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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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有只嫵媚的小松鼠
[劉醒龍]
看了劉醒龍先生的這篇文章,我不再一邊詬病城市一邊還賴在城里不肯離開,我“對城市的心情也開始豁然開朗”,因為城市里有公園,公園里“有只嫵媚的小松鼠”。微笑的松鼠,是“執(zhí)著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二元對立者”的天使,象征了作家對城市的希望。一只公園里的小松鼠,使城市充滿了溫情、靈動。沒有公園的城市不算城市,沒有松鼠的公園不算公園。
那一天我醒得特別早,除了對新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和身處新環(huán)境后免不了會出現(xiàn)的小小興奮,關(guān)鍵在于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人在城中,永遠(yuǎn)也不可能比城市醒得更早。不比鄉(xiāng)村,只要愿意,隨便哪一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fù)屧谇邦^,仿佛不久后漸漸有了動靜的鄉(xiāng)村是被自己喚醒的。從永遠(yuǎn)比人醒得更早的城市中醒來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被置于街頭。這種感覺讓我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恐慌。那些從小到大一直陪伴著的自然之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浮塵氣味。這樣的氣味當(dāng)然不可能讓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心生踏實。
城市總在自以為是,哪怕一時一刻也不肯將先行醒來的機會讓出去。從這種浮塵滿天的時節(jié)中醒來后,出了門。路燈大約是見慣了這些,不將城市醒來當(dāng)回事,還在街道旁昏昏欲睡。我沿著很不習(xí)慣的道路,走向自己一心想在清晨進去走一走的那個地方時,心里應(yīng)該早就積淀了許多城市生活的法則:譬如早晨要去公園,譬如傍晚要去公園,譬如假日要去公園,還有其他一些譬如相愛了、憂傷了都要去一去公園。就像必須會
搭乘公共汽車,必須會站在街邊大口大口地吃熱干面,身居城市不會逛公園的生活同樣是不可想象的。
獨自走進解放公園的那天早上,草地的平鋪雖然是人意而非天意,樹林也是按匠心而非天才栽種得整齊劃一,包括那些假的山水,還是讓我動心了。雖然無法體察每一棵樹,更不可能去認(rèn)識每一株草,我卻相信多年之后自己一定還會記得這里的每一棵樹和每一株草。事實上一點也沒錯,多年之后,我已走過太多的地方,天山上的雪蓮,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紅柳,查果拉山口上的苔蘚,棒槌島海底的海草,記錄的事物越多,值得記憶的事物便更加突出。
在以后的日子,我總在這座公園里開始自己的新一天生活。我必須摘下輕輕一踮腳就能接觸到的某棵樹上的一片葉子,或者是隨意彎一下腰就可以掐在指間的某一根小草,放在鼻尖上嗅一嗅,陽光才能從心中升起來。我曾經(jīng)將此作為一個藏得很深不曾示人的細(xì)小秘密。事實上,在這個細(xì)小秘密的背后,還有一個更加細(xì)小的秘密。早晨的我來到公園,是想沖著那只細(xì)小的松鼠輕輕一笑。公園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最初的那個早上,是那些長在陌生地方的山水草木,幫我找回了心靈中最不能失散的熟悉。之后,便是那只最讓我意料不到的小松鼠了。
因為是冬季,那時的草叢十分荒蕪,小松鼠突然鉆出來時,我倒是沒有意外,也沒有將它想成別的鼠類。那一聲格外清脆的“叮當(dāng)”,還使我望見了那只大概是頭天夜里被誰棄下的易拉罐。大約是被小松鼠碰了一下,易拉罐還在草叢中輕輕地晃動,至于小松鼠,則是將那可愛的尾巴,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樣突然從草叢中豎起來,不待多想便輕盈地躍上一棵大樹,再躍到另一棵大樹上,這才回頭將小黑豆一樣的眼睛轉(zhuǎn)兩轉(zhuǎn),就像是拋了媚眼過來。就在那一瞬間,我在心里笑了。很清楚,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后,頭一次向著天籟而笑。笑過了,我才發(fā)現(xiàn),相鄰的另一棵樹上,還有一只小松鼠。剛剛被我發(fā)現(xiàn)的小松鼠,正在用相同的神情,朝著早一點出現(xiàn)的小松鼠嫵媚地笑過去。這時候的我,孤單地笑得更加開心了。
幾年后,我在華盛頓排著長隊,等候進入美國國會大廈參觀,旁邊的公園里大約有幾十只小松鼠在上躥下跳。身在異國比當(dāng)年初涉異鄉(xiāng)感覺又不一樣,卻有一樣的松鼠在活躍著。我忍不住蹲下來,朝著離我最近的那只松鼠伸出手去,想不到的是,那只松鼠猛地躥過來,在我的手腕上輕輕咬下一些齒印。疼痛之中,同行的作家們看到我手腕上的齒印,提醒我一定要注射狂犬疫苗。望著仍在咫尺之遙獨自嬉鬧不止的松鼠,我說,有那個必要嗎。說話時,我一直在笑,腦子里還浮現(xiàn)出在城市的第一個早晨見到的那只會嫵媚地微笑的小松鼠。
在公園的草木間行走得多了,對城市的心情也開始豁然開朗。別人信不信,是不是如我所想,一點也不要緊,只要自己想出其中道理就行。于是在后來的日子,我一直在不斷地對自己說,也對別人說,特別是那些執(zhí)著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二元對立者:對于城市來說,公園其實是一處被微縮了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則是被過于放大的公園。無論一個人來自何處,在共同面對山水草木,或者如小松鼠一樣的小動物時,只要是為著共同的原因而欣慰,我們的心靈深處就不會有太多的區(qū)別。公園是城市心靈的棲息地,鄉(xiāng)村則是這類公園命定中的過去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