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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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金魚的活著
張新一
張新一,男,生于南京,現(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第二分校。此為首次在本刊發(fā)表小說作品。
我是一條金魚。廟會里撈金魚活動中常見的那種。聽撈金魚的顧客說,我和我的其他同類都有著巨大的橢圓形身子,以及黑眼睛,當然,我們純黑和純紅的體色,在水中非常吸引眼球;不過他們最喜歡的,是我們的尾巴,據(jù)說,那尾巴在游動的時候呈現(xiàn)的姿態(tài),就好像女子舞蹈時揮舞的輕紗一樣。廟會很盛大,每到夜里,我便依稀在魚頭攢動的擁堵金魚池里探頭看見外面絢爛的霓虹燈光彩,照得整個魚池的水都明亮了起來,同時也熾熱了起來。
來打撈我們的顧客絡(luò)繹不絕,有的好手,一舉便能撈上來一條,甚至是兩三條,裝在被水撐得鼓鼓的塑料袋里,被興高采烈地帶回家,而一些身手笨拙的人,則每次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遺憾地走掉。每到顧客摩拳擦掌、要準備撈的時候,我的心情便有種說不上來的復(fù)雜:我既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有時,我卻又覺得莫名的膽怯,然后顧慮起來,到底是離開這里好,還是呆在這里好?到了漁網(wǎng)快要到來時,我還是忍不住想要逃走,在水中拼命擺著我的身軀,逃得遠遠地;同時希望自己并不那么出眾、不那么漂亮,好讓那些顧客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在廟會舉行的第二天終于遇見了一個說得上話的金魚。她是個女孩子,是條黑色的金魚。我意識到,她實在是太純凈、太高貴了。她通體都是純正的黑色,那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黑色,比黑夜更濃,比人們的頭發(fā)更密。她就像是她的外表一樣,著實再完美不過。我喜歡上了她,很快地,在幾秒之內(nèi)。當我聽見她細細的沉吟后,剎那間,我感到莫名的沖動,我覺得就算是過幾分鐘就和她死在一起,那也不虧了。我的身體與她的身體逐漸貼近,逐漸融匯,逐漸失去輪廓。
接下來,第三天、第四天,我們都在一起。很快樂。小小的魚池里,我們東逛西逛,漫無目的地游。每當漁網(wǎng)出現(xiàn)在魚池上方時,我便用我的身軀盡量蓋住她,兩個人飛快地游躥著。第五天的時候,我卻聽說廟會將在明天結(jié)束。我們不甘心起來。我們不放過任何一點在一起的時間,就算只是挨在一起、一言不發(fā)也好,但是即使是這么微小的心愿,也在這天晚上被輕易地打碎了——我永遠地離開了她。當我們在一起緊挨著,享受彼此之間的體溫時,我被打撈了起來。打撈我的人用的力道、方位都很準,在頃刻間,我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一絲離開水的干燥??梢哉f,我是在不經(jīng)意間被撈起來的。我掙扎著,一心想要活下來——我仍還是恐懼,恐懼死。小小的漁網(wǎng)上,我耗盡全身解數(shù)掙扎著,只為了存活,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水中的她了。
我就這么被撈走了。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原來,我之前是在日本,在多摩川,而打撈我的人,他是中國人,我原先完全聽不懂他的話,但慢慢的,我竟也熟悉了其中的套路。他是個普通的人,干著普通的事,長得很普通,出身很普通。他不過是個偶然間來到日本旅游的人而已。我住的地方在鶴壁,據(jù)說是在中國的河南省。在居所的旁邊,是一條名為淇河的河流。我一直很向往那里,但是我卻每天在主人的精心照料下過活。其實我也很想要在那條河里面自食其力地活著,但我卻并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時間長了,我也無法割舍,慢慢適應(yīng)了這樣平靜的生活。主人打著光棍,沒有壞習慣,但是卻沒有女人緣。我不由地由他想起了我自己。遠在日本的她,是否還在?我不知道,也不會有什么人知道。
打破這一平靜的,是突如其來的暴雨。房屋被洪水所淹沒,接連而來的波浪吞沒我所在的魚缸,將我卷進浩大的淇河之中。我再度有了那時的感覺,被打撈上來的是那種提到嗓子眼的恐懼。我害怕一切被打碎時的感覺。就算再怎么好的地方,總是在心理上比不過自己曾經(jīng)呆慣的環(huán)境。
接連不斷的暴雨在第三天結(jié)束了。放晴之后,河水又以驚人的速度退去。我落在淇河里,這條我曾經(jīng)向往的河道。這里的確很清澈,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了生活在這里的弊端——這里面不時地有著成群出沒的鴨子。這些鴨子由附近村子里的人飼養(yǎng),以河里的魚蝦為食,它們捕食小小的魚蝦和浮游生物時,僅僅是伸長脖子,作秀一樣地高吟一聲,接著就好像白鴿沖向天空一樣,將長長的脖子直插入水中,在還未看清楚的剎那間,魚蝦就已經(jīng)進入腹中,那簡直恐怖的爆發(fā)力令我感到一陣陣的顫栗,甚至無法呼吸:那么靈活小巧的魚蝦,在鴨子嘴前,無非螻蟻一樣,而我,更不過是一條身材臃腫、身負累贅的金魚而已。這使我無時無刻不擔心著自己。
我在極度恐慌之中度過了很長的時間,晝夜交替,四季變換,沒有什么人陪伴,我孤獨地杵在鴨子極少經(jīng)過的角落,時常想起曾經(jīng)在金魚池的那幾天、和主人相處的那段時間;但我仍還是漫無目的地虛度年華。我在想我之前的主人是否會回來,但是等待了不知多少日子,我所處的河段旁邊的小徑鮮少有人問津,我也沒有如愿以償,看到那個普通的面孔經(jīng)過。我也曾在夢中遇見她,她擺動黑色的身軀,在淇河纖長羸弱的水草之間穿梭,回頭向我投來低吟聲,那是我們互相表達愛意的訊號。在漫長的時空變遷之中,她高貴的純黑色逐漸被流年磨損,褪去了一層色彩,每回夢中,那黑色都愈發(fā)平淡。
終于有一天,巨大的動靜不經(jīng)意間訪問了淇河。終于有一群異鄉(xiāng)面孔的人來到這里游玩。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欣喜若狂。我害怕孤獨,曾經(jīng)有少數(shù)的魚蝦流經(jīng)身邊時,我都忍不住想要去搭話,但是最后還是抑制住了這種心情——不知什么時候,它們又將遭遇不測,成為鴨子們的腹中之物。我努力地不把心思放在這上面,我不能傾注過多的情感,我恐懼離別,恐懼說再見??吹饺巳?,我終于愿意喚醒我快要腐朽的身軀,擺動我依舊輕盈的尾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已經(jīng)老去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活動自如,我的一舉一動,都比我發(fā)出指令要慢上許久,我已經(jīng)漸漸遲鈍了。我好想抓住存活的機會,存活的時間,一點也好。這是我的執(zhí)念,我原來也這么貪生怕死,這么極度自私。
人們愉悅地行走在岸上的小徑,每到此時,我就迫切地擺動身體,活動開來,用盡所有的花樣來讓他們注意到我的存在。哪怕只是不經(jīng)意間,只要他們能留下一點點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就好,一點點就好。偶爾地,和我一樣老去的人們會注意到我的存在,看見這個水中因為赤紅色的身體而格外顯眼的金魚,但也都不過嘆一口氣,很快便走遠;除此之外,還有年紀極小的孩子,他們還不懂什么,不過是被我的外表所吸引,過來湊個熱鬧而已,剛想要伸手打撈我,又被大人的厲聲呵斥叫走。
終于在那么一天,有一位中年女子帶走了我。她的手很細嫩。我仿佛看見幾道白光映入水中,再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手指。因為長時間的擺動身軀,我累得動彈不得,沒有時間顧慮太多,我只感覺到那只手很溫和,比淇河冰涼的水溫暖,比淇河肅穆的感覺柔和。我有些發(fā)昏,我太久沒有感受到上到陸地的感覺,身子難受得瑟瑟發(fā)抖,軀體艱難地渴求著水分,越是掙扎卻越是感到通體枯竭。雖然只是不長的時間,但我卻覺得那么久,那么漫長。惟一的慰藉是那只手,手的觸感,稍稍讓我覺得安心。
后來我進入了塑料做成的小小魚缸里。我先是大口地呼吸著,讓自己從近乎昏厥的感覺中走出,然后打探周圍。這個小小的空間讓我覺得有些難受,住慣了遼闊的淇河,我仍還不適應(yīng)。透過透明的塑料,我看見了女子的臉龐。她長得很清秀,幾乎沒有什么歲月的痕跡,我之前見過的所有人里,都沒有此般姿色的。
她有著美滿的家庭,有一個善解人意的丈夫,有一對可愛俏皮的雙胞胎兒子。他們在一起生活得很美好,這次正逢假期,他們來到淇河游玩一天,之后又要去桂林療養(yǎng)。他們美好的生活,不禁讓我想起我與她。如果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別離,我與她的未來,又將是怎樣呢?
一家四口開著一輛寬敞的越野車穿行于開闊的公路。當然,其中還有我。因為他們對于我的熱情歡迎,我感覺自己也好像是家庭中的一員一樣。某一天,自從進入魚缸之后就沒有一點進食的我餓得快要昏過去。而這時,水的另一側(cè)傳來巨大的動靜——一家人在食用淇河特產(chǎn)的纏絲鴨蛋時,不小心將它掉進了魚缸里。我曾經(jīng)聽聞過這種纏絲鴨蛋,在之前旅團到訪的時候,那位領(lǐng)隊對著那群鴨子指指點點,并懷著商業(yè)目的向他們推銷這種鴨子的鴨蛋,說是叫做纏絲鴨蛋,煮好之后一剝開就會有絲狀的東西纏繞在蛋上。我對于那導(dǎo)游唯利是圖的嘴臉十分鄙夷,于是沒怎么在意這種鴨蛋,也沒有繼續(xù)聽他的花言巧語。然而當我湊上去的時候,我卻感到了震驚,那是我一生中最無法忘記的場面:鴨蛋的剖面平整極了,巨大的蛋黃占據(jù)了主要的部分,那蛋黃呈金黃色,比太陽還要耀眼,仿佛隨時都會流出油一樣,一圈一圈像年輪一樣的痕跡,又像是大樹的根部。
我急切地游過去,用盡我渾身的解數(shù),張開小小的嘴,迫不及待地吃下去其中的一角。這種味道,就好像生來便哺育了我一樣,那種親切感,尚還溫存。我不顧一切地想要把它吃完,以我小小的魚腸覆住它,不讓它離開。那味道在身體里蔓延開,蒸騰出一陣陣熱氣。我好像中毒一樣,開始慢慢地吐泡泡,一點一點地吐泡泡,身體浮于水面之上。我曾從人們的口中聽聞過極致安樂,而或許這,便是安樂的極致了吧。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不再是之前淇河里那條慢慢老去、毫無活力的金魚了,宛若重獲新生。
之后的旅行,都在愉快之中度過,我再次感到了開心歡愉,就好像是之前在金魚池里和她在一起的時光一樣。很快,車上的行程便結(jié)束了,我們到了最終的目的地——桂林的療養(yǎng)院。
我們居住的療養(yǎng)院四面環(huán)山,風光異常秀麗。這里的水不同于之前的淇河以及金魚池,呈現(xiàn)出一幅濃濃的翠綠色。那對雙胞胎男孩很喜歡到院子里的水池喂魚。每次茶余飯后,他們就抓起一塊饅頭,興高采烈地跑到小橋邊上,把饅頭一點點地揪掉,丟進水里。那里面的魚非常大,是純種的鯉魚,但是各方面都很平庸,實在是再普通不過?;蛟S是長時間缺乏食物吧,一旦有饅頭塊落入水中,他們便像群亡命徒一樣,你爭我搶,湊上嘴巴,迅速地吞掉。往往那些爭先恐后去搶食的魚卻并不能如愿以償,它們相互撞飛了,最后食物總是被那些靈活的魚從容地吃掉。每每看見,我便不禁為這樣的場景感到可悲,本是同類,卻要為了一點點口糧爭一個你死我活。如果大家排好順序,按照投食的數(shù)量均分食物,誰也不會吃虧,但是偏偏因為一絲絲細微的落差,它們便由此感到深深的妒意,互相翻臉,搞起窩里斗。這就是所謂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吧。
后來喂食久了,孩子們又開始胡鬧起來,把香蕉皮和紙團,甚至是小魚干這樣的東西丟進水里,但是那些魚兒依舊來者不拒,哪怕自己同類的肉,也依舊是一場龍爭虎斗,甚至更加激烈,有時,敗落的魚甚至被甩到半空中,再狠狠地落到巖壁上,但盡管這樣,下一次卻還是不甘心地湊上前去。我注意到,根據(jù)饅頭的大小不同,它們搶食的積極性也大不相同。有時,僅僅是灑下零星的一點饅頭屑屑,浮上水面的魚寥寥無幾;倘若是失手丟下小半塊饅頭,鯉魚們丑惡的嘴臉便畢露無遺,就算是圍上那饅頭一圈,估計也只有湊上來的魚的極少數(shù)力壯者而已,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結(jié)果反而是那條并不激烈相爭的狡猾的魚,趁亂用嘴叼走,飛快地游去,到達看上去安全的地方,再停下來慢慢享用;只是,固執(zhí)的魚還不會死心,便又窮追不舍,誓要與那小人決出勝負。其他的魚還蒙在鼓里,以為那饅頭還在它們的身邊不遠處,于是苦苦尋覓,最終還是無果,湊到各個魚的身邊躥來躥去,以為對方偷吃掉了,甚至又是一場戰(zhàn)爭。
我的命運在不斷轟鳴著。
療養(yǎng)的日子過去了,但我卻沒有想到,一家四口要把我留在療養(yǎng)院。據(jù)說是要放生到那片魚池中。這對我而言無疑是五雷轟頂。又是一次陷入低谷。就算是回到遙遠的淇河也好,我不想要和那些沾滿腥臭的丑惡之徒居住在一起,以至全身也如此沾滿污穢。
臨行的那幾分鐘,我感覺好漫長。我回頭望向住宿部后方的高山,那高山上棲滿群青,筆直挺拔的樹木仿佛是在為一家人送別。此刻,什么都被我看得很清晰,女子的毛孔也逐漸分明起來,男子衣服的褶皺,顯得格外突出,孩子們之間的區(qū)別也格外明顯。遠處隱約閃現(xiàn)出一些細碎的光芒,將其余還灰暗的天空映得好像大片的翡翠,這又讓我仿佛置身于古老的淇河,蒼老的波紋,淺映在水面上的翠綠樹影,身下覆滿青苔的鵝卵石。我本鄙夷萬分的淇河啊,我現(xiàn)在又是那么地想念你,想念你泛起的點點波濤,好像輕輕的吻,想念你這個冰冷但卻哺育出纏絲鴨蛋的母親,我想念你的乳汁,曾經(jīng)讓我歡愉過,消沉過,悲傷過,黯淡過,也讓我向往過。一家人把我?guī)У脚R河的小橋上,對著魚缸為我道了聲再見,女子隱約有些難受,她沒有看她的丈夫和兒子們怎樣把我送入河邊。
我看見原本因為蓋子的顏色而變成蔚藍色的陽光,一點、一點地縮減,隨之到來的是泥土顏色的光,打進水中,被分成花里胡哨的各異色彩。魚缸開始逐漸傾斜。要開始了,我繞著圓圈游動,為他們示意道別。水開始一點點地流出,我聽見水落入河水時的嘩啦嘩啦聲。遠方,穿著青花瓷旗袍的女人美麗的身影逐漸婆娑,她的長發(fā)快要消失,腳步越來越倉促。她回了一下頭。那一刻,她的面容,讓我難以忘懷,甚至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與快要在心中消亡的她高貴的泳姿逐漸重合,成為我生命樂章最后的變奏。她的頭發(fā)凝固了,一直保持飛揚的狀態(tài);她的耳環(huán)褪色了,但還仿佛戴在耳邊;她的神色憔悴了,好像老照片里走出來的一樣,陳舊、無助;她的眼淚干了,但此前掛在臉上的痕跡還未消除。
也就在那一刻的后一刻,相隔不過幾毫秒,也可能是幾微秒,我落入了水中。懸在半空中的我,心臟跳得好快,好像隨時,我的身體就會崩塌殆盡一樣,我閉上雙眼,好像身體就是瀑布的一體一樣。我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樣,那樣離不開,那樣放不下,那樣舍不得,我感覺我已經(jīng)可以承受一切的痛楚和打擊,哪怕現(xiàn)在天崩地裂也毫無關(guān)系。我很自然地落入水中,可以說是沒有動靜,身旁游動的魚群依舊沒有紊亂,還在照常地游動著,我睜開雙眼,卻幾乎看不見什么,只能感受到不穩(wěn)定的水流。又臟又臭的水,讓我倍感難受,游動一下,身體甚至都沾上到處亂跑的浮藻,讓我喘不過氣來,身邊都是鯉魚的氣味,甚至浮著它們魚鱗之間的寄生蟲、雜質(zhì),那股騷味,直叫我發(fā)抖連連。
我意識到之前說的話轉(zhuǎn)變得是那么快。我絕望了。我被那群鯉魚賤視,被它們孤立,我不與任何事物交流,一旦感到有什么東西過來,我就落荒而逃,飛快地游走,或許那只是落葉露水之類的。每當有人來喂食的時候,我更是躲得遠遠的,任憑那些魚認為搶過來的食物多么津津有味,我也不想去看一眼。有的時候,遇上難纏的人,看見我紅色的身體,就在我的身邊投食,可我卻視而不見,讓他們大為失望。
天氣逐漸變涼,又逐漸回暖,到最后,又炎熱起來,整個池子都好像是煮開的一鍋水,蒸騰出絲絲熱氣。
一年過去了啊。在這一年里,我又做了什么呢?我想要為自己的空洞哭泣,可我的淚水卻成為了這河的一部分,一去不復(fù)返。我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鱗片之間開始出現(xiàn)縫隙,身上的色彩也不那么鮮艷,最可怕的還是我的視力,經(jīng)過長時間能見度低的生活,我能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少,甚至很難察覺到光的存在。我也不再去和那些鯉魚斤斤計較,因為我自己的身上也已腐朽不堪。真是怪異,命運讓我經(jīng)歷了三次輾轉(zhuǎn),然而我卻并不知道最后我存活的意義。曾經(jīng)的那些回憶,都模糊得不行,就快要記不起來了。
我到彌留之際了。身子好輕,一旦不注意就會側(cè)身漂浮在水面上,有的時候,只是浮上水面吃掉上面的水蚤也會感到疼痛。她還在嗎?如果在的話,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如此老朽了呢?
我生命的最終章到來了。
我在水中看見了纏絲鴨蛋。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年輪狀的紋路,那金黃色的蛋黃,還有純白的蛋清,都讓我覺得無比親切。我用盡我的全身力氣撲向它,對于年老體衰的我來說,這無疑已經(jīng)超負荷。我看見那些滿身污穢的鯉魚像往常一樣開始爭奪。這一次,我沒有去不理會,我沒有包容,我也想要沖上去,為了口糧而戰(zhàn);在游動的過程中,一切的感覺,都在越來越輕,我簡直快要飛出水面,我發(fā)覺到原來這是我的本能,出于野性的本能。
鯉魚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仍還在龍爭虎斗,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中五味雜陳,憤怒、期盼、嫉妒,還有些委屈。那纏絲鴨蛋逐漸變成橢圓形,逐漸變成黑色,開始有了尾巴,是的,逐漸開始變成她。那不再是記憶中褪色的模樣,而是再度有血有肉地出現(xiàn),再次變?yōu)楦哔F的純黑色,我不經(jīng)意間留下了淚水。
我沖過去,第一次頂撞般地穿過成群成堆的鯉魚,對于我的態(tài)度,他們感到反常與抵觸,他們愈發(fā)地往我所在的地方擠成一團,此時想必從橋上往下看的話,將會是一團團黑色的流云飛速變換著。我的筋骨都快要斷裂,魚鰭已經(jīng)失去控制,眼睛似乎已經(jīng)脫離身體,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已經(jīng)能夠準確地找到方向,我不懈怠地往前沖,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了一切,鯉魚也已經(jīng)不算什么;他們擠癟我的身體,扒掉我的魚鰭,含住我的尾巴,甚至沒有一絲理智地吃下我的眼珠,他們壓榨我肉體的一切,卻壓榨不了我的靈魂。我的執(zhí)念已經(jīng)走火入魔,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前進的方向。
我早已脫離了這片魚池,回到以前,時間一點點倒退,我又回到曾經(jīng)的塑料魚缸,又回到清冷的淇河,又回到那個普通人的家里,又回到裝金魚的袋子里,又回到金魚池,回到她的身邊。我與她的身體再度貼近,再度融匯,最后又失去輪廓……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