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火中的信使

陸建明

隨著滕縣、臨沂兩地相繼淪陷，棗莊通往魯東、魯北兩個方向的交通要道，以及運河航道已被日軍切斷，直接阻礙了臺兒莊地區(qū)郵件運輸?shù)臅惩ā４饲?，軍方早已下達了通令，對臺兒莊實行軍事防御管制措施，并對城內(nèi)居民做出了戰(zhàn)略性的轉(zhuǎn)移，同時也對郵政部門實行軍管，因此，盡管古城內(nèi)外戰(zhàn)火燃眉，可它依然阻隔不斷親情的聯(lián)絡(luò)，大批的“鴻?quán)]”通過信使之手向城里傳遞，這些郵件除了軍情，還有將士們的家書，親情的關(guān)懷和慰藉對于戰(zhàn)士們是多么的需要。董維存思忖著，這是軍人們的精神力量，作為信使，在這危急的時刻，這項工作顯得多么特殊而重要，他認為，自己有責(zé)任將這些信件送到收件人的手里。

古城西郊某塊空曠的場地上停著一架綠色的郵政飛機，螺旋槳的余溫還未完全消盡，隨機押運員早已從倉口卸下成包的郵件，再按投遞路向交給地面局的信使，董維存和郭守信負責(zé)接取臺城地區(qū)的郵件，只見他們驗視地址，清點數(shù)目，之后畫押簽收，塞進郵包，遂用自行車馱著往臺兒莊方向騎去。此時，古城的東、北兩個方向槍聲陣陣，炮聲隆隆，老董知道，日軍正在集結(jié)兵力向我們的陣地壓來。作為徐州的北大門，臺兒莊有著極其顯要的地勢，想必一場接一場，劇烈的戰(zhàn)事就在眼前。路上，大批的中國軍人正在徒步從西邊趕來，由于滿載輜重的運輸工具的碾壓，原本平坦的道路出現(xiàn)了凹凸不平的坑洞，師徒倆在顛簸的路上騎行著，車子不住地抖動，使人覺得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

就這樣，小郭跟著老董一路騎過護城河，從西門進入城內(nèi)，此時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是城內(nèi)一片狼籍，坍塌的房屋燃著熊熊大火，道路已然被碎磚及瓦礫鋪掩著。他們停下自行車，瞧著破敗不堪的情形，心里頓生莫名的痛楚。老董心想，好端端的一座小城，轉(zhuǎn)眼之間竟然變成了這樣，戰(zhàn)爭，一切都是這場可惡的戰(zhàn)爭。于是胸中燃起了對侵略者仇恨的火焰。小郭說，“董師傅，看來自行車是不能騎了?！崩隙f，“不成我們還有兩條腿，可以徒步前行。”小郭笑笑，面帶難色地說，“步行也非易事，你看戰(zhàn)火已把街上的標志物化為烏有，讓人難以分辨。”此時，前方的槍聲仍舊在響，聽得出，那是中國軍人以血肉之軀在與敵軍進行巷戰(zhàn)呢。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會兒，董維存的腦子里突然蹦出了杜甫的詩句。戰(zhàn)時的家書無非是親人的鼓勵，字里行間都會激發(fā)戰(zhàn)士的斗志，這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彼時，作為郵政信使，以及中共黨員的特殊身份，老董感到了肩上郵包的沉重和責(zé)任的巨大。他想，身為臺兒莊人，他就不信自己會迷失在這兩平方公里的城內(nèi)，當(dāng)然除了趕路，他還要兼顧小郭，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小郭是他的徒弟，記得他剛進局時還是個毛頭小伙。戰(zhàn)前，臺城依靠運河的便利發(fā)展成魯南地區(qū)重要的通商口岸，隨著商貿(mào)的擴大和繁榮，通郵的需求正逐步增大，因此，郵件往來也日益頻繁。在招收新員工時，局里充分考慮到新生力量的作用，使得不少年輕人懷揣希望而來，結(jié)果大多因不堪重負而紛紛請辭，唯有小郭留了下來。小伙來自棗莊，頗能吃苦耐勞，又有責(zé)任心，因此，深得老董的喜愛和器重，認為他是好樣的，因此處處關(guān)照著他。

他們走到一處殘宅，有一堵被炸毀的墻體只剩下了半拉子，木制的門窗被火燒過的殘渣不斷的往低處掉落，老董的心里有種別樣的感覺。他的目光落在廢墟里，忽然，他依稀看到了自家門楣上的雕花石刻，石條已經(jīng)斷為兩截，于是便又想起年逾古稀的父母，因為戰(zhàn)事不得不邁著不便的步伐被迫撤離家園，隨其撤出的還有自己的妻兒。此時，他的心里恨透了侵略者，若非這場戰(zhàn)爭，全城的老弱病殘孕哪能遭受這個痛苦？他愈想愈氣，也愈堅定了信心，他決定把每一封家書送到軍人的手里，變作他們殺敵的武器。想著、想著，又有幾架敵機呼嘯著從古城東面飛來，師徒倆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亂，仿佛大難在即，禍將臨頭，他們仰望著敵機，其中有架仿佛長了眼睛似的俯沖著向他們頭頂飛來，掃了一些子彈后，又丟落一枚炸彈。他倆并沒見過這種情形，危急之中，老董迅速把小郭推倒，自己也順勢臥倒在地并用腹部護住郵包。隨著不遠處一聲“轟”的巨響，炸彈引爆了，彈片橫飛，沖擊著身邊的殘垣，碎石、雜木猛然飛起又悄然落下，唯有建筑的塵灰持久的彌漫在空中難以散去。再看先前那堵斷墻，好似又被削去了一層。半晌，他們才回過神，爬起來，抖落身上的塵土，相互望望，有種大難不死的得意，以及未消的驚魂。這時，老董才發(fā)現(xiàn)他眼鏡的鏡片碎了，好像眼前有無數(shù)個小郭的身影在晃動。小郭有些驚訝，老董說，“幸好，人沒什么大礙。”不過這完全不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言語，因為樂觀能讓小郭去除膽怯，感到心情輕松一些。他把鏡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小郭說，“董師傅，你若看不清目標，我就做你的‘眼睛吧！”老董望著他笑笑，把鏡架折疊起來裝入包里，“這可是吾妻送給我的本命年禮物，整整四個年頭了，沒想到以這樣的形式結(jié)束它的生命，”小郭這才知曉師傅珍愛它的原因。此后，他們重又背起郵包，循著古運河方向走去。

他們好不容易趕到參將署碼頭，老董望著眼前的情景，感慨萬千。他想，倘若沒有這場戰(zhàn)爭，運河上應(yīng)該是舟船往來，河岸商賈云集，貨鋪買賣興隆，一片繁華的景象映襯著魯南古樸的建筑，彰顯臺城居民的傳統(tǒng)與純樸，可是，因為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把這里變得滿目瘡痍，此時，昔日那熱鬧的景象不再，平日熟知的商社、會館和客棧的墻體早已坍塌，店鋪的幡招歪斜著掛在殘缺的門頭上，沒有了往日的威風(fēng)，這些不堪的場面就像一張張侵略者那猙獰恐怖的臉。運河，這條連接南北兩地的柔性之水似乎要窒息了，沒有了往日的活力，當(dāng)然，還有各種雜物漂浮于水面，猶如劫后一般?！鞍龋?，叭，”這是月河那邊傳來的槍響，或許沒有建筑物的遮擋，劇烈的聲音聽得愈加真切，老董料想那邊正在進行激戰(zhàn)，子彈不長眼似的偶從他們身邊穿過，讓人不寒而栗，迫使他們不敢冒然行進。他們隱蔽在一座未被炸毀的墻體旁，感覺性命就像拴在了褲腰帶上。老董問小郭怕不怕？小郭較為年輕，沒有戰(zhàn)場上的經(jīng)驗，只得毫不掩飾地說，還真有點擔(dān)心呢。老董說，時間久了就不怕了。五十分鐘后，槍聲弱了，小郭一陣欣喜，指著月河街的方向?qū)隙f，“你看那邊升起了我們的軍旗?！崩隙瓫]有眼鏡，看得不太清楚，他說，“可能我們的士兵守住了陣地，”便拉著小郭的手，“走，我們過去看看。”

月河路是臺兒莊內(nèi)一條極有情調(diào)的小街，以河道的名字命名，比較雅致，可是經(jīng)過戰(zhàn)火的摧殘，這里已然一片硝煙了。他們沿河岸找到中國軍隊的戰(zhàn)壕，工事僅用整袋、整袋的花生米堆積起來的，麻袋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以至花生米散落得滿地皆是。此時，戰(zhàn)士們正倚在麻袋旁擦槍、抽煙，有的人則在為傷者包扎傷處。當(dāng)他們看到“郵政制服”和綠色的“郵包”時，乏力的身心立刻振作起來，仿佛信使為他們捎來了家鄉(xiāng)的音訊和親人的話語。

劉少尉向他倆致敬并熱情地伸出手來，操著地道的四川話道，“信使先生，辛苦你們了，我叫劉羽西?！崩隙f，“你們在前方殺敵，也同樣很辛苦?。　?/p>

劉少尉說，“彼此、彼此，你們來的真巧，我們剛剛打退了日軍的第六次進攻?！?/p>

老董說，“我們在河邊聽到槍聲了?！彪S之打開郵包，拿出一扎信交給小郭，“我看不清字，你給大家念念吧！”

“好的，”小郭接過信，“方大新，李成龍，姚大力……?！边@些普通的名字被他那山東話念著，頓時覺得別有風(fēng)味。有位小戰(zhàn)士從小郭手里接過家書，喊著父母的名字，然后朝信箋上深深的一吻。至此，他們的喜悅、憂慮、相思和牽掛隨著文字的激蕩從心底迸發(fā)出來，各種情緒表露在被硫磺熏黑的臉上，堅定了他們殺敵的信心，老董目睹這些情景，覺得這份使命饒有意義。劉少尉握著他的手道，“感謝你們不惜性命危險為我們捎來郵件，家書抵萬金??！”

“謝什么，你們在前方殺敵不也奮不顧身嘛！”此時，小郭摸出筆紙在為傷員代書，有的士兵早已準備好了回函。老董又在包里找了找，結(jié)果遺憾地對劉少尉說，“可惜沒有你的家信?！?/p>

劉少尉道，“正常?！崩隙苫蟮赝⒂鹞髡f，“我的家人都被鬼子炸死了，所以也沒親人給我來信，當(dāng)然，我也將拚死疆場，無牽無掛?！贝搜允沟脦熗絺z及其戰(zhàn)士們頗為感慨。機槍手老邢說，“我們排長啊，作戰(zhàn)很勇敢呢！”劉羽西拍了下他的頭盔，“你們也要給我狠狠地打鬼子?！彼呎f邊從軍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董維存。老董問，“你不是沒有親人了嗎？你要把這封信捎給誰？”

劉少尉道，“后方的民眾都是我的親人，為了保衛(wèi)國土，我們誓死把侵略者趕出去，這是我的遺書，表明我欲戰(zhàn)死疆場的決心?！彪S之，他又拿出一疊便箋，“這是我排將士的生死狀，請您幫著捎到后方去。”

副排長老方的眼眶有些濕潤了，“我的兒子出生沒多久，部隊就開拔了，從淞滬大戰(zhàn)到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再到臺兒莊來，這次可要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了。”他看看手里的槍，“哎！沒有國哪有家？”他從衣兜里摸出一枚銀元，并同家書一道交給老董?！靶攀瓜壬耶?dāng)兵打仗，身上也沒什么值錢的，請您把這個交給我的妻兒吧?！崩隙嵵氐亟舆^來，拿在手里，如握千金。這時，敵機又來狂轟濫炸了，只見老邢麻利地端起機槍，對著空中就是一陣猛烈地掃射，敵機轟鳴著，沒敢飛得太低，打了一梭子彈便拉起機頭，狼狽的向西逃走了。此刻，師徒倆也不像先前那么緊張了，他們決定與戰(zhàn)士道別，奔赴另一個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