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

彭曉燕　渠培紅

極限

彭曉燕渠培紅

天開始放亮了，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廖若辰從電腦前抬起頭望望窗外，順勢伸展一下已近僵硬的脖頸和腰椎。初夏的清晨依然涼意頗濃，再加上一夜的雨水，空氣中溢滿了潮濕和冷氣。他起身去臥室，從衣柜里胡亂拿了件較厚些的上衣披在身上，重新回到電腦桌前，點燃一支香煙。看著電腦桌面上剛剛完成的那份調(diào)研報告，廖若辰的心里感覺不到一絲絲的輕松。

自踏入某局的大門，為了按時完成領導布置的講話稿、工作匯報、工作計劃、工作總結(jié)以及名目繁多的調(diào)研課題，十余年來，他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次在通宵達旦地趕寫材料了。長時間的寫作，長時間的通宵加班，早已將年輕時的那份因完成一份工作而興奮不已的朝氣勁頭打磨殆盡，剩下的只有小老頭似的麻木和疲憊。

平時，通宵趕寫完材料后，廖若辰總是連電腦都顧不上關，倒頭便睡，因為他還要在上午8點鐘上班時間趕到辦公室上交完成的材料呢。也許是清晨濕冷的空氣趕走了睡意，廖若辰吐一口煙圈，調(diào)整了一個較舒適點的坐姿，任憑自己的思緒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拉伸、蔓延。

想起當年初入某局時，自己是何等的興奮和自豪。那時候的自己才二十歲出頭，正是意氣風發(fā)、充滿幻想的年齡，在一崗難求的緊迫就業(yè)形勢下，自己能考入某局這個被稱作金飯碗的好單位，同學們羨慕不說，父母更是感到無上的榮耀和驕傲，逢人便說：他們的兒子成金領階層了。那時候的廖若辰簡直就是生活在鮮花和贊美聲中，父母同事家的女孩排隊等著和他約會，單位里那些大姐們爭相去廖若辰的辦公室給他介紹對象，那個被同學公認的校花柯藍也向他投來了橄欖枝。

隨后的日子，文筆不錯的他被安排到辦公室，給領導當秘書，負責撰寫領導的各種講話稿、發(fā)言稿、心得體會、甚至民主生活會上領導的剖析材料等，領導個人的調(diào)研文章當然也是由他來代筆。這是個人人羨慕的崗位，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給領導當秘書是一件美差，與領導走得近，知道的事情多，又是筆桿子，肯定提拔得快。廖若辰的心里美滋滋的，感覺自己簡直就是春風得意，前途無量。一段時間以后，他逐漸摸清了領導的工作思路，寫起材料來得心應手。第一任領導發(fā)現(xiàn)他工作態(tài)度認真，又是熟人的子女，就順手提拔他為辦公室的副主任。領導的提拔無異于為廖若辰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他更是沒日沒夜地干呀寫呀，幾乎沒有過過節(jié)假日，天天泡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老婆和孩子很少能得到與他一起吃飯的機會，這些年來，女兒都上到小學五年級了，孩子的家長會他卻一次沒參加過。爸媽家里遇到水管壞、下水道不通等情況，他都沒時間去幫助修理。有一次老媽因腦血管阻塞住院，接到電話后，他匆匆來到醫(yī)院，把醫(yī)藥費交到表弟的手里，又回單位忙他的材料去了。

就這樣，一干就是十年，單位領導換了一屆又一屆，而廖若辰的崗位卻一直沒有更換，因為要培養(yǎng)一個秘書不容易，像他這樣能讓領導用起來很順手的人更是不好找。后來更換的領導越來越年輕，當然不會再是廖若辰父母的熟人，在干部提拔靠關系、不靠工作能力的當今，廖若辰的小主任，括弧副的，一干就是六七年。說白了，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是充滿希望和干勁的，還不是都想著能有個好前程啥的。廖若辰之所以拼命工作，他想的就是可以得到領導的認可，可以讓自己在更高一級的領導崗位上為革命事業(yè)奉獻自己的力量，但當提拔的機會一次又一次與自己擦肩而過時，他的心里開始產(chǎn)生了波瀾：我的青春能有幾個六七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根據(jù)歷年來組織人事任用干部的慣例，三十五歲是任用提拔干部的一個年齡分水嶺，自己的年齡已經(jīng)走到分水嶺的邊緣，而我的希望在哪兒？

第一次參與競聘時，廖若辰信心百倍，滿心以為憑借自己三年如一日的勤奮付出和一大堆發(fā)表在系統(tǒng)內(nèi)外省級以上報刊的調(diào)研文章，以明顯高出競爭對手一大截的斐然成績，必定勝出無疑。競聘結(jié)果一公布，廖若辰卻“意外”落選了。他一時很難接受這個失敗的現(xiàn)實。為了能使他像往常一樣勤奮工作，提拔工作結(jié)束后，單位領導干部就與廖若辰談心，有的領導這樣勸慰他：“小廖呵，你是個好同志，你的工作能力是大家伙公認的，要求進步是好事，但名額有限，某某同志比你年齡大些，你就權(quán)當友好相讓好了。你以后有的是機會，好好干?！?/p>

第二次參與競聘時，廖若辰?jīng)]有像第一次那樣充滿信心，但他有一種篤定的想法：這次該輪到我了吧。競聘結(jié)果一公布，廖若辰依然落選。有了上次與廖若辰談話的前提和經(jīng)驗，領導這樣勸他：“其實呵，人就是那么回事，提拔又怎樣，不提拔又怎樣，反正我們是基層單位，芝麻大點的地方，芝麻大點的官兒，即便等到猴年馬月也不會當上總局局長不是。關鍵呢，還是要把握好自己的心態(tài)，做好領導交辦的工作，凡事別太較真兒就行了?！?/p>

第三次參與競聘，廖若辰的心里開始有些麻木了，他幾次詢問自己：我還參與競聘嗎？這次若是再失敗了怎么辦？果不其然，第三次競聘，廖若辰敗在一名初中都沒讀完的酒鬼手里。這次領導這樣對廖若辰解釋：“我們這次提拔干部完全是依靠民主的力量，民主推薦是選拔干部的關鍵。小兄弟，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以后要多長個心眼，不能只顧低頭拉車，要學會抬頭看路啊。再者說，就我們這樣的基層單位，當了什么長又能多拿多少錢呀，還不如自己業(yè)余時間做個小買賣掙的多呢?！?/p>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廖若辰砰的一聲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啪一下甩掉手中的材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起悶氣來。他奶奶的！我每天替龜兒子們寫這些假、大、空的講話稿、總結(jié)報告和根本沒人理會的工作計劃、工作制度。一年到頭幾乎沒過過節(jié)假日不說，晚上加班開夜車更是家常便飯，再加上自己是個死要面子、傻不拉唧的家伙，領導給安排的工作都是力求盡善盡美。已經(jīng)累得哼哧哼哧的，還在那里字斟句酌。沒日沒夜地寫材料，辛勤工作回贈給他的禮物，除了腰肌勞損、肩周發(fā)炎、視覺模糊等“相伴終生”的職業(yè)病以外，就剩下希望渺茫了。

年復一年的枯燥、重復、又毫無意義的勞動，使得他身心憔悴、苦不堪言。隨著單位工資水平和社會地位的一降再降，曾經(jīng)是時代寵兒的某局，如今變得門庭冷落。原來出去搞調(diào)研，人人都會驕傲的說自己是某局的干部，現(xiàn)在出門到一個陌生城市問路，請教路人當?shù)氐哪尘肿≈?，路人竟一臉茫然地問：“沒聽說有這樣一個單位啊。”廖若辰也曾多次動過辭職的念頭，但每次都被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理由很簡單：一是他還沒達到需要破釜沉舟的境地。安逸的生活環(huán)境逐漸磨掉了他奮斗的棱角，雖然心里感覺很窩囊，但還是會忍氣吞聲。某局這個富有行政色彩的單位就有這本事，你再飛揚跋扈的一個小年輕，只要進得局里來，出不了三、五年，立馬被馴服得乖乖得沒脾氣，沒斗志。忍氣吞聲的功夫是廖若辰在某局大煉爐里磨練出來的收獲之一。過去好多同仁都說自己是溫水里被煮著的青蛙，現(xiàn)在的廖若辰深有感觸。二是自己還是對潛心學習了四年的專業(yè)知識和從事了十年的業(yè)務戀戀不舍，感覺自己大有一種死皮賴臉、貼住不放的架勢。雖然非常不滿目前單位的體制，但是，這是他非常熱愛的事業(yè)呵，每次動離開的念頭時，心中就會產(chǎn)生一種生離死別的痛。在心里廖若辰咒罵自己無數(shù)遍了：死小樣兒，沒出息！三是拉家?guī)Э诓蝗菀?。他的寶貝女兒馬上要升初中了，全家人必須以她的學習為中心，緊緊圍繞在孩子的周圍。他，無可奈何。

每次競聘失敗后領導找他談話，廖若辰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像陰云一樣彌漫開來。一直以來，在廖若辰的心目中，只有拼命做好工作才是人間正道，當領導的應當鼓勵下屬熱愛本職工作，奉獻自己的事業(yè)，應當拿工作成績作為衡量員工職務晉升與否的主要標準?？商と肽尘质陙淼脑庥?，讓他對自己一向堅持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產(chǎn)生了疑惑，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不得不承認，只顧腳踏實地地埋頭干工作，并不能為自己帶來好的前程。最讓廖若辰接受不了的事，就是眼睜睜看著那些從未接受過專業(yè)知識系統(tǒng)培訓、連最起碼的專業(yè)術語都不懂、有的甚至連十年義務教育都殘缺不全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先后超越自己被提拔到重要領導崗位。每當此時，廖若辰就百思不得其解，某局是事關地方發(fā)展的重要部門。需要的是懂業(yè)務、會操作、能參謀的高素質(zhì)人才，一個又一個的門外漢把持著基層單位的重要位置，能行嗎？出了差錯怎么辦？影響了行業(yè)的形象怎么辦？每每苦思冥想到此，廖若辰就會突然變得氣急敗壞起來，媽的！關我鳥事！人家都不重用我，我還咸吃蘿卜淡操心，“賤”就一個字。

廖若辰也知道，現(xiàn)在辦重要的事不出點血是不行的。他曾幾次邀請局長他們吃飯，效果卻是不了了之。家里儲存的幾箱子五糧液已經(jīng)被喝光了，軟包中華和蘇煙也沒少送，但每次吃好喝好后，局長都會瞇著眼睛笑呵呵地說：“小廖不錯，年輕有能力，以后有的是機會?！?/p>

可機會呢？每次都是與自己失之交臂，廖若辰的心里呵，拔涼拔涼的,說不清是疲憊還是絕望，突然間廖若辰身子一歪，癱軟在自己的辦公桌前。

廖若辰生病了，一直高燒不退，整整打了七天七夜的吊瓶。第七天夜里，高燒總算降了下來。七天不吃不喝，只靠葡萄糖液體維持身體的基本需求，廖若辰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出院后，醫(yī)生囑咐廖若辰在家靜養(yǎng)一個月，但他只在家休息了一周，就被三番五次的電話給催促走了，因為局長的講話稿急等用呢，其他人的文筆又一時不能迎合局長的心思，他只好拖著虛弱的身體上班了。

自從上次大病一場以后，廖若辰像變了一個人，雖然還是會經(jīng)常加班加點地寫材料，做到對得起自己那份工資，問心無愧，但從內(nèi)心深處，他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那份對待工作的激情和創(chuàng)造力，不再意氣風發(fā)，不再充滿活力和向往。他變的開始顧家、顧孩子了，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家里的老人、媳婦和孩子，以前的自己可以稱得上是少不更事，現(xiàn)在的自己應該幡然醒悟了。痛定思痛，廖若辰?jīng)Q定痛改前非，所以只要家里老爸老媽有事找他，工作再忙他也會專門請假回家去打理；輔導孩子寫作業(yè)成了他每天必修的功課；他推掉了幾乎所有的飯局和應酬，一心一意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飯，幫助做家務；節(jié)假日期間，就帶老人、孩子出去游玩。單位里有些依然把廖若辰當做自己競爭對手的同事很是不解，本來準備在下次競聘時繼續(xù)對廖若辰使絆子的那些個無恥之徒，為了求證真假，有人忍不住向廖若辰探探口風：“兄弟，聽說你要放棄下個月將要舉行的正科級競聘，是真的嗎？”言外之意，打死他都不信。而廖若辰的心里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經(jīng)在事業(yè)的道路上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既然這個社會不按常理出牌，那么他就不必再為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執(zhí)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