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屠夫”再拾屠刀:欲做一代宗師
從向往體制而不得,生計所迫去賣肉,到被請進體制,最近又正式重操肉鋪舊業(yè)——北大中文系1989屆畢業(yè)生陸步軒,恐怕是中國最著名的“屠夫”,用了27年時間,完成一個輪回。
陸步軒出身在山西安一個小縣城,家境一般。從小學習刻苦,一直都是學霸。
1985年,陸步軒以縣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為此家中親戚奔走相告,他成了全鄉(xiāng)公認的才子。
1989年,陸步軒畢業(yè)被分配到老家一個非常差的單位——長安區(qū)柴油機廠。報道入職當天,陸步軒發(fā)現(xiàn)300多人的廠子,每天上班的不到10人,車間早已停產?,F(xiàn)實讓陸步軒失望,他簽完到就不干活了。
沒過幾天,上級機關缺一個寫材料的崗位,陸步軒被借調過去。1992年,單位集資建房,陸步軒回憶:“自己出了很大的力,但分房時沒自己的份?!币粴庵?,陸步軒選擇下海。下海后,他做藥材、下礦洞、跑涂料瓷具業(yè)務、搞裝飾裝潢、開小商店,但都一無所成,還背著一身債務。
1999年,一家人合計,開了一家豬肉店。當問到,為什么不從事跟文化相關的行業(yè)時。陸步軒解釋:“沒辦法,一切都為了生存。”當年的北大才子淪為賣肉的屠夫,陸步軒把不甘留在心底。
肉店開張后,陸步軒一直躲著鄉(xiāng)親。沒有不透風的墻,還是被人認出來了,陸步軒感慨,那時自己成了老家人的笑料。
剛開始,他衣著整齊地揮刀,后來發(fā)現(xiàn)太不方便,索性背心、短褲、拖鞋。他的孩子被喚作“賣肉娃”,他干脆順水推舟,對外說自己是文盲。久而久之,他覺得除了鼻梁上有副眼鏡,自己跟其他肉販真沒啥差別。直到有一天,他的無證攤位被工商所沒收,結果對方在得知北大背景后,將罰沒的東西還給他。那時,他才從對方同情的眼光中意識到,自己曾是知識分子。
后來,妻子的哥哥學成歸來,陸步軒終于把不靠譜的殺豬師傅炒了,生意走上了正軌。2002年前后,別人家的豬肉攤頂多賣出2、3頭,陸步軒的“眼鏡肉店”已穩(wěn)定保持每天12-15頭的銷量,最瘋狂是過年時,一天40頭。
名聲大噪后,輿論為他痛心,認為是人才的巨大浪費,卻乏人關心市場經(jīng)濟沖浪中,他在賺錢、數(shù)錢、正直地活著這件事上,有著純粹的快樂。
正在操刀賣肉的陸步軒
假如按眼下“先定一個小目標”的流行說法,陸步軒先賺200萬元的計劃早在 2010年就實現(xiàn)了。若不是成名后體制頻頻招手,他能掙更多。他覺得應該自謙自嘲一下,于是2013年,當他和同是豬肉佬的師兄陳生登上母校職業(yè)素養(yǎng)大講堂時,開篇第一句便是,“給母校丟了臉,抹了黑”。
不料外界又揪著這句話不放。原來,當完成自我認可后,還要熬過社會認可這道關。何況他出身北大。可他不禁要問:“北大是一所學校,難道社會就不是嗎?”
在社會這所學校,陸步軒學到的規(guī)則更多。他說,北大4年,畢竟象牙塔,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直到畢業(yè),才知現(xiàn)實殘酷。
2003年,陸步軒的事跡紅遍中國,媒體對他的報道褒貶不一。陸步軒明白自己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抱著“日子要過,肉照賣”的心態(tài),繼續(xù)賣肉。
而名人效應并沒有影響店里豬肉的銷量,從那之后肉鋪門口,每天會停下幾輛黑色小轎車,常有官員從車上下來看望他。陸步軒稱:“我是當?shù)氐呢撁嫘侣?,他們希望早些解決我的問題?!?/p>
2004年,人事部門的官員找到陸步軒,告訴他:“當?shù)貚徫浑S便挑,想去哪就去哪。”此時,陸步軒已經(jīng)38歲,“政治上已沒有了前途”,思前想后,陸步軒選擇能做學問的清水衙門——長安區(qū)史志辦,重新又成為一名正式國家干部。
進入體制后,陸步軒把“眼鏡肉店”的生意交于妻子和弟弟管理。
作為退二線官員過度的單位,陸步軒在這里很輕松。閑暇之余他花半年寫了一本自傳《屠夫看世界》。
2005年,陸步軒買了房。同年,單位有只需一人交5萬元集資建房政策。陸步軒當時很興奮,“好政策讓我趕上了”,但交錢后單位遲遲不見動靜。
2006年突然有一天,領導開會稱:“合建房改成團購房,同意的人再交10萬誠信金,不同意的退換5萬本金,沒有利息?!蹦翘礻懖杰幒攘司疲柚苿?,在會上說:“我聽這合同咋像李鴻章簽訂的?”引得全場大笑,當時讓領導下不來臺。
會后領導找他談話:“我們也沒辦法,你以后少喝酒,注意說話方式?!标懖杰幘菩蚜舜蟀胛ㄎㄖZ諾地應著。
陸步軒自稱,自己有酒后容易放炮的毛病,現(xiàn)在雖喝酒但很少再喝醉。一波三折,最后陸步軒還是買了單位的房子。
他承認,曾狂妄自大。中學時,他只考過一次第2名,常因忍受不了老師的水平而逃課;大學畢業(yè)時,一所省級鋼鐵企業(yè)學校錄用之前要他試講,他扭頭就走;后來在長安工作,他有篇文章拿了獎,頒獎大會上,一見證書上某領導和編輯的名字寫在他前頭,當場撕了證書……
然而,后來他選擇了妥協(xié)。他鉆過礦洞、開過商店等,手上原本有些積累,“不過人家是先養(yǎng)了雞,賣了錢養(yǎng)羊,賣了再養(yǎng)牛,資本越滾越大。我是倒著來,牛變羊,再縮成雞”。
不過,開小賣部時,當發(fā)現(xiàn)進的5號電池都是假貨,他寧愿虧本也不賣,因為“做人的底線不能破”。
或許,沒人能真正了解,是什么信念支撐他潦倒歲月。但他著重強調了“能伸能屈”。他說,1989屆北大中文系4個班,迄今已有5名同學離世,其中一位詩人身負石塊自沉河底,一位記者罹患抑郁癥縱身一躍?!八詭熜株惿诒贝笱葜v時自封北大‘丑角’,但他又說,我們身體健康,還是正面的!”
人生總有妥協(xié)、屈從,這何嘗不是一種以退為進?
上班12年,陸步軒每天過著打醬油的日子。區(qū)志辦的人員不斷變化,領導換了好幾茬,陸步軒混成了“幾朝元老”。
然而,今年5月陸步軒為師兄的土豬與電商簽約“站臺”一事引發(fā)爭議,直接促成他離開體制。幾位關系較好的官員勸他:“再混3年,搞個提前退休,著啥急?”然而,他卻坦言,自己辭職再回到豬肉行業(yè)一點都不后悔,他說:“還是想當一個‘家’,哪怕是豬專家。將賣豬肉賣到極致,改變這個行業(yè)的形象”。
辭職信終獲通過,本月他落定廣州。幾天前,放下屠刀12年的陸步軒在廣州街頭再現(xiàn)“寶刀未老”。他為某土豬品牌叫賣,顧客來捧場,他一刀下去,精確到兩。他說,整個豬肉產業(yè)鏈,他要全部摸透,“問題不少,譬如疫苗不消毒,豬要發(fā)炎起膿包;疫苗打到脂肪而非肌肉,吸收不了等”。
他還要去高校辦小型演講,為所創(chuàng)辦的“屠夫學?!闭袛埖妒?。這所學校,大專畢業(yè)生已占七成,今年有志將門檻提高到本科。
“演講時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孩子們醒醒吧!大學過去是精英教育,現(xiàn)在是旨在提高勞動者素質的普及教育。大學生應該把自己定位成普通勞動者!”陸步軒在學校如此宣講,只是想證明,有些大勢,你左右不了。但也并非無能為力。
這個自我介紹“北大畢業(yè),曾經(jīng)在西安街頭干著張飛的營生,與樊噲、鄭屠之流搶飯碗的角色”,現(xiàn)在立志要改變豬肉行業(yè)“低端、血腥,像鎮(zhèn)關西那樣欺行霸市的形象”。
記得31年前拿到北大錄取通知書時,陸步軒那節(jié)省的老爹高興得大擺筵席,鄉(xiāng)親們都說,陸步軒,長安文科高考狀元,今后必是高官厚祿,為黨中央國務院培養(yǎng)人才。那時,陸步軒的確野心勃勃,暗自發(fā)誓,要成“家”,而不是“匠”。賣肉或許是他人生路上一次錯位,但成“家”之路并未走遠。師兄對他說:“你終于要找到一代宗師的感覺了?!?/p>
(《上海觀察》李曄/文、《南方周末》王瑞鋒/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