上帝手中。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