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外的黃昏

李維維

《一個人的武林》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功夫片，也不同于一般意義下的警匪片。一方面，影片的敘述中警察查案追兇的明線貫穿始終，但另一方面又貫穿著武術家之間的恩怨情仇。傳統(tǒng)功夫電影通常將背景鎖定為武林或江湖這一類場景，一切以拳腳定勝負的行事風格只有在那個名為“武林”的場景中才得到合法敘事，然而《一個人的武林》恰恰把故事安排在武林已經(jīng)漸行消失的當代法制社會，武術家紛紛隱姓埋名，動刀動槍的比武規(guī)則已經(jīng)得到現(xiàn)代文明的規(guī)訓。無論鏡頭內外，走過了黃金時代的香港電影總能從中看出這種莫名的不在場感，像強壯的武人步入了生命的黃昏。不難看出，導演有意將武林在時代的失語帶到電影中，而這一種錯落也完美地響應了電影的基調。

一、 酣暢有力的動作語言

《一個人的武林》講述了三年前中比武錯手打死人的夏侯武（甄子丹飾），因為一場轟動社會的比武殺人案而協(xié)助警方追捕涉案的武癡封于修（王寶強飾），追捕封于修和封于修挑戰(zhàn)各門派功夫好手兩條線，共同構成了整部電影的基調。類似導演陳德森上一部作品《十月圍城》，電影的敘事基調是闖關式的。按照“先練拳次練腿，后擒拿用兵器，由內而外”的次序，武癡封于修逐個地向已經(jīng)融入俗世生活的武術名家進行挑戰(zhàn)比武，只是由于封于修奉承“功夫也是殺人技”的偏執(zhí)信念，所以他與對手在武術上既分高下，也決生死造成了連環(huán)兇案，也就引入的警察緝兇的主線。

故事最動人的地方并不在于劇情本身，電影更多地通過痛快淋漓的打斗場景展現(xiàn)動作電影的獨有魅力以及向傳統(tǒng)動作電影的致敬。先不必提電影中各種致敬的彩蛋，無論是在鏡頭閃現(xiàn)張徹的《獨臂刀》以及李小龍的《唐山大兄》海報，還是像《陳真》《功夫》《無間道》等電影的武術指導徐小明、袁祥仁、林迪安的客串演出，使老觀眾在各種彩蛋中大呼過癮。在筆者看來，電影最大的致敬就是以關云長出五關的方式，逐一將南拳、北腿、擒拿、兵器、內家各路功夫名家的對決用當代方式進行再現(xiàn)。

而在動作語言的表達方面，影片以甄子丹一貫的凌厲，富有力量感的風格得以呈現(xiàn)，又同時以向經(jīng)典致敬的方式再現(xiàn)老牌動作的精髓。如在藝術館中釋行宇使用的譚腿，與王寶強飾演的封于修在模型骨架上進行踢、抬、扭、纏不同的腳法比演，高度還原了傳統(tǒng)武術的扭打動作。而在擒拿比試中里的鷹爪功的狠勁通過鏡頭的速度和角度的刻畫得到二次展現(xiàn)。兵器比試也同樣地以高速的鏡頭帶動將傳統(tǒng)的器械格斗以不一樣的方式進行刻畫，尤其是封于修在地上撿起美工刀，在長眉棍的阻隔下連續(xù)釋放殺招，動作場面的驚險讓人目不暇接。結尾處的公路對決也是作為影片最為驚險也最具有動作感的一幕。在公路之上重型大貨車不斷穿插，拳頭與拳頭之間的碰撞和并不刻意營造的閃躲鏡頭使得整個打斗場面十分真實和順暢。

作為純粹的動作電影，電影在動作設計和打斗場景的塑造上面無疑能夠成為其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作為觀影感受也是一流的。正如片中仍舊保留著“江湖事，江湖了”的江湖規(guī)矩，傳統(tǒng)動作影片在觀影過程中可以忽略那無關于生死和法律觀念的束縛，把江湖中比武奪命分高下看做是最高規(guī)矩，因而痛快地去接受一場又一次的生死對決。這是封于修的堅持和執(zhí)著，也是導演本身對動作電影的堅持和執(zhí)著。尤其在大澳漁村中封于修和夏侯武和武裝警察的硬碰硬，由拳頭對戰(zhàn)現(xiàn)代槍械，實際上就是在宣示純粹動作的驕傲。動作和身體，在警員用槍指著同時的一個快速轉身和踢腿，再來一個敏捷的背投已經(jīng)成為一種最有說服力的語言，在鏡頭前宣泄其魅力。這就如夏侯武在監(jiān)獄中力斗十七囚徒，也在后面的劇情中無時無刻得到強化，不幸的是這種這里的處理是通過夏侯武、封于修以及警司們的口說出“如果他想逃，監(jiān)獄根本困不住他”，而不是通過側面渲染。但瑕不掩瑜，動作鏡頭的出色已經(jīng)足夠講述屬于夏侯武所身處那個武林的勝利。

二、 欲言又止的主題敘事

電影從片頭的過場片段中，對“堂前燕”的打磨以及錄音帶播放《出五關》不斷暗示了封于修殺人的動機和試圖通過此來串連起整個電影的線索。然而，電影精致的動作語言使得敘事的深意變得模糊而無法凸顯，給觀眾呈現(xiàn)出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如果說《十月圍城》的闖關把刺殺的緊張感逐步展開，逐層深化，《一個人的武林》則是不斷地淡化這種緊張感。從夏侯武被警方從監(jiān)獄中釋放，他雖然有所隱瞞封于修的真正意圖，但在影片中只不過是生硬地從主角夏侯武簡單的一句話就解釋了所有，其中的沖突和情緒，內心的不安以及囚犯警察之間的互不信任在屏幕上基本一筆帶過。這種未臻完善不必苛難于演員的表演不到位。甄子丹飾演的夏侯武本質上也是與王寶強飾演的封于修一樣的武癡，因此才有影片未及詳細交代的與各門派高手比武爭奪天下第一，在比武中錯手殺人，在殺人后果波及武館和其深愛的師妹后，他懺悔自首。這一點只是通過蒙太奇的片段回憶以及片頭不足2分鐘的自首交代了。但整個事件都沒有較為一致統(tǒng)一的交代，但這也就為后面各種情節(jié)的生硬埋下了禍根。

這也使得情節(jié)處理的方式有種文藝片的細膩和朦朧美，但這種處理方式也使得劇情銜接出現(xiàn)缺口，使得對突如其來的小師妹的愛，突如其來的對警方隱瞞，以及在師妹被傷后突如其來的充滿恨意與克制都顯得令觀眾難以理解。如果能夠把夏侯武對比武執(zhí)念的懺悔和對師妹深情的愛交代明白，夏侯武的反應和神態(tài)木訥反而更能體現(xiàn)其同為武癡但又顧念愛人的矛盾。一個恰到好處的情節(jié)點是能夠彰顯出不同演員最大的風格的，可惜電影在這點上沒有把握住其應有的敘事方式。

電影的另一條線即王寶強所飾演的封于修在武術中貫徹信念，力求擊敗殺死拳、腳、擒拿、兵器、內家各門高手的出五關之路。王寶強的表演更能讓觀眾感受到其冷峻和癡狂，尤其是公路大戰(zhàn)結束時的信念得到貫張的興奮、略帶對現(xiàn)實的無奈、以及對武術癡迷的執(zhí)著交匯在其帶血的笑容中，倍加出戲。但同樣在整體敘事的過程中，我們感受到背景的欠缺，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使得封于修成為武癡，其妻子的去世到底在他身上發(fā)揮了什么影響，到底是因為他的武癡性格造成了妻子的病逝而倍加偏激還是因為妻子病逝而使得他成為變態(tài)武癡，這在片中并無得到明示，這就難免讓觀眾產(chǎn)生一樣疑惑：怎么和夏侯武一樣無端端地生出一條劇情線呢。

事實上，影片存在著不少可以發(fā)揮的情節(jié)點，使得單一情節(jié)點能夠流暢地糅合武癡封于修的出五關以及武術教頭夏侯武在私心、武功比武的爭心以及捕抓犯人的良心之間的兩條線索。但是摻雜警察破案、武林第一高手從錯手殺人到為求師妹安全假意合作追兇、同時武癡為求巔峰的恣意比武殺人，三條線索同時開展使得劇情容易失去平衡，使得有些線索不得不略過甚至如夏侯武比武殺人的情節(jié)只能以蒙太奇的數(shù)個鏡頭簡單帶過。因此，在主題敘事中，多是欲言又止，若不了解導演深意，這種敘事方法并不容易讓人接受。

三、 功夫電影的當代失語

事實上，假如這只是一部力求做到好看、過癮的功夫電影，我們并不需要過多去渲染警察方在敘事中的作用。至于主人公的愛人是如何被傷害，為何復仇這些傳統(tǒng)功夫電影著重的情節(jié)在片中也同樣以令人費解缺位。而且，故事有兩個地方處理也和傳統(tǒng)的功夫電影非常不同：一是封于修執(zhí)著于功夫比武，但他所糾纏的武術名家基本都融入世俗生活，不愿比武，這使得所謂的生死決斗一開始便有種只為殺人不比高下的感覺，因為所謂武學名宿都不再把功夫和武林放在第一位，這也難怪封于修總能戰(zhàn)勝;二是本片定位若為動作電影，為什么總是引入警察緝兇的劇情主線，也又不同于過往的警察故事，警察由始至終都不扮演打斗的角色，打斗的戲份一個不占。但恰恰警察對夏侯武的制約作用又非常大，甚至在影片結尾用手槍擊斃封于修救了夏侯武，完成了整個故事。

但這些突兀筆者并不認為是電影處理的不成熟，因為我們似乎不能理解電影刻意去使得自己的故事不暢快，不好看。但電影的主題似乎不在鏡頭之中，而在鏡頭外那步入黃昏的老式動作電影。電影名叫《一個人的武林》，這個武林在片中指的是夏侯武自己沒有融入世俗，在這個用槍就能夠把武功高手輕松殺死，在武林名宿都紛紛退隱，或成為藝術家、或在街頭大排檔主廚，執(zhí)著武林第一，執(zhí)著功夫的精益求精，到底有什么意義呢？不過夏侯武的角色被王寶強所飾演的封于修以更強的姿態(tài)代替，一個曾經(jīng)錯手打死人的天下第一被一個以功夫為殺人技，力求重走夏侯武舊路的封于修所代替而已。但自從夏侯武選擇自首入獄，并希求通過模范表現(xiàn)爭取出獄回歸武館，這個以功夫決勝的武林也就只剩下那個武癡封于修了。此武林，已經(jīng)被彼武林所取代了。那個冷兵器格斗的武林，早已隨著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一同流逝，還在堅持做動作電影的同輩同行們，不也是堅持著一個人的武林嗎？那個被槍戰(zhàn)動作的取代的武功格斗電影，其實早在成龍的諧趣動作片的誕生就已經(jīng)逐步被時代淘汰，當成龍和劉家良為醉拳應該打得真實還是打得讓觀眾覺得好看的爭辯開始，“打”和“演”就已經(jīng)分道揚鑣了。所以難怪在大澳祖屋的戲里面，導演安排王寶強對飾演小師妹的白冰說，那只是花拳繡腿，和真功夫不一樣。而在公路大戰(zhàn)開始前封于修安然地站在貨車之前對夏侯武說道，你沒有選擇撞死我，說明你還是想跟我打的。而片中甄子丹飾演的夏侯武明明可以用貨車撞死敵手以解仇怨，但偏偏堅持比武定勝負，這份堅持不也是已經(jīng)成為老一輩動作電影人的執(zhí)著么？

而另一方面，影片如此出色的動作演繹事實上并不需要龐大的敘事結構，而只要一個足夠簡單和單純的武林——武林里沒有過多的線索和限制，能夠提供一個足夠的空間來伸展兵器和拳腳便已經(jīng)足夠了。警察介入的事件的力有不逮而促使夏侯武的在獄中出來，這部分的警察情節(jié)事實上已經(jīng)足夠。江湖事江湖了，既然有夏侯武代表武學止于人世的一派，又有封于修代表的功夫是殺人技的一派，一場直截了當?shù)淖方睾腿獠蛟S更能將敘事的空間放大，予以鏡頭更多說話余地便足夠了。但片中安排的警察就像是緊跟其后幽靈，無時無刻在拷問夏侯武：“你到底有什么理由可以幫我破案？”為什么你的功夫是無可替代的。而夏侯武的答案也沒有讓人折服，只能通過一個個地報出舊有武學名宿的名字，再依據(jù)劇情安排的死亡應驗而使得警察折服。這個電影中無法給出答案的問題于是一路貫穿著劇情至終。這里劇情處理的無奈恰似是老派動作電影的當代失語。時代已經(jīng)改變了，老的動作電影套路無法在當代銀幕找到恰當?shù)奈恢?，就像我們可以想象警匪片若沒有了《無間道》對臥底反間的刻畫，還繼續(xù)停留在警察勇斗歹徒的僵化情節(jié)，又有多少能夠像《新警察故事》那樣得到關注呢？也正因此，片尾的彩蛋和致敬格外動人，因為真正的一個人的武林，是屬于那幫在還在奮斗的動作電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