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
肅肅秋風吹過,枝頭枯葉已然零落一片。阮籍醉臥席間,看層云悠然地在空中浮動。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他樂得忘卻凡塵俗事,縱情高飲,自在快意。
只有像魏晉這樣風流灑脫的時代,才養(yǎng)得出如阮籍這般特立獨行的名士。一個人,一壺酒,以天為友,以地為伴,便足以青史留名。阮籍愛酒,卻并非只是愛酒本身。他本是世外之人,有著最超逸的容貌,最出塵的氣質。如果可以,他寧愿終生隱沒于俗事之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彈指流水,一生天涯。
可紛繁俗事卻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他。當時的大將軍司馬昭極愛阮籍才華,想要與他結成兒女親家。這不過是一場摻雜權謀算計的政治婚姻,司馬氏家族太需要阮籍來拉攏天下人心了。所謂名士,只是點綴于權力王冠上的明珠而已。有自然好,沒有亦無傷大局。
阮籍與嵇康同為“竹林七賢”中的翹楚人物。繁華落盡之時,嵇康可以用最決絕的姿態(tài)對抗他不喜歡的人。所以后來他死了,血染刑場,一曲廣陵散,傳為千古絕唱。他與阮籍都是氣宇清深的仙才。只是嵇康始終徘徊于天上俯瞰大地,而阮籍更像下了凡塵的謫仙,能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人間紛爭。
他用酒來麻醉自己,亦迷醉他人。司馬昭幾乎每日都會遣人來提親,可每每所見不過是個衣衫不整、喝得爛醉如泥的瘋子。使者不明白,似這樣的瘋子如何會入得了大將軍的高眼?他將所見所聞如實回稟司馬昭。他說他無法同一個醉漢交談,還請大將軍另請高明。司馬昭大怔,卻唯有將滿腔怒火生生咽下去,恨恨道:如此,便罷了。
酒是阮籍的知己。一杯清酒入腹,便能拂去所有過去。忘卻曾經(jīng)做過的那場并不真切的浮華夢,也忘卻萬籟俱寂之時,看群芳零落成泥時的寂寥。然后歸于平靜,無波無瀾,無聲無息。但其實年少時,他并非如此模樣。
那時,他也曾意氣風發(fā),滿懷濟世之才,編織著普度眾生的人生愿景。只是現(xiàn)實與憧憬終究謬以千里。懦弱腐敗的朝堂,虎視眈眈的權臣,所謂曹魏江山,早已名存實亡。他第一次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百無聊賴時,他喊出了振聾發(fā)聵的一句話: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說罷,他辭官遠行。陪伴他的,除了被夕陽拉扯得長長的影子,就是那壺清香撲鼻的酒。
在那幾年里,阮籍游遍名川峻嶺。他會在某個朝陽初升的日子登臨遠眺,繼而輕撥琴弦緩緩而歌,看著滿眼霧靄重重,青煙漫漫,覺得這才是愜意人生。在外游歷夠了,才緩緩歸來。阮籍重新回到洛陽城后,褪下素衣布裳,換上絳紫長衫,依舊是那個風度翩翩的清朗公子。阮籍走過每個地方,總能引來各式各樣的驚羨目光。人們愛他的相貌,愛他的才華,卻對他不羈的處事風格不以為然。
他生平不喜多言,若心有好惡,便用青白眼來表達對人的態(tài)度。阮籍對嵇康青睞有加。他們對坐撫琴,飲酒醉臥,總盼望著時光可以永久停駐在琴弦上、酒杯中。只不過瞬時暢快,總隨流水。倘若終將分別,倒不如從來未曾相聚,一切有違于世俗禮教的個性,到頭來只是為了躲避世俗。因而,縱然阮籍視嵇康為平生難得的知音,卻極看不上他入仕的兄長稽喜。每每見到稽喜,便會以白眼相對。嵇喜也不喜歡這個終日游蕩喝得酩酊大醉的怪人。他們各自守護著各自的信仰,卻說不清誰對誰錯?;蛟S,人真的不必去迎合每一個人。做最想做的事,成為最想成為的人。如此,就好。
所以后來,當母親病逝的消息傳來,阮籍依舊若無其事地與友人下棋,從頭至尾不曾流露過半分傷感。阮籍少小而孤,是寡母撫養(yǎng)長大。在那些凄風苦雨的日子里,寡母強忍心中哀涼,陪伴阮籍從一個懵懂稚弱的少年長成豐神俊朗的士子。如今她死了,而他竟吝嗇到連一滴眼淚也舍不得流。不明所以的人道他涼薄,對他嗤之以鼻。
然而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肆無忌憚地指責他的人又哪里看得到,午夜夢回時,阮籍心膽欲裂,坐臥難眠,直至吐血數(shù)升亦未解心中之痛。有些無人分擔的情感,終究只能一個人慢慢煎熬著承受。無須宣之于口,也無須費心解釋。
曹魏景元四年,司馬氏在朝堂之上炙手可熱,權力達到最高峰,所差只是一個名分而已。為了幫他掙得這個名分,當時有很多溜須拍馬的人主動請纓寫“勸進表”。然而當使者前往府邸,命令阮籍也執(zhí)筆勸進時,阮籍卻依舊沉迷睡夢之中。使者幾番催促,阮籍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緩緩倒上一杯酒,淺嘗幾口,繼而一飲而盡。使者急了,連聲道,大將軍之命不可違。
不可違,那便不違吧。阮籍意味深長地望了使者一眼,然后蘸墨提筆,趁著酒興,洋洋千言登時而就。如此好字,如此美文,使者自然心滿意足。只是他未意識到,醉寫勸進書,本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與嘲諷。阮籍向來都是清醒的,而沉醉的人從來也不知自己是沉醉的。
就在那年冬天,阮籍病逝。53歲的年紀,在當時已屬高壽。后世人對他褒貶不一,可褒貶過后,卻總會由衷地羨慕。依稀記得那年陽光正盛,阮籍跽坐在地,清風徐徐而過,吹拂起他的衣衫。他不言不語,只是專注地望著眼前的一杯清酒,微微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