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晟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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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xiāng)桃李發(fā)新枝”:葛利普與北京大學地質學系
孫承晟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葛利普1920年應丁文江之邀來華,出任北京大學地質學系教授和地質調查所古生物室主任。本文以中西檔案及民國報刊文獻為基礎,還原葛利普在北大的授課、演講活動,以及被聘為北大和中基會“研究教授”之經過,揭示他對北大乃至中國古生物學教育的獨特貢獻。葛利普在北大培養(yǎng)了一批古生物學家,奠定了中國的古生物學基礎,堪稱中國的古生物學之父;其科學活動及所扮演的角色與路易·阿加西對美國科學的貢獻極為相似,故亦可稱為“中國的阿加西”。此外,葛利普于1920~1921年在北大開設的“地球與其生物之進化”系列演講,系統(tǒng)介紹了當時西方最新的古生物學知識、生物進化論和遺傳學理論,代表了新文化運動中科學傳播的一面。
葛利普 北京大學 中基會 研究教授 古生物學 地質學 進化論 遺傳學
作為“百日維新”的成果之一,京師大學堂自1898年創(chuàng)立以來,因倡導科學教育,便不斷聘任洋教習授課。1916年蔡元培執(zhí)掌北大以后,更有“兼容并包”之理念,此舉愈得大力提倡。據統(tǒng)計,1924年北大共有西方教職人員19人,1925年為18人,1926年16人。[1- 3]早期的洋教習以日本人為主,如服部宇之吉(1867~1939)、氏家謙曹、矢部吉禎、杉榮三郎、嚴谷孫藏等,另有“西學總教習”丁韙良(William A. P. Martin,1827~1916)①丁韙良因教學懶散于1902年被張百熙免職。關于北大的洋教習,另可參見北京大學國際合作部編:《北大洋先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和德國人梭爾格(Friedrich Solger, 1877~1965);[4- 5]后來以歐美人士居多,如畢善功(Louis R. O. Bevan, 1874~1975)②畢善功早年在山西大學任教,1911年被北京大學聘任,參見文獻[1]。其兄Rev. H. L. W. Bevan亦在中國傳教,參見http://gutenberg.net.au/ebooks15/1500721h/0-dict-biogBe-Bo.html、葛利普(Amadeus W. Grabau, 1870~1946)、柯勞文(Grover Clark, 1891~1938)夫婦、鋼和泰(Alexander von Sta?l-Holstein, 1877~1937)*參見王啟龍編著:《鋼和泰學術年譜簡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王啟龍、鄧小詠:《鋼和泰學術評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洪濤生(Vincenz Hundhausen, 1878~1955)*參見吳曉樵:“洪濤生與中國古典戲曲的德譯與搬演”,《德國研究》,2013年第1期,84~95頁。等,他們均為當時北大乃至中國的現(xiàn)代學術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其中葛利普的貢獻尤為顯著。
葛利普1870年出生于美國威斯康辛錫達堡(Cedarburg)一個德國血統(tǒng)的新教家庭,1896年獲麻省理工學院地質系學士學位,1900年以《紡錘螺及其同源動物之系統(tǒng)演化》(Phylogeny of Fusus and Its Allies) 一文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1901年前往哥倫比亞大學任教,1919年因故被校方解聘。受丁文江邀請,1920年來到中國,出任北大地質學系教授和地質調查所古生物室主任。1937年因腿疾未隨北大南遷,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被囚禁于東交民巷集中營。抗戰(zhàn)勝利后獲釋,1946年3月20日因病逝世于北京。[6- 15]
1930年葛利普60壽辰時,章鴻釗曾撰有“葛利普教授六秩之慶”一詩,云:“老眼看從開辟時,小周花甲似嬰兒。藏山事業(yè)書千卷,望古情懷酒一卮。故國莼鱸添晚思,他鄉(xiāng)桃李發(fā)新枝。東西地史因君重,燦爛勛名奕葉期?!盵16]第一句表明葛氏之六十壽辰,第二句說其著作等身,第三句說他后半生在中國桃李滿天下,最后一句則表達了他在中西方地質學史上的崇高地位,概括了葛利普傳奇的一生。
縱觀葛利普一生的活動,他在中國長達26年的生活可能更具傳奇色彩,無論是教書育人還是科學研究都較他在美國時更受人矚目。中國近代的古生物學事業(yè)很大程度上奠基于葛氏之功。因此,翁文灝說:“近數(shù)十年來世界知名的外籍科學家,在中國服務最久而貢獻最多的,要算一位地質學大師葛利普(Amadeus W.Grabau)先生了?!盵17]本文以葛利普在北京大學地質學系的教育活動為中心,分析他對中國古生物學的發(fā)展所做出的獨特貢獻,從中亦可窺見民國科學教育的一個側面。
京師大學堂于1904年設立地質學門,這是中國地質教育的開端。但當時人們對于何為地質幾無認知,極少有人報考,地質學門遂于1913年第一屆學生畢業(yè)后停辦。時任工商部礦政司地質科長的丁文江因覺得訓練地質人才和地質調查之重要,于1913年創(chuàng)立了地質研究所和地質調查所,均隸礦政司。其中地質研究所乃是假北京大學地質門停辦的機會,借用北大的校舍、圖書和標本,甚至延聘了北大地質門的德籍教授梭爾格。后從比利時留學回來的翁文灝則在研究所擔任專任教授。丁文江一方面在研究所教古生物學,同時還肩負調查所之職前往正太鐵路、西南地區(qū)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地質調查工作。地質研究所1916年共畢業(yè)學生22名,其中大多成為中國地質學的基石。[18- 19]
1916年后北大重新以丁文江的理念開辦地質系,畢業(yè)生則可供地質調查所用人之需。但早期的學生到地質調查所求職,面試的結果令丁文江很不滿意。丁文江拿著許多帶有零分的成績單找到胡適,兩人一同前往蔡元培處反映。蔡元培虛心聽取了丁文江的意見,并委托他物色地質人才到北大任教。[20]1919年丁文江等陪同梁啟超赴歐參加巴黎和會,會后丁又前往美國,得以聘請葛利普來華工作;同時得知李四光剛從英國伯明翰大學地質系獲碩士學位,遂向蔡元培推薦。因葛利普和李四光的加入,北大地質系才有了飛速的發(fā)展,不僅成為國內地質教育的翹楚,在世界上也頗為引人矚目。
1.1 授課
雖然丁文江早在1914年即在地質研究所開設古生物學課程,成為中國第一個教古生物學的人。[21]但中國真正的古生物學教育,卻是始于葛利普。1920年10月底葛利普從美國抵達北京,《北京大學日刊》11月3日即發(fā)布通告,他將于該日為地質系三年級學生開設古生物學實驗課,并于每周二、三下午講授高等地史學和地層學課程。[22]這是中國報刊最早介紹葛利普行程的記載。
圖1 葛利普開設課程(北京大學檔案館藏)
隨后,葛利普在北大開設了系統(tǒng)全面的古生物學課程。據1926年的北京大學外籍教員檔案,葛利普在北大地質系共開設過8門課程,每門課程每周1~8學時不等,計有:進化論(1個學時)、高等地層學(2個學時)、高等地層學實驗(3個學時)、古生物及標準化石(2個學時)、古生物及標準化石實驗(3個學時)、地史學(2個學時)、地史學實習(2個學時)、中國古生物學實驗(8個學時),如圖1所示。授課門數(shù)與課時與洪濤生相當,均屬最多之列。[3]
除進化論外,葛利普的這些課程在北京大學地質學系歷年的課程指導書或課程表中均有反映,*如:《國立北京大學地質學系課程指導書》(1923—1924年度),載《北京大學日刊》,1923- 09- 28,第三、四版;《國立北京大學地質學系課程指導書》(1924—1925年度),載《北京大學日刊》,1924- 09- 26,第二至六版;《國立北京大學地質學系課程》,載《北京大學日刊》,1929- 09- 23,第一、二版;《地質系課程表》(1931—1932年度),載《北京大學日刊》,1931- 09- 10,第四版。因此進化論一科當指他1920~1921年在北大開設的系列演講(詳下)。按葛利普的設計,這些課程的進階順序如下:地史學及實習、古生物及實驗、高等地層學及實習、中國古生物學。地史學及實習的內容為:地史概論、地史之分段(太古界、元古界、古生界、中生界、新生界、靈生界)、生物進化與地層年代之關系、地質圖之用法、地層年代之鑒別法、中國地史概論,教科書則為其所著《地質學教科書》(TextBookofGeology, part II)。古生物學及實驗一科首先介紹化石之由來及其保護法、古今生物界之比較,接著講授無脊椎動物化石、脊椎動物化石和植物化石,均涉及相應的分類、年代、鑒別和興替。高等地層學及實習為一門更高階的課程,在地層學概論的基礎之上,重點講授美洲、歐洲和亞洲(注重中國)古生界地層之對比,參考書為其所著《地層學原理》(PrincipleofStratigraphy)。中國古生物學專論中國各年代尤其是寒武紀和奧陶紀之化石,是一門專題研究課程,參考資料多采自《中國古生物志》和《中國地質學會志》上發(fā)表的論著。第四學年,還要指導古生物學門*隨著教師陣容的強大和開設課程的系統(tǒng)化,北大地質系至少從1923年開始,即有專業(yè)化的設置:第一、二學年為基礎課程,第三、四年則細分為礦物巖石學門、經濟地質學門、古生物學門。古生物學獨樹一幟,而且往往成為其他學門課程的基礎,這不能不說是葛利普的功勞。的學生撰寫古生物學論文。*參見《國立北京大學地質學系課程指導書》(1924—1925年度),載《北京大學日刊》,1924- 09- 26,第二至六版,其中的少數(shù)課程名稱與前述北京大學檔案記載略有差別(如指導書中的古生物學及實驗當為古生物及標準化石、古生物及標準化石實驗),但并不影響其實質和內容。除了葛利普之外,尚有孫云鑄、趙亞曾、徐光熙、楊鐘健等人或協(xié)助或獨立開設相應的古生物學課程。
圖2 葛利普在課堂中(《國立北京大學地質學會會刊》第4期,1930)
葛利普的課程很受學生歡迎(如他1921年的古生物學課有50名學生,地史學40名,比較地層學60名)[23],并贏得了廣泛贊譽,被認為可與歐美大學地質系相比美(圖2)。如黃汲清說:
第三年的主課是中國地層學、古生物學、光性巖石學及巖石分析和中國礦床,分別由葛利普、李學清、謝家榮擔任,中國地層學是按葛老師主編的StratigraphyofChina(書名曾譯為《中國地質史》)講授,內容大半取材于中國,講了兩年,我們受益最多。葛老師是古生物學專家,教的古生物學也多取材于中國,而且有講師孫云鑄先生輔導,學生們真正學到好東西。
…………
總起來講,北大地質系水平可以和當時外國大學之地質系比美,特別是葛利普的講課最為突出。([24],28~29頁)
胡伯素亦有過生動的評論:
綜觀上表,知北大地質系課程之完備,固足顧盼自豪,而各教授又皆碩學鴻儒,一時上選,尤令人嘖嘖稱道,至其經驗宏富,教法優(yōu)良,更有足紀者:如葛利普先生胸藏萬卷,每發(fā)為議論,必滔滔不絕,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如山洪暴發(fā),潰堤決岸,莫可收拾,至得意之處且眉飛色舞,聲重如擂鼓,此時學生子而不為此老引入勝景者,未之有也?!璠25]*胡伯素此文據作者發(fā)表于《國立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刊》(1929年,72~77頁)上的同名文章增改而成,關于地質系各位老師的風格描寫均為后來所加。
為利于教學,葛利普還編寫了翔實的《北京大學理本科三年級古生物學》、《北京大學理本科三年級古生物學實習》、《北京大學地質系三四年級高等古生物學實習》等講義,均為英文。翻閱這些厚重且已發(fā)黃的講義(部分現(xiàn)仍存于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我們可感受到葛氏當年所付出的心血。
葛利普不僅教學有方,特殊情況下還將課堂搬到家中。1920~1930年,北平教育經費不穩(wěn)定,欠薪時有發(fā)生,因而導致罷課、教員離校等情形,但葛利普總是請學生到他家上課研討。[26]黃汲清說:“當有的時候,北平各大學教授普遍欠薪罷課時,葛先生不罷課,還把學生帶到自己家里上課。真是好樣的!”([24],78頁)
丁文江說,在北大為教潮罷課之際,作為一個外國人,葛利普非但沒有抱怨薪水拖欠,反而還請學生到家中去授課,其精神可感![27]還說:“他不但是工作極勤,而且是熱心教育青年的人。當北京大學屢次索薪罷課的時候,他總是把地質系的學生叫到他家里去上課。他因為‘風濕’病的原故,兩腿不能走動,手指也腫脹,然而他的工作比任何人要多。”[28]
蔣夢麟后來亦回憶道:“這個外聘的洋教授(指葛利普)雖然近半年沒拿到薪水……可見到我不但沒有怨言,還一個勁地催我快開課呢?!?轉引自陳軍:《北大之父蔡元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436~437頁。蔣夢麟的這段話多有轉述,但其原始出處不確,待考。
當然,除了葛利普之外,北京大學的地質系還擁有何杰、王烈、丁文江、李四光、王紹瀛、朱家驊等名家,也不斷增添譚錫疇、謝家榮、孫云鑄、趙亞曾、何作霖、楊鐘健、徐光熙、斯行健等新生力量,還從外面邀請翁文灝、鐘觀光、巴爾博(George B. Barbour,1890~1977)等來給學生開課。這使得北大地質系在20世紀上半葉一直獨占鰲頭。[25]據章鴻釗統(tǒng)計,至1936年,全國各高校地質系共有畢業(yè)生264人,北大即占188人。[29]
1.2 中國的阿加西
在1921年給美國的朋友巴斯勒(Ray Bassler, 1878~1961)的一封長信中(圖3),葛利普詳細敘述了他剛到中國一年所開展的地質調查、教育與研究活動,是了解他早期在華活動的難得史料。其中很大篇幅用來說明當時中國的地質學教育狀況,并希望美國的科學家努力幫助訓練中國的年輕學生,以使中國的地質學能有一個堅實的基礎,并鞏固中國與美國之間的友誼。信中說:
我們在大學的目標是培養(yǎng)更多的中國學生,以使他們能探尋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的地質結構和歷史,這些學生需要接受全面的訓練。美國的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能為此做出自己的貢獻,中國人將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心存感激,這同時也能極大地加強兩個國家之間的友誼。中國人對美國和美國人極為欽慕,他們需要美國科學家的幫助以獲得精神上的獨立。盡管這里正遭受動蕩和不安,但這個年輕的共和國有著偉大的未來,我們必須盡可能以最合適的方法來訓練這些為未來而工作的學生。就我個人而言,我需要所有美國朋友們的同情、建議和幫助。從這些朋友的積極回應來看,我對此目標的實現(xiàn)懷有極大的信心?!璠23]*Allan Mazur 最早發(fā)現(xiàn)并引用了該信,參見文獻[14],248~250頁。Evan Erickson先生耐心幫助辨認書信,特致謝意。
葛利普不僅是世界著名的地質學家,其境界之崇高和人格之偉大亦罕有人能及,信中我們還能深切感受到他對中國懷有的特殊情感。他常在不同場合強調科學是無國界的,并號召中國人要自強,努力發(fā)展科學。這與1949年后幾十年間很多中國人所說的外國科學家形象大相徑庭。[30]
在促進中國科學發(fā)展的信念下,葛利普不遺余力在北大開展古生物學教育,每周花去大量的時間。面對與美國不一樣的學生和文化,他采取“阿加西法”(Agassiz method)來訓練中國學生:
因中國學生崇尚權威,偏好書本,因此對他們的訓練必須采取與美國學生不一樣的方式,至少在最開始應該如此。阿加西法將是最有效的方式。我給每位學生一些各種各樣的標本,讓他們將所有的書本知識拋諸腦后,分類出有共同特征的標本,并指出這些特征。盡管這種訓練很耗時間,但確是最為成功的方式?!麄儽仨殞W會觀察、推理,進而形成獨立判斷和依靠自我的能力,而不是過度訴諸權威。[23]
可見,葛利普對中國地質學教育不僅懷有滿腔的熱忱,同時亦有清醒的認識。所謂“阿加西法”,就是瑞士籍美國著名博物學家路易·阿加西(Louis Agassiz, 1807~1873)創(chuàng)立的一種科學研究方法,即將學生置于實驗室或野外,閱讀“自然之書”,方法就是不帶任何成見地觀察、比較,從而得出結論。這個方法在當時的哈佛大學影響很大,[31]19世紀下半葉美國的很多科學家都在波士頓接受阿加西的訓練。[32- 33]
正是在葛利普的努力下,20世紀上半葉中國尤其是北大地質系在古生物學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中國早期的古生物學家及地質學家,大部分都受到他的直接影響,如孫云鑄、趙亞曾、楊鐘健、黃汲清、斯行健、計榮森、許杰、尹贊勛、趙金科、田奇、樂森璕、俞建章、朱森、陳旭、張席禔、丁道衡、盧衍豪、王鴻禎等。秉志的《中國白堊紀之昆蟲化石》、李四光《中國北部之科》也都是在他的鼓勵下完成的。[7]
圖3 葛利普致Ray Bassler書信(史密森學會檔案館臧)
因此丁文江1930年這樣評價葛利普:
作為一個教師,他的成功是顯而易見的。盡管他講課采用英語,學生則基本都未留過洋,但他的課堂還是吸引了很多優(yōu)秀的學生。他善于啟發(fā)式的教學、勤奮不輟的研究和清晰的講授深深地贏得了學生的尊敬和愛戴。在為《中國古生物志》撰寫專論的25位中國學者中,有19位直接受教于他,這雄辯地說明了他為中國地質學教育所作的卓越貢獻。[6]
葛利普還認為要盡可能地選派優(yōu)秀的年輕學子到歐美學習,但亦強調這些學生需要在國內打下堅實的基礎,否則難以達到理想的效果。[23]如1923年他推薦楊鐘健(北大地質系當年畢業(yè))前往德國慕尼黑大學,師從布羅里(Ferdinand Broili, 1874~1946)和施洛塞(Max Schlosser, 1854~1932);[34]1926年,又推薦北大的年輕教師孫云鑄赴德國哈勒大學,師從他的老朋友瓦爾特(Johannes Walther, 1860~1937)教授,[35]二人均于1927年獲博士學位。也許是葛利普認為歐洲的地質學實際訓練要比美國的扎實(盡管美國的地質學教育有更好的理論視野)[23],他都將學生推薦到歐洲留學。
同為客居他國的科學家,葛利普與路易·阿加西的經歷有著驚人的相似。阿加西1807年生于瑞士,1829年獲慕尼黑大學和埃爾朗根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830年獲慕尼黑大學醫(yī)學博士學位。1832年任新成立的瑞士納沙泰爾(Neuchtel)學院教授。1846年應邀前往美國,先在波士頓羅威爾學院(Lowell Institute)任教,次年擔任哈佛大學勞倫斯科學學院(Lawrence Scientific School)教授,直至1873年逝世,在美國生活了27年。阿加西自認為是一名博物學家,以現(xiàn)代科學的眼光來看,他主要在魚類學、地質學、古生物學等方面做出卓越貢獻。處于進化論和自然史研究的轉折點,他屬于傳統(tǒng)描述式的博物學家,并極力反對達爾文進化論。他在美國的教學和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采取“阿加西法”(事實上屬于歐洲傳統(tǒng)的方法)培養(yǎng)了美國第一、二代博物學家,尤為重要者如賴康忒(Joseph Le Conte,1823~1901)、斯廷普森(William Stimpson, 1832~1872)、斯卡德(Samuel Hubbard Scudder, 1837~1911)、海厄特(Alpheus Hyatt, 1838~1902)、艾倫(Joel Asaph Allen, 1838~1921)、摩爾斯(Edward Sylvester Morse, 1838~1925)、帕卡德(Alpheus Spring Packard, 1839~1905)、普特南(Frederick Ward Putnam, 1839~1915)、維里爾(Addison Emery Verrill, 1839~1926)、謝勒(Nathaniel Southgate Shaler, 1841~1906)、韋爾德(Burt Green Wilder, 1841~1925)、布魯克斯(William Keith Brooks, 1848~1908)、古德(George Brown Goode, 1851~1896)、約旦(David Starr Jordan, 1851~1931)等,其子亞歷山大·阿加西(Alexander Agassiz, 1835~1910)亦是著名的古生物學家。他于1859年在哈佛大學建立比較動物學博物館(Museum of Comparative Zoology),并使之成為集教育、研究、野外考察、出版為一體的研究機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仍堅持自己的方式在彭尼基斯(Penikese)島建立安德森自然史學院,作為學生的暑期學校和海洋生物學研究站。([32],34~42頁;[36])盡管他對理論的排斥以及對達爾文進化論的反對遭到不少后人的詬病,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歐洲尤其美國科學的重要影響。*參見Christoph Irmscher, Louis Agassiz: Creator of American Science, Boston/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3.
從學術譜系而言,葛利普是在阿加西學生輩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可以說是阿加西的繼承者。葛利普對阿加西極為欽慕,常宣揚其事跡,[33]來華后信手拈來地以“阿加西法”訓練中國學生。更為重要的是,以葛利普的生平和科學活動來看,他不僅在美國有重要影響,在華26年亦培養(yǎng)了中國第一、二代的古生物學家,稱其為“中國的阿加西”實當之無愧。當然,我們也應看到,與阿加西不同,葛利普對科學理論十分重視,[37]對進化論極力支持?;蛘哒f,阿加西尚只是傳統(tǒng)的博物學家,而葛利普已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家了。這是科學發(fā)展的結果。
1.3 “研究教授”
1931年,蔣夢麟被任命為北大校長,但他先因北大處境之艱難而婉拒。后在胡適、傅斯年、顧臨(Roger S. Greene)等人的籌措與幫助下,尤其是獲得了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會(以下簡稱“中基會”)*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亦稱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China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乃是利用美國的第二次退還的庚款余數(shù)(本息1200萬余美金,但因戰(zhàn)爭等因素,中基會所收款項,遠低此數(shù))設立的一個文教機構,1924年9月于北京成立,宗旨為“促進中國教育及文化事業(yè)”。自成立起,中基會通過設立科學教授、研究教授、獎助學金,資助大學、科研機構,建立京師圖書館、靜生生物調查所等,為中國的教育、文化事業(yè)做出了很大的貢獻。1949年,中基會從香港遷往紐約;1972年遷至臺北。參見楊翠華:《中基會對科學的贊助》,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趙慧芝:“中基會和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中國科技史料》,1993年第3期,68~82頁;左玉河:“二三十年代‘中基會’對中國學術研究之資助”,《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81~87頁。的資助,蔣夢麟才重返北大,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實現(xiàn)了北大的“中興”。[20,38]
胡適等人的倡議在中基會1931年1月9日的第五次常會上獲得通過,即同意中基會和北大從1931到1935年每年提供國幣20萬元作為合作研究特款(即5年各100萬,一共200萬元)*中基會100萬元最后于1936年8月如數(shù)撥清,見《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第十二次報告(1936年7月至1937年6月)》,1937年12月,頁15b~16b;楊翠華:《中基會對科學的贊助》,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97頁。,用于:(一)設立北京大學研究教授;(二)擴大北大圖書儀器及其他相關設備;(三)設立北大助學金及獎學金。[39]
此一合作特款直至1937年方告終止,設立北京大學研究教授便是其中的重要舉措。研究教授最多限35名,“以對于所治學術有所貢獻見于著述為標準,經顧問委員會審定,由北大校長聘任?!蹦晷阶?800元至7200元不等,此外每一教授每年應有1500元以內之設備費。研究教授每周授課至少六小時,并需擔任學術研究及指導學生的工作。[39]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北大的地質館和新圖書館亦是在這個合作特款的支持下于1935年建成的。[40]
1931~1932年度首次聘任了16席研究教授:湯用彤(哲學)、陳受頤(史學)、周作人(文學)、劉復(文學)、徐志摩(西洋文學)、馮祖荀(數(shù)學)、王守競(物理)、劉樹杞(化學)、曾昭掄(化學)、許驤(植物)、汪敬熙(心理)、丁文江(地質)、李四光(地質)、趙迺摶(經濟)、劉志敭(法律)、葛利普(古生物學)。[41]*胡適在《丁文江的傳記》中記錄了15名研究教授,其中獨缺唯一的外國人葛利普,有誤。參見文獻[20],113頁。
此后直至1937年共聘任了6次研究教授,*北京大學1933年和1934年分別出版第一次和第二次研究教授工作報告。感謝郭金海研究員提示此材料。每次的聘任均會有所變化,最多的為1932~1933年度的22人。葛利普是極少數(shù)一直獲得聘任的,這表明了他的學術成就及其對北大的貢獻。
事實上,稍早于北京大學的研究教授制度,中基會自1930年起即特設“科學研究教授席”,在全國范圍內,聘任著名學者。此舉主要是配合中基會對各研究機構與大學的補助而設置的。由于經費有限,且中基會秉持寧缺毋濫的原則,故1930年以來獲任該研究教席的僅有8人:*《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歷次報告。但一般誤認為僅有7人,缺秦大鈞,如楊翠華:《中基會對科學的贊助》,180—184頁;胡宗剛:“關于中基會——檔案中的歷史”,《東方文化》,2003年6期,78~85頁。
翁文灝:1930~1933,地質學,地質調查所;
李濟:1930~1948,考古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秉志:1932~1948,動物學,靜生生物調查所與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
莊長恭:1935~1946,化學,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
陳煥鏞:1935~1940,植物學,中山大學農林研究所;
葛利普:1938~1946,古生物學,地質調查所;
秦大鈞:1939~1940,航空動力學,清華大學航空研究所;
胡先骕:1946~1948,植物學,靜生生物調查所。
我們可注意到,北京大學的研究教授制度1937年結束,葛利普旋于1938年以地質調查所研究人員的身份被聘為為數(shù)甚少的中基會“科學研究教授”,直至1946年逝世。1937年后北京大學南遷昆明,在此期間,因腿疾滯留在北京的葛利普拒絕與偽北大合作,薪水便全由中基會支付(雖然1941年以后可能因戰(zhàn)爭也無法兌現(xiàn)了)??箲?zhàn)結束,中基會迅速接濟葛利普的生活,葛氏1946年逝世后,中基會則協(xié)助處理其善后事宜。[42]
葛利普1920年來華即任北京大學地質系教授,1931~1937年一直被聘為北京大學的研究教授,1938年后又被聘為中基會的科學研究教授。這種特有的情形,再以他一個外國人的身份,就更顯罕見了?;叵?919年他因“政治不正確”被哥倫比亞大學解聘,后又申請美國自然史博物館的職位未果,*此需另文討論。以此巨大的反差,或許可以理解他對中國所懷有的特殊情感。
1931年被聘為北京大學研究教授,尤其是1933年自美國第16屆國際地質大會返回中國后,葛利普除發(fā)表可觀的古生物學著作之外,便將工作重心放在了更受其重視的脈動和極控理論,終于1940年以《年代的節(jié)律:以脈動和極控理論看地球的歷史》(TheRhythmoftheAges:EarthHistoryintheLightofthePulsationandPolarControlTheories)一書進行系統(tǒng)的總結。[37]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被囚禁于東交民巷集中營,期間不顧身體每況愈下,猶筆耕不輟,完成最后的著作《我們生活的世界:地球歷史新論》(TheWorldWeLiveIn:ANewInterpretationofEarthHistory),進一步申論其脈動和極控理論。*此書后由阮維周整理于1961年在臺灣出版。因此,他擔任北大和中基會研究教授期間,最重要的研究工作便是其脈動和極控理論,或者可以說,他在生命的最后15年間,以北大和中基會研究教授的名義,完成了他一生的理論總結。
2.1 “持續(xù)”一年的演講
民國以后,因獲取新知需求之高漲,西方學者來華演說絡繹不絕,其中尤以杜威、羅素、泰戈爾最為引人矚目,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影響最大的當屬葛利普來華不久開設的一個關于“地球與其生物之進化”的系列演講。其所講內容之豐富和前沿,引起巨大的反響,以致《申報》在1921年元旦曾有這樣記載:“在北京之外國名人講演,以羅素、葛利普為最著?!盵43]
羅素于1920年10月12日抵達上海,開始了他在中國近一年的巡回訪問與演講,至1921年7月11日返回英國,期間的訪問與演說由趙元任擔任翻譯。[44- 45]葛利普于1920年10月底抵達北京,隨即于1920年12月至1921年12月舉行了長達16次的系列演講。當時的《北京大學日刊》等報刊上經常能同時看到兩人的演講公告或演講錄,可見到他們演講在那時風行之情形。
1920年11月17日,《北京大學日刊》刊登葛利普將于12月起舉行的關于地球及生物之進化的演講,分作12次,并列出每次演講的題目和綱要。[46]演講始于12月5日,中間因1921年3~10月的教潮*1921年3月,因北京國立八校(北大、高師、女高師、法政專門學校、醫(yī)學專門學校、工業(yè)專門學校、農業(yè)專門學校、美術專門學校)索薪罷教而導致的教潮事件,演化成教職員被總統(tǒng)府守衛(wèi)軍毆打的“六三事件”,經多方長期交涉,至是年10月方才獲得一定的解決。參見任偉:“異心協(xié)力:索薪運動中之民國教員群像——以1921年國立八校索薪運動為中心”,《史林》,2012年第3期,149—160頁。葛利普演講至第十次,即因教潮而告停止,至1921年10月恢復。和10~11月譯者龔安慶的出差,至1921年12月19日方告結束,正好一年稍余,演講內容亦從12次擴為16次(表1)。
表1 葛利普演講(1920~1921)1)
1) 此表據《北京大學日刊》、《晨報副鐫》刊載關于葛利普演講的信息整理;每一次演講,往往會在《北京大學日刊》上作多次通告;除極少數(shù)因故調整外,演講大部分都安排在星期日的下午;《北京大學日刊》在1921年10月多期上發(fā)表通告,表示葛氏之演講將繼續(xù),且為使進化論的理論和事實講解得更清楚,將余下的三講擴為六講,這樣,整個演講即為16次。
① 演講錄載《北京大學日刊》,1921-01-28,1921-02-01,1921-02-02,1921-02-03,并改名為“地史上的世界大革命”。
② 《北京大學日刊》,1921-02-18,第一版,所載日期為星期日,誤。
③ 翻譯者和筆記者見《北京大學日刊》,1921-03-01,第三版。
④ 龔安慶,字展盧,安徽合肥人,英國劍橋大學及美國俄勒岡大學畢業(yè),獲文藝碩士及理科碩士學位。1920 年在北京大學任地質系教授,講授古生物學及實習、動物學、高等動物學、植物學、動植物實驗等課程。后任外交官。參見《創(chuàng)立·建設·發(fā)展: 北京大學地質學系百年歷程( 1909-2009) 》,11 頁。
⑤ 筆記者為季瑜,即田奇( 字季瑜) ,見《晨報副鐫》,1921-10-24 至1921-11-05,第一版。
⑥ 筆記者為予仁,即趙亞曾( 字予仁) ,見《晨報副鐫》,1921-10-21,第二版。
通過表1,我們可想見當時演講之情形。葛利普的這個系列演講乃是由眾多學者合作完成的結果,翻譯、筆記者中既有王烈、李四光、譚熙鴻、龔安慶等資深學者,亦有趙國賓、趙亞曾、田奇、楊鐘健這樣的青年才俊。大部分演講錄曾在《北京大學日刊》、《晨報副鐫》上刊登過,最后經趙國賓、楊鐘健整理成《地球與其生物之進化》一書(圖4)。上文所述的葛利普所開“進化論”課程很可能指的就是這個系列演講。
圖4 《地球與其生物之進化》扉頁(1924)
關于《地球與其生物之進化》一書,上海泰東書局先有前七講的稿子,因1921年教潮未獲新稿,誤以為已講完,遂于1921年出版前七講的書稿。后北大新知書社刊行了全稿,并加入一些圖像。但據趙國賓所說,由于他當時未在北京,疏于校閱,錯誤較多。有鑒于此,他后對全稿作了重新審閱,并配以葛利普《地質學教科書》(ATextbookofGeology)和《歷史地質學》(HistoricalGeology)兩書中圖片40余幅,1924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刊行,是為該講稿的定本。[47]
此外,葛利普還多次在北京大學之外作過進化論的演講。如1922年2月12日,適值達爾文誕辰113周年及南北統(tǒng)一紀念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博物學會召開達爾文誕辰113周年紀念大會,“來賓數(shù)千人”,下午即有葛利普關于“達爾文天然淘汰說”的演講。[48]*另有北京高師博物學會主任黃以仁講“徐變與疾病”,以及林長民講“戀愛與婚姻”。1924年7月1~5日,中國科學社在南京舉行第九次年會。葛利普赴南京參會,并于3日晚演講進化論,歷時三小時,引起與會者極大興趣。4日下午翁文灝推薦葛利普為中國科學社特社員,全場一致通過。[49]
2.2 進化論和遺傳學的傳播
自嚴復所譯《天演論》1898年正式出版后*關于進化論在此之前的傳播,參見馬自毅:“進化論在中國的早期傳播與影響——19世紀70年代至1898年”,《中國文化研究集刊》第5輯,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年。,進化論便迅速風行于世,成為近代國人的堅實信仰。然而,嚴復的譯介主要著眼于進化論對社會的影響,而關于進化論的理論本身并未太多涉及。
較早介紹生物進化論的是1903年國民叢書社的《動物進化論》,雖內容已比較系統(tǒng),*(英)達爾文創(chuàng)義,(美)摩爾斯口述,(日)石川千代松筆記,國民叢書社重譯:《動物進化論》,上海:國民從書社,1903年。但似乎影響不大。1907年,魯迅譯撰《人間之歷史——德國黑格爾氏人類起源及系統(tǒng)即種族發(fā)生學之一元挐究詮解》*此文1926年被收入《墳》的第一篇,題名改為《人之歷史——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fā)生學之一元研究詮解》。一文,介紹了??藸?Ernst Haeckel, 1834~1919)的進化論學說,[50]但或是因在日本刊行,影響較為有限。作為“中國赫胥黎”的丁文江在其1914年編纂的《動物學教科書》中對進化論和魏斯曼的遺傳學亦有介紹,但極為簡略。1919年,馬君武翻譯出版《達爾文物種原始》是進化論在中國傳播的重要里程碑。[51]此后尤其是1930年后,關于進化論的譯述層出不窮。關于遺傳學,最早系統(tǒng)介紹現(xiàn)代遺傳學及染色體知識的當屬李積新編著的《遺傳學》(商務印書館,1923)和陳楨編譯的《普通生物學》(商務印書館,1924)。[52- 54]此外,《科學》、《民鐸》等雜志對生物進化論和遺傳學亦陸續(xù)有介紹。[51]
葛利普的系列演講在生物進化論和遺傳學的傳播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從接受者的角度而言,1920年前后,對生物進化論和遺傳學進行系統(tǒng)闡述的當屬這個演講。葛利普對進化論的歷史和原理極為熟稔,而且還結合了古生物學、遺傳學理論進行講論,因此他的演講既是以進化論的觀點來解釋古生物發(fā)展史和遺傳學原理,亦可說是以古生物學和遺傳學例子來理解進化論,是三者的有機結合。此外,葛利普雖以古生物學見長,但其著眼點卻是整個地球的歷史,終其一生均以此為念。[37]這在當時進化論思想的傳播中是別具一格的。
通觀葛利普的16次演講,前10次為地球和各地質時代生物演化的歷史,即古生物學部分,最后6講集中闡述進化論和遺傳學,分別為:生物進化的問題和原則、天然的變異(上下)、環(huán)境與適宜性(上下)、遺傳性。[55]
在“生物進化的問題和原則”中,葛利普以一些淺顯的例子,闡述了“天擇”(Natural Selection)、“人擇”(Artificial Selection)和“性擇”(Sexual Selection)三個概念及其相互關系。
在“天然的變異”中,他指出變異有兩種:先天的和后天的,前者由前代遺傳繼承,后者由環(huán)境變化引起。“不平等是所有生物特有的一個性質”,有不平等才有競爭,有競爭才有進化;變化的地方越多,競爭愈盛,進化愈快。他以腹足類動物化石為例說明變異是有方向的,即正系的變異(Orthogenetic variation);并指出達爾文派認為變異的偶然性是錯誤的,因為他們只注意了現(xiàn)在的生物,并未留心古代的生物,但變異的動因仍不清楚。
在“環(huán)境的適宜性”中,他主要講了動植物所依賴的有機環(huán)境和無機環(huán)境,以赫胥黎實驗和澳洲兔子增長為例子,說明動植物與環(huán)境形成相互影響的食物鏈的關系,最后指出適者生存是鐵的自然律,聰明的人類則能通過認識自然律以謀生存,主動面對環(huán)境的局限。
最后一講綜合魏司曼(August Weismann, 1834~1914)學說,孟德爾(Gregor Mendel, 1822~1884)定律,荷蘭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 1848~1935)、德國柯倫斯(Carl Correns, 1864~1933)、奧地利柴馬克(Erich von Tschermark, 1871~1962)等人的實驗,以及摩爾根(Thomas Hunt Morgan,1866~1945)理論,集中講述遺傳學的歷史和理論;并通過古生物學如頭足類不同時期化石的研究,指出獲得性遺傳的正確性。
葛利普的演講旁征博引,對各派學說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尤其與摩爾根有著相似的學科背景,又同在哥倫比亞大學同事多年,對他的研究應該十分熟悉。為照顧中國的聽眾,他常舉中國的例子加以說明。他特別強調進化學說并非達爾文的發(fā)明,達爾文只不過是對進化論的方法和理論加了事實上的解釋和理性的概括。*葛利普曾在1920年的另一個演講中指出:“天擇不是一種天然的力量,天擇不是一種實體(Entity),天擇不能做什么,天擇不過是一種方法或是歷程(Process),在天然選擇的方法或歷程中,最適宜于生存競爭者,就可以保存,而可以逃出一種破壞的力量,而他們不適于抵當此種破壞的力量者,就不能生存了!這就叫做天擇律?!币姼鹄?斯行健譯:“生物進化的誤解”,《現(xiàn)代青年》(廣州),1920年,第31~35期連載;又見《自然科學》,1928年,1卷2期, 157~173頁。在其演講中,他花了不少篇幅講解遺傳學,既有歷史的敘述,更注重當時剛獲得發(fā)展的新遺傳學知識,多次提到了染色體(Chromosome)*關于染色體的概念,章炳麟早在1900年左右的《菌說》一文中即以“染色物”之名進行引介,后在《訄書》中有過進一步的討論。參見蔣功成:“章炳麟與西方遺傳學說在近代中國的傳播”,《自然辯證法通訊》,2009年8期,86- 90頁。此后,直至1919年陳壽凡在其編譯的《人種改良學》中方有系統(tǒng)的介紹。1923年馮肇傳在《遺傳學名詞之商榷》一文中對當時傳入的遺傳學名詞作了校訂,其中Chromosome被譯為“染質體”。染色體之名后獲得采用。葛利普1921年演講時,此名的翻譯尚處于不確定時期,因此在其演講錄中,未具中文譯名。的重要性。
民國以來關于進化論的著述首以此書最為全面。正如趙國賓所說,此書“在自然科學上,在中國的自然科學界,自然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彼€借此機會對其同鄉(xiāng)陜西人民提出了嚴厲的批判,認為生活在20世紀的陜西人,不應再沉迷于孔孟之道,而都應該看看此書,以獲得正確的科學觀念,“不然便非墮落到十八層地獄不可!”[47]從演講的角度看,因有臨場感和互動的效果,葛利普的系列演講從科學的意義上對進化論的澄清和普及無疑都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然而,從成書的角度而言,因有些部分翻譯起來較有難度,且口語化明顯,這對其傳播和影響應該會有一些折扣。
章鴻釗1930年在葛利普六十壽辰時贊譽其“東西地史因君重,燦爛勛名奕葉期”,表明了葛氏在中西地質學史上的卓越地位;同時亦以“他鄉(xiāng)桃李發(fā)新枝”表達了葛氏對中國地質學教育的獨特貢獻。自1920年來華,葛利普在北大地質學系所開設的系統(tǒng)而全面的古生物學課程,與當時歐美地質系相當;他因材施教對中國學生采取“阿加西法”訓練,使學生深受影響;學生有相當基礎后,他又積極推薦到國外留學。1937年,北京大學南遷,葛利普因腿疾,未能前往,滯留北京。自1920年來華至1937年,除在地質調查所進行研究外,他在北京大學的講臺上耕耘了17年。*據北大地質學系1935級學生王鴻禎回憶,葛氏1937年猶在地史課上,講其脈動和極控理論,“滔滔雄辯,令人心折”,“妙緒泉涌,引人入勝”。參見文獻[13]。若以孫云鑄、楊鐘健1928年留學歸國任北京大學地質學系教授算起,葛利普以其淵博的學識和崇高的精神在北大培養(yǎng)了中國第一代(大致以1917~1927年間在學為界,如孫云鑄、楊鐘健、趙亞曾、尹贊勛、田奇、張席禔、樂森璕、俞建章、陳旭、許杰、徐光熙、斯行健、黃汲清、朱森、計榮森等)和第二代(大致以1928~1937年間在學為界,如高振西、趙金科、王鈺、崔克信、阮維周、盧衍豪、王鴻禎等)古生物學家,奠定了中國的古生物學基礎,堪稱中國古生物學之父。他所扮演的角色和所作的獨特貢獻與路易·阿加西之于美國科學十分相似,因此亦可稱為“中國的阿加西”。自1931年起,他相繼連續(xù)被聘為北京大學和中基會研究教授,直至1946年逝世,這在當時中國科學界絕無僅有的情形,反映了其崇高的學術貢獻和地位。
除了講授系統(tǒng)的古生物學課程,葛利普還于1920~1921年在北大開設了“地球與其生物之進化”的系列演講,不僅從地球歷史的角度提供了古生物學的一個概貌,而且以古生物發(fā)展演化為背景,系統(tǒng)介紹了當時最新的生物進化論和遺傳學理論,是關于古生物學、進化論和遺傳學在中國的最新綜合傳播。這對當時古生物學尚屬啟蒙、進化論和遺傳學亦只有淺顯介紹的中國來說,無異于一場知識盛宴,在新文化運動中代表了科學的一面,其影響與羅素在中國的文化之旅相比肩。
致 謝 2014年筆者赴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查閱檔案期間,承Pamala Henson博士給予熱情幫助,搜集到葛利普的一些珍貴書信;韓琦研究員、張九辰研究員、郭金海研究員審閱本文初稿并提出寶貴建議;本文初稿曾在第5屆“北京大學與中國現(xiàn)代科學”學術研討會(北京大學,2015年12月13日)報告。謹此一并致謝。
1 致教育部送本校外國教員一覽表.北京大學檔案:BD192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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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ather of China’s Paleontology: Amadeus W. Grabau and Department of Geology of Peking University
SUN Chengsheng
(InstitutefortheHistoryofNaturalSciences,CAS,Beijing100190,China)
Invited by V. K. Ting, Amadeus W. Grabau (1870—1946) came to China from America in 1920, and acted concurrently as professor at Peking University (hereafter PKU) and chief paleontologist of the Geological Survey of China. Based on Chinese and Western archives and journals of the Republican period, this essay investigates Grabau’s teaching activities and lectures at PKU, and his appointments as “Research Professor” of PKU and China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 from 1931—1946. With his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paleontological education and research in China, Grabau can be called the “Father of China’s Paleontology”. His role was very similar to that of Louis Agassiz in American science in the 19thcentury, so he can also be regarded as the “Chinese Agassiz”. In addition, through his lecture series entitled “The Earth and the Evolution of Its Creatures” in 1920- 21, Grabau systematically introduced the most up-to-date paleontology, including the Theory of Evolution and genetics, which represented a scientific side of the New Cultural Movement at the time.
Amadeus W. Grabau, Peking University, China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 geology, paleontology, Theory of Evolution, genetics
2016- 03- 20;
2016- 06- 16
孫承晟,1977年生,云南宣威人,副研究員。
中國科學院重點部署項目“地質學在中國的本土化研究”(項目編號:KZZD-EW-TZ-01)
N092∶P5-092
A
1000- 0224(2016)03- 0341-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