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狩獵（短篇小說）

劉群華

1

那只兔子灰色的，毛茸茸的。在夏天我見過兩次，天黑時，它穿過馬路。小古子和我站在校門口，他背著一個斷了帶的臟兮兮的書包，不斷抽著鼻涕，對我提供的信息十分感興趣。

我慫恿他，接著說：“那只兔子少說有三四斤，你把你爹的鳥銃準備好！”

小古子一聽說鳥銃，卻膽怯了，因為他爹不準他用。記得有回他偷出來打只斑鳩，他爹看見了，追上來一手搶去，然后拖小古子回屋，足足打斷了一根竹枝，說：“誰讓你打銃？不要命了？開膛走火了怎么辦？”

接著小古子爹哭了。

接著，小古子老老實實地被他爹抽打，臉憋得緋紅，淚流下來硬沒哭出聲！

現(xiàn)在，小古子又心動了。這不，雪一落，兔子一現(xiàn)身，我和他還有那只狗馬上追到了雪峰山的腰盤子上。

兔子七拐八拐，兔子就是兔子，狡猾，又跑得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在我面前消失。小古子的狗嗅著兔子殘留的氣味，滿山追，汪汪地嚎叫。

小古子停了下來，他跑不動了，慢慢地蹲在雪地上喘氣，胸瞠像風(fēng)掀一床被單似的起伏。

我遺憾地望了他一眼：“回吧，見你娘的車費，我們再想辦法?！彼c了點頭，朝狗吆喝：“小毛子！”

小毛子是小古子最親的伙伴。他對小毛子的親熱程度，應(yīng)該說我蠻嫉妒的。有回我問小古子：“我跟小毛子，你對誰最好？”小古子嘿嘿笑：“它是我最好的伙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為啥？”我有點失落，卻不甘心地問道。小古子看我認真的樣子，解釋道：“最呀，只有第一，沒有第二，還有，你是人，它是狗?！蔽宜贫嵌剜培?，心想伙伴與朋友是有區(qū)別的。

我對小古子的回答，盡管不十分滿意，但認同了他的說法，因為我不可能像小毛子一樣天天纏他，甚至晚上陪他睡。

小毛子聽到小古子的呼喚馬上回來，它圍著小古子轉(zhuǎn)，叼著他的褲管搖頭擺尾地低聲嚶嚶，似乎告訴小古子，它也盡力了。小古子疼愛地拍拍它的頭，又親了它一口，它才高高興興地跑在我們前頭。

這一次狩獵，小古子的心情很低落，他看著狗發(fā)呆。我安慰他：“小古子，兔子沒追到，晚上我們照野雞，再等雪下足些，凍上十天半月，去打狍子。”

小古子抬頭，看了看雪白的逶迤的山脈及山口穿過的碧綠的資江，嘆了口氣：“再說吧?！?/p>

在村口，槐樹上咕嚕一聲滑下一個小孩，他手里握著一個鳥蛋，沖小古子叫：“小古子，你爹又知道你偷了他的鳥銃。”

小古子停下了步子，對小孩說：“麻雀，你胡說，早上，我爹到鎮(zhèn)上給我奶奶撿中藥去了！”小古子不信，麻雀詭異地指了指吊腳樓，這時，他爹從吊腳樓里閃出來，攔住了我們，大聲叫：“小古子，你又偷鳥銃！”小古子瞪了小孩一眼，心想肯定是他告的密。我感覺到了小古子他爹的嚴厲，空氣凝結(jié)了，心想怎么辦啊，小古子又該遭他爹打了。我偷窺了下小古子，小古子此刻像只待宰的羔羊，便鼓足勇氣對小古子爹說：“你又不拿錢讓他去見娘！”

小古子爹沒想到我會那么直接，愣了一下，臉痛苦地抽搐一會，內(nèi)疚地接過鳥銃。我看他的背影有點瘦，如一束寒風(fēng)搖曳。

2

第二天，小古子在校門口高興地對我說：“我爹說了，等年關(guān)的雪花開了，我娘就從廣州回來?！蔽衣犃?，為他很快見到他媽而欣慰。我默默地計算，現(xiàn)在離年關(guān)還差一個月。

我和小古子愉快地手牽手進了學(xué)校，麻雀在操坪上奇怪地盯小古子，沖我喊：“大吊，小古子爹沒打他？”他感到不可思議，陰陽怪氣地湊近小古子，在他臉上仔細地瞅了瞅，一個傷痕也沒有。小古子對麻雀橫了一眼，手握得緊緊的，說：“昨天是你告的密吧？”麻雀嘟嘟嘴，說：“還用我告密，你家的小毛子滿山叫，你爹還問我誰在趕山呢！”

“果真是你！”小古子憤怒了，順勢在麻雀的臉上揮了一拳，并趁他站立未穩(wěn)，一把把麻雀推翻在雪地上。麻雀倒在地上汪汪哭，爬起來大叫：“小古子，你娘不回來了，可憐鬼！”我對麻雀

說：“小古子娘等年關(guān)的雪花開了便回，他爹昨晚說的?！甭槿讣饨械溃骸澳觋P(guān)？年關(guān)不下雪，他娘就不回了，大吊，他娘十年沒回來過，你信？”

“我，我……”我口吃了！是啊，我心里也真的不信，可小古子又怎么會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呆怔著，場上齊展展地瞧著小古子。

“我信！”我的身后響了脆亮的一聲。我扭頭，原來是許老師。她上穿一件綠色繡花小棉祆，下配一條黑色的長冬裙，高跟鞋踩得雪咯咯地笑。她走近麻雀，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又走近小古子，摟住他的頭，說：“年關(guān)的時候，大家的娘都會回來！”

麻雀聽了，慚愧地低下了頭，他的手搓著，耳朵和臉頰被雪凍紅了。小古子在許老師懷里輕輕地哭，我也想哭，因為我媽和我爸也在廣州。我們被許老師叫進了她的辦公室，屋子暖暖的，爐子里的木炭熊熊地?zé)?。許老師說：“你們知道么，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父母在外打工，有的跟著父親在家，有的跟著母親，有的跟著奶奶，有的跟著爺爺……”

許老師親切地嘮叨著，我聽著許老師的話，透過玻璃窗子望，今年的年關(guān)會有雪么？

我正想得出神呢，小古子用手肘碰了碰我，向我使臉色。我說怎么啦？小古子說許老師問你，今年你娘回來了，你會給她什么禮物？

哦，這個太好回答啦！我看著許老師期盼的目光，站起來說：“一只兔子！”

“哈哈哈?！甭槿负蛶讉€同學(xué)哄地笑了。許老師也笑，說：“大吊，為什么是只兔子？”

我答不上來，愣在那兒躊躇著。許老師看著我，說：“同學(xué)們，你們說大吊為什么是只兔子，而不是成績單呢？”

“能賣到錢！”小古子把手舉得高高的答道。

“對！有錢就可以給你們的媽媽買禮物了?！痹S老師補充道。

我聽著他們后面爭先恐后的回答，覺得脫離了我一只兔子美好的初衷，我悄悄地對小古子說：“聽我奶奶說，雪峰山早幾天有狍子叫，我想凍幾天，它找不到食物了，就會下山?！毙」抛余培?，心神恍惚，不知他聽懂了沒有，眼睛卻總看著許老師。

3

放學(xué)的時候，許老師跟小古子一路回家了。她說去家訪。她走進小古子的家，就忙著幫小古子燒火做飯，還給小古子的奶奶熬藥。小古子奶奶躺在床上咳嗽，說：“許姑娘，小古子爹馬上會回來，你別忙了?！痹S老師在灶房應(yīng)道：“奶奶，我干家務(wù)少，等下做的飯不好吃你莫嫌棄哦！”小古子奶奶說：“怎么會呢，只怕弄臟了你的裙子?！?/p>

天色漸漸暗淡，雪峰山上的雪像一個大燈泡亮了，照著一個半邊月慢慢爬上來。這時，小古子爹回來了，他和許老師躲在屋里說著話，小古子去偷聽，隱隱約約聽到許老師說：“小古子想娘了，你要想辦法！”小古子爹坐在板凳上不言語，一只手抓著腦殼，不斷地抽著煙卷。小古子奶奶在床上接話：“十來年沒回來了，只怕早不要小古子了！”

小古子是他奶奶帶大，他娘在小古子一歲的時候出去了，出去時對小古子爹說：“這地方窮，我出去打工賺點錢養(yǎng)小古子?！碑敃r小古子奶奶沒生病，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她是這么想的，一個媳婦能為家著想，老人應(yīng)該鼎力支持?？墒牵」抛幽镆蛔?，十年沒回來，僅偶爾寄點錢，偶爾打個電話。早幾年小古子爹去找過，一直沒有找到。

小古子聽到這，不知奶奶說的是真是假，他倚在灶房的門框上心酸到了極點，淚水像潮水一樣洶涌，叭叭蹦。

許老師急了：“不回來，也應(yīng)該找個合適的時間對小古子說說，十一歲的小孩了，是想娘了。”小古子爹看到許老師的眼眶也濕潤了，輕輕地嘆了口氣，說：“等年關(guān)的雪花開了，我掙點盤纏，再去找找?！?/p>

這一晚，許老師留在小古家陪小古子睡。許老師和小古子蜷縮在被子里，聽外面的風(fēng)呼呼叫，刮左邊的豬廄，刮右邊的牛欄，掀得草檐大聲喊。許老師還聽到雪在風(fēng)中沙沙響，抬高頭，看一眼窗外，雪峰山上的月光不見了，只見月輝沾粘在雪上一片蒼白。她摟緊小古子，憐愛地說：“小古子，你有夢想么？”

小古子眨巴著眼睛，喃喃道：“我想見到我娘！”

許老師笑了笑，說：“怎么實現(xiàn)呢？”

小古子有點茫然，但很堅定地說：“大吊說山上有只狍子，我打了它就有了盤纏?！?/p>

許老師很驚訝，抱著小古子的頭說：“好樣的！我還告訴你，每個星期給你娘寫一封信，以日記的形式寫，到時我寄給她，還有，你要努力，期末要考前幾名。”

“這樣就能實現(xiàn)嗎？”小古子說。

“當然?！?/p>

4

小古子這一段變了。我從谷口的資江碼頭一直跟著他進屋，我很疑惑，說：“小古子，那天許老師陪你睡，說了什么？”小古子頭也沒回，把書包一放，反問道：“你有夢想么？”我奇怪地湊近小古子，說：“有，上大學(xué)。”小古子笑了，這時小毛子從牛欄那邊躥出來，小古子抱著它，撫摸著它的毛發(fā)，說：“伙伴，我的伙伴！”

我的心倏地扒涼扒涼的，又勾起了我對伙伴與朋友這兩個詞的區(qū)別。我看他是故意冷落我的，委屈極了，轉(zhuǎn)身一口氣跑回村里的青巷，覺得頭頂?shù)拿恳恢圾B都嘲笑我。麻雀在拐角處堆雪人，見我瘋狂地跑，喊：“大吊大吊，你怎么啦！”我瞄都沒瞄他，把腳步跑得更快了。

我跑回家，奶奶坐在火膛邊詫異地看我大汗淋漓，她說：“見鬼了？”我沒好氣地說：“運動。”奶奶掩嘴笑了，說：“你肯定找小古子玩了，對吧？”我點了點頭。奶奶又頑皮地說：“讓我猜猜你怎么啦？”我又點了點頭。

我覺得此刻的心情失落到底了，姑且聽奶奶胡說。奶奶仔細地打量了我，呵呵道：“你又和小古子鬧別扭了！”真神了奇了，難道我的心情寫在臉上，或者她像個中醫(yī)大夫，一號脈，指下明了。我佩服地瞅著奶奶，又疑慮萬分。我說：“小古子娘回來了，他還會對我好不？”

奶奶攏了攏白發(fā)，說：“會的?！?/p>

“那么，你說如果他爹帶回一個女人，做小古子的后娘，也會對小古子好么？”

奶奶臉色驟然凝重了，歪著頭想了想，說：“會好的，怎么不會好呢？”

我又接著道：“小古子他奶奶病了，他的書包斷了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奶奶給他補一下哩！”

奶奶很驚喜，她的臉變得快，說：“大吊不錯哦，還會關(guān)心人了?！蔽乙娔棠檀饝?yīng)了，馬上一腳跳出屋，朝小古子家跑。在小古子家，我說：“小古子，我奶奶說你的書包帶子她給你補好?！?/p>

小古子正在后堂砍豬草，低著頭。他聽我說，使勁地砍了幾刀草，眼角泛出了淚兒。

那一晚，奶奶躲在燈下給小古子挑了許久的碎布，好不容易選了一塊一模一樣的。她戴著一副老花鏡，一針一線細細地補，不仔細看，基本看不出是補的。我看她補完了的時候，長長地舒了口氣，還伸了伸老腰。我說：“奶奶，小古子再也不用提著個書包上學(xué)了?！?/p>

奶奶發(fā)怔地盯著外面，說：“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然后看了我一眼：“又要下雪了，這冬天啊，沒幾天晴?！?/p>

我打了個哈欠，心想，下雪好，可以打雪仗，可以捉小鳥，你們大人怎么跟我們想的不一樣呢？

5

我的心情越來越急切了。雪紛紛揚揚地下，下一層冰凍一層。山上的狍子在冰上跑，把蹄子磨得鮮血淋淋。它們從山頂落到山腰，尋找著一叢青草，又從山腰找到山下，被一伙伙獵人趕得精疲力竭。

我天天在學(xué)校里對小古子講：“該打狍子了，準備好鳥銃！”

小古子躲開我的目光，他的想法悄悄地變，天天盼著年關(guān)快快到來。他天天看資江河上的船舶突突地忙，像一只候鳥馱著從廣州回來的人。他甚至一個人站在碼頭，像一個雪人似的張望著船走了又來。

我的奶奶也忙得像個陀螺，打糍粑，殺年豬，還囑咐我寫一副好春聯(lián)。村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首先回來的有麻雀的媽媽，他炫耀地挽著他媽的手從我們身邊昂首挺胸地過，他媽還疼愛地摸著他的頭。然后不久，我的爸媽也回來了，幾個大包加幾個小包，里面全是我喜歡的衣服和糖果。我和媽嘻嘻笑，但沒有挽我媽的手，拿著一包糖果徑直往小古子家跑。在他的家門口我突然停住了，我看見美麗的許老師在給小古子試衣服，許老師像他媽一樣扯著他的衣角，呵呵地笑，還左看右看小古子穿新衣的樣子。而小古子爹站在許老師的身后，快樂地傻傻地笑。

怎么啦？這儼然是一家子。我捏了捏手里的糖果。

我像樹一樣矗立在風(fēng)雪之中，想著上午許老師拿一張報紙，上面有一篇《媽媽，你快回來》的報道，她甜甜地笑著，環(huán)視了我們一眼，開始念一篇日記：

……

媽媽，我可以那么呼喚你嗎？我可以像麻雀大吊呼喚他的媽媽一樣呼喚媽媽嗎？可以在雪花開了的時候，呼喚媽媽嗎？

十年了，雪花開了又融，融了又開?？墒?，媽媽，我多么想你！

……

我在課堂上聽著老師聲情并茂的朗誦，我就猜這個日記是小古子寫的?，F(xiàn)在我想，小古子是喊許老師媽媽呢，還是……我不敢往下想了。這時，麻雀在朝我大聲吆喝：“大吊，雪峰山下來一只狍子，餓得跑不動了，村里好多人都去堵了！”

一只狍子！我瞟了一眼屋里的小古子，心想，現(xiàn)在不知他需不需要了，不過我還是去看看。我撒開腳就跑，出了村口，只見一只狍子絕望地看著朝它涌來的人，它蹲在雪地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叫。我慢慢地逼近它，發(fā)現(xiàn)離它不遠的一個雪堆上還趴著一只小的。哦，原來是一只母狍子帶著一只小狍子！

我暗暗竊喜，心想，這會兒小古子再也不愁不缺車費了。我對麻雀喊：“麻雀，快叫小古子拿鳥銃，我們幫他?！蔽疫B喊三聲，可是麻雀一動沒動，他的嘴撇了撇，只見麻雀的身后，小古子朝這邊奔來，邊奔邊叫：“別打它！別打它！”

我再細看，小古子的身后跟著他爹和許老師，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