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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
    ——中鋒王大保系列

    2016-12-08 15:24:02Text肖建國
    廣州文藝 2016年1期

    Text 肖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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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
    ——中鋒王大保系列

    Text肖建國

    大保的爐頭生意向來都不錯。

    這是從每個墟場的熱鬧都看得出來的。

    縣城里每月逢三、六、九是趕墟的日子。墟場就在南門外,從大保家過去幾戶人家,好大一片場地。墟場叫仁和墟。墟場南邊立著一座戲臺,戲臺很老舊了,木柱子的油漆已經(jīng)剝蝕,頂上的檐瓦每年都要翻檢,戲臺樓頭的兩頭石獅子卻是锃亮泛黑。戲臺前頭是一片空地,一箭開外的地方錯落著幾棟涼亭。石板街道從涼亭邊上拐個彎,一直通到了西門口。墟陂的那頭橫亙著一條土馬路,一頭通到清陵河邊,一頭接到了汽車站。土馬路上一天到晚都有拖拉機噴著黑煙“突突突”地駛過,車斗上裝著河沙和竹子。竹子尾巴一頭拖曳在地上,刮擦起來的塵土浮上半空,久久不散。

    仁和墟平時很清寂,只在逢墟的日子才會熱鬧起來。那真是熱鬧哎!墟場外頭的幾條路上縷縷連連都是人,附近鄉(xiāng)里的人都進城趕墟來了,手里提著,肩上挑著,身上的衣服是剛剛換洗過的,腳下的草鞋也換成了布鞋或解放鞋。媳婦妹子的頭發(fā)上都抹了茶油。還不到半上午,墟陂上就一層一層地涌滿了人。偌大的墟陂像漲水的池塘,水多得塘里裝不住,連附近的溝圳也灌滿了——墟陂旁邊的街口上都擠滿了人。賣菜的(各種時新瓜菜無不青蔥鮮嫩),賣魚仔的(鯉魚、草魚、鯽魚、泥鰍、黃鱔、蝦公、螃蟹、腳魚),賣糖的,賣干紅薯藤的,賣炭的,賣糖榨梗(學(xué)名叫甘蔗)的,還有雞市、鴨市、牛市、狗市、豬市、木器行、竹器行、鐵器行。涼亭下面的黑市肉攤在案板上賣,豬心豬肺豬肚高高掛著,好遠就看得見;另一頭的牛肉是吊在杠桿上一刀一刀割著賣的,牛頭照樣掛得很高,牛角跟豬內(nèi)臟遙遙對峙。賣面賣餛飩的早已支起了大鍋,柴火燒得熱熱烈烈,一片水氣氤氳;油炸糍粑的小灶小鍋都躲在角落彎里,烈火烹油,香氣和聲浪揉捏在一起,尖厲地往人們的鼻孔和耳朵眼里鉆。這天縣里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也會出來,在戲臺樓頭出出進進地演唱節(jié)目。他們都很年輕,后生很挺拔,妹崽很乖。演唱的都是樣板戲的折子戲,穿了戲服,手里抓著槍、刀,臉上卻沒有化妝。他們唱得都很賣力,可是墟場上的人一點都聽不到。墟場上有多少只喉嚨在敞開著說話,嚶嚶嗡嗡的聲音揉作一堆。他們的聲音一出口,就融入到濁厚的市聲里去了,連自己都聽不見。

    大保的家緊挨著墟場,這里街兩旁的人家,開的都是鋪板子門,大門邊上,鑲的都是鋪板,到了要做生意時,就將鋪板從門檻槽子里一塊一塊順出來,靠墻豎好。卸了鋪板的堂屋里外通透,顯得寬敞豁亮,再把貨板迎門一架,隨時可以賣貨。大保家的鋪板平時不卸,只有到了逢墟的日子,才會四敞大開,早早就把貨板在門口支好了。貨板上堆滿貨物。

    逢墟這天,大保家里有兩輪大的熱鬧。那真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語聲喧嘩,無不開顏。

    第一輪熱鬧在開墟之前。一些人提早進城來了,先到大保家打個轉(zhuǎn)身,寄放一點物件,籮筐、簸箕、扁擔(dān)、豬籠,或是雞、鴨、小狗崽。這些人都是好多年走熟了的人。他們站在門口大聲喊一句:“王師傅!”不等主人應(yīng)承,就側(cè)著身子進了堂屋,找地方把東西放好。這些人都走了好遠的路,喉嚨干渴,講究的會從碗柜上揭下一只碗,倒碗茶喝,不講究的就從水缸里舀一瓢井水喝了,抹抹嘴巴,自顧自先到大街上逛去了。大保一家人跟這些人并不認識,好多連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著臉熟,(也是一來二去走熟的)覺得人家愿意來家里叨煩,是看得起自己,堂屋反正也是空在那里,給人方便,又不蝕本。所以,但凡有鄉(xiāng)里人來寄放點東西,無論生熟,一概笑臉招呼。每到逢墟這天,還早早就把水缸挑滿了,燒一大壺茶涼在門口。

    然后就到快要散墟的時候了,那些人已經(jīng)買好了東西或賣脫了東西,在墟陂上逛飽了,紛紛返轉(zhuǎn)大保家取物件。有的人取了物件,道聲“吵煩”,側(cè)著身子繞過柜臺,徑自出門遠去;也有的剛剛賣了東西,兜里有錢,或會在柜臺前站一站,挑一兩件物品買起。他們都知道大保家的出品質(zhì)量過得去,價錢也公道,從不討價還價。只一陣工夫,柜臺上的東西就賣得罄空,一邊的錢罐里裝滿散票子。也有的人東西沒有賣完,手里剩一把白菜、一個冬瓜、半筒綠豆,或是幾捆野筍子,總歸是些“落腳貨”,丟了可惜,帶走麻煩,大保家里就都收了下來,按價付錢,絕不占星點便宜,只為了讓人家歡歡喜喜地輕松回家。

    每次墟后,他們家都有一兩天無須再買小菜。他們方便了別人,也方便了自己。

    日子走得很快。不知不覺,大保三十出頭了。同他一般年紀的個個都討了親,有的小把戲都可以篩酒了。大保不想讓父母親再多操心,決定結(jié)婚。

    他的對象是常來家里走動的同學(xué)唐紅衛(wèi)。

    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男方送了一份不薄的聘禮,女方家里也照風(fēng)俗還回了更重的財物?;檠绾荇[熱,但不張揚。堂屋里擺四桌、天井邊擺兩桌、后面工場里擺四桌,十張桌子擺開來舒舒敞敞。這里的婚宴都在中午,大場合搞完,男女雙方的家人在晚上還要喝一餐團圓酒,大保這天是完全敞開了,中午時到每桌敬了雙杯酒,晚上又敬岳父岳母,還跟岳家兄弟換大杯拼了幾下。很多人在這種場合喝酒,都是象征性地抿一抿,偷工減料;或是在酒杯里摻開水,能混則混。他不這樣。他好像成心要把自己搞醉,每一杯都實實在在,滴酒不淌,到后來還興頭越來越高,主動找人挑戰(zhàn)。連續(xù)的兩餐酒,喝得他舌頭都大了,說話上句接不起下句,筷子都捏不攏。岳母看著場合不對,趕緊拉著一家人告辭了。

    新郎新娘送走客人,正要關(guān)門落閂,門卻忽地給人用力推開了。

    誰都沒有想到,來的竟是老朋友灰毛砣。

    灰毛砣打著拱手,哈哈喧天地說:“賀喜、賀喜!我是不請自到啊!不會嫌棄吧?”原來此地風(fēng)俗,一定是要接到請?zhí)艜⒓踊檠?,如果沒有請?zhí)?,再是至親的人、至好的朋友,斷不會貿(mào)然過去。這有講究。

    聽到聲音,柏良婆從廚房里迎了出來,一看客人是灰毛砣,臉塊一跌,轉(zhuǎn)身返回去了。

    大保也沒有開聲。只定定地望住他,臉上起了一層霧。

    唐紅衛(wèi)大致知道這一家人都不愿意理灰毛砣的原因,知道灰毛砣欠大保好大一筆錢,一走無影,幾年了連夢都沒有報一個。她聽柏良婆念叨過好多次,一家人心里都有氣。

    灰毛砣仍然打著哈哈說:“好手不打上門客,何況你們今日大喜,人都進了門,不搞杯熱酒搭我喝喝?”

    唐紅衛(wèi)趕緊應(yīng)道:“飲酒,當(dāng)然要飲酒?!庇忠怀洞蟊?,讓他開聲。

    大保也醒過神來,勉強一笑,啞著聲說:“上桌,我兩兄弟沖一壺?!?/p>

    “不是兩兄弟哩,是三兄弟。我今天特地過來道喜,是要送兄弟你兩份大禮。”

    灰毛砣一頭說著,一頭閃開身子,就見暗影里款款走出一個人來。燈光一下將他照亮了。

    大保閃眼一看,陡然一喜,大喊出聲:

    “鐘海仁?!”

    鐘海仁用手點著大保,說:“大保,大保啊!”卻并不停腳,徑直走進屋里時,當(dāng)中坐下了。

    幾個人緊忙跟過去。大保直問:“你怎么來了?“

    鐘海仁一指灰毛砣:“你問他。”

    灰毛砣也在一旁坐了,說:“你不知道?人家海仁到我們縣當(dāng)副縣長,是縣太爺了哩!”

    大保又是一驚,這又是他萬沒有想到的。鐘海仁大學(xué)畢業(yè)就分配到了省里的建筑設(shè)計院,很快提拔當(dāng)了副處長,這些,大保都知道,鐘海仁給他寫信都說過。怎么突然就調(diào)到縣里來當(dāng)縣太爺了呢?大保一下感覺同他隔了好遠,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往下跌。

    “海仁是省里的后備干部,這次是放下來鍛煉的,以后要回去當(dāng)大官。今天才到縣里報到,我在路上碰到他,十幾年沒會過面,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還不知道你今天討親,聽我一說,跟腳就同我一起過來了。怎么樣,我這份大禮不假吧?”

    “是哩是哩!”

    說著話,孝德公和柏良婆也過來了。大家都很高興,柏良婆打過招呼,趕緊就去熱菜,孝德公摸煙遞過去,鐘海仁忙欠身雙手擋開。

    “不會?”

    “不會?!?/p>

    “那酒呢?”

    “也不會?!?/p>

    “是個好后生?!?/p>

    “人家是縣太爺哩!”灰毛砣糾正他。

    “什么縣太爺,”鐘海仁說:“在伯伯老人家面前,我就是個后生?!?/p>

    “這話我聽了松快——上酒?!?/p>

    鐘海仁聽話地坐下來,他剛吃過晚飯不久,肚子好飽??h政府的接風(fēng)宴很豐盛,他多吃了一塊走油肉,一直脹脹的,飽得難受。但他知道這餐酒是一定要吃的,他搶先擎起酒杯,說:“孝德伯伯,我先敬你老人家?!?/p>

    孝德公一下笑仰了,說:“這要不得!”手一抬端起了酒杯,等著敬酒者先干。

    鐘海仁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到底將一杯酒喝干了,他的臉立時泛出了一層紅色的油光。

    柏良婆笑瞇瞇地在一旁看著,這時知道了鐘海仁確實不能喝酒的,就說:“我不敬你酒了,敬你一塊肉?!卑亓计抛テ鹂曜樱诓送肜锓》?,挑一塊手板大的走油肉夾起來。鐘海仁是知道本地風(fēng)俗的,正要推辭,一下躲閃不及,柏良婆已經(jīng)將走油肉往他嘴巴上一抹,哈哈大笑著堆進他的碗里。這塊肉,鐘海仁是非吃不可了。走油肉炸得焦紅,煮得稀爛,油汪汪的很是誘人。這樣一塊肉,足有四兩,還能吃得下么?可是不吃,就是對老人的不敬。鐘海仁為難地直撇嘴。

    好在這時候進來一個人,這個人還在大門口就“鐘縣長、鐘縣長”地叫,鐘海仁招手叫他過來。這人手里捧著一個大紅的被窩印心,上面還疊了一對枕套。這是鐘海仁送給大保和唐紅衛(wèi)結(jié)婚的禮物。鐘海仁過來得匆忙,沒有準備,臨時叫政府辦的人去敲開百貨商店的門,買了送過來的。一屋人都伸長了頸根去看枕套上的喜鵲,鐘海仁趁這工夫?qū)⒆哂腿鈯A到大保碗里,撅了撅嘴。大保笑笑,俯身咬了一口,細細嚼著。

    柏良婆一轉(zhuǎn)眼就看到鐘海仁的碗里空了,驚叫道:“嗨,嗨,給你的走油肉呢?”

    鐘海仁抹著嘴巴,說:“吃了啊。不信?你看我的嘴巴;還有,大??匆姷???梢宰C明?!?/p>

    大保笑著住了嘴,不開聲,只點頭。

    柏良婆指點著兩人,笑道:“你這兩個鬼呀,小時候就互相打掩護哄我,大了大了,十幾年沒有會面,會到面了還是老樣子。生成就是一對油鹽壇子?!?/p>

    幾個人都隨聲笑了。孝德公也頻頻點頭。

    又勸過一輪酒,柏良婆同孝德公自去歇息,唐紅衛(wèi)也回洞房去了。留下三個當(dāng)年的球友繼續(xù)喝。他們互相都好久沒有見面了。

    灰毛砣對鐘海仁說:“我們有十五年沒有會面了吧?”又對大保說:“我們也有兩年不見了。”

    鐘海仁一時有點奇怪:“你們就住在一個縣城里,都會有兩年沒有見面?”

    “是我不對,是我躲著大保?!?/p>

    “我悟出來了,這里頭有故事?!?/p>

    “故事還很長哩?!?/p>

    灰毛砣就將前面的事情說了一遍,如何找大保合作做生意,如何跑福建,跑廣東,如何跑到第三趟的時候身上的銷售款給人搶走,如何給大保作的交代,一五一十,都很清楚。

    大保一直黑臉默著神,聽完了,忽然抬頭問道:“你那錢真的給人搶走了?”

    “假的?!?/p>

    “我就知道你在騙我!”

    “我是騙了你?!?/p>

    “我一拳打死你!”

    “你讓他把話說完。”鐘海仁趕緊說,一手按住他的腿。

    “我對不住你?!被颐却騻€拱手,連連道歉。又說,“你聽我把話說完,那次是福建有個朋友走私了一批電子手表進來,我也想拿點貨,賺點錢,可是我沒有本錢,就打起了那筆貨款的主意,我本意是要同你借的,怕你不肯,畢竟那不是一點錢,而且有風(fēng)險,說白了怕嚇到你。事情又很急,我怕錯過那個機會,只好出此下策,哄你說那筆錢給人搶了,實際上是拿去做生意去了。不過我心里是發(fā)了誓的:無論那回生意成與不成,那筆錢一定歸還!”

    “成了沒有?”

    “沒有。我這人還是過于輕信朋友,沒有想到人家是戴的‘籠子’,我不光虧完了身上的錢,還給捉進看守所,關(guān)了半個月,天天挨打,身上沒有一坨好肉,放出來以后我也沒臉回家,更沒臉見你,就找到另外幾個朋友,跟著他們也去搞走私……”

    “你膽子也太大了?!?/p>

    “不膽大不行啊!要生存,要還錢,富貴險中求。我沒有任何門路,也沒有本事,只有拿這條命去賭?!?/p>

    “嗨——其實你當(dāng)面搭我說出實情,我也不至于拿你怎么樣,那個錢的事,不說了?!?/p>

    “你不在乎,我在乎呀。不拿錢還到你手里,我自己良心上過不去?!?/p>

    “有你這句話我心里就松快了。錢是什么東西,未必比兄弟感情還要緊?那樁事不要再提了。今天難得海仁也來了,我們吃酒?!?/p>

    “吃酒吃酒,你們的事情以后再去扯。”

    “吃酒還等下。我今天一定吃醉再走。今天我先給你把錢還上?!?/p>

    “你真的賺到錢了?”

    “我發(fā)過毒誓的。不賺到錢,我敢進你家里的門?”

    大保這時才發(fā)現(xiàn),灰毛砣穿了一身西裝,還打了領(lǐng)帶,頸根上白襯衣領(lǐng)子頓頓的,腳下露出一小截尼龍襪子的花色,打扮得像個嫖客。

    “看樣子你真是發(fā)了財?!?/p>

    “一點小財?!?/p>

    灰毛砣就撩開西裝,從里頭口袋摳出一張存折,說:“我連本帶息都拿你的名字存在這里了。利息我是亂算的。假如不夠哩,也是這樣了;假如多了,就算是給你今天結(jié)婚的賀禮。你看看吧?!?/p>

    “不看不看?!贝蟊⒒颐鹊氖謸趸厝?,又重重地“嗨”了一聲,心情極其復(fù)雜。

    灰毛砣輕輕把存折放在旁邊的爐桌上。

    大紅的存折在燈光下閃著明暗不定的光。鐘海仁提醒該要喝酒了。

    灰毛砣欣然同意。他即刻給兩人各敬了雙杯。一個結(jié)婚,一個到任,都是人生中的大喜之事,每輪敬酒,都要雙杯雙杯地敬,這是規(guī)矩?;颐茸哉遄宰?,咕——一杯,咕——一杯,轉(zhuǎn)眼間就將八杯酒灌進肚子里去了,頸根開始紅脹起來,好快活,好輕松。

    鐘海仁也硬起脖子吞下去兩杯酒。臉上即時紅得像蒙了塊大紅布。他不再肯動杯,只是尖起筷子在菜碗里挑動。他把每樣菜都夾起來吃了一點。油豆腐、墨魚、豬耳朵、豬腰子、豬肝、血灌腸、豬肉丸子、蘿卜絲,他還把一塊豬腳啃得精光。他好久沒有吃到這里的菜了。他覺得這些菜的味道真好。

    “好吃以后你就多來,天天來?!贝蟊Uf。

    鐘海仁說:“我喜歡的是你母親做的菜,你老婆進了門,家里還是母親炒菜?”

    “當(dāng)然是歸老婆炒了。”

    “唐紅衛(wèi)手藝怎么樣?我是指搭你母親比?!?/p>

    “不相上下。明天你過來,專門做一桌菜搭你吃,保證你滿意?!?/p>

    鐘海仁笑笑,細細聲說:“我記得以前搭你有意思的不是唐紅衛(wèi)呀?!?/p>

    大保說:“我知道你在說誰?!?/p>

    “朱慧琴,我說的沒錯吧。那時候她天天來看我們打球,后來你還寫信告訴我,她專門到你下放的地方去看你。今天灰毛砣告訴我,你結(jié)婚了,我還以為對象是她。沒想到新娘子是唐紅衛(wèi),差點搞錯方向?!?/p>

    “唐紅衛(wèi)不好看?!?/p>

    “也不難看。女大十八變,變來變?nèi)ビ^音面。讀書的時候不是蠻好看。十幾年不見,還長好了哩,周周正正,抻抻抖抖的,帶點福相。連說話都變了。我記得她以前說話好沖,現(xiàn)在都是慢聲慢氣,對你很體貼,顯得好溫順。”

    “這點沒得說?!?/p>

    “做家務(wù)事呢,怎么樣?”

    “勤快。家里的事情她做得完?!?/p>

    “那就好,過日子就是要這樣的人。不過我還是想問一聲,搭朱慧琴怎么沒有成呢?”

    “一句話說不完。也可以一句話就說完了。人家是大學(xué)生,我是什么?連個工作單位都沒有的人,配不就。”

    “你說癡話哩,大學(xué)生有什么了不起?”灰毛砣怒道:“依我看,是她配不上你?!?/p>

    “你細點聲?!辩姾H拭φf,朝里頭睡房努努嘴。那頭的門開著一條縫,也不知道唐紅衛(wèi)睡著了沒有。大保也瞟過去一眼,淡淡地說:“沒關(guān)系,她都清楚?!?/p>

    鐘海仁說:“我再問一句,朱慧琴如今在哪里?”

    大保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了縣人民醫(yī)院。前年結(jié)的婚,嫁了個干部,生了個女崽。”

    鐘海仁“哦”一聲。好久無言。

    鐘海仁看看表,快十一點了,該睡覺了。三個人將桌上的剩酒喝完,都有了很濃的醉意,鐘海仁站起身來告辭,說:“以后得空了,到我辦公室來聊天?!?/p>

    大保搖頭,說:“我輕易不去那個地方。你要愛來,就來我這里?!?/p>

    “好好,我來?!?/p>

    灰毛砣同鐘海仁走下灶臺,那邊睡房的門無聲地開了,唐紅衛(wèi)走了出來。

    “就走?”她說。臉上盈盈笑著。

    鐘海仁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們再不走就是太蠢了。”

    唐紅衛(wèi)傍在大保身邊,說:“你這話說差了。你是貴客,你來了你看大保好歡喜?!?/p>

    “以后我會多來?!?/p>

    “多來就好!”

    新郎和新娘并肩站在門口,目送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新娘子以手掩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街道上光影稀淡,夜是有點深了。

    鐘海仁又來大保家了。

    剛剛到任的副縣長,工作很忙,但是生活還有規(guī)律。他就住在縣政府大院,一套兩房一廳的家屬區(qū)房子,如今縣政府已經(jīng)搬離了正街上的老衙門,遷到縣城邊的北屏山上了。一道磚墻,將一座山包都圍了起來。大保沒有進去過。聽說里頭的辦公樓好寬敞,有水池,有花壇,有涼亭,有籃球場,有招待所,家屬房子連成了片,都是紅磚黑瓦水泥路,他知道大院的南邊有片小樹林,幾棵大松樹有上百年的樹齡了,春天還可以在里頭撿到蘑菇。鐘海仁白天在辦公室看材料,或者參加一些會議,都是為了熟悉情況,好快點進入角色,晚飯后就到籃球場上打一陣球。他打球還是那樣投入,背心短褲,跟一幫家屬孩子爭搶得黑汗水流,出身透汗,洗一個熱水澡,接著看材料,有時在辦公室,有時在家里。他的臥室臨窗放了盞臺燈,每天晚上,臺燈都要亮到很晚。

    這天,鐘海仁參加完一個會議,回食堂打個飯吃了,沒有換鞋去球場,徑直出了大門。往左走出一段,他在馬路邊站住了。眼前,一條大馬路光淌淌地直通北門街口,馬路下邊卻是一片田峒,一條小路彎彎曲曲時隱時現(xiàn),約略能看到盡頭處仁和墟上的戲臺樓頭。鐘海仁忽然來了興頭,一躍跳下小路,這塊地方是他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沿著小路走過一段,有一片菜地。菜地里剛剛淋過淤水,有一股輕淡的騷臭味。從菜地里斜插過去,就到了拱花灘頭。他踩著灘頭上的石礅,一步一蹾跳躍而上,很快就到了對面的石板路上。走完石板路,過拱橋,經(jīng)中醫(yī)院,上東門頭,這里有一條水圳,傍水圳是一條泥路,伸向仁和墟。水圳里的水很滿,很清亮,揉出細碎的波紋,湯湯流著,他就踩著泥路,一路往前,一直走到了大保家的后門。

    那時天已全黑了。

    大保一家在屋后頭工場的地坪里剛剛吃過晚飯,柏良婆正收拾碗筷,見到鐘海仁進來,忙順手扯亮電燈,隨即,唐紅衛(wèi)就把一杯熱茶捧到了他手里。大保招呼他在苦楝樹下坐了。

    鐘海仁想起十幾年前,兩人常常也是這樣坐了,念念空話,無話可說時就冒起了腦殼看遠處,遠處的天空總是比眼前明亮。

    兩人這樣坐著時,柏良婆總會炒點花生、或是蠶豆、黃豆,給他們香口。

    兩人都有一會沒有開聲,大約大保也想起了往事。也大約是,他竟有點生疏了。

    “忙不忙?”他忽然想起似的,問道。

    鐘海仁說:“不忙哩,每天在辦公室里看文件、看材料,下午還有時間打打籃球?!?/p>

    “噢,你還能打籃球?”

    “能打,這十幾年我都沒有斷過。讀大學(xué)的時候差不多天天打,工作以后哩,每個禮拜也要打一兩場,不打球不松快。你呢?”

    “我?”大保發(fā)了會愣,幽幽地說:“我都好多年沒有摸過球了?!?/p>

    “為什么?”鐘海仁驚異地說,“早年子你的球癮比我都大。你又這樣大的個子,本就是打籃球的一塊料,不像我,矮起個尸,天生的條件不行,也就是愛好它,玩玩而已。依你的條件,發(fā)展下去,至少打個省隊沒點問題。這‘文化大革命’害人哩,打破了好多人的夢想!”

    大保沒有接話,窸窸窣窣地摸出煙來,叼一根在嘴里,他的手抖得厲害,劃了三根火柴,都折斷了。他想說,我不光是夢想破滅哩,還受了好多屈辱,不然怎么落到這個境地。但這是說得清的么?幾百句話都說不清。他就想還說它做什么,不說也罷,說起來只會更傷心。

    他嚓一下劃燃了火柴。

    鐘海仁沒有感覺到他的情緒。大保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仍然興致勃勃地說:“這番日子,我每天一吃了晚飯就到大院的球場上打籃球,一幫中學(xué)生,個子很高,球技很拐。我也打起赤膊搭他們分邊打半邊場子。他們哪里是我的對手,我想投籃就有籃,想運球過人就過人,耍得他們團團轉(zhuǎn)。我們打球,場邊上總站了好多人看,昨天下午,我投了個遠籃,旁邊一個老干部大聲喊好,還問:這是哪個家里的小孩?籃球打得這樣好。那個老干部是縣里的政協(xié)副主席,出去開會剛回來,還不認得本人是新來的副縣長。他也沒想到這副縣長的籃球打得這樣好?!辩姾H收f著大笑起來,大保也跟著笑了一聲,心里卻酸酸的。

    鐘海仁乘著興頭又說:“你有時間也過去玩。只要我們兩個聯(lián)手,打遍天下無敵手?!?/p>

    大保說:“現(xiàn)在我不能搭你比了。我一個平頭百姓,天天要尋吃,忙不贏,哪里還有心思打球?!?/p>

    鐘海仁說:“你這話說得差矣!有誰規(guī)定,老百姓不能打球。忙也不是理由。越忙,越要經(jīng)常活動,勞動是不能代替體育鍛煉的?!?/p>

    大保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什么事情?”

    “現(xiàn)在還不想說,說起來傷心。”

    鐘海仁默了一下,看著大保將煙頭用力彈出去。煙頭帶著火灰,劃了個小小的弧線,跌落在一只扒鍋里,有一縷煙霧裊上來,抖閃了一會就消失了。鐘海仁說:“你不說,我也能大概悟得到。你以為我受的苦比你少么?

    鐘海仁于是說起了他們下放回到老家,連房子都沒有,一家五口人就住在一間牛棚里,牛棚里只安得下兩張床,父母親睡一張,兩個姐姐睡一張,再沒地方了,他就只能睡地下,牛棚里牛屎味很重,地下的味道尤其濃烈,熏得眼睛都發(fā)酸,常常一夜一夜睡不著覺,他就在那種地方睡了幾年。到現(xiàn)在他一聞到牛屎味就眼睛發(fā)懵,心里作嘔,住牛棚,不算什么,出工辛苦,也不算什么,最難受的是被人拉去批斗。他們那里很奇怪,周圍幾個村子,地主成分的就他一家。村里要開批斗會了,站在臺上的批斗對象永遠就是他父親。常常為了造聲勢,會把他母親、兩個姐姐和他也拉上去陪斗。他們那里的批斗會也有任務(wù)指標的,周圍村子為了完成指標,常常來借地主分子過去作批斗的靶子。母親擔(dān)心他父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挨打,每次都叫他陪著一起去。父子兩人并排站在臺上,胸前都掛了黑牌。父親的黑牌上寫的是“地主分子”,他的黑牌上則是“地主狗崽子?!蹦切┤硕紵o比地激憤(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激憤),形神憤慨,聲音高亢,卻沒有什么內(nèi)容,只是一遍一遍地把報紙上的文字當(dāng)口號喊出來,有時干脆就對著他們?nèi)邮^,撒牛屎。石頭打在身上,好痛。牛屎撒在臉上,睜不開眼睛。他心里在一絲一絲地滲血。

    鐘海仁說,批斗會都是在晚上,參加完批斗會回到家,往往都半夜了。睡不了一下子,第二天照樣要起來出工。這樣白天晚上連續(xù)地搞,身體、精神都有點吃不消了,那段時間他瘦了十多斤,胸口里的排肋骨都一根一根現(xiàn)了出來。他想這樣下去不行,身體會要搞垮。身體垮了,一切就都完蛋了。只要活著,身體健康,就有希望。他無論如何不能讓身體垮下去。他開始想辦法偷懶。比如,裝病。他在山坎上正做著事,突然頭一栽,就跌到坎下去了??蚕卤椴即虆?,他的手上、臉上都給刺得血糊花拉,慘不忍睹。他心里很清醒,眼睛卻緊閉作昏迷狀,軟手軟腳地聽憑人們大呼小叫,抬他回去敷藥。他就讓赤腳醫(yī)生給他身上頭上包滿紗布,在家里好好睡上兩三天。又比如,磨洋工。他看到隊上一些社員是很會偷懶磨洋工的,就偷偷學(xué)了幾手,挖土?xí)r他也不會每一镢頭都用力挖到底了。摘棉花只摘露在外面的那一層。拔草時也知道坐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扯。挑谷子,先在籮底絮上一層稻草,雖然上面的谷子堆得溜尖,重量卻是打了好大折扣的。他還學(xué)會了抽煙,隊長一喊“歇息啦”,他即刻找個地方坐下,摸出煙荷包,慢慢卷好一支喇叭筒。他抽煙不會真抽,只讓煙氣在嘴里打個滾,趕緊就吐了出來。幾年時間,他抽了總有上百斤煙絲,卻沒有上癮。他也不能讓自己上癮,他只是為了假模假式地做做樣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同大家一起歇息了。挨批斗作靶子他也不再硬挺。他知道臺上臺下的人都是在應(yīng)付,做樣子給上面看的。他站在臺上,低頭閉眼,不看,不聽,心里默誦著毛主席語錄,半年工夫,他就修煉得很到家了,不管站著、坐著,隨時可以入定。他表現(xiàn)出來的神態(tài),卻是給人感覺十分老實。老實得有點阿彌陀佛。

    大保聽著笑起來,說:“真是看不出,你還蠻狡猾哩!”鐘海仁說:“在那種環(huán)境里,不狡猾不行,還不是為了生存?!贝蟊Uf:“我就沒有你這一手,死腦筋不會轉(zhuǎn)彎?!辩姾H收f:“那不行。買針看針眼,買瓜看瓜皮,到哪座山要會唱哪座山的歌,不然自己吃虧?!贝蟊|c頭。

    鐘海仁就又說,其實那些社員也知道他在裝寶,只是不揭穿,因為他們一家很快就同村里人處得很好,都認為這一家人可憐,不拐,還有一副俠義心腸。那里的人感情都很樸素,認為一個人好,就不會故意刁難,有時還會幫忙打掩護。后來他們請求在牛棚旁邊加蓋一間草屋,隊里馬上同意了,好多社員還自動過來幫忙。再后來他想加入公社籃球隊,生產(chǎn)隊的隊長還幫他找公社書記求情,又破例給了他五天假,讓他練球。公社籃球隊一舉在全縣籃球友誼賽中拿到了亞軍,最大的功臣無疑是他。公社書記很高興,村里的社員也很高興。隊里給他把底分提高到最好勞力的十分。(當(dāng)然那也是因為他已經(jīng)精通了田里功夫,之前由于出身成分不好,沒有給他。)他在心里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昂起腦殼做人了。

    鐘海仁那時的人生目標其實很低,一個被社會所歧視的“地主崽子”,能像正常人一樣半勞動,生活,就是最大的愿望了。他給自己的規(guī)劃是,努力勞動幾年,集錢蓋一棟磚瓦房,然后,娶妻生子,頤養(yǎng)天年。那時他同時在學(xué)木工和瓦工,只要把這兩門手藝學(xué)好學(xué)精,又舍得做,相信達成愿望是不難的。

    他萬萬沒有想到,國家政策會起那樣大的變化,竟然恢復(fù)了高考。而且,有教無類,連他這種子弟也都可以報名參加。他高興得哭了一場,決心一搏。他真是拼了命一樣地復(fù)習(xí)功課。他又單獨住回了牛棚,白天晚上都趴在一張小矮桌上用功,他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常常連續(xù)兩三天不出房門一步,一日三餐,都是母親送過來吃,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要把初中課文復(fù)習(xí)一遍,再把高中課文學(xué)一學(xué),時間是太過緊張。初中課文以前學(xué)過,要撿起來并不太難。難的是高中課文,還有那些數(shù)、理、化知識,一定是要人指導(dǎo)的。好在他父親是老牌大學(xué)生,學(xué)的是理科,指導(dǎo)高中課業(yè)綽綽有余。父親那么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鼻炎很嚴重,但為了他的前途,常常陪著熬夜,現(xiàn)在想起父親,首先想到的是老人家經(jīng)不得煤油燈的熏沖,說幾句話就要猛烈地擤一通鼻子的狼狽相。他覺得很對不起父親,很為自己的父親驕傲。

    高考張榜,鐘海仁榜上有名。他成了千軍萬馬中闖過獨木橋的幸運者。村里人說:他家的祖墳開坼了。

    大學(xué)四年,似乎一晃就過去了。鐘海仁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一直很好,畢業(yè)后,分配到了省建筑設(shè)計院。就在那一年,父母親也落實了政策,安在縣財政局按月領(lǐng)取退休工資。回到城里,心情舒暢,父親每天養(yǎng)花育草,鼻炎竟奇跡般地好了,不再需要用力擤鼻子,這讓鐘海仁十分松快。

    大保默默地聽著,一根接一根地續(xù)著煙。聽到后來,鐘海仁一家終于轉(zhuǎn)了運,各安其所,日子過得很如意,他也為他們感到很松快。

    他不經(jīng)意地遞了根煙過去,鐘海仁居然也接了,湊著火吸了滿滿一口煙。

    “我有十幾年沒有見到你爸爸媽媽了哩。久不久我就會想起他兩老?!?/p>

    “他們也常常提起你,總還想回來看看?!?/p>

    “他們是剛解放就來了吧,在這里也生活了快二十年,是該回來走走?!?/p>

    “我有打算的,到時候接他們過來?!?/p>

    大保忽然長長嘆口氣,說:“到時候他們來,看到我這個背時樣子,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心情?!?/p>

    “你哪里背時?這樣不是蠻好么?”

    “這樣好?你說癡話哩,一路背時,混了半世人,連個工作單位都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在哪里?!?/p>

    “好在自由??!好在發(fā)展空間大啊!”

    “你在說外國話哩。我聽不懂。”

    “這都不懂?”

    “不懂?!?/p>

    “自由這個詞你懂吧?”

    “這個懂。我憑自己的手藝和力氣吃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想做多就多做點,想做少就緩一點,天管不到,地管不到,一切在我自己。當(dāng)然是自由?!?/p>

    “這還不好?”

    “但是沒有地位,做不起人啊。發(fā)展空間就更談不上了?!?/p>

    “這就是你在說癡話了。有沒有地位,做不做得起人,不在乎做什么職業(yè),在乎一個人的為人。你王大保我了解,以你的品性,無論做什么,都只會受人尊重,不會倒自己的丑?!?/p>

    “到底是當(dāng)副縣長的人,會說話?!?/p>

    “我說的是實在話?!辩姾H视忠烁鶡熇m(xù)上,繼續(xù)說:“至于這個發(fā)展空間哩,也是在于你自己。你要安于現(xiàn)狀,圖個吃飽穿暖,容易;你要想發(fā)展哩,也是可以做得很大的。事在人為。”

    “我不想做大。我也做不大?!?/p>

    “你完全能夠做大,你要立這個志。”

    大保忽然煩躁起來,狠狠地說:“你不知道我這世人好背時哩,吃好多虧,我一個高高大大、一米八幾的人,搞得人前抬不起頭,人后直不起腰。我知道我的命就是這樣的了。既然是背時的命,就背到底算了。再不得有任何想法?!?/p>

    鐘海仁緩緩地說:“你怎么越說越蠢了。我們都好大年紀?也就三十歲出點頭吧,怎么就‘這世人,這世人’放在口里念?我們這世人還長得很。要說起來,我不比你背時?越背時,我越不服。我總記得我們小時候喜歡說的一句話:干狗屎也有回潤的時候。任何時候都不悲觀?,F(xiàn)在還不是變出一個人來了?!?/p>

    “我比不得你?!?/p>

    “你比我強。很多條件都比我好。只是抗挫折的能力不如我。生而為人哪里會沒有挫折。挫折是什么?挫折就是一把銼刀。它能把人的刀口銼鈍,也能越銼越鋒利。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在中學(xué)生籃球隊時,黃知福教練最愛講的一句話?志氣立得大,雷公拿得下……”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贝蟊S衷炅?。

    鐘海仁一頓,很奇怪大保突然發(fā)火。他隱約感覺到大保和黃知福之間有過很不愉快的事。

    黃知福如今是縣里的縣長。

    “為什么?”他偏過臉來問了聲。

    “那是個壞人,提起他我就卵根子抽!”大保罵了聲粗話,屁股磨得凳子吱吱叫。

    這個話就不好接了,鐘海仁不想知道得太多。一個是他的上司,一個是最好的朋友,把他夾在了中間,怎么做都會為難、尷尬。

    夜很安靜。天空很高,星子很疏朗,一幕近乎鈷藍色的霧氣橫拖在天地之間。風(fēng)吹著苦楝樹葉沙拉沙拉地響。遠遠的街那頭有人在唱花鼓戲,一聲長,一聲短,只聽得見音。聽不清詞。有人還在水圳邊捶洗衣服:砰——砰……

    鐘海仁說:“我們不說別人了,還是說自己的事?!贝蟊4致晢柕溃骸白约菏裁词??”

    鐘海仁就說,縣政府分了工,讓他分管工業(yè)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還包括個體戶,他看過資料,廣東、浙江、福建那些沿海地區(qū),個體戶得風(fēng)氣之先,發(fā)展非???。他覺得這是一個福音,機會來了。他要大保抓住時機,趕緊跟上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做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帶頭人。他已經(jīng)找人了解過,大保做的扒鍋、鼎鍋質(zhì)量特別好,在縣里很有名,連廣東、福建那邊都知道。他建議大保成立一個公司,做大規(guī)模,做出自己的品牌來。他說他是分管的副縣長,在政策上可以給予盡可能的優(yōu)惠。他還說連公司名字都給他想好了,就叫大德公司?!盀槭裁慈∵@樣的名字?”大保隨口問道,鐘海仁就說,你叫大保,你父親名孝德。各取一個字聯(lián)綴而成。這個名字有內(nèi)涵,有意思,還好記。

    大保張眼望望天,又低頭沉默一陣,說:“政策真的有你說的那樣好?”

    鐘海仁說:“我是認真學(xué)習(xí)、研究過的,不會騙你?!?/p>

    “你當(dāng)然不會騙我。但上面會不會騙人呢?”

    “時代不同了,你不能還拿過去的眼光看現(xiàn)在,那樣會耽誤了自己?!?/p>

    “我都已經(jīng)是社會最底層的了,還有什么好耽誤的?”

    “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你只要敢于走出這一步,我敢說,前途無量。

    “你敢肯定?”

    “我當(dāng)然肯定。因為我了解你?!?/p>

    “十幾年沒見面了,你了解我好多?”

    “你為人實在、耿直,有一手好手藝,舍得出力,舍得鉆,人性好,人緣也好,雖然十幾年沒見面,我相信你本質(zhì)不會變。一坨石灰落到水底下,即使散了,溶了,內(nèi)核還是白的?!?/p>

    大保心里有團熱氣冒上來,噎在了喉頭上。他的眼睛有點發(fā)脹。

    但他又冷冷地甩了句:

    “你不會是剛下來當(dāng)副縣長,新官上任,急于出成績,拿我做試驗吧?”

    “我是那樣的人么?”鐘海仁一下發(fā)火了,站起來,出口長氣,又坐下,看也不看大保,仍然氣咻咻地說,“你這樣說我太不厚道了,我是看準了這件事做得,才來找你的。我們是朋友,既然你油鹽不進,我也不勉強。當(dāng)我沒說?!?/p>

    大保咧開嘴干澀地笑笑,欠身拍了拍鐘海仁的手膀,說:“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聽你一回,我試一試,好吧。”

    “這就對了,有魚沒魚,車干塘水再說。毛主席早就教導(dǎo)過:我們應(yīng)該相信群眾,應(yīng)該相信黨。你信我一回,沒有錯的?!?/p>

    鐘海仁拿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說的一句話調(diào)侃一回,回手拍拍大保,兩個人都笑了。

    事情談好了,心里放松了,話題又回到老路上來。

    鐘海仁要大保事不宜遲,打個報告,明天就送到工商局去,他建議可以找灰毛砣合伙。他覺得灰毛砣這個人守信用,腦子活套,膽子大,走南闖北,見識廣,門路也廣,是個搞銷售的人才。他預(yù)計有了灰毛砣的加盟,銷路當(dāng)能很快打開。他勸告大保創(chuàng)出品牌以后,千萬不能故步自封,要趁勢出擊,做大做強。他跟國土局長打過一回交道,那人很有想法,到時候他會出面協(xié)調(diào),在縣城附近劃一塊地,把廠子建起來,做大規(guī)模,不光做扒鍋鼎鍋,還要做更多產(chǎn)品。當(dāng)然,那是后話,以后再說。最后他自己也興奮起來,調(diào)侃大保說:“不久的將來你就是王總、王老板了。這個頭銜厲害哩,比我這副縣長還威風(fēng)?!?/p>

    大保淡淡一笑,說:“通一縣城的人,誰還能威風(fēng)得過縣太爺?你真是說癡話哩?!?/p>

    不知不覺,夜很深了。街那頭的花鼓戲早已偃聲息鼓。水圳邊的搗衣聲也沒有了。夜色很重。風(fēng)更大了,撩得苦楝樹葉嘩嘩地喧鬧。露水不知是什么時候下來的,頭上、身上,漬濕一片,凳子的扶手上濕漉漉的。

    鐘海仁起身告辭。

    到了門口,他又再次叮囑大保,一定要盡快去工商局把公司批下來,以后的產(chǎn)品,一律都叫“大德牌”。

    大保點頭說:“好”。但他又說:“我還是想把名稱改一改?!?/p>

    “你想叫什么名稱?”

    大保說:“也只是把兩個字倒過來。公司叫德大公司。生產(chǎn)的東西都叫德大牌?!?/p>

    “哦,明白了,德大,德大,爺在先,崽在后,這個名字有意思。”

    鐘海仁大笑著,一路把石板街踩得咚咚響,快步走了。

    大保第二天就去了工商局。

    他在工商局碰了好大的壁。

    他知道求人辦事不容易,下午去工商局時,特意買了包“大前門”放口袋里。其實那些人也不生疏,他們經(jīng)常在街上晃,偶爾還在粉攤上隔桌吃過酸辣粉,叫不出名字,但是臉熟。他還盡量做客氣的搞,進門先賠了笑臉。辦公室里坐了三個人,他給每個人遞了煙。他給一個年紀稍大鼻頭酡紅,估計是股長的送上報告,就垂手站在旁邊,聽候發(fā)話。他估對了。那人正是股長。只是股長很嚴肅,一直黑著臉,慢慢從辦公桌一角的一攤散煙中挑出一支叼上,撳燃打火機,晃動著火苗吸燃了,然后開口問道:“誰叫你來送這個報告的?”大保一驚,心里翻騰了一會,小心回道:“我是聽說可以個人開公司,悟起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就趕緊打了這份報告。”股長把一聲冷笑攪在一口煙里噴出來,說:“你想辦公司?”大保點頭稱是。股長又說:“辦公司想賺大錢,做萬元戶?”大保將頭點了一半,收住了說:“想是那樣想,不曉得做不做得到?!惫砷L再又說:“你好想做老板,是吧?”大保睒著眼睛,想要穩(wěn)住自己。他感覺到一口氣在往胸口上撞,出氣有點不均勻了。

    大保到底沒能穩(wěn)得住,吼一聲:“你批就批,不批就不批,說這些空話做什么?”

    大保到了走廊上,聽到股長還在后面說:“文件昨天才發(fā)下來,局里都還沒有研究,這些人怎么就知道了?真是亂彈琴!”

    大保腳步散亂地出了工商局大門,心里也冷笑道:“哼,是亂彈琴!”

    大保慪了氣,卻無法對人言說,只在心里憋著,一直黑著臉。晚飯也只吃了兩碗飯,就放了碗,一個人到苦楝樹下坐了發(fā)呆。

    夜里頭鐘海仁又來了。見面就問大保把報告送到工商局去了沒有。大保哼哈了一會,才淡淡地說:“送去了哩!”

    “批了么?”

    大保沒有開聲。他不想跟鐘海仁說在工商局里慪的氣。只是臉色更黑了。

    正好唐紅衛(wèi)端茶過來,順嘴接道:“沒有批哩。估計還脹了氣?!?/p>

    大保突然暴躁地吼道:“你亂話三千哩,我脹什么氣?”

    唐紅衛(wèi)說:“還講沒有脹氣。從工商局回來就黑起個臉,一句話不說,晚飯都筑不進。媽媽爸爸都說你十成有九成是脹了氣,叫我不要惹你。是脹了氣就脹了氣,鐘縣長不是外人,說出來心里松快些?!?/p>

    大保又吼一聲:“起開去?!币呀?jīng)怒不可遏了。

    唐紅衛(wèi)把茶端給鐘海仁,笑笑,回屋去了。

    鐘海仁心里大致明白了,臉色變得有點難看,不再催問大保,念了幾句空話,放下茶杯,拔腿走了。

    第二天,大保吃過早飯,照常去卸鋪門。他心頭的氣還沒有完全消,鋪板也不順,別住了。他使了蠻力正撬著,有人一拍他的后腰。他反轉(zhuǎn)腦殼一看,后頭站了四個人。

    那四個人都穿了制服,里頭有三個昨天下午在工商局打過照面,印象深刻。大保不想理他們,就又把頭掉了回去。

    紅鼻頭股長又一拍他的后腰,開口說道:“王大保,你是王大保同志吧?”話里帶了笑意。

    大保沒有開聲,也沒回頭,直挺挺地杵著。

    股長只好聳身繞到他前面,紅鼻頭一顫一顫地,說:“大保,這是我們吳局長看你來了?!?/p>

    大保猶豫了一霎,孝德公在里頭發(fā)話了:“大保,欠錢不欠禮,轉(zhuǎn)過身去,讓客人進來坐?!?/p>

    大保只好轉(zhuǎn)過背,朝來人一笑:“吳局長,尋我有事?”

    吳局長是位矮個子,要冒起腦殼才能看到大保的臉。他上下打量了大保幾眼,說:“噢,王大保就是你,你就是王大保??!我十幾年前就認識你了?!彼吹酱蟊D樕犀F(xiàn)出錯愕的神色,就又轉(zhuǎn)臉對著幾個下屬說:“這個王大保的籃球打得好??!那個三步跨籃,一步能跨出一丈遠,無人能擋,幾個人拉起手來都卡不住他。每次比賽,只要他一出場,那些小妹子小媳婦巴掌都拍爛。那陣子的王大保,比牛逼還牛逼??!你們還年輕,難怪有眼不識‘秦山’?!彼幸獍选疤┥健闭f成“秦山”,逗得幾個部下哈哈大笑。

    大保也一笑,側(cè)身讓他們進屋。

    吳局長帶頭往里走,一邊又說:“我記得那時候你打7號,鐘縣長是打8號,一高一矮,你搶籃板,他投籃,配合得最好。沒錯吧?”

    “一點沒錯?!?/p>

    說到當(dāng)年的籃球,大保也高興起來,臉上活泛了。他讓吳局長在上位坐下。

    吳局長張開腿坐好了,繼續(xù)說:“好像有好多年頭沒看到你打球了?”

    大保沉吟了一會,訕訕地說:“現(xiàn)在天天要尋飯吃,哪里還有工夫打球?!?/p>

    吳局長說:“這話說得也對,畢竟打球當(dāng)不得飯吃。如今在哪里發(fā)財?”

    大保在心里說,本來打球是當(dāng)?shù)蔑埑缘陌?,只是給人害慘了,害得回到家里來了。他將腦殼偏到一邊,說:“如今就在家里做點小手藝,小打小鬧,賺點吃飯的錢?!?/p>

    “自己有工場?”

    “有哩,就在屋后邊?!?/p>

    吳局長提出想看看他的工場,大保同意了。吳局長在工場里走了一個來回,看了窯爐,看了模具,提過一只鼎鍋敲了敲。鼎鍋嘣嘣嘣地響,聲音清亮單細。吳局長點頭說:“不錯?!?/p>

    孝德公一直不遠不近地跟隨著。

    一行人又返轉(zhuǎn)灶頭坐下。吳局長對大保說:“你是打了報告要辦公司?”

    大保說:“不辦了。報告我收回?!?/p>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不想辦了?!?/p>

    股長一聽就急了,紅鼻頭上的綹綹血絲脹得鮮紅,急忙說:“你昨天下午才送來的報告,哪里能一個晚上就打反悔?”

    大保說:“報告由不得我打,還由不得我反悔?我現(xiàn)在要求收回。”

    股長還想說什么,吳局長擺手制止了。吳局長和悅地說:“大保同志,你昨天下午到局里送報告的事,他們跟我匯報了。如果我們的同志在工作方法上有不妥當(dāng)?shù)牡胤?,我代表他們向你作檢討。好吧?”

    大保仍然犟著說:“這不關(guān)任何人的事,是我自己打錯了主意。你這樣說我哪里擔(dān)得起?!?/p>

    股長更急了,紅鼻頭更紅了,綹綹血絲像要綻破了。他用兩個手指摁著鼻頭,說:“大保同志,昨天下午我們是做得不好,晚上局長把我喊去,刮了一頓鼻子。今天一上班我們就開了會,給你把報告簽了,局長也簽了字?,F(xiàn)在局長親自帶隊,給你把營業(yè)執(zhí)照送到家里來,我們的誠意夠可以了吧?!?/p>

    股長說著就從公文包里拿出營業(yè)執(zhí)照,展開來,遞給大保。

    大保不接。

    股長一時僵住了。從來是老百姓要看他的臉色辦事,他哪里受過這樣的氣。

    吳局長訕笑著,嘴里嘖嘖連聲。

    同來的兩個人低頭坐著,不知所措。

    屋子里的空氣變得很僵硬。

    孝德公一直坐在堂屋邊上的竹椅上,凝著眉抽煙,這時說話了:

    “大保,人家局長、股長親自上門,拿營業(yè)執(zhí)照送到家,心意夠可以了。趕緊接到?!?/p>

    “來、來,接到、接到?!?/p>

    吳局長拿過營業(yè)執(zhí)照,放到大保手上。

    大保只好接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吳局長走下灶臺,遞了根煙給孝德公,說:“老前輩,吃根煙。”

    孝德公也回敬了一根煙給吳局長。

    吳局長手上夾著煙,在堂屋里走走,四處看了看,說:“老前輩,你們是殷實人家哩。”

    孝德公謙謹?shù)匦Φ溃骸巴心銈兊母?,小日子還過得下去?!?/p>

    吳局長熱情地說道:“如今政策越來越開放,你們把公司辦成功,發(fā)狠做,我們也會盡力做好服務(wù)工作,那就不是過小日子的問題了,是要發(fā)財過大日子哩。”

    “承你吉言,大家發(fā)財!”

    孝德公瞇笑著,過去給每個人遞了根煙。

    事情搞妥了,大家都很高興,幾根煙槍同時點燃,堂屋里一時煙霧蒸騰,祥云縹緲。

    大保把營業(yè)執(zhí)照輕輕放在爐桌上,臉上也松弛下來。

    吳局長就此告辭。柏良婆從灶屋里躥出來,張著雙手說:“吃飯走啊,飯菜即時可以上桌了?!?/p>

    吳局長只當(dāng)是客氣,推辭著,柏良婆就拉住他拐進灶屋,一看,一大鍋飯已經(jīng)香了,偎在火邊,唐紅衛(wèi)正將一條草魚下鍋,“滋啦”一聲,一股明火蓬起來,魚尾巴還在鍋沿上彈跳。丁板上放著切好了的大塊走油肉。吳局長怔住了,心想:這家人好實在。

    吳局長說:“飯就不吃了?!?/p>

    柏良婆說:“你不吃,讓我們吃一天剩飯?。 ?/p>

    “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p>

    吳局長說著就出了門。一行人尾隨而出。紅鼻頭股長在后面一拉大保,細聲說:“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們辦的,盡管開聲?!?/p>

    大保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停下腳步。紅鼻頭股長也停住,又說:“一回生二回熟,我們就是朋友了。以后在鐘縣長面前,還請老兄幫我們多吹點好話。拜托了!”

    大保低了低眼睛,看到股長的紅鼻頭光鮮潮潤,微微翕動。大保在心里說:“放心,我不會搭鐘海仁說你的壞話,也不得說你的好話,什么話都不得說。他又哼了一聲,微微一笑。

    股長只當(dāng)是大保默許了。好多人在他們面前都沒有多話,那就是默許,也一笑,緊著走了。大保平眼望著街的盡頭,輕輕說了聲:

    “什么人!”

    大保親自從標牌廠背回了一塊招牌,長一丈,寬尺五,白底黑字,上書:德大鑄造公司。每個字大如臉盆。這是比照著縣機電設(shè)備廠的招牌尺寸做的。灰毛砣要把招牌掛在臨街的前門門框上,這里來往人多,名聲一下就傳播出去了。招牌掛上去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合適,十分別扭。一條街上都是做小買賣的,鋪面很小,門面不大,且木質(zhì)都老舊發(fā)黑,陡然間在門口杵起這樣一塊招牌,頂天立地的又怪誕,又扎眼,孝德公一看就生氣了:“搬開,搬開,這像什么樣子。”灰毛砣嬉笑著說:“怪誕才好,怪誕了才出效果,才能吸人眼球。”孝德公說:“我不要什么效果,我只不喜歡給人多話說?!被颐日f:“以后進入商品社會了,做生意當(dāng)然要講究效果?!毙⒌鹿鷼饬耍f:“你們要講效果到別處去講,不要頓在我的門口影響我過日子。搬走!”話說得很決絕,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公司成立,孝德公就退出江湖,只在公司掛了個技術(shù)顧問的名義。大保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灰毛砣是副總經(jīng)理,按說,兩人的職權(quán)都在孝德公之上。但是,這個家是孝德公的,他是一家之長,有些事還是說了算。

    大保把招牌移到后面工場的門口掛了起來。

    這個位置也很好。遠遠地站在匯水河邊的拱花灘頭,一眼就能看到。太陽出山,第一縷陽光就是投在招牌上面,十分喜氣。

    開張發(fā)事那天,孝德公卻是依了兩個年輕人的主意,擺了八桌酒席,請了花鼓戲班子,放了幾盤萬子鞭,還點了兩排沖天炮。工場里、瓦背上,都落了一層紅紅黃黃的鞭炮屑子,苦楝樹的枝葉間也纏夾了星星點點的花紙屑。

    大保將窯爐進行了改造,擴大了近一倍。公司招進了三個工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后生,眼睛里充溢著對新生活的向往,一身勁鼓鼓的。三個后生都很勤快,踩泥、和泥、做模子,著力認真,一絲不茍,脫模、除渣、挫毛刺,上身動下身不動,手到渣落,絕不馬虎,完工了的爐鍋、鼎鍋、扒鍋,分門別類摞整齊,他們又去清爐渣、揀塊煤、打掃工場,還會殷勤地給大保端茶打洗臉水,見事做事,沒事找事做,一刻不閑。這樣,大保就可以完全騰出手來專心關(guān)注爐里的事情。這窯爐也怪,自從公司開張燒了沖天炮,福祉就駐扎在里頭了,爐火一點就著,一著就旺,一座爐膛里的火焰都紅紅的,紅中帶白,還飄著藍色的火苗,燒什么成什么,不會這里凸一塊那里裂一點,瑕疵很少。徒弟勤謹,窯爐爭氣,大保也不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只管一爐接一爐地?zé)l(fā)下去,產(chǎn)量成倍地增長。

    產(chǎn)量增多,產(chǎn)品卻一點也不愁賣不出去,常常還供不應(yīng)求。這當(dāng)然得力于負責(zé)銷售的灰毛砣。按照灰毛砣的設(shè)想,產(chǎn)品銷售首先還是立足于縣城,輻射四鄉(xiāng),同時擴張到福建、廣東;等過段時間,在本土本鄉(xiāng)站牢腳跟以后,再重心外移,主打福建、廣東,畢竟那里的市場更大。他甚至還考慮說,到時候還可以把廠子遷出去;或者,在那邊成立分公司,又產(chǎn)又銷。他擬了兩條很震撼的廣告語,四處張貼。一條是:“德大德大,走遍天下”;另一條是:“用了德大,補鍋匠都怕?!睘槭裁囱a鍋匠都怕呢?因為德大牌的鍋子質(zhì)量好,經(jīng)久耐用,搞得補鍋匠都沒有生意了。他接連幾個墟期都在仁和墟場上打場子做廣告。他打廣告很簡單,也很特別,先拿各種鐵鍋圍個圈,占下地盤,敲著銅鑼,嗵嗵嗵繞場兩圈以后,平端起一口鐵鍋,放至齊胸高,一松手,鐵鍋咚一聲跌落在地。若是平常鐵鍋,如此一跌,不破也會裂幾條縫。他的德大牌鐵鍋卻完全沒事,只在鍋底上隱隱現(xiàn)出一點白印子。這里的人們看過耍猴子把戲,看過耍雜技,看過敲鑼賣老鼠藥,像他這樣砸鍋打廣告的,還是頭一回,都很新鮮,也有點刺激,一層靠住一層地圍緊了看。人們似乎對他只將鐵鍋端齊胸口嫌不過癮,有那好事者就喊:“再高一點?!被颐扔谑锹月蕴Ц?。又喊:“還要高。”灰毛砣就又高。又喊。又高。再又喊。再又高。如此反復(fù)好多輪,灰毛砣已經(jīng)將鐵鍋高舉過頭頂,還踮起了腳,無法再高了,才開聲問道:“這下可以了吧?”其實他是可以一下做到這個樣子的。但他不會這樣做,故意拖延時間,為的是把更多的人吸引過來??纯粗車艘呀?jīng)圍得夠多,遠處還有人站在翻轉(zhuǎn)了的籮筐往這邊看,這才輕輕一松雙手,鐵鍋飄然而下,就聽“咣”地一聲巨響。響聲過后,灰毛砣拎起鍋子,繞著場子讓人們察看。鐵鍋當(dāng)然是完好無損的。眾人就喊一聲“好”,無不做出驚奇莫名的樣子,嘖嘖贊嘆。于是人們都把“德大”這個牌子記死了。其實好多人一直用的就是大保家的鐵鍋。大保家的鐵鍋手藝從孝德公手里傳下來,幾十年了,一直信譽很好,只是以前沒有個牌子,人們就用人稱和地域指代了?!俺抢锬募业蔫F鍋牢靠?”“你去孝德公家買吧?!被蚴牵骸澳祥T口、戲臺樓頭下面那一家?!爆F(xiàn)在經(jīng)灰毛砣一炒,人們恍然明白了,滿舅舅原來是外婆的崽。德大牌出自大保家,大保家就是德大牌。“德大”的牌子很快播散得很遠,差不多婦孺皆知。

    大保沒有參與灰毛砣的廣告活動,也沒有去看過,但他聽好多人說起過。他覺得灰毛砣的點子是很好,若要他去做,打死也不得去的。這真是什么歌該得什么人唱。他的本事,或說他的本分,就是認認真真地把每一爐鐵水精心燒好。他明顯地感覺到生意是很好了,越來越好。他家門口的攤子上,總是圍著一些人選購貨物。常常有鄉(xiāng)下老頭挑著籮筐從衙門口那頭一路打聽著過來買東西??h里幾個最邊遠的公社供銷社,像石橋、普滿、龍?zhí)?,貨架上都擺起了他們的產(chǎn)品。倒爐頭要用的原材料,泥巴、禾草、木柴、煤炭、鐵錠,都有人送上門來。再沒有人跟他討價還價,也不會盯著磅秤的戥子左看右看,只在一旁陪著大保喝杯茶,吃根煙,念幾句空話,等那邊過好秤,結(jié)好了賬,把鈔票往兜里一塞,道聲:“吵煩!”就走了。他們都知道大保的公道和信譽是不用懷疑的。他家后門口那條土路稍稍拓寬了點,能夠一部板車通過。土路不長,那頭接到仁和墟陂的馬路,每天清早,就有一部貨車停在路口,將材料卸到板車上,拖到大保家的工場。到了傍晚,又有板車把鑄造好了的成品拖出來,裝上汽車,運往外地。現(xiàn)在大保更少出門了。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從后門出去把工場的大門打開;晚上,睡覺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在工場關(guān)門落鎖。早晨、晚上,他都會在工場里細細摸摸地溜一圈,然后,就坐在苦楝樹下的躺椅上,默默地抽煙。常常地,忽然一躥起身,走到敞棚下面,盯著鐵鍋的耳子看一陣,又輕柔地摩娑幾下。鐵鍋的耳子上都鑄了字:德大牌。一邊摩,一絲一絲的笑意就在眼角邊漾開來。

    大保的眼角,已經(jīng)聚起了淺淺的細紋。

    過完年,灰毛砣邀大保一起南下,到廣東去走一走。他們的很多產(chǎn)品,都是銷往那里,他覺得作為總經(jīng)理的大保實在應(yīng)該去看一看。

    “到那里好遠的吧?”

    “說遠不遠,說近不近?!?/p>

    “這話怎么聽?”

    “走路很遠,坐車不算遠?!?/p>

    “你說癡話哩,當(dāng)然是坐車。”

    “坐車去不算遠,兩天時間包你能到。”

    “要兩天?有那工夫,我一窯貨都燒出來了?!贝蟊澠鹬割^算了算,去兩天,回兩天,在那里還住兩天,盤錢費時不說,幾百塊錢的收入就沒有了。

    “賬不是這樣算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做得完的。磨刀不誤砍柴工,要把事情做大,就要多長見識。”

    “未必去了廣東就長見識了?”

    “當(dāng)然。那里是沿海地區(qū),政策開放,經(jīng)濟活躍,人的觀念也大不相同?!?/p>

    “都是中國人,觀念有什么不同?!?/p>

    “原來相同,現(xiàn)在不相同了?!?/p>

    “哪里不相同?”

    “不相同的地方多哩,一句話說不清,你去了那里就知道了。還有,那里熱鬧啊,好耍哩,好多事情你悟都悟不到。”

    “我們這種年紀的人了,還要什么熱鬧好耍,能過好日子就不錯了?!?/p>

    “我們年紀有好大啦?才三十多歲,前面的路還好長,人家外國人七八十歲了還全世界去旅游、去耍?!?/p>

    “我們是我們,外國人是外國人,不一樣?!?/p>

    “一樣都是人。是人就要過人的日子。”

    “說起來是這個道理?!?/p>

    “所以啊,你一定要同我去走一轉(zhuǎn)?!?/p>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說不定你到了那里一看,就同意了在那里設(shè)分公司的想法?!?/p>

    “那不一定??纯丛僬f?!?/p>

    “好,看看再說?!?/p>

    大保到底同意了過廣東去看看。一年來,人家銷了自己那么多貨,也是應(yīng)該過去會個面,拜訪一下,這是禮信。

    大保把家里的臘肉、臘魚從橫梁上取下來,拿報紙包好,又用塑料桶灌了一桶茶油帶上,就同灰毛砣上路了。坐汽車到郴州,再轉(zhuǎn)火車?;疖囀锹嚕钦径纪?。咣當(dāng)幾下,就又停了。鬧哄哄地下去一些人,又鬧哄哄地上來一些人。大保一路都睜著眼睛,看下去上來的人,也看腳下的行李。他時刻提防著有強盜拐子偷東西。早晨再又轉(zhuǎn)汽車。坐了兩次輪渡。坐在汽車上隨輪渡過河,大保還是頭一次,新奇地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回船頭,一路把欄桿拍遍,很是意氣風(fēng)發(fā)。越往南走,天氣越暖和,大保先是脫了棉衣,又脫了衛(wèi)生衣,再又脫掉毛線衣,最后只穿了一件里衣和外套,身上才松快了,下午到了一個叫作東莞的地方,灰毛砣領(lǐng)著到一個旅社住下。

    放好行李,洗了把臉,灰毛砣一刻沒停就又拉著大保出了門。門口停了很多摩托?;颐纫徽惺郑粋€人單腳點地把摩托推了過來。灰毛砣說:“去虎門。”摩托手說:“一個人三塊錢,兩個五塊?!被颐日f:“五塊就五塊,只是要快。”說著就跨到了摩托后座上,雙手搭住摩托車手的肩膀,又叫大保緊挨自己坐下,雙手也照樣搭住肩膀,剛一坐穩(wěn),摩托車嗚一聲就躥出去了,順著公路往前飛跑。

    大保死死地抓牢灰毛砣的肩膀,側(cè)頭看著路旁的香蕉林飛快閃過。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種隱隱的激動。他中學(xué)時讀林則徐虎門銷煙的課文,對那里有過不少向往。他很想看看虎門銷煙的炮臺,看看虎門對面的大海,還有大海下面的白珊瑚。

    不過一個多小時,車到虎門,摩托車手剎住車,問道:“去哪里?”灰毛砣說:“漁村、碼頭?!?/p>

    漁村只一眨眼工夫就到了。摩托把他們卸在村口,掉轉(zhuǎn)車頭,呼嘯而去。

    大保站在村口,一時間有點傻。這是漁村么?怎么都是一色的新房子,都是三層樓、四層樓,石頭基腳壘起一人多高,窗戶上都安了花玻璃,屋頂是橙色的,門前還坐一對石獅子。在他的印象中,縣城里只有衙門口才放石獅子,只有大地主李家大屋的窗戶上才裝花玻璃——那是由于他家祖先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販苧麻賺了大錢。他不明白這里的人怎么這么有錢。

    “你沒有來過,當(dāng)然不明白啦?!被颐日f,夸張地張開兩臂,“這里的人靠走私,個個發(fā)了財,家里的鈔票要拿蛇皮袋裝。”

    灰毛砣說著,抬腳往村里走,大保跟在后面問道:“去虎門炮臺還有好遠?”

    灰毛砣一愣,回過頭來笑笑說:“這時候哪里有空看虎門炮臺?到這里來的都是買走私貨?!?/p>

    大保默了默,不再開聲,只好隨著往里走。

    村子不小,石板路曲曲拐拐,不時還有岔路。村里人很多,一部分是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的外地人,另一部分是穿花格襯衫、外罩劣質(zhì)西裝的本地佬,他們或蹲在街邊的石磴上,或袖手靠在街角,只拿眼睛漠漠地望著來往行人。有那錄放機放出的歌聲從什么地方飄出來,有點嗲,有點膩,軟綿綿嬌滴滴的,直酥到人的骨頭里去了。大保驚問道:“這是什么人在唱?”灰毛砣說:“聽說是鄧麗君,臺灣歌星?!贝蟊Uf:“哦,在這里還可以聽到臺灣人唱歌?!被颐葐枺骸奥犉鹚煽觳??”大保說:“松快。像有人拿野雞毛在心里撩?!被颐日f:“等下我買兩盒回去,天天放給你聽?!?/p>

    兩人邊說邊走,腳步很緩,似在溜達。走過石磴時,那蹲著的年輕人小聲問:“要手表吧?”灰毛砣顯得很內(nèi)行地問:“什么牌子的?”“雙獅的、三星的,要乜有乜?!闭f著,敞開西裝衣服,里頭竟一排一排別滿手表?;颐葟堥_五指,說:“我要這樣啊?!蹦贻p人張眼兩邊看看,說:“你們隨我來。”就要兩人跟在后面,插進一條巷子,上斜坡,拐彎,推開一道小柵門,仔細落好鎖,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曲徑,進了大門。年輕人拖出一只鼓鼓囊囊好大好大的蛇皮袋甩在他們跟前,撕開袋口現(xiàn)了現(xiàn)光,又將拉鏈半拉上了。蛇皮袋里都是手表,各種式樣都有?;颐扔猛猎捀嬖V大保,里頭的表真真假假,有電子表,有塑料芯子的表,混雜一起。表是論“抓”買的,即是閉眼伸手進去,盡你的手板抓一把出來。五塊錢一“抓”。運氣不好的話,一“抓”手表可能沒有一塊電子表;運氣好時,也可能抓到一塊機械表,那就賺大了;一般來說,總能抓到兩塊三塊電子表,也不會虧了。是虧是賺,全憑各人運氣。正說著,年輕人開價了:“你是五塊錢一‘抓’”,一指灰毛砣,又一指大保,“他要七塊?!被颐壬鷼獾貑枺骸盀槭裁??”年輕人抓過大保的手板拍了拍,不說話。大保的手板攤開來,像個小簸箕。三個人都笑了。

    這次的生意沒有做成。誰都不會頭一家就掏錢買貨。何況,灰毛砣的本意就只是讓大保開開眼界,見識一下,買賣不成,年輕人倒也沒有不高興。這種事他經(jīng)得多了。他仍然笑嘻嘻地帶他們回到街上,囑咐一句:“別處看看吧,歡迎再來。”就又兀自蹲到石磴上去了。

    兩人繼續(xù)徜徜徉徉地往下去。后來的生意人主動多了。常常小跑過來攔在前面問詢。賣蛤蟆鏡的,手臂上掛滿,眼睛上戴一副,胸口上還掛幾副,鏡片上的商標十分惹眼。賣遮陽帽的,一大摞帽子套在腦殼上,總有兩尺多高,那真是名副其實的“高帽子”。大保數(shù)了幾遍,卻怎么也沒有數(shù)清楚。賣自動傘的,一個蛇皮袋子裝滿了貨,就那樣吊在肩上四處游走,你一問價,嘩一下就倒在地下讓你看,紅的、黑的、黃的、藍的、花的,什么顏色都有,隨意撿起一把,啪一聲彈開,轉(zhuǎn)動著傘面向你炫耀。賣尼龍襪子的。一大堆拿玻璃紙包著的襪子像爛白菜一樣堆在地上,隨便翻揀。還有賣西裝的,賣膨琪紗連衣裙的,賣胸罩的,賣磁帶的,賣香皂的,賣發(fā)卡的,賣香水的,賣女式皮鞋的。一個士多店里的雙卡錄放機堆積如山,幾部錄放機同時在放磁帶,放的都是鄧麗君的歌。兩個小妹子站在街邊拿根竹簽吃牛肉丸,鍋里的牛肉湯沸騰著,香味飄滿一街。有個小把戲大聲喊:“我的鞋,我的鞋?!?/p>

    大保緊隨著灰毛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什么東西都想看一看,眼睛有點忙不過來。他自然地想起老家縣城的趕墟??墒悄欠N熱鬧同這里的熱鬧簡直不能比。那里的人摳一分錢比摳雞屁股還困難,這里卻只見金錢的流動,空氣里都能聞見鈔票的氣味,他覺得新鮮、驚奇、刺激。每見一樣?xùn)|西,他會問一聲:“哪里的貨?”灰毛砣不斷地回答:“臺灣的,臺灣的。”偶爾也會回一句:“香港貨哩!”

    本來大保出門時沒有打算買東西。原來只聽說廣東出墨魚,準備買兩斤墨魚回去就行了。如今面對如此花花世界到底忍不住了。只聽到鈔票在荷包里嗷嗷地叫,見到什么都想買。那當(dāng)然是做不到的。他只能有目的地買。他給父親買了條洋煙,給母親買了件喬其紗罩衣,給老婆買了發(fā)卡、皮鞋,還買了兩塊電子表,一塊自己戴,一塊送給鐘海仁。后來走下海灘時,他又一個人返回去,悄悄買了瓶香水藏口袋里。他想好了以后晚上睡覺前給唐紅衛(wèi)身上灑一點。

    灰毛砣比大保舍得。他是有備而來。買了雙卡錄放機,買了磁帶(其中五盒是鄧麗君的歌)。他把現(xiàn)買的遮陽帽和蛤蟆鏡一戴上,手提雙卡錄放機,派頭一下就出來了,神氣活現(xiàn)。

    走完街區(qū),下到沙灘上,那時太陽已經(jīng)掛到了西邊,斜射的陽光打在海面上,一派金黃耀眼。大海真大??!在敞闊的大海面前,大保一下感覺到了自己的微小。從來沒有感覺那么微小過。他屏住呼吸,好一陣才把一口氣呼出來,心里只覺得一種暢快。

    沙灘邊的海灣里停了好長一溜船,一條靠一條,緊排著延伸出去。船是木船,船艙蓋了篷,兩頭掛了簾子遮著。走一塊木跳上去,船與船之間又有木板連著,一直走下去,可以通到最后一條船?;颐壬衩氐卣f:“知道么?那是花船?!薄盎ù??”大保不懂,一臉迷茫。灰毛砣曖昧地一笑:“花船、花酒。古書上都有說的,就是搞那種路子的地方。”“?。俊贝蟊_€是不懂?;颐染透纱嗾f白了:“就是嫖娼哩!”“啊?!”大保深深地吃了一驚,看看灰毛砣,又看看那排船只,不相信這里還會這等勾當(dāng)。

    “不相信?我?guī)闵先タ纯淳椭懒恕!?/p>

    大保猶豫了一會,他很想去看看妓女是什么樣子,心里又很怕。他看到灰毛砣已經(jīng)走上木跳了,心一硬,拖著步子跟了過去。

    走完木跳,板壁后面忽地閃出一條大漢擋住去路,低聲喝問道:“做乜?”這個“乜”字跟家鄉(xiāng)土活“乜”一個音,大保聽懂了。他看到大漢頸根上掛了條手指粗的金鏈子,手膀上紋了身,腳下只穿雙拖鞋,心里忽然沒來由地怯懼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莫熊!”灰毛砣說過,又對大漢笑嘻嘻地說:“我們是熟客啦,來玩玩的?!?/p>

    大漢咧起嘴巴笑了。大漢的笑容有點恐怖。

    大保穩(wěn)著步子上了船,小心地繞過大漢,他緊緊跟隨灰毛砣從木板走向下一條船,又下一條船。他看到每條船頭都或坐或蹲著一男一女。男的粗黑,女的老相,但穿扮很精致,船艙的簾子都垂耷著,嚴絲合縫,但他知道里頭都有人。有窸窸窣窣細碎得近似于無的聲音。他一用心捕捉,卻又什么聲音都沒有。哪里突然有個女聲“啊”地嘶叫一聲,接著又嗷——呀、嗷——呀地喘著。他心里一抽,還有這樣叫法的么?他的腿一陣一陣地顫抖,像打擺子。他跺了跺腳,想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卻怎么也鎮(zhèn)定不了,膝蓋骨那里兀自只是抖,人像踩在棉花上面一樣不得力,心里一股邪火直沖,全身膨脹得眼睛都模糊了,喘氣不贏。

    大保急忙轉(zhuǎn)身,連跑帶跳回到沙灘上。

    灰毛砣也跟著轉(zhuǎn)了回來。

    灰毛砣連聲問,什么,這是做什么?

    大保一直走,不回答。

    灰毛砣又說,回去吧,回去搞一盤。

    搞一盤就是操一回。

    大保還是走,不開聲。

    灰毛砣又說,難得出來一次,偷個腥,嘗個新鮮。

    大保走得更急了,上了街區(qū)。

    大保終于開了聲。他說:邋遢!

    灰毛砣低頭想了想,點頭說,悟起來是有點邋遢喔,那樣窄的艙,那樣小的床,枕頭黑麻麻,墊子一團糟,什么人都在上頭放水,是很邋遢。

    兩人站在那里默默地抽起了煙。

    灰毛砣忽然用力將煙屁股甩下沙灘,說,我再帶你去個地方看看。

    大保猶豫一霎,還是跟著灰毛砣,到了街區(qū)的一條橫巷上。

    橫巷很短,深不過百米,兩邊人家也不多,門楣寬大,磚墻很高,家家門口的對聯(lián)都很新鮮。玻璃上貼著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美女招貼畫,眼睫毛很長,很鬼魅。橫巷中間擋了一蔸大榕樹。榕樹應(yīng)該很老很老,成精了,樹身蒼黑,要兩個人才圍抱得過來。樹冠龐大濃郁,枝葉間密不透風(fēng)。枝子上吊了很多祈神的紅布條。氣根從四處爬出來,粗的粗,細的細,可以當(dāng)?shù)首幼_@里幾乎每個門口都站了幾個女子。大保已經(jīng)從灰毛砣嘴里知道了,那叫站街女。說白了是暗娼,是可以帶走去搞的。橫巷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男人徜徉而過,看看天,看看前面,再又裝作不經(jīng)意瞟過去幾眼。這些人都是慕名而來,看新鮮的多,付諸行動的少,滿足一下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灰毛砣顯得很熟,有那熱辣辣的目光和招呼打過來,他就招招手,說聲“哈啰”,卻并不停步。他帶著大保一直走到大榕樹下。那里聚集了好多站街女,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榕樹氣根上,有的嗑著瓜子,有的對著小鏡子拿無名指的指甲勾眉毛。都二十多歲年紀,嘴唇紅得像涂了豬血,衣衫都很單薄,很露。大保遠遠地站著,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的“妓女”,他很想再走近點,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定位了。他想起小時候玩鞭炮,想看又總有點怕,只是捂住耳朵不遠不近地站著。

    灰毛砣帶著兩個站街女過來了?;颐妊酃夂軈柡Γ瑑蓚€女子都不錯,臉塊、身材都很好,胸脯很飽脹。大保一下想到了同床笫有關(guān)的勾當(dāng),血就沖到腦殼上頭了。

    灰毛砣說:“你挑一個,剩下那個歸我?!?/p>

    大保問:“做什么?”

    灰毛砣說:“帶起回旅社去。”

    大保嚇住了,緊忙搖手說:“不行不行?!?/p>

    灰毛砣哼哼笑著說:“你怕什么?沒關(guān)系的!”

    大保還是硬硬地說不行。

    灰毛砣只好說:“你不想搞,我想搞哩?!?/p>

    大保嫌惡地說:“你想搞你搞?!?/p>

    灰毛砣嬉笑著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噢?!本吞袅四莻€稍矮稍胖的女子留下,把另一個退了貨。三人分頭搭上兩部摩托,一飚回了旅社。大保懂味,在旅社門口就同那對狗男女分了手,只說要出去逛一逛,兀自上了街。

    街上已經(jīng)亮了燈,到處好熱鬧。霓虹燈炫化出各種顏色,將一條街都籠在光怪陸離的光影中。家家店鋪門大開,燈光傾瀉而出,晃照著涌進涌出的人流。收錄機都放到了最大音量,播著港臺流行音樂,或是聲嘶力竭語速極快極夸張地放著商品廣告。也有的店門口是站了女子在放廣告信息。沿街的人行道一個接一個地擺起了地攤,貨物一堆一堆,但也都是下午在漁村看到過的那些東西,攤主們不斷地走動,不斷地吆喝,挽留行人過去看一看。大保慢慢地走著,不時停下來看一看。他看到了與縣城趕墟完全不同的熱鬧景象,他還不適應(yīng)這種熱鬧,但似乎又有點喜歡。他朦朧地意識到這里的人發(fā)財了,但競爭意識卻是很強的。他們都在想要努力地賺錢。

    大保在街上信步流連,卻心不在焉,總在想著他們住宿的旅社那個房間。他想那個站街女是長得蠻乖順的樣子。這樣的女子怎么會出來以這種方式謀生呢?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聽灰毛砣說那些人都是外地人。四川、貴州、湖南,都有。還有的是從東北過來的。書上又說新中國妓女已經(jīng)絕跡了,怎么現(xiàn)在又有了?變來變?nèi)ィ肿兓厝チ?。他想起灰毛砣正在同那女子在床上折騰,心里忽然燥熱起來,口里干渴得難受。

    他似乎有點后悔,不該那么堅決地拒絕。

    隨即他就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自己一聲:

    “屌他媽的!”

    后來大保在街上一條椅子上坐下來,有點渴,有點餓,也有點累了,但他不想動,默默地抽了小半盒煙。

    灰毛砣找過來了。大??匆娝抗饩季迹€精神得很。

    “完事了?”

    “完事了。”

    “怎么樣?”

    “松快?!?/p>

    大保懶洋洋地站起來,兩人在旁邊一家粵菜館吃了頓海鮮,就溜溜達達地回了旅社。

    旅社的房間里好凌亂。兩個床鋪上的被窩都滾作了一團,床單皺巴巴,地下丟著幾團用過的紙巾,一個床頭柜還移到床尾去了,完全是一場大戰(zhàn)后的情景、一次劫后的亂象。大保只踏進去一只腳,趕緊又退了出去。等灰毛砣收拾過了,才又進去。臉上黑黑的。

    灰毛砣嬉笑地說:“不要黑臉不要黑臉,今天兄弟進洞房,也算喜日子哩?!?/p>

    “你說什么屁話,這是什么喜日子?”

    “就算跟妓女搞,也似是露水夫妻。既有夫妻之實,大小也是個喜吧?!?/p>

    “你這是扯亂彈!”

    大保罵一聲,卻破顏笑了。他想坐一坐,看到木沙發(fā)上還丟著用過的毛巾,感覺到了臟,挨都不再敢挨。他又看了看床鋪,兩張床鋪都很亂。他又發(fā)火說:“今晚上你讓我睡哪里?”他知道妓女睡過的床是有忌諱的,他不想沾上晦氣,跟著背時。

    灰毛砣不明就里,說:“一人一張床啊,你睡哪張都可以。”

    大保說:“哪張我都不能睡?!?/p>

    灰毛砣就提出讓服務(wù)員來換床單。

    他不肯。

    灰毛砣又提出給他另外開間房。

    他也不肯。

    灰毛砣沒奈何了,說:“那你要怎么辦呢?”

    大保不說話,自己跑到服務(wù)臺要了床被蓋和席子,鋪在門口地上,躺下睡了。

    他忽然覺得這天好累,躺下了好松快。

    灰毛砣折身坐在床上,說:“這就對不住了。”

    大保感覺到自己有點過分,解釋說:“我這人生得賤,廣東的床那樣窄短,睡在床上腳都抻不直,不如在地上寬展松快。”停停,又說:“我們那年子在看守所,幾個月睡在地上,不也是上好的。你還把草墊子都讓給我睡?!?/p>

    “哦,你還記得。”

    “怎么不記得。記得一世?!?/p>

    灰毛砣跳下床,赤腳過來給大保遞了一根煙,劃火柴點燃了,又回到床上盤腿坐下?;颐茸匝宰哉Z地說:“我就是覺得自己前半世人活得太不抵了,要吃沒有吃、要穿沒有穿的,一點小事就搞進去坐牢,吃那樣大的虧。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日子,我不得放過。該吃就吃,該穿就穿,該耍就?!凰0撞凰!N也煌挡粨專X是自己辛苦賺到的。賺了錢就是給花的。修成一個人不容易,我不能冤枉過一世?!?/p>

    大保說:“你的話有你的道理,不過我做人有我做人的原則。我記得我父親搭我說過,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各人的福分都是有定數(shù)的,有些享得,有些享不得?!?/p>

    灰毛砣說:“搞下女人算什么享受。你是沒有看到那些有錢人怎么享受的。好多事情恐怕你悟都悟不到?!?/p>

    大保說:“我不想看,更不想悟,我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F(xiàn)在如今眼前,我就只想放倒身子,好好扳一覺。”

    “對了,扳覺?!?/p>

    “好,扳覺?!?/p>

    大保在墻角摁滅煙頭。不大一會,屋子里就響起了粗重的鼾聲。

    窗外的霓虹燈,閃爍了一夜。

    大保家的狗長大了。這條取名“瞎子”的狗并不高大,但很壯實。渾身圓滾滾的,脖子很短,鼻唇很厚,耳朵尖聳,尾巴很翹,四根腿把子像擂錘,通體黃亮亮的,沒有一根雜毛,走起來好沉穩(wěn),一步捯一步,有種內(nèi)斂的威懾,跑起來像支箭,胯骨幾聳幾聳,轉(zhuǎn)眼去了好遠。也許他們不該給它取名叫“瞎子”的。每天“瞎子、瞎子”地叫,把它的眼睛越叫越細,最后瞇成了一條縫。

    一條街上的都知道大保家的狗叫瞎子。

    瞎子也應(yīng)該是草狗子的種,但它沒有草狗子的陋習(xí),一不吃屎,二不啃骨頭。俗話說,是狗改不了吃屎??芍允菏枪返奶煨浴?h城里有些人家不講衛(wèi)生,家里小把戲要屙屎了,拉到門口街邊上就屙。有的大人還“嗬啰嗬啰”地朝遠處召喚。聞到屎臭,遠處近處的狗狂奔而至,見了屎就腆起嘴巴去吃。隨屙隨吃。完了,狗還會拿舌頭把小把戲的屁股舔干凈。有一次一條狗吃完舔凈了,意猶未盡,順勢將小把戲的卵泡一口咬了下來。有一次瞎子聞到屎臭,也拔腳往那邊跑,大保見了,一聲斷喝:“回來!”瞎子折返頭跑回他的腳下,大保踢它一腳,罵道:“那樣的東西你都去沾?下次你再去,我一腳踢死你?!蹦菚r候瞎子還小,大保的一腳踢在它屁股上,應(yīng)該是很痛的,它卻忍痛沒有叫,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學(xué)生,只是低垂著腦殼,把一根尾巴猛搖。瞎子不啃骨頭好像沒有原因,它天生地就知道那個樣子很猥瑣,從不去攏邊。

    瞎子吃東西還很講究,定時,大致定量。大保一家人很愛惜它。人是一日三餐,狗也定時三餐。每餐都會拿只鋁盆子給它另外蒸缽飯,砍了肉回來,也會割一塊放在鋁盆子里,人狗同時開餐。瞎子吃飯也講究秩序,先從盆邊下嘴,一圈吃過去,不飽,就再吃一圈,若飽了,就停住,剩下的留在下一餐再吃。它不像別人家的狗,從不在人吃飯時到飯桌下拱來拱去,拱得人心里起膩。吃飽了,它就到門口去靜靜地蹲著,保持著一種尊嚴,也盡它看家護院的職責(zé)。一家人都說,這狗通人性。

    瞎子做過兩件事,讓大保一家人都很感動。有年中秋節(jié),柏良婆砍回一塊新鮮豬肉丟在丁板上,出去解個手回來,豬肉就不見了。柏良婆認定是瞎子偷吃了,氣得大罵一餐。瞎子感到很冤枉,也十分氣惱,豎著尾巴在灶屋里不斷地轉(zhuǎn)圈。聽柏良婆罵完了,它掉頭沖出門去,隨即又順著樓梯上了樓,隨即就聽到樓上嗒嗒嗒一陣追逐。過一陣,兩條狗從樓梯上一前一后下來了。前面是隔壁楊二老倌家的狗,瞎子在后。瞎子押著楊二老倌家的狗一直走到柏良婆跟前。柏良婆驚異地發(fā)現(xiàn),楊二老倌家的狗嘴里叼著的正是她早上砍回來的那塊新鮮豬肉,知道冤枉瞎子了,一下抱住它的頸根,順著毛直摸。瞎子閉著眼睛,驕傲地直甩鼻頭。又一次是,大保爬到床底下尋東西,意外地把籃球扒了出來??墒?,籃球已經(jīng)給老鼠咬破了兩個洞。這籃球還是下放時朱慧琴送給他的,雖說年代久遠,但還很新?;@球也曾經(jīng)帶給他很多輝煌和太多傷痛,如今竟讓老鼠給咬了,這讓他十分傷心。他失神地抱著籃球,在床腳下呆坐了很久。瞎子陪著在旁邊站了一會,似乎明白過來,一躥,出門去了。瞎子撅著厚厚的鼻頭,從堂屋嗅到灶屋,從灶屋嗅回睡屋,又到后頭工場里嗅了一圈,還跑到舊城墻上張望了一陣。半下午時分,瞎子返回來了。它將口里咬著的一只老鼠往大保跟前一放,退到一邊,抬起眼睛望著大保。老鼠已經(jīng)死得梆梆硬,半條尾巴都給咬斷了。大保一聲大笑,順手賞了它一巴掌,嘴里說:

    “瞎子啊,瞎子!”

    瞎子很少出門游蕩,每天守在屋里,從前頭踱到后頭,又從后頭踱到前頭,很多時候就臥在前門門口,將下巴搭在門檻上,瞇細著眼睛,探察周圍。只在大保上山打獵的時候,它才有機會跟隨一起出門。那是它最歡喜的時候,一躍而起,箭射出門,先不先就在路口等著了,一路上顫晃腰身,搖動尾巴,跑前跑后,蹦高伏低,是松快,也是邀寵。

    大保是從廣東回來以后開始喜歡打獵的。那時候廣東是個讓很多人向往的地方,有人去過那里回來,無不向人炫耀,大談見聞。只有大保不同,閉口不談,誰問他都搖頭。他也不再同灰毛砣提說到廣東辦分公司的事情,只是一門心思把家里現(xiàn)有的窯爐燒好,把周圍的市場鞏固、擴大。他想著時機到了,就按鐘海仁建議的,在周邊地方買塊地,另外建個工場,那樣心里才踏實。廣東一行,收獲還是有的,其一,他看到了那里人的商品意識、競爭意識;其二,那里的海鮮讓他印象深刻。俗話說:山珍海味。自己這邊沒有海味,山珍卻不少。竹雞、野雞、斑鳩、山麻雀、畫眉、黃鸝;野兔、泥蛙、石蛙、腳魚、五步蛇、竹葉青、四腳蛇、眼鏡蛇、銀環(huán)蛇;果子貍、野豬、箭豬、竹鼠、麂子……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泥里歇的,都有。聽說蹺腳嶺上還有穿山甲、貓頭鷹、大蟒蛇。哪樣都是好東西,剁碎了拌上辣椒、蒜苗、酸菜一炒,鮮美無比。于是,打獵的想法油然而生。

    大保很快就成了打獵里手。大保本就極具運動天賦,打獵和打籃球,很多特點本就相似。跑、跳、追、擒,自不用說。最重要的是瞄準放銃,那也不難。他長年搬運鑄件,手膀很有力,很穩(wěn),又長年瞇眼觀看火勢,眼力極好。練過幾次,眼法就練出來了。天上有鳥飛過,地下有野物掠過,只要讓他瞄上了,基本無有逃脫。偶有失手,他還有瞎子幫忙。

    瞎子真是個獵場上的好幫手。它靈敏,跑得快,有韌勁,還舍得死。大保的銃一響,它跟著“嗖”地一聲躥了過去。一會兒,它就叼著一只野雞(或野兔、或斑鳩、或竹雞)顛顛地返回來了。縣城里慢慢有了幾撥打獵的人,氣槍、小口徑步槍,有時甚至五四手槍都偷偷上了陣,蹺腳嶺上的野物越來越少,有時在山里頭轉(zhuǎn)悠一天,一無所獲。這時瞎子就施展出它的另一種本事,幫他搜尋獵物,并且,負責(zé)驅(qū)趕出來。那時它會顯得十分活躍,在小徑上不時躥進草叢里,過一陣又從更前面鉆出來,蠕著鼻子在地下探尋幾下,再又一頭扎進草叢。忽然在什么地方“汪”地吠了一聲,大保急忙將火銃平舉過肩,隨即就有一只野雞沖上高空。這時銃響了,中了彈的野雞一頭栽下來。也有的時候,它干脆連銃都不勞大保打了,直接咬住野兔,悄悄回到大保腳下,給主人一個驚喜。這時候的大保確定是又驚又喜的。每次出獵,都不空手,他覺得很有面子。

    大保每過十天半個月,就會上山打一次獵,打獵成了他主要的業(yè)余活動。經(jīng)常爬山,讓他的體質(zhì)越發(fā)地強健。山上有樹,有花,有草,有百年的粗藤和偌大的巖石,山上的風(fēng)也勁冽、水也清柔,到了冬天,一場雪兩場雪下過,千樹萬樹,千山萬嶺,一派冰雪世界,滿目皆白,讓人的胸襟無比開闊。忽然一聲銃響,雪花紛紛跌落,絮到身上,絮到頭上,有的還鉆進了頸根里,一陣透心涼。大??s起頸根彎下腰,冷不防攥起一個雪團砸在瞎子腦殼上。瞎子嗷地一聲彈起三尺高。

    大保也哈哈大笑著撲倒在雪地上。

    大保好久沒有這樣松快過了。

    生意穩(wěn)定,收入節(jié)節(jié)上升,家里陸續(xù)添置了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生活也大為改善,餐魚餐肉,還間常能喝上瓶子酒,大屁股的唐紅衛(wèi)果然肚子爭氣,婚后一年,就給他生下一個胖“狗狗”,再過兩年,又悄悄產(chǎn)下一個女崽。兒女雙全,他感到甚是滿足。

    大保胖了。

    大保做了件轟動全城的事情。

    他鑄出了四口大鐵鍋。鐵鍋很大,高三尺半,口徑有五尺,一次能煮六百斤豬潲。

    鐵鍋是給奶豬崽做的。

    奶豬崽本來在機電設(shè)備廠做得好好的,可是工廠破產(chǎn)了,他成了下崗工人。他還這樣年輕,當(dāng)然要再謀一份職業(yè)。但他不想再給人打工了,謀劃著自己做老板。他兜著買斷工齡的幾萬塊錢,考察了好幾個項目,最后定下辦個生態(tài)養(yǎng)豬場。這個養(yǎng)豬場他是打算辦得很大的。打算先養(yǎng)一百頭豬,再擴大到一千頭,一年內(nèi)要發(fā)展成萬頭豬場。這是一個很激動人心的計劃,主意已定,他去找了鐘海仁,鐘副縣長自然十分支持,很快給他批了建豬場的場地,協(xié)調(diào)銀行落實了貸款資金,又牽頭聯(lián)系了大米廠定期供應(yīng)米糠,還讓一個鄉(xiāng)政府到時提供紅薯藤,可是具體到豬場的各種設(shè)備時,問題來了:煮潲的鍋怎么解決呢?百把頭豬還好說,若發(fā)展到一千頭、一萬頭呢,這就不好解決了。奶豬崽的意思是一次到位,鑄幾口大鐵鍋。他找過幾個鑄造廠,都沒有辦法,表示愛莫能助。

    這時候鐘海仁說:“找王大保。”

    奶豬崽當(dāng)然也想到過找大保。他知道那是個能人,會有辦法??墒撬麑嵲诶幌逻@個面子。自己當(dāng)年擠搶了本該屬于他的轉(zhuǎn)正名額,結(jié)下的怨隙一直沒有消散,好幾年了,兩人再沒見面。路上碰到,趕緊跌路,他有點怕見他。

    鐘海仁約略知道一點內(nèi)情,愿意出面協(xié)調(diào)。

    鐘海仁帶著奶豬崽到了大保家。大??吹侥特i崽,臉塊一下就跌下來了,坐著沒動。一家人只跟鐘海仁打聲招呼,避到后面工場里去了。鐘海仁沒有料到大保一家人對奶豬崽會有這么大的積怨,一時尷尬,便逞了點氣說:“不歡迎啊?那我返回去了!”

    大保說:“有的人歡迎,有的人不歡迎?!辩姾H收f:“我們一起來的,要歡迎都歡迎,要不歡迎都不歡迎?!?/p>

    大保沉了沉,挪挪屁股,說:“坐吧!”

    奶豬崽把一包點心放在灶桌上,說了聲:“大保,好久不見了?!卑ぷ$姾H首?。

    鐘海仁將來意說了一遍。奶豬崽又加一句:“要請你幫忙?!?/p>

    大保說:“我做不了?!?/p>

    鐘海仁說:“想點辦法,我相信你做得到?!?/p>

    大保說:“你這人怎么也這樣啰唆,我要有辦法,也就不至于今天這個樣子了。”

    鐘海仁說:“你今天這樣子很差么?”

    大保說:“差不差那是自己的造化?!?/p>

    鐘海仁說:“在今天這個社會里,誰的造化都離不開政策的優(yōu)惠,政府的支持?!?/p>

    大保說:“你不要搭我打官腔!”

    鐘海仁說:“這不是官腔,這是事實,大保,我們以前都是一個籃球隊的球友,有的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總記在心里,凡事朝前看?!?/p>

    大保說:“我就是個小人??!”

    鐘海仁也帶點氣了,說:“你這樣作踐自己有什么意思呢?我今天帶石善登門,一來是道個歉,把以前的事情作個了結(jié),大家住在同一個城里,以后好會面;二來哩,石善現(xiàn)在碰到了困難,請你一起想想辦法,幫他走下去?!?/p>

    大保仍然氣哼哼地說:“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路自己找,有你這番話,以前的事,我也不說了。但是,今天這個事,我真的做不了?!?/p>

    鐘海仁說:“你都沒有去做,怎么就知道做不了呢?搭你說句實話,今天這個事情,真還不是石善個人的事。他是下崗工人。政府有責(zé)任把他們以后的工作安排好。我是負責(zé)這方面工作的政府官員,把他的工作安排好了,我也算是做了一件事情。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給我一個面子。”

    大保說:“你能代表政府???”

    鐘海仁說:“這件事情上我就能代表政府?!?/p>

    “嗬,好大的面子。”

    “這也是給你一個面子?!?/p>

    “怎么倒轉(zhuǎn)來成了給我面子?”

    “你自己去悟?!?/p>

    大保默了默,嘆口氣說:“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試一試吧?。 ?/p>

    鐘海仁歡喜地說:“試就要試成。”

    “不一定?!?/p>

    “一定?!?/p>

    “不一定?!?/p>

    “我說一定就是一定?!?/p>

    “好好,你的官大,胡子都能壓倒人?!?/p>

    鐘海仁哈哈笑起來:“壓別個不行,壓你還是可以的?!?/p>

    奶豬崽知道事情有了轉(zhuǎn)機,趕緊裝根煙過去。大保伸手擋開了,對鐘海仁說:“我把話說明,我要做也是搭你做的?!?/p>

    “好好,我領(lǐng)你這個情?!?/p>

    事情說好,大家的臉色都開了。鐘海仁帶著奶豬崽告辭。大保說:“把點心拿轉(zhuǎn)去?!?/p>

    奶豬崽正想開口,鐘海仁探身把點心拿在手里,說:“正好給我消夜。”一路哈哈地走了。

    此后大保兩天沒有出門,日里夜里,只獨自呆在后面的工場里,比比劃劃想主意。要鑄那樣大的鐵鍋,泥模不難,問題是窯爐不夠大,一次燒煉不出那么多鐵水。

    到第三天上午,大保喊人拉來磚和黃泥,壘了三個簡易窯爐,又親自鍘草和泥,做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模,還把早已備好的塊煤一塊一塊過了手。泥模周圍搭了臺子,有六條木梯通上去。

    這天晚上,大保帶著幾個工人悄悄開了工,四座窯爐同時起火。孝德公、柏良婆和唐紅衛(wèi)也都出動幫忙打下手。到天亮?xí)r分,爐水煉好了,大保指揮四個工人先把大窯爐里的鐵水抬上臺子。澆鑄到泥模里頭,緊跟著分頭抬起三個小坩鍋里的鐵水,壓著木梯上到臺子上,加鑄到泥模里。鐵水撞動鐵水,火光炎炎,濺起的火花升上天空,像過年晚上的禮炮,艷麗無比。鐵水全部澆進模子里了。大保一直站在臺子上,嘴里叼著煙,瞇著眼睛死盯著模子。鐵水變成暗紅,又變黑了。

    一只手板伸到他的下巴上,唐紅衛(wèi)在他耳邊輕悄地說:“煙灰,煙灰?!?/p>

    大保低下眼睛,看到嘴里的紙煙早已熄滅,長長的煙灰打了彎。他輕輕噓了口氣,煙灰跌落在手板上。

    大保欣喜地說:“成了!成了!”

    忽然,一陣鞭炮聲在門口炸響。人們屏住了呼吸凝神諦聽。是那種夾了沖天炮的萬頭鞭,響一會,爆響一聲:

    噼哩啪啦——砰、噼哩啪啦——砰……

    開門一看,是奶豬崽,原來他在門口守了一夜,聽到大保說“成了”,趕緊點響萬頭鞭。

    “你說癡話哩,我那樣小聲,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哩,清楚不過。”

    奶豬崽笑瞇瞇地遞過一根煙去,大保接住叼上了,沖他一笑。

    四口大鐵鍋鑄成了。臺子和簡易窯爐都已拆除,四口鐵鍋敞開來擺了一地坪。城里很多人專門跑過來看新鮮。鐵鍋漆漆黑,锃锃亮,敞口向天,把滿天的云彩都盛了進來。人們議論紛紛。說:“這樣漂亮的鍋,拿去熬豬潲真是糟蹋了哩!”說:“辦食堂那陣子有這樣大的鍋就好了,煮一鍋飯能給一城人飽一天?!闭f:“大保師傅你不要把這鍋賣了,我天天過來做鏡子照?!闭f:“這個鍋要做洗澡盆就好哩,底下點起火慢慢熱,可以兩口子一起在里頭洗?!睅讉€人都點頭說:“這個想法好,松快!”兩個大后生蕩起一個學(xué)生崽丟進鍋里,竟半天沒有爬出來。

    鐘海仁也專門帶一班人過來看了。他握住大保雙手,連連搖晃著說:“你這么快就把大鐵鍋做出來了,還做得這么好,我真是很高興!毛主席早就說過,人民群眾有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真正的能工巧匠就是在民間。我代表縣政府感謝你!還要嘉獎你!”

    鐘海仁很會造勢,第二天就在仁和墟的墟陂上召開了大會。來的人很多,不少都是個體老板。四口大鐵鍋,分裝在四部膠輪大板車上,鐵鍋四周扎了紅綢。大保胸前戴著紅花,記者們讓他站在大鐵鍋旁邊。拍了很多照。大保機械地擺著姿勢,閃光燈閃著的時候,想起十八年前帶領(lǐng)縣學(xué)生隊奪得地區(qū)冠軍,跟真人一樣大的照片就嵌在照相館門口的櫥窗里,心里一時有點恍若隔世。鐘副縣長站在戲臺樓頭,熱情洋溢地講了一番話,并當(dāng)場代表縣政府獎勵給大保一千塊錢。一千塊錢也用紅綢扎著,讓老板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一下子又瞇細了眼睛,暗暗點頭。

    會后,進行了巡游。四部板車打頭,鑼鼓齊鳴,嗩吶高奏,一隊人馬自南門口入城,過正街,經(jīng)衙門口,繞道東門頭,出北門,在縣政府的大門口稍作停頓,直奔奶豬崽的萬頭豬場。

    四口大鐵鍋在萬頭豬場的工地上擺了三天,供人參觀、照相。

    鐵鍋周圍,落了好多鞭炮屑子。

    這件事情很快就上了地區(qū)的報紙,同時刊登了大保的照片,還順帶把他的“德大牌”鑄造作了介紹。年底,大保出席了地區(qū)的個體工商業(yè)表彰大會,會餐的時候,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過來敬酒,要他干杯。他就紅著臉,仰頭把酒干了。不是一杯,是三杯。會后回到縣里,縣領(lǐng)導(dǎo)集體給他們接風(fēng),他又一下接連干了九杯。九杯下肚,居然沒事,臉上的氣色都沒有變化。他的豪氣讓所有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大保決定要買塊地,建處新廠房。

    他已經(jīng)留意了一段時間,看好了一塊地。地方就在井洞大塘附近。井洞大塘早已沒有了,燈光球場也沒有了,那地方早已填平,蓋過倉庫,后來倉庫又毀平作了他用,于是一些地塊就空了出來。那塊地有五畝多,就在食街背后,十分周正。大保偷偷請地生看過。地生稱許那是塊寶貴雄豪的旺地。地段好,朝向也好。旺丁旺財。大保認真寫了報告,跑了好幾個衙門,該請客請客,該送包封送包封,還請了釣魚、唱歌——他不唱歌,只坐在門口結(jié)賬,發(fā)小費。他小心地侍奉著各路神仙,一路攻關(guān)奪隘,眼看就要到手,不想突然殺出個程咬金。

    橫刀奪愛的是能者八個眼黃德傲。

    他一聽是能者八個眼也想要這塊地,就知道事情有點麻煩了。這能者八個眼從來就不務(wù)正業(yè),通一個縣城里的人,誰都知道他,但誰也不想惹他,完全是個癩崽頭。雖說無權(quán)無勢沒本事,但鬼名堂多。他整天無所事事,只在街上晃蕩。夏天一身的確涼,鞋襪齊全,冷天穿咖啡色西裝,皮鞋锃亮,茶館里坐坐,棋牌室晃晃,哪里人多往哪里湊,哪家新店開業(yè)了,哪家要買房子了,哪家的學(xué)生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哪個人買彩票中了大獎,他都有辦法去敲一筆。胃口倒不是很大,給頓酒喝,塞個包封,也就了了??傊?,要讓人放點血。也有那不信這個邪的,就不給酒喝,就不塞包封,看他奈得我何。西門口的德貴就試過,捋起來德貴同他還帶點粑糟親,但兩人從不來往。德貴看不起這個人。那次是德貴的中藥鋪開張,能者八個眼過去放了掛小鞭炮,德貴也給他開了煙。開過煙后,卻再沒理睬他。中午喝酒也沒有人領(lǐng)他入席。第二天中藥鋪一開門,能者八個眼第一個進到里頭,德貴按方子給他約了五副中藥。他接過藥包就走了。從進門到出門,他都沒有開聲,一言不發(fā),只打手勢。過了一個時辰,一部板車拉著能者八個眼返回來了。板車橫在藥鋪門口,能者八個眼躺在上面。一臉煞白,頭發(fā)蓬亂,大腿邊上血痕糊拉。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回去就把從這里揀回去的中藥熬湯喝了,喝下去不到十分鐘,就開始拉稀,拉到后來又屙膿屙血,好容易才止住,不消說,肯定是德貴的中藥出了問題。他也不想跟德貴理論,打算直接告到法院,打官司。狀紙和藥方就放在他的頸根旁邊,藥罐子和沒有拆包的四服藥躺在屁股下。德貴拿起藥方又看了一遍。藥方是正街上老中醫(yī)朱醫(yī)師開的,那是幾代相傳的世家,信譽極好,不光縣城,在周圍十里八鄉(xiāng)都是有口碑的,家里的牌匾和錦旗掛滿。藥方自然沒有問題。他是毫厘不爽地按藥方揀的藥,也不會有問題。他明白能者八個眼是找岔子、砸他的牌子來了。按說,他不怕打官司,他也有把握能贏??墒?,贏了能者八個眼的官司又能占到好多面子呢?赤腳的不怕穿鞋的,真正吃虧的還是自己。他在心里叫一聲“背時”,拿出一個大包封打發(fā)出去,才算把難了了。

    大保聽說能者八個眼也來爭這塊地,還把狀告到了縣長黃知福那里,要求招投標,心里有點好笑。憑能者八個眼的那個家底,能拿得出錢來買地?他同灰毛砣打了個商量,灰毛砣的意見是不消理他,蜈蚣再毒有公雞,耗子再鬼有貓咪,不怕他頭上長角鬼名堂多過米篩,他要來邪的老子捶他一頓。大保不放心,又跟孝德公說了說。孝德公勸大保千萬不要去斗狠。說:世上三不惹,女人、小孩、癩崽頭。他要大保提兩瓶酒、打個包封過去,讓他熄火。

    他們都低估了能者八個眼。

    能者八個眼沒有要包封,只把酒接在手里,咬開瓶蓋,一口喝掉半瓶,一抹嘴巴,說:“你的意思是要我不要搭你爭那塊地?”

    大保說:“我是請你不要攪場合?!?/p>

    能者八個眼說:“你不要煩我用了‘爭’這個字。我知道在你們的眼睛里,我就是個癩崽頭,是個要包封貪小利的角色。這樣想也沒錯,但那是老皇歷了。如今社會發(fā)展了,我也要堂堂正做人了。我就是想要塊地做點事情?!?/p>

    大保說:“你這樣說我心里好喜歡。不過你想買地,可以找另外的地方?!?/p>

    “為什么你不可以另外打主意呢?”

    “你這話說得蹊蹺,做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吧?”

    “你怎么能肯定是你先到的?”

    “我的報告上都蓋好七八個章了。”

    “我夢里都把章蓋完了。”

    大保氣得差點噎了喉嚨。“你這樣橫起來,不講道理!”

    能者八個眼冷笑一聲,又咪了口酒,說:“如今是什么時代了,你懂不懂?競爭時代!個個都想發(fā)財。要想發(fā)財就不能講道理!”

    “混蛋邏輯!”

    “罵得好!罵得松快!你打開眼睛看看,如今發(fā)了財?shù)摹S袔讉€不是混蛋?”

    “你就甘心做混蛋啰?”

    “只要能發(fā)到財,做混蛋就做混蛋?!?/p>

    “這樣搭你就沒有話說了。”

    “這樣說就對了。如今我們是競爭對手,少說點話也好?!?/p>

    “搭你是競爭對手?丑了我哩!”

    “你怕丑,那你退出啊!”

    “先到為君,后到為臣,沒有讓我退出的道理!”

    “那我們就爭一下。不過我可以早早告訴你一句實套話,你爭不贏我的?!?/p>

    “你那樣有把握?”

    “我當(dāng)然有把握!”

    “好吧,你吃得生米,還有吃得生谷的人哩。我就不信這個社會總讓癩崽頭得勢。”

    “好,你是個角色。不過請你給灰毛砣搭個信,要他不要搭我來邪的。他說他牢都坐過,什么鬼都不怕。好笑哩!他也不看看對面的是什么人,說這樣的話。我什么沒有見識過。我會怕鬼?。≈挥泄砼挛业??!?/p>

    “只要你不來邪的,沒有人會來邪的?!?/p>

    能者八個眼嘿一聲笑了。笑得臉塊一皺起。

    “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很好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搭鐘縣長關(guān)系好,老早就把關(guān)系疏通好了的?”

    大保聽出了他的話里有話,忍住性子說道:“我搭鐘海仁是朋友,這沒錯,但是我不會去找他疏通關(guān)系?!?/p>

    能者八個眼冷冷地說:“這種事情沒有必要辯白。如今金錢社會,沒有利益,他會那樣努力搭你講話?人都不是蠢子,心里都清楚……”

    大保到底沒能忍住,一拳沖過去,能者八個眼彈出好遠,跌坐地下。

    大保轉(zhuǎn)身出了門。他聽到能者八個眼在后面罵道:“王大保,我屌你的娘,你不要以為靠著鐘海仁就可以來橫的。他這縣長也還是副的,他上邊有的是大官能管他。王大保,我屌你的娘哎!”

    大保返身回去,一直逼到能者八個眼跟前,晃著拳頭,說:“你再罵一聲,我撿掉你的性命?!?/p>

    像簸箕那樣大的拳頭就杵在眼前,能者八個眼努了幾次喉嚨,到底沒敢再開聲。

    大保回到家,才發(fā)覺一路上拳頭還攥著的。他在苦楝樹下坐下,抽完三根煙,氣才慢慢順了。他知道能者八個眼這回是來真的了,必須好生應(yīng)對。他不明白能者八個眼怎么那樣有底氣,還非贏不可。他估計他是找過人了的,那人的來頭還不小。因為他想到了能者八個眼最后說的那句話:“他上邊有的是大官能管他?!蹦芄艿界姾H实?,當(dāng)然是縣長。他想到了黃知福??墒撬謶岩桑苷甙藗€眼名聲那么臭,堂堂一縣之長會肯搭他扯上去?

    灰毛砣否定了他的懷疑?;颐日f:“你忘了?他們都姓黃呢。我們這里,黃姓的宗族觀念是很重的,黃知福還尤其重。他到今天能一步一步當(dāng)?shù)娇h太爺,好多地方還就是沾了姓黃的光。何況,這里還可能有另外的交易。能者八個眼那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p>

    灰毛砣要他去找鐘海仁扯一扯。大保趕緊搖手。他不想給朋友添麻煩。他心里還是疑惑不定。但疑惑歸疑惑,心里打定主意,以靜制動。練過武的人都有說道,在不明對方底細的時候,只能先扎好樁子,看他如何出手。

    不幾天,大保買地的報告給退回來了,同時,通知他去國土局參加一個協(xié)商座談會。會議是由縣政府牽頭召開的。

    大保特意提早了一個小時去。他帶齊資料,花一塊錢搭摩托去的。誰知別人都比他到得早。他進到會議室時,長條桌兩旁已快坐滿。前排位置空著,那是給政府的人留著的。只在后排的角上還有一個空位,大保拐過去坐下了,他端起腦殼,看到能者八個眼坐在右邊的最前頭,面前擺了一摞材料,一盒名片、兩包軟芙蓉王,還有一個好大的打火機。能者八個眼今天好精神,穿一件咖啡色西裝,花襯衣的頓領(lǐng)子立起好高,大紅的領(lǐng)帶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一雙眼睛脧來脧去,那種猥瑣之氣遮都遮不住。再看其他人時,也都是西裝領(lǐng)帶,卻一個也不認識。據(jù)說這天到會的都是民營企業(yè)家,通一個縣城就是那么大,能稱得上角色的也就那么些人,即使不熟,多少也打過照面,怎么會突然一下子拱出了這么多生疏的面孔?莫非有詐?但怎么可能。這次開會明明說是政府行為呀。大保忽然有點坐不住了,很想找人問一問。

    正疑惑間,門口一陣喧嘩,卷進來一團人,打頭的是副縣長王慶生,后面簇擁著政府辦、國資委、國土局等各個部門的人,依次坐下。王副縣長平和著臉,錐起眼睛挨個望過去。看一個,點點頭。看到大保時,忽然一笑,起身繞過來,握住大保的手,說:“你也來了。好久不見哩!”大保反握住他的手,說:“是哩,有年頭了。”王副縣長說:“我抽時間去看你。”大保趕緊客氣道:“擔(dān)不起,擔(dān)不起!”

    本來,大??吹酵鯌c生進來,心里就一緊。他沒想到這個會是王慶生牽頭。插隊一年,這個人在他心里留下的陰影是太重了,他一直鄙視他。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他,總會一下想起給他那年的那筆安家費,一百三十二塊一角五分,那是自己一年多的生活費哩。二十多年了,這個數(shù)字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在腦子里,記死了火。王慶生自從舉報了六富叔他們以后,仕途一直很順。一下當(dāng)這個官了,一下當(dāng)那個官了。大保聽到,只在鼻子里“哼”一聲,卵根子抽一陣,很不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這種人總能得到提拔,他更沒想到王慶生會當(dāng)著眾人來搭自己握手,心里的戒備一下垮了,感到了一種虛榮。他的心情松緩下來。

    王副縣長回到主持人位置坐下,能者八個眼隨即起身,躬腰把名片和煙一齊遞過去,然后又給在場的每個人發(fā)了一輪名片。

    他沒有發(fā)名片給大保。大保好奇,從旁邊撿起一張瞄了一眼。名片上赫然寫著:傲氏高科技投資集團,董事長黃德傲。大保一看就笑了:他也懂高科技?

    這天的會議就一個意思:請到會的企業(yè)家把自己準備在城郊那塊地上的項目作個介紹。王副縣長簡單說了幾句開場白,能者八個眼就搶先發(fā)了言。先介紹公司,公司有員工三十六人,大學(xué)生若干,研究生若干,技術(shù)人員若干;公司自有資金一千萬,常年流動資金七八百萬;年利稅一百五十萬;公司地址現(xiàn)設(shè)在外地,現(xiàn)在準備搬遷回來,為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作貢獻。他說準備投資五千萬來建設(shè)一個地標性的高科技基地。最后,“刷”一下展開一張圖紙,請人幫忙釘在墻上。那是一張公司建設(shè)藍圖,科研室、實驗室、車間、倉庫、辦公樓群,員工宿舍,還有花壇和噴水池,標注得一清二楚。圖紙表現(xiàn)了一種氣派。

    能者八個眼是照著一份材料念的,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有幾個字不認識,跳過去了,可是他的介紹激起了很大的反響。每說幾句,就有人給他鼓掌,好像那些人都不是來競標,是給他捧場的。到了最后,連主位上的干部們也跟著鼓掌。掌聲響成一片。

    只有大保沒鼓掌。從看到能者八個眼的名片起,他就知道這個賴崽今天是吹牛皮來了。能者八個眼說一句,他就在心里駁一句:“公司有三十六個人?你屌毛都沒有三十六根哩!”“自有資金一千萬?把你家里的東西搜攏來看能不能抵一萬塊!”“利稅一百五十萬?若是賺到了錢,頭一個逃稅的就是你能者八個眼!”……最后聽到說需投五千萬搞基建,他一下笑了。他真佩服這賴崽敢吹哩!這樣的牛皮誰信呢?可是在坐的人都信了,手板拍得“啪啪”地響。連王慶生都朝他伸直了巴掌,一下一下地拍,興奮得一臉燦笑。這讓大保完全看不懂了。他懷疑他們是在耍猴把戲。

    第二個作介紹的是坐能者八個眼對面的人。他一站起來,大保就在心里一噤:這人怎么長得比我還高,塊頭比我還大?他同樣有個大得嚇人的名頭:巨人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他操一口長沙腔,嗓門很粗,口音很重,會把北京說成“伯京”,把重慶說成“成慶”,愛在一些顏色上加重點,白是“嫩白”,黑是“妙黑”,黃是“供黃”,灰是“烏灰”,他似乎對“撮桂桂”深惡痛絕,好幾次神色嚴峻地說到“撮桂桂”(大保后來才問清楚,“撮桂桂”就是把人當(dāng)蠢子騙的意思),他的思路大概有點問題,七不扯八,一下說建筑,一下卻說火車好擠,正說著規(guī)劃,突然呲出一句:你們這里的倒缸酒過癮。他好喜歡說“卵”、說“鱉”,提到人名就要在后面加上這兩個字。不過他最后一句話激起了很多掌聲。他最后說:打算撥出四千萬在這里建一座三星級的賓館。

    接著又有兩個人發(fā)言,一個做飲料,一個是做汽車配件的。許諾的投資都不少,一個一千萬,一個兩千五百萬??谝粡?,氣一噴,說那么大的錢數(shù)連舌子都沒有卷一下,大保聽得心里一拱一拱的,惴惴不安了。

    又有人要繼續(xù)發(fā)言,王慶生擺手制止了。王慶生說:“先讓王總王大保講吧。”

    大保聽到點名,心里更忐忑了。人家說起投資,開口都是上千萬、幾千萬,口氣大得能把人嚇暈,自己的那點東西能上得臺面么?雖說感覺是在吹牛,但也不至于膽子那么大,吹得太離譜吧?即使人家打個對折,或者退一萬步說,十成里頭只有一成、兩成,也是自己望塵莫及的。既然知道爭不贏,那又何必浪費口水還去丟丑呢?他打算放棄了。

    然而要他就這樣放棄又好不甘心?;菢佣喙し颍ㄟ€有打點),求爺爺拜奶奶,勞神費力,眼看事情就要做成了,卻遭人打橫一炮,頓時黃了,想起來要好惱火有好惱火。而且,看著能者八個眼那種小人得志的樣子,他怎么樣也慪不下這口氣。寧可擂穿鼓,不能放倒旗,即使死,也應(yīng)該死得壯烈點。一聲不做就打了退堂鼓,以后還怎么叫他做人?

    正思量著,王慶生在那頭又說了:“大保,拿出你當(dāng)年打籃球中鋒的勁頭來,好好說一說?!迸赃呌腥私釉捳f:“王總的‘德大牌’鑄造,是我們縣的一個品牌哩!城里頭沒有哪個家里不用他做的鍋的?!迸赃叺哪俏痪奕朔康禺a(chǎn)開發(fā)公司總經(jīng)理就嘲諷地說道:“哦,原來是個做鍋子的啊!”說完竟大笑不止。笑聲十分夸張。

    大保一下惱了,橫眼說道:“做鍋子很好笑么?你家里做飯不用鍋子?”

    王慶生大聲說:“對哩,鍋子是關(guān)系到千家萬戶的民生問題,我們要鼓勵,要支持?!?/p>

    大保說:“其實我也不光能做鍋子,我也知道要有發(fā)展,我要這塊地,就是打算做更大的窯爐,做一些機器的部件?!?/p>

    王慶生興奮地說:“你這想法好啊!事物都是發(fā)展的,我們就是要在發(fā)展中爭取最大效益?!?/p>

    有人輕聲問道:“你懂這個技術(shù)么?”

    大保說:“懂一點。我在機電設(shè)備廠的時候做過。再說,不懂可以學(xué)啊。”

    王慶生說:“我補充一點,你還可以請師傅?!?/p>

    大保說:“好的師傅不容易請到,但是我會想辦法。”

    王慶生說:“有困難你同我說,政府會采取措施幫助招攬人才?!庇謫枺骸熬唧w是哪方面的業(yè)務(wù),有方向了么?”

    大保頓了頓,說:“當(dāng)然有方向了我才敢想。廣東那邊的。只要我這邊把廠房建起來,那邊即時給我下訂單?!贝蟊Uf時,膝蓋有點發(fā)軟。這事影都還沒有,是他臨急編出來說的。

    王慶生笑著說:“好,好,這屬于商業(yè)機密,會上不方便說,我們私下再交換意見。我們還是落實到今天的議題上,你準備投好多資金進來?”

    大保的膝蓋又軟了,全身在慢慢繃緊。他的投資比起今天各路諸侯報的數(shù),真是微不足道,有點說不出口?!翱梢詴簳r不說么?”他問。

    “也可以。不過還是說個大概數(shù)字吧!”

    大保的眼睛余光掃到了能者八個眼,那家伙正同旁邊的人擠眼睛,偷偷陰笑。大保的膝蓋骨一下硬襯起來,搭在上面的手抓成了拳頭,一梗頸根,大聲說道:

    “一百萬!”

    他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說出了這樣一個數(shù)字。他本來預(yù)備只投四十萬,頂多五十萬的,他的全部家當(dāng)也就這個樣子了。說完,只覺一陣心虛,像剛出完一窯鐵水,吁吁帶喘,眼神也變得閃爍而無助。

    有笑聲在那頭嘎嘎地嘈起。是陰笑變作了嘲笑。大保嗖一下將眼光錐過去,釘在能者八個眼臉上。笑聲一下凍住了。

    片刻的冷場之后,王慶生笑吟吟地說:“不少了,已經(jīng)不少了。大保是個實在人,在我們村里插隊的時候就是這樣,任何事情只會說少,不會說多,不帶一點水分的。我說得沒錯吧?”

    大保點點頭。他心里忽然對王慶生滲出了一絲好感,甚至有點感激,眼神緩和下來。后頭又有兩個人說了什么,他都沒有聽進去了,心心念念地,想著自己剛才的講話有哪里不得體,又想著王慶生在官場上混這么多年,好像變了一些,到底變了什么,一時也捉摸不透。

    散會了,大保獨自先走。出了大門,忽然有人叫他,側(cè)臉就看到灰毛砣站在一排矮樹后面朝這邊招手。大保拐過去,兩人在矮樹叢后面的階基上坐下,灰毛砣摸出煙盒,急急地問道:“怎么樣?”他在這里等了一下午,很想知道結(jié)果。大保把一口煙含在口里,好久才沉沉地說道:“不怎么樣!”就把開會的情況約略說了。灰毛砣激昂地說道:“你沒看出這里頭有問題么?這是人家給我們戴籠子哩!”大保明白戴籠子就是設(shè)局讓人鉆的意思,但他實在不想承認自己會蠢到那個地步,那很倒丑。他說:“我也懷疑他們是串通好了的。只是懷疑啊。”灰毛砣說:“不消懷疑,一定是的。不光串通,還是設(shè)計好的?!被颐染驼f了他的依據(jù),一連問了幾個為什么!他說世人都知道能者八個眼窮得連煙都買不起,能拿得出五千萬投資?為什么敢夸這個????他說通一個縣城里百萬富翁都不多,怎么會一下拱出那么多千萬富豪,出手就是上千萬、幾千萬,說出來鬼都不信的事,為什么有人就是相信?能者八個眼為什么來爭這塊地,還有本事搞到政府出面開會定奪?大保反問道:“那你說為什么?”灰毛砣剛想回答,卻又噤聲。他們透過樹縫看到一堆人走出國土局大門,王慶生和政府部門的人分頭鉆進兩部小包車,一溜煙走了。能者八個眼同那幫“老板”們伴隨在后面,點頭垂手相送,一直到看不見小包車的蹤影了,才一起往城里走去。

    灰毛砣和大保在后面遠遠地跟著。灰毛砣說:“你說的這個大個子我認識,在市里的紫竹賓館就見過,那是個到處混吃混喝的騙子,不知道能者八個眼是怎么跟他勾搭上的?”

    大保說:“那人一開口就知道不是正經(jīng)人。”

    灰毛砣說:“了解的人看他不起,不了解的人常常把他當(dāng)寶貝。他就憑一張寡嘴,走到哪里騙到哪里,日子過得比我們哪個都自在,住賓館,坐包車,餐魚餐肉,夜夜做新郎?!?/p>

    大保說:“這樣的日子未必過得很有意思?”

    灰毛砣說:“你看沒有意思,人家覺得很滋潤哩!”

    大保說:“這樣的人就該拉到貓崽嶺上去槍斃了!”

    灰毛砣努著嘴巴說:“我敢斷定,那些都是搭他差不多的貨色?!?/p>

    大保說:“那不在講。跟著秀才學(xué)讀書,跟著強盜去偷豬?!?/p>

    灰毛砣感嘆說:“如今還有幾個愿意學(xué)讀書的人?要我都不愿意。”

    大保拍著腦殼說:“什么世道!”

    眼見著那伙人拐入北街,進了麗麗餐館,兩人靠攏去,透過窗玻璃看進去,他們在里頭一張圓桌上圍坐下了,每個人嘴里都叼起了一根煙。仰著腦殼吞云吐霧,一種十分自得的光景。能者八個眼正在點菜。

    等他把菜點完了,兩人拐到后頭廚房里,找相熟的廚師要過菜單看了看,雞鴨魚肉自不在說,竟還有口味蛇、紅燒腳魚、紅燜鷓鴣、貓頭鷹燉天麻?;颐葥嶂藛?,失聲說:“你看看人家這日子!”大保半天沒有作聲。

    兩人往家走時,天色暗了,路燈有氣無力地閃起來,照得地面明一塊灰一塊。兩個人的腳都有點打飄。大保感覺到肚子餓得急,餓得好難受,就在路邊攤子上買了兩個油炸糍粑。灰毛砣惡惡地咬了一口糍粑,囫圇著嘴巴說:“人家吃的是什么,我們就吃這個?!贝蟊Uf:“這個也很香??!若是二十年前,這個你還吃不起?!苯纼煽冢终f:“你要想吃口味蛇,等那塊地批下來,我請你去吃?!被颐壤湫φf:“你以為那塊地還輪得到我們么?你做夢吧!”

    大保沒有開聲,只在心里還隱隱存著一線希望。他想起王慶生在會上說的一些話,靈醒點的就會聽得出是拉偏架,是向著自己的,由此他還感念王慶生。

    大保就在家里捱著日子等。過了幾天,還不見有消息,耐不住了,提腳走到國土局去探問。到了那里才知道,那塊地已經(jīng)給能者八個眼買下,手續(xù)都辦完了。大保一聽急了,抖著聲音問:“怎么我一點信都沒有就賣掉了呢?”對方說:“你是什么角色,賣地還要告訴你?”大保說:“我什么角色都不是,但這塊地是我先動手搞的,為什么一下就給了能者八個眼?”回答說:“這是上頭的意思。我們只是辦事的,上頭要我們怎樣做就怎樣做?!贝蟊枺骸澳愀嬖V我,上頭是誰?”又回說:“你才問得蹊蹺,我知道上頭是誰?”大保吼起來:“你們還講不講道理?”就有人繞過辦公桌近前勸說道:“王總,你這樣靈醒的人,有些事你應(yīng)該都懂的,你就不要為難我們了?!贝蟊8舐暤睾鸬溃骸拔揖褪遣混`醒,我就是太蠢。我若是靈醒,會給你們耍猴公把戲一樣地?!贝蟊_€想咆哮一陣,有人就一手攬住他,諂笑著,擁推著出了辦公樓。

    大保轉(zhuǎn)身還想返回去,誰知一轉(zhuǎn)頭就撞在一蔸樹干上,額頭上即時有一線血掛下來,一點一點地濡濕著他的臉。他瞪眼看了樹干一會,猛然一發(fā)力,一拳擂在上面,樹干喀嚓一聲,折斷了,碗口粗的樹干斷口上丫丫杈杈地一片慘白。趴在樓上窗口往外探望的幾個腦殼趕緊縮了回去。

    大保扯下一把樹葉,擦了擦臉上的傷口,一揚手甩在了門口地上,他倚里歪斜地走到灰毛砣家,灰毛砣拿濕毛巾給他把傷處擦干凈,又涂上紫藥水消毒。大保灌下一碗老末葉釅茶,心里的氣才稍稍平息了一點。

    灰毛砣說:“這個結(jié)果是我早就悟到的,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真是神速哩?!?/p>

    灰毛砣要他還去找找鐘海仁,看還能不能挽回。大保說:“不找了。我已經(jīng)徹底死了這條心?!彼帜没孛?,把額頭上的紫藥水抹干凈。

    大保不肯找鐘海仁,鐘海仁卻找他來了。當(dāng)天晚上,鐘海仁就來了他家。那時大保正坐在后頭工場的苦楝樹下歇涼,唐紅衛(wèi)出來告訴他,要他進去會一會,他斷然說:“不會!”

    不會就不會,鐘海仁也不勉強。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一杯茶,留下一句話:“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什么原因,我也不方便說。告訴大保,工廠還是要擴大,什么時候想買地了,方便的話,還希望告訴我一聲。”

    大保聽了這句話,只慢慢點燃一根煙,含在口里緊吸,沒有出一句聲。

    過了兩天,灰毛砣來告訴大保,他把事情打探清楚了,能者八個眼背后撐腰的人果然是縣長黃知福。那天開會,只是為把那塊地搞過去演的一場戲。王慶生其實也是局外人,他還把那場戲當(dāng)了真。黃知福指派王慶生去主持那個會,會后單獨給他匯報。王慶生還有點奇怪,他都不是分工管這一塊的,怎么叫他去主持會議呢?王慶生也聽出來能者八個眼是吹牛皮,感覺另外幾個也不靠譜,只有大保講的都是實在話。他是傾向于大保的。誰知黃知福一聽就黑了臉,還訓(xùn)了他幾句,黃知福說:“一個投資五千萬,一個才一百萬,哪個大哪個小擺明白,難道我們還有棄大留小的道理?”王慶生剛剛從發(fā)改委主任的位置上升任副縣長,是搭幫黃知福力主才得到這個位置的,即使黃知福訓(xùn)他、罵他,他都只能服服帖帖,聲都不敢出。他又是何等靈醒的人,黃知福的意思還能領(lǐng)會不到?到了縣長辦公會上,他的口氣就完全變了,力主把那塊地給能者八個眼。鐘海仁也一反常態(tài)地不放讓。因為他是下來掛職鍛煉的干部,一貫來說話做事都很謹慎,十分隨和,從不與人爭執(zhí)。那次他很激動,說自己管這一塊管了六七年了,縣里的個體戶、專業(yè)戶都很熟悉,很了解,沒有聽說過誰能有這么強大資金的。還說對能者八個眼也略知一二,那就是個社會上的賴崽頭,怎么可能拿得出五千萬來投資這塊地?他還懷疑能者八個眼拿了這塊地是做什么的。他極力主張,無論從支持縣里的品牌、支持縣里的中小企業(yè)積極健康發(fā)展上說,都應(yīng)該把這塊地給王大保,讓他擴大生產(chǎn),做大做強,把“德大鑄造”的品牌做得更響。兩人相持不下,最后只能由縣長黃知福表態(tài)拍板。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把那塊地給了能者八個眼。

    讓灰毛砣萬沒有想到的是,能者八個眼拿到這塊地,轉(zhuǎn)手就分給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同縣長黃知福的關(guān)系,卻是任何人不知道的。縣政府的人不知道,城里百姓更不知道。那個人是黃知福遠房舅媽的一個外甥女婿。那個人在鄰縣當(dāng)個副科長。那個人的名字,他不肯說。

    灰毛砣忽然發(fā)現(xiàn)大保閉攏眼睛,睡著了。他推大保一下,說:“你沒有聽我說?”

    大保動了動眼皮,說:“我在聽哩。但我不愛聽?!?/p>

    灰毛砣說:“你不愛聽,我還不愛說哩!”

    “那你還說給我聽做什么?”

    “是啊,我要說給你聽做什么?對了,我意思是要你再不要打那塊地的主意,另外買地?!?/p>

    “我不買地了?!?/p>

    “怎么,你不打算建廠房了?”

    “我還建廠子做什么,我是欠吃,還是欠穿,還去找那樣的氣來慪。不建了!”

    “不建廠子了也好,我今天來,主要還是搭你說一聲,我打算退出公司,不做了?!?/p>

    大保睜開眼睛,略略吃驚地問:“為什么?”

    灰毛砣說:“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我只是再不想這樣勞神費力地賺辛苦錢了?!?/p>

    大保說:“我們這樣是辛苦,但心里踏實?!?/p>

    “我要那樣踏實做什么?到手就是財,我問你,那些賺冤枉錢的人心里會不踏實?”

    “我不管別人心里頭踏實不踏實,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跟到秀才學(xué)讀書,跟到強盜去偷豬,你不要讓我把話說得太白?!?/p>

    大保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嘆著氣,喃喃說:“世上什么錢都可以賺,冤枉錢不要去賺。”

    灰毛砣“哼”一聲,神情變得冷酷而決絕,讓人一望而生涼意。

    大保又將眼睛咬合住了,心里說:只好各顧各了,我們都好自為之吧!

    責(zé)任編輯高鵬

    肖建國

    XiaoJianguo

    湖南郴州人。197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說集《左撇子球王》、《溫柔》、《浮生》,中篇小說集《男性王》、《中王》、《上上王》,散文集《少年初識書滋味》、《夏日牽掛》、《四十歲是籃球的下半場》,長篇小說《血坳》、《闖蕩都市》、《野渡》、《動地一槌》,長篇紀實文學(xué)《名將之花》,共出版文學(xué)作品16部。作品曾獲首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湖南優(yōu)秀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獎、《青春》小說獎、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等二十多個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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