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會死在自己的床上

西娃

我想寫一寫頭鎮(zhèn)，事實上

我更想寫寫頭鎮(zhèn)的小事物

或許，就從兩條狗開始

一條白狗，一條灰狗

出現(xiàn)在我的整個童年，將我驅(qū)逐

很難想象是嗎——我在鎮(zhèn)上沒有朋友

我的朋友也是

“這里沒有大人物”。我爺爺曾說

這里的醫(yī)院只能緩解咳嗽，沒有癌癥

不過市民生活，所有人死在自己床上

長平街上盛產(chǎn)小痞子，以至于陳小花

將孩子生到鄉(xiāng)下?，F(xiàn)在年青人都在街上宵夜

他們維持晚上的秩序，路燈

是為他們盛開的

我的母親習(xí)慣每月三次上街趕集

嚴小桃也是。我的爺爺曾為我偷看嚴小桃的

女性生殖器，用杉木棍打我的后膝

如今我們生活在頭鎮(zhèn)，這里沒有一個大人物

幾條狗在傍晚叫著，幾只雞在早上打鳴

我在這里育有一子一女，在門前挖了一口新池塘

——嚴彬《寫給頭鎮(zhèn)的詩》

10年前就認識嚴彬，那時他是以媒體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見了一面就消失了；近兩年才不斷讀到他的詩歌，也在北京的某些酒桌上相遇，10年前見到的嚴彬和現(xiàn)在的嚴彬好像是兩個人，現(xiàn)在見多了，之前的嚴彬就真正消失了，所以我覺得認識他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嚴彬不喝酒時也是醉的，我說的是他的那種狀態(tài)，他酒量不大，喝不喝酒都帶著笑，好看的那種笑，有點嬰兒笑的味道。他曾經(jīng)給我們說，他們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彬少爺，問他為什么，他也沒給我們解釋清楚，反正他身上也有一種頹頹的氣息，我也沒見過少爺是啥樣，覺得就他這樣吧，于是見了他就叫他彬少爺；彬少爺曾在飯桌上給我們說，他的爺爺是因喝酒在大年夜去世的，他的岳父差不多也是因酒而亡，這真是小說題材。每次看到嚴彬在酒桌上那種狀態(tài)，我就想，如果就在這種狀態(tài)中把自己喝死，也可能是一種好的死法，沒有痛苦的死法：有時喝完酒，他就唱歌，人再多他也不在意，很放松，像在自己跟自己玩，他好像啥歌都會唱，但從不高亢，不縱情，帶點散漫和憂傷。我很久都沒用憂傷這個詞了，我覺得它很文藝，是的，很文藝，我是要說，嚴彬在我看見的詩人中，很文藝，他的文藝不是做出來的，也不是為著某種目的，在各種文藝的訓(xùn)練營里訓(xùn)練出來的。也就是說，文藝是彬少爺?shù)囊环N自然狀態(tài)。

彬少爺?shù)脑姼栉谋纠?，呆著，是呆著，跟他身上一樣的有關(guān)頹的氣息，還有散漫的，無心管教的放任氣息（我個人認為嚴彬的詩歌敘述基本依靠著情緒流和意識流在推動）……這些氣息把他的文本從其他文本里分離出來，從而有著很個人的辨識度。

死亡，沒落，失意，孤獨，悲傷……構(gòu)成嚴彬的寫作主題。年輕時我也喜歡寫死亡，好像不寫死亡就不足以顯示我的深沉。但我看到嚴彬在一篇短文里寫著如下文字：“……我沒有經(jīng)過死亡教育，我奶奶死時，我已經(jīng)九歲，我并不痛苦，留在我心里的是她在屋后扒柴（湖南鄉(xiāng)下的話，用一種竹制帶勾的器具，收集地上的落葉和斷枝，回家燒柴做飯）的情景。但我早已經(jīng)知道，人人都是要死的，死是人的最后一件事情，最后一種痛苦。我從小恐懼痛，認為死是痛中之痛，是最痛的。應(yīng)該是在我懂得了死的恐懼，并親眼見到奶奶的死后，又過了一些時候，才產(chǎn)生對死之來臨的悲傷。爺爺是要死的，父親母親是要死的，我是要死的，所有我見到的人都是要死的。我對這些產(chǎn)生了恐懼……最初上課，她給我們帶來兩部電影：《死亡詩人俱樂部》和《愛比死更冷》。她給我們布置作業(yè)：寫一首詩。我寫出了最初的詩——《死亡詩組》。

一個人寫作的關(guān)注點好像都在自己的成長軌跡中形成，從而形成一個個人的寫作聚合點，我在彬少爺?shù)奈⑿胖校吹剿芟矚g太宰治，與其說喜歡他，還不如說是對死亡“著迷”的一個借橋。彬少爺在一首詩里這樣寫道：

娜拉也在思考

我曾經(jīng)四次想到過死

今天新年

有人送我一件和服

質(zhì)地是亞麻的

大概是夏天穿的吧

那我還是活到夏天好了

娜拉也在思考

我沒有做出荒唐事

回家時看到妻子笑臉相迎

——《太宰治，和我》

太宰治是日本作家，一生都在自殺也數(shù)次鼓動自己的不同情人自殺，但情人死了他卻沒死，而最終還是成功自殺的男人，他本身就是一部好看的小說，也成為對自殺或死亡迷戀的一個符號。彬少爺把這首詩取名《太宰治，和我》，里面出現(xiàn)沒有交代出處的名字娜拉，“我曾經(jīng)四次想到過死”，我不知他說的是太宰治還是詩中的“我”，我曾問過他娜拉是誰，他說可以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也可以是《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一向喜歡在詩歌里用外國人名的彬少爺（他自我解釋是外國名字洋氣），讓我誤以為娜拉是“我”或太宰治的情人或有聯(lián)系的一個人。我是被彬少爺這種自顧自的寫作，以為自己心思全天下的人都明白的狀態(tài)逗樂了：這使我想起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的一句詩：“一個人在幻覺里走得如此之深/他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當(dāng)他返回屋子之際?！?/p>

我至今都沒認為這首眾多人認為是好詩的《太宰治，和我》是一首很成功的詩，我覺得娜拉的出現(xiàn)很突兀，這沒有任何交代的人物在詩歌里可以不出現(xiàn)。這是我的邏輯思考，但彬少爺?shù)暮芏嘣姼栌肿屛业倪壿嬎季S處于失敗，至少，僅僅娜拉這個人物，都讓我要去追問她是誰，跟“我”和太宰治的關(guān)系，特別是當(dāng)最后妻子出現(xiàn)的時候，就給我一種“關(guān)系復(fù)雜”的錯覺。在人物關(guān)系上，“我。娜拉。太宰治。妻子”就構(gòu)成一個迷離又讓人產(chǎn)生無所適從的網(wǎng)。

我對彬少爺這首詩歌的欣賞點在于：一個迷戀死亡又可能恐懼死亡的狀態(tài)描寫，一個自殺過四次的人，為了一件亞麻布和服，而活到了夏天。死亡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眼里，是一件嚴重的事情，而在太宰治和“我”的理念里，卻是一件家常便飯的事情，這種視死亡為游戲，視死亡“因一件衣服”可以拖曳而過的復(fù)雜心理，在他看似輕描淡寫的敘述中呈現(xiàn)出來，而出現(xiàn)一種獨特的味道。

在他的另一首與死亡有關(guān)的《墓志銘》中：

我死之后

會有什么新聞

誰會問起我因何而死

像懷念一條普通的芬蘭河流

幾個人會懷念我

為我寫一段小說

在和平年代

不安招致的懷疑會有多少

請告訴我

該葬在哪里

能吹到東南風(fēng)

在推測死后的疑問一條一條叢生，對死后的詰問宛如對生的詰問，很多東西沒有答案，他明知也找不到任何答案，用轉(zhuǎn)移法已經(jīng)形成他詩歌的一個審美傾向，用更不重要的，似乎更輕的方式結(jié)束一切，給人帶來一些荒涼，荒誕又有些無厘頭的效應(yīng)，就如《太宰治，和我》里的結(jié)束：回家時看到妻子笑臉相迎。仿佛生活，接踵而至的事情在不停發(fā)生，來不及解決又跌入另一生活場景或問題。

飄移的，迷離的，散漫的態(tài)度訴說著一種情感很重的事件，然后用一種與詩歌中的問題不那么相干的結(jié)束，它們帶來的一種失衡感，這已形成他的自我敘述風(fēng)格。我不知是彬少爺?shù)脑姼枳非筮€是他本來就處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中，導(dǎo)致我問過他：你的詩歌是不是都是在酒精的狀態(tài)中寫出來的。他給我的回答是從不在酒精后寫詩。這使我想起在讀《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里面佛說的人的種種狀態(tài)，大約說人群中有一種狀態(tài)是飄絮狀的。而對詩歌而言，我覺得人在任何一種狀態(tài)中，只要詩歌意識沒走偏，都能出好詩歌，把這種狀態(tài)發(fā)揮到極致，都能成就自己的風(fēng)格。

在彬少爺寫于2004年的一首《年輕時給母親的十四行詩》，這種風(fēng)格已經(jīng)隱隱露出痕跡。

她是孤獨的

坐在門頭嘆氣

是一本小說的中間部分

有時候她給我錢，給我飯盒

有時候罵我——

她的憂傷看不到盡頭

月月坐在門口等我回來

遠處的草綠了

遠處的草黃了

遠處的草枯了

我認得她和木門構(gòu)成的影子

她從不說孤獨，不說窮困

她只說每個月沒有錢

她的頭又痛起來了

像彬少爺?shù)暮髞淼暮芏嘣姼枰粯樱穆涔P都不重，似乎還在有意淡化一種重，所以我們很難在他的詩歌里看到那種呼天搶地的感情。但最終一股情緒將我們籠罩。

也就是在前面我提到的那篇短文里，他說：我的悲傷是從母親那里得來的。在這首寫給母親里的詩里，用粗線條又不空泛地勾勒出一個孤獨又貧窮的母親形象。因沒有錢而對“我”產(chǎn)生的復(fù)雜感情。

《寫給頭鎮(zhèn)的詩》，是我去年在同仁微信群里看到的一首詩，那時我不知道作者是誰，我選好詩的標準之一是經(jīng)得起讀且耐讀。后來知道這首詩歌的作者是彬少爺，也是后來才知道，頭鎮(zhèn)是他的出生地和生長地。

這是嚴彬詩歌里我很喜歡的一首。開篇看起來很彬少爺（在我讀多了他的詩歌后再讀這首詩時的感覺）：依然是看似隨意的，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然后在敘述中呈現(xiàn)一張人事網(wǎng)：我，狗，爺爺，陳小花，嚴小桃，街上的青年等。看似平凡樸質(zhì)的小鎮(zhèn)，有著它隱秘的陋習(xí)，在表面上建構(gòu)了一座好像很適合生活的小鎮(zhèn)，但風(fēng)平浪靜中總讓人有種隱隱不安，像電影《狗鎮(zhèn)》，一旦面臨挑戰(zhàn)就會危機四伏。但作者有意只停留在它的表面，又蜻蜓點水般的點出它的潛在危險……敘述口吻極其平靜，耐心地勾畫出的小鎮(zhèn)里有極其豐富的味道，寫作意圖隱藏的很好。

生于80后的彬少爺，我無意說他現(xiàn)在的詩歌有多么杰出多么好，但他的詩歌氣息和氛圍感是很濃烈的，他用近乎囈語的口吻，有點意識流的敘述方式，建造著屬于自己的詩歌夢境和語境，虛構(gòu)和現(xiàn)實在同一首詩歌里，有脆生生的裂痕，而他就這么不管不顧的把它們放在一起，反而形成他詩歌的一個特色；他很會用語言和正在他筆下發(fā)生的事件，去營造氛圍和情緒，把他詩歌里獨有的頹廢感，頹然感，“水”可以四處流的任由感，組合揉捏，玩出屬于自己的詩歌氣息；他的很多詩歌傳達的詩核是混沌的，蒙昧的，他的詩歌氣息又將之覆蓋，使讀者不去追究它。這些都形成他獨有的風(fēng)格。

我無意說這就是好或不好，我依然覺得，他這么走下去，一切可能都會出現(xiàn)。我個人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