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福海
昆山市陸家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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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鎮(zhèn)老石匠
褚福海
昆山市陸家文聯(lián)
古鎮(zhèn)桃溪是座山鎮(zhèn),方圓不大,卻舉足輕重,解放前便是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山貨集散地。
在鎮(zhèn)東側(cè),有條兩米來寬、三百余米長、地面用鐫刻著歲月痕跡的青石板鋪就的百年老巷。巷底住著位顧姓的耄耋老漢,他是鎮(zhèn)上唯一僅存于世的老石匠,八十三歲的人了,身子骨依然像石板那么硬朗,每晚不喝上二兩白酒還會感覺不爽。
山里人素有靠山吃山的傳統(tǒng)。老顧十六歲時,父親幫他尋了個師傅,自此,他便一門心思跟著去學手藝,開啟了石刻歷程。桃溪鎮(zhèn)周圍豐沛的石材資源,成就了他的石匠職業(yè)。
一把錚亮的榔頭,幾副堅韌的鑿子,和他腦袋瓜里蘊藏著的無限智慧,便是他謀生的全部家當。歷經(jīng)數(shù)年磨煉錘打,師傅對他做的生活頗為贊賞,就上門對他父母講,他已掌握了石刻的手藝,能夠獨立自如加工各種物件了,可以自立門戶混飯吃了,于是在離家不遠、臨近河灘處開了爿顧氏石藝行掙錢養(yǎng)家。
老顧自年輕時就是個勤快人,養(yǎng)成了“聞雞起舞”和“今日事今日畢”的作風,每日天剛拂曉,他肩挎破舊的帆布工具包,手拿古董級的半導體,樂呵呵地走向他的石藝行,去編織他心中的夢想。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敲鑿聲清脆而悠揚,盤旋在山鎮(zhèn)上空久久回蕩。飛濺的石屑,似在放飛著他的希望;玻璃鏡片后,透射出他睿智的光芒。累了,他停歇揮動的榔頭,打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美滋滋地聽上一段錫劇或越??;渴了,他捧起心愛的紫砂壺,喝下一飽家鄉(xiāng)的茶,吸上幾口快活的煙,那份怡然自得與滿足,常用幸福的神情刻寫在他的臉龐上。
生性聰穎、腦子機敏的老顧,做隨便啥事不喜歡墨守成規(guī)、按部就班,而肯琢磨鉆研,更擅長創(chuàng)意出新、另辟蹊徑,所以他雕刻的石獅、石龍、麒麟、華表等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有些部位在前人基礎上做了大膽改進,更具氣韻,更趨完美,深得行家贊賞。經(jīng)他手鑿刻出來的石碑,古樸素雅,渾厚凝重,頗受大江南北客商的青睞。
有一年初春,鄰省蕪湖有位老板準備為隔年過世的父親立塊石碑,經(jīng)多方打聽得悉桃溪鎮(zhèn)上的老顧做的石碑堪稱頭號招牌,于是驅(qū)車二百多千米,慕名而至。老顧聽完客戶的訴求,當即丟下手中的活,在成堆的坯料里找出一塊純色墨黑的花崗巖老料,馬上開工制作。經(jīng)過一番切割、打磨,墓碑的輪廓雛形呈現(xiàn)眼前。接著,老顧彎下腰,幾近是趴在石塊上,劃上線打好格,再“叮叮咚咚”地精雕細琢起來。一個多時辰工夫后,清朗秀逸的纏枝飾紋邊框,栩栩如生的龍鳳眉沿,已有棱有角地展現(xiàn)眼前。爾后,老顧按照客人意愿,大字用圓潤飽滿的隸書,小字為遒勁俊秀的行楷,一絲不茍地刻好,接著再用紅、黑油漆細心精描之。整整大半天,老顧都沒吱半聲,只是默默無語專注地雕琢著,那股認真勁頭直讓蕪湖老板夸贊不已:“顧老板,你是我見過的做事最專注用心的人,真的是敬佩之至??!”確實,脾氣固執(zhí)倔強的老顧歷來就是那種風格,對自己要求近乎苛刻,對工藝從不馬虎敷衍,這恐怕也是他石刻技藝日益提升,煉至爐火純青的奧秘所在。
世事難料,風云莫測。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老顧的兒子在一次采石中頭部與脊柱被亂石擊傷,幸運的是,大難未死,保住了小命,可最終成了截癱在床的“廢人”。年輕俊俏的媳婦眼見未來無望,昧著良心,一聲不吭扔下夫兒,腳下抹油,不知了去向,把一副生活的重擔全甩給了老顧。
那時老顧的老伴已漫步天堂??尚愿駡砸闳缡槿撕┖袼粕降乃?,既要到行里干活,又得照料家務,人忙碌得像不知疲倦的陀螺,既苦亦累,但卻無怨無悔,不離不棄地與兒孫相依為命,有說有笑著度過了一暑又一冬。
晝夜輪回,春秋交替。當初與老顧一起學藝的伙伴,有的經(jīng)了商,有的改了行,唯獨腦子不會轉(zhuǎn)彎的他死心塌地,不改初衷,堅守著質(zhì)樸的信仰,執(zhí)著地追尋著他的夢想。
專注不分心,技藝勤長進。品正藝精的老顧,那些年早已美名在外,一個個慕名前來拜師學藝的弟子接踵而至,他全都無條件地收下了。鄰居們常見他時而手把手地耐心傳教,時而心平氣和地與徒弟們攀談探討。老顧經(jīng)過多年的艱苦打拼,那時他的家境已非比往昔了,他自討苦吃地收那么多徒弟,并非為圖賺錢,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毫無保留地把石刻技藝教授給他們,好讓這個行當后繼有人,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二十年前,老顧的孫子考取了國內(nèi)知名的藝術學院,潛心攻讀書畫,學成后應聘在省城的大學任教,并如愿在省城安了家。老顧的孫子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長大懂事后內(nèi)心異常感恩爺爺,故待自己具備了回饋的能力時,曾專程開車回桃溪欲把爺爺和殘疾父親接到省城去養(yǎng)老??蔁o論他孫子好說歹說,老顧就是不肯離開他魂牽夢縈的桃溪,不愿離開他鐘情心儀的石藝行,最終孫子拗不過老顧,無奈地把父親接走了。之后的老顧委實清靜了許多,照理是該享享清福了,但多年來養(yǎng)成的勤勞儉樸的習慣他怎么也無法改變,人猶如在高速上疾馳的汽車,始終停不下來,一天看不見石料心里就似乎少了什么,一日不握那把跟隨他多年的榔頭便覺得手癢難耐,故而他依然日復一日地在操練著他的絕技,施展著他的才藝。當然,那時的他已不再是為了生計。老顧多次在跟熟人閑聊中,不無感慨又略帶自豪地說,我這輩子看來是離不開石頭了,石刻就是我的生活,石刻就是我的命??!
六十七年的石刻生涯,讓老顧歷盡了艱辛滄桑,蚯蚓般的歲月印記悄然爬上了額頭,豆瓣樣的老繭不知不覺結滿了手掌,不過這些體表物證里所蘊含的珍貴元素,倒也豐滿了他精彩的人生,使他活出了別樣景象:字畫功力見長,變得日臻古素樸拙,神韻畢現(xiàn)了;石雕石刻作品遠銷蘇錫常、滬寧杭等地,聲名越來越響,產(chǎn)品供不應求,需者要貨得提前預訂;他的生意愈發(fā)興旺,腰包日漸鼓漲起來,早年低矮昏暗的小瓦屋,早已換成了氣派寬敞的大洋房。
歲月之河,恰如桃溪河水那般靜靜流淌,一個個平淡安然的日子里,“叮咚叮咚”那清亮的悅耳之聲依舊在山鎮(zhèn)上空回響,我時??匆娝麥啙岬捻永锷l(fā)出明亮的希翼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