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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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腳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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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燥熱,下腳灣的紅苕地里,藤蘿糾纏蔓延,滿畦鮮碧。小蟲子收攏翅翼,在草莖上晃蕩,搖須屈腿,得意非凡,以為整個天地都是自己的。這個秋天,很多人哀嘆年成不好,日子艱難。我媽說,都是因為一場雨遲遲不下。天空把云朵收進口袋里,捂得滾燙,卻不愿意撒手,一場雨忍了多久,連盼雨的人都忘了。
跳尕子在綠波中彈跳飛躍,追逐嬉戲。若無人驚擾,它們便隱伏暗處,同苕葉混作一色,口齒有力,咀嚼有聲,沙沙作響,終日飽食,一片土地被啃得漏洞百出。我媽在下腳灣持鐮割藤,手掌里不時會捏著一只跳尕子。這些小怪物把自己包裹在綠蘿鄉(xiāng)里,來不及逃走,多半被擠壓成一堆肉末。肥膩的身體流淌的液體同植物的綠汁一道,把我媽的手心浸染得劣跡斑斑。
田地遭了稻瘟,一片金黃中層雜著黑灰的污點,十分難看。草垛一樹樹碼下來,飛蛾無處藏身,卻又貪慕人間,不肯痛快離去。在夜晚,憤怒燃成大火,群體飛出下腳灣,襲擊了小鎮(zhèn)。五顏六色的蛾子一遍遍撞擊玻璃窗,奮不顧身,不死不休。人們躲在有燈光的房子里,驚愕地看著這一切,心頭掠過陰影。第二天,早起的清潔工說,大街上掃出來的死蛾子,至少有好幾千只。他心里難過,覺得這是不好的預兆。
同跳尕子一樣,下腳灣的毛毛蟲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下腳灣兩面的山坡,遠遠望去,火燎一樣。樅樹褪盡了顏色,如琴音喑啞,綠意衰減?;铱莸闹可厦鎾鞚M同色小蟲,一串一串,密密麻麻。樹身臃腫,像結滿了果實,讓人毛骨悚然。山風失度,蟲軀慵懶無力,足齒緊附樹枝,逐漸松弛下來,晃晃悠悠,隨著空氣蕩落下地。它們一律細長青灰色,腰肢豐滿,身體柔軟,落地便快速蠕動,專撿陰涼地棲息。我們在山腳下扯黃豆,土瘦豆稀。手指仿佛長了眼睛,看見毛毛蟲蜷縮在豆莖上酣眠,就馬上回避退縮。腳上也似長了眼睛,遇到任何可疑之物,都要連番驚跳。我只好遠離了黃豆地,站在高高的土埂上,茫然無措。我媽其實也很忌憚,她躬了身子,長刀緩慢伸出,架在豆葉中,一點一撥,蟲子便跌落在地。接著,我媽的動作變得十分快捷,她挖出一勺土,轉身就把蟲子填住了,用腳踩平,才顯得如釋重負。一條小蟲子被埋進黑暗之國,要如何逃生,無人追究。它妨礙我們的生活,我們在傷害它時,坦然從容,不用心懷罪惡。對于下腳灣的土地,誰都認為自己才是主人,擁有不可置疑的支配權。
月光落到下腳灣時,我們都睡了。關在籠里的小兔子覺得自己太過貪吃,它陷入自責和惶恐之中。小兔子感到胃里裝的不是甜美可口的綠葉菜,而是一大顆火球。胃在劇烈地灼燒,小兔子全身痙攣,痛苦不堪。它在籠子里打滾翻騰,它的掙扎被暗夜消聲,痛苦成了啞劇。星空明亮而沉默,小兔子合上了憂傷的眼瞼。只有睡在外間的姐姐翻身時低語了一句:老鼠子太討嫌了。房子陰影處,大老鼠拼命用爪子撓門,嘴里發(fā)出痛苦尖細的聲音。它發(fā)現(xiàn)徒勞無功,便用身子撞擊,一下一下,不計后果。這個讓所有生靈不幸的晚上,同樣讓大老鼠變得悲慘,它最愛的孩子掉進了水缸。這完全是小老鼠咎由自取,它貪玩、喜歡一切危險刺激的游戲。為此,它把母親的警告當成了耳旁風。小老鼠在水缸上面的頂棚里嬉戲,在橫梁上來回奔跑,最終落入絕望的深淵。深夜里,就像無人知道小兔子的命運一樣,也無人知道老鼠母親的痛苦和瘋狂。這些情景,只出現(xiàn)在夢里,我堅信它真實無比??傻任倚褋砗螅矣滞浟诉@一切,包括這位可憐的母親。
黎明之后,天色大亮。枇杷滴翠,芭蕉凝碧,天地明朗起來。仿佛下腳灣并不需要雨水一樣,世間萬物,一切自有安排。小兔子的死,最先被一只小公雞發(fā)現(xiàn)。它第一個踱出院子,站在芙蓉樹下,練習晨鳴。抬頭收胸,扭腰側頸,為了不傷害年輕的驕傲,努力模仿著成人世界。但是它的鳴聲出腔后失去了力道,半道上拐彎發(fā)岔,充滿了怯弱和稚嫩,并未如它所意料那樣清越、嘹亮,氣勢逼人,傾倒天下。
小公雞沮喪萬分,它唯一的忠實聽眾躺在兔籠里,安靜如初,姿勢僵硬,沒有照常頷首呼應。小公雞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慌亂的啼叫不受控制,從它嘴里連續(xù)不斷沖出來。兩分鐘內,一場死亡被小公雞宣告天下。牛停止反芻和甩尾,在牛欄里凝神傾聽;豬的呼嚕聲突然輕了幾分,豬圈里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鴨子站在水田里,谷垛邊;白鵝半浮在池塘里、草莖中;公雞飛到屋檁子上,梅李樹上;母雞蹲在雞窩里,竹籬笆下。它們一起喊叫起來:哞哞、哼哼、嘎嘎、喔喔、咯咯。為小兔子舉行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豪華葬禮,就連老狗黑花都依靠門墻艱難站立起來,豎立雙耳,發(fā)出蒼老悲愴的叫聲。
我們情緒激動,扔了老鼠那泡得發(fā)白發(fā)脹的尸體,清洗了水缸,顧不上吃早飯,就開始討論兔子的死因來。先責罵幾個淘氣的孩子,他們熱衷給兔子喂食物,若無人呵斥,他們會一直喂下去。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兔子不是撐死的,它中了毒。姐姐做檢討,昨晚臨睡前,她給小兔子喂過幾片沒洗的菜葉。人的情感常因死亡變得柔軟、細膩。這只兔子像云中來客,某一日突然降臨,跟姐姐在四層樓頂驟然相見,它毛發(fā)干癟,瘦小疲憊,眼神哀傷。它是家養(yǎng)之物,大概從樊籠里逃離不久。我們舍不得將它放歸山林,它注定沒有自由,住進另一個樊籠。我爸特地為它做了寬敞舒適的巢穴,我媽頻繁從山中為它采集紅薯葉、黃豆葉。一個鮮嫩甜脆,一個清香柔綿,一日日將它養(yǎng)得肥胖可掬。毛發(fā)油亮艷麗,像一簇黃色的火焰,籠子里滿是灼灼奪目的光輝。惹得小公雞心醉神迷,在它籠邊整日繾綣纏綿,徘徊不去。
如今,這團火焰獨自熄滅在下腳灣的月光下,無人呼救。我們望著鍋里煮熟的菜肴,凜然生畏,不敢下箸。我們的胃已被馴化,變得寬容遲鈍,吃進去多少殘留物,罔昧不知。比較起來,小兔子的胃更加敏感纖細,它比人類活得高傲。我們坐在餐桌邊,感到萬分羞愧,覺得自己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渾身充滿污穢之氣。
小兔子的意外隕落,并沒擾亂日常視線。我們把目光結集起來,暗中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鋪下了邪惡的陷阱靜靜等待另一場死亡跌進下腳灣。
如常的日子,一些人依然顯得年輕,一些人卻突然老了。有些事并不聽從人的意愿,而是服從另外一種神秘力量的安排。幾乎所有的疾病不約而同襲擊了一副倔強的肉身。聽到舅公病倒住院的消息時,我們大吃一驚,才恍然發(fā)覺,這個人已經八十歲了,比我們想象的更老更虛弱。時光的流逝也是個人的損失,歲月沒有優(yōu)待任何人。
猶如瓜果熟透,隨時會掉落,我們一旦意識到舅公的蒼老,他就好像一刻也不愿在人間停留,準備著馬上咽下那口氣息,隨時起身去下腳灣。幸好,外地的侄兒孫輩陸續(xù)趕回了家,大家打著地鋪守在他身邊,預備在第一時間迎接死亡。第一日過去,第二日過去,第三日過去,那口氣依然沒落下。第六日,我回家去看他,多日沒進食的他在床上縮成了一小截干枯的木頭,已經喪失了意識。他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像,我無法把他看成一個骨肉均勻,具體、有重量的人。
十多日過去,舅公的胸口始終溫熱,那口氣一直無法落下。像這場能給下腳灣帶來福祉的雨水一樣,遲遲不肯降臨。時間一長,人人疲乏,精神倦怠,對等待死亡失去信心。一日三餐,從集市上買來好酒好菜,分桌吃飯。為打發(fā)漫長無聊的時間,支起了麻將臺,牌桌子。舅公去下腳灣的過程漸漸變成事故,這個場景充滿了悖論,人們?yōu)槌惺鼙瘋乃劳?,而不得不縱情狂歡。
一個堂叔精于卜算,深信自己有一種神秘的預知能力。他掐完十個指頭,閉目核實一番后說,兩個兇日里,舅公能打過第一個,絕打不過第二個。第一個兇日,熱得難堪,人人抱怨天氣和時間。我們從紅苕地黃豆地回家,把飯菜擺在坪壩里吃。剛吃下幾口,就有稀疏的雨粒濺落在湯盤里。緊接著,從舅公家里,傳來急促的鞭炮聲。父親急忙放下碗筷說,你舅公走了。大家松了口氣,雨落下來就好,地里有水了,山上的樅樹復活了,死亡不再是一場懸案。舅公終于順利地變成了下腳灣人。
為離去的人尋找歸屬是件很傷腦筋的事情。下腳灣不葬夭折的人。不幸亡故的孩子,漲大水時,隨手扔進門前小溪,輕易就叫河水打走了。人們核算,不出三個時辰,那孩子就會漂向李家灣。作短暫停留后,在漩渦里徘徊一瞬,然后一瀉千里。出了李家灣,離開故土湘西,便到了重慶地界,就再也尋不著回家的路了。萬千溪水匯集成大江大河,足夠容納一個冤屈的亡靈。不知什么緣故,成年人才有資格住在下腳灣。我猜想,不是下腳灣不夠寬和仁厚,而是小溪太窄了,沒有能力運載這么沉重的負擔。尤其現(xiàn)在,河水逐年干涸,連只出意外的小鴨子也無法送走。
二〇〇九年五月,堂姐成為下腳灣人。那是下腳灣最下面的土地。一片苞谷地,由我父母栽種。肥壯油綠的苞谷稈,上面垂掛著沉甸甸的穗子,沒來得及成熟,被父輩毫無憐惜地砍倒在地,準時夭折。花葉殘敗,汁液四濺,摻著淚水雨水,下腳灣被前來送別的人踩在腳下,遍地狼藉。人們悲傷不已,難以兼顧他者的命運。那些年輕的莊稼,突然失去生命,失去一株植物活在下腳灣的幸福。那一刻,我捂著胸口痛得直不起腰來。二〇一四年七月,一位堂兄病逝,他正值壯年,有一張極其英俊儒雅的面孔??上н@張臉因病痛折磨,扭曲到變形,他瘦成了一副骨頭。埋葬他的早晨,暴雨如注,天地不明。我躺在床上,蒙頭大睡。睡夢中,人們抬著他,淋著雨水,循著道士先生的鑼鼓,將他送去下腳灣。
一個寨子,總有一處地方令人敬畏和忌憚。那個地方就是下腳灣,下腳灣住的全是亡靈。它是一道山灣,離寨子不遠不近。土丘隨著坡度縱深,一級級抬高。山灣里有古老的樹木和各種植物,陰郁少見天日。下腳灣里也曾經種滿了莊稼,苞谷、紅苕、洋芋、油菜,各種蔬菜,還有蔥姜蒜。它們長得飽滿,對得起福澤深厚的土壤。下腳灣每天都很熱鬧,適合我們畢生在此刨種日子。耕牛、農具、種子、呼吸聲、飛鳥、眠蟲、還有風日月,每天準時走向這里。
下腳灣的命運在一夕之間陡然生變。一個壯年漢子拋下妻兒,好端端地吃進大瓶農藥。他的家族請來風水先生,經過激烈爭吵,最終決定將他葬在下腳灣。把兇死的人埋進口碑極好的莊稼地,旁人很有異議。奈何他兄弟七人,家族龐大,俱是敢怒不敢言。墳地自動多了界限,它的周圍無人栽種。下腳灣從此成為亡靈的故鄉(xiāng)。
那以后,有在路上挑擔突然倒地暴亡的;有在屋上檢瓦,一腳踩空,腦殼恰好磕在堅硬石頭上的;還有被瘋狗咬傷,得瘋病的;也有好端端睡下去一覺不醒的。既然有了先例,那就不用發(fā)愁,誰家在下腳灣沒有一塊好土地呢。下腳灣的土地不再長莊稼,而是種亡靈。墳群林立,陰氣森森。一灣亡靈,雖然老實沉默,仍然叫人害怕。飛鳥、眠蟲和風按照慣例朝此集中。但牛不來了,鋤頭和背簍也不來了。大白天,孤身一人是不敢在此說話的,誰也沒有膽量讓一群鬼魂相伴。下腳灣成了沒有陽光的地方,少了人的呼吸聲。
對下腳灣,人們不約而同有了默契??聪蚰抢锏哪抗馐冀K畏懼躲閃。黃昏以后,不應該帶孩子過路。熟睡的孩子,頭上要倒搭一條婦人的褲子辟邪。走夜路的人,盡量避免經過下腳灣。從我記事起,下腳灣人一直安分守己,從沒出來搗過亂。不知為什么,人們不相信它們??傄詾殚L夜漫漫,它們無事可做,會時常出來打劫,驚擾路人。兩個婦人吵架。頭腦聰敏,牙尖嘴利的那位開始罵出新花樣,“你死后埋下腳灣”,或者“你全家都住下腳灣”。跟“下腳灣”產生勾連,那真就是世上最惡毒的詛咒。聽的人無法言語回擊,當然要撲上前去拼命。兩人扭打一處,扯頭發(fā)、摳臉皮。叫上兒女或者丈夫,兩人戰(zhàn)爭就因為“下腳灣”變成兩家人甚至兩族人的戰(zhàn)爭。若是打累了,又回復到罵戰(zhàn),能靠這字眼對罵三天三夜。
天曉得下腳灣有多大委屈。
夜里很冷,我蜷起身子,縮在棉被下做夢。路上人很少,大家都低頭行走,抿緊嘴角,一聲不吭。下腳灣如此荒涼破敗,好像變了樣子,又熟悉又陌生。我在路口彷徨,一眼就看到了舅公。他身形格外瘦小,拄著拐杖,在前面摸索前行,很像一只艱難移動的螞蟻。他失明十多年了,我擔心他會跌倒或者被風吹散,跑去攙扶他,勸他回家。舅公滿面凄苦之色,堅持要高筍。這里怎么會有高筍呢?我心里酸澀難忍,答應一定幫他找到高筍。
夢醒時才想起,舅公幾個月前住進了下腳灣。人一旦去了那邊,就需要戒備和提防。冷不丁下腳灣人就會發(fā)出警示,告訴子孫,你什么地方逾矩了。于是在給家里打電話時,我說了這個夢。我媽大吃一驚,說這是舅公在托夢。舅公家門前田里的確長著一大叢高筍,前兩天,剛被二姐清理掉。二姐是舅公的兒媳,有次回家碰見她,說起這事來,她顯得很無奈。舅公在世時,二姐為了清理田地,幾次要砍掉高筍,舅公都攔著。想不到他人去了下腳灣,還要爭這個東西。最后,二姐只好又找來幾株高筍補種在田邊。
下腳灣人,只要有需要,就會托夢給這邊。一位老婦去下腳灣三年后,女兒漸漸淡忘了她。老婦心中有氣,卻并不直接說給女兒,只天天夢里纏繞身體虛弱的外孫女,說自己在下腳灣受苦、受窮。直到女兒從外孫女那里知曉自己的心愿。于是,女兒買來大堆紙錢,在老婦墳前焚燒掉。紙幣剛燒完,風起揚灰時,一條蛇團在其中。它抬頭,朝人微微示意,心滿意足地爬走了。從此,懷孕的外孫女再也沒做過那怕人的夢。
堂姐去下腳灣后,伯娘反復做類似的夢。夢中,祖母牽著堂姐的手,在伯娘面前一次次走進下腳灣。祖母早亡,在父輩幼年時病逝。因此,大家都沒見過她老人家。但伯娘堅稱那個帶走堂姐的人就是祖母,她在說起這個夢境時,既痛苦又氣憤:“你們奶奶當面把我妹妹接到下腳灣去了?!?/p>
堂姐美麗善良,正當好年華,在這邊過得好好的,祖母為什么要接走她?伯娘說,堂姐小時候祭祖,曾站在祖父母墳前發(fā)過誓愿,許諾以后掙錢給他們修建漂亮豪華的墓園。童言無忌,做父母的聽了,只是笑笑,并沒將堂姐的孩子話放在心底。堂姐后來忙著上學戀愛、結婚生子,她還沒來得及兌現(xiàn)兒時的諾言,哪里能想到下腳灣人就當了真呢。祖父母苦苦期盼,大概久等不至,心中也就充滿了憤怒。
下腳灣人有的寬厚,有的小氣。小氣也無非長夜寂寥,無趣生悶,于是捉弄這邊的人來取樂。他們躺在漫長的歲月里,肉身敗壞腐爛,化作泥土,但是靈魂不朽。他們的語言具有強大的魔力,話語一旦吐出,便會產生效用。雖是鬼魂,其實有若神靈。不懂事的孩子,爬上墳頭逮跳尕子,抓土狗子,摘好看的花朵,或者圍繞墳地賽跑,捉迷藏。甚至這些事都沒發(fā)生,僅僅聲音大一點,顯得快活一點。任何一點小小的舉動,都有可能觸怒下腳灣人。據(jù)說,愛生氣的祖先會多嘴,誰被他念叨過名字,誰就要在吃晚飯時難受,直到把好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尤其墳邊玩鬧的無知孩童,常常遭到他們的懲罰。吃晚飯時,經常惡心、嘔吐和哭鬧。
下腳灣人不但小氣,而且欺軟怕硬。墳頭上的柴禾大多肥壯結實,因害怕他們不高興,也無人砍伐。偏有潑辣蠻橫的婦人,倒上半盆清水,花一早上功夫,把刀子磨得雪亮,穿上粗布衣褲,就爬上墳頭?!斑郛敗睅紫?,就將那些柴禾全部放倒。婦人在墳頭上行兇,心里也不是不害怕。為對抗這種害怕,她們一邊作惡,一邊大聲咒罵。罵下腳灣人在世沒有留下財產,去了那邊也只是一味睡覺,不曉得庇護子孫。婦人心里害怕極了,因此,她們的咒罵里就帶上威脅,要是下腳灣人敢降禍,她就刨他們的墳。婦人的詛咒沒有下腳灣人的話語具有魔力,但下腳灣人一律屏息靜氣,全都不敢出聲多嘴,好像十分害怕婦人的詛咒。婦人撿了大便宜,最后安然無恙地回家。
也有良善的婦人,對下腳灣人恭恭敬敬,不做任何褻瀆的言行。她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同丈夫一起,薅去墳上雜草,將下腳灣人的門面打理得光鮮亮堂。為防止墳土下滑、流失、坍塌,她們會花錢筑墓,將墳土牢牢護住。她們時常扯一把野蒿草,束成刷子,拂去石碑上的蛛網和穢跡。她們還會植幾株松柏,與下腳灣人相依相伴。松柏慢慢長著,某一天開始,上面會陸續(xù)停留一些黑色鴉雀,下腳灣人就不再感到孤獨寒冷。
對土家族人來說,一些特定的日子,需要打開通道,拜祭先祖,互訴思念外,我們不應跟下腳灣人有太多關聯(lián)。特定的日子除了清明和忌日外,就是大年三十,這是兩邊團聚的時間。這天早上,父親早早起床,背簍里裝好夜里煮熟的豬頭,帶上香燭、白酒,有時還帶上水果,連續(xù)走訪下腳灣人。每到一處,擺好碗碟,點好蠟燭,澆上白酒,燒幾張紙錢,手持香火跪拜下去。這時,外邊的人恭敬虔誠,言辭謙遜得當。下腳灣人也一副先輩的儀容和尊嚴,坦然接受子孫們的跪拜和饋贈。一根平時幾乎看不見的紐帶發(fā)揮著神秘的作用,兩邊都知道對方就是自己最親最愛最思念的人。
堂姐離世五年,祖父母的兒孫三十多人陸續(xù)回家團聚。大伯于是提議,給下腳灣人立碑筑墓,盡兒孫之孝。也同時與他們立下契約,讓他們保佑兒孫康泰,萬世昌榮。那天,我們在下腳灣人的墳頭燃放了數(shù)不盡的炮火,燒了小山一樣的紙幣,然后邀請他們來吃年夜飯。年夜飯就是把所有能做成菜的東西都做成菜,滿滿當當擺一桌子,再盛一碗米飯,放雙筷子。萬事齊備后,燃放一掛鞭炮。父親在炮火中發(fā)出邀請:太公太婆,爹爹奶奶,伯伯滿滿,各位老人家,都來吃飯吧。
有時候,下腳灣人不經邀請,也會跑到這邊來。但是我們不許他們來。主動來的人,心不在身體里,而是裝在口袋里。人走后,心會隨時從口袋里跳出來,因為活著的人對他的思念和記憶。但是,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有他們的位置了。為了讓他們離開,活著的人必須硬起心腸,斷開一切牽絆。我們會選擇一個風向好的路口,燒掉他們的衣物,用過的東西;燒掉他們的言辭、音容、影子。我們的冷酷無情讓下腳灣人沒有任何借口返回。
下腳灣人本來是我們最親近的人,是我們孝敬和喜愛的長輩。我們承認他們以這種沉睡的方式存在,活在我們心里。我們在講述過往歷史和家族血脈時,無法回避他們。下腳灣人的名字和稱呼,時常從我們嘴里吐出來,他們無處不在。但我們跟他們之間,畢竟有了界限。這讓我們在墳墓面前各自止步,不再前行。我們在說話做事時,為了不驚醒他們,就有了很多禁忌,有了很多需要規(guī)避的地方。我們繼承下腳灣人的財產、土地,延續(xù)他們的生活,同時埋葬他們的一切過往和人世情感。
明亮的太陽下,我們手持長帚,一遍遍打掃坪壩。掃去煙炮碎屑,掃去冥幣香火,掃去酒席,掃去聚會,掃去狂歡,掃去哀樂,掃去葬禮上留下的一切痕跡,掃去舅公留在世上的痕跡。他的衣物被褥日常用品,在一個下午全部燒掉,他跟世間的聯(lián)系隨著他的離去而全部擦涂。即使這樣,兒孫仍然受到幾次驚嚇,有時聽到老人用打火機點煙卷的聲音,有時是挪動椅子、拐杖點地的聲音。二姐堅持說深夜里,她能看到下腳灣人坐在椅子上,守著火坑里的灰燼,安詳、平靜,如往常一樣。有人為此常常咒罵那個裝殮師,怪他不懂葬禮的大忌,把棺槨里的枕頭墊得過高。舅公會以為自己在睡覺,不知道自己已經去了下腳灣,他會照舊按照日常習慣在家中生活。人錯失了送別他的機會,他就會在人間逗留,不愿意離開。
木房子最善于收集天地靈氣和各種野生小物,跳尕子、飛蛾、毛毛蟲,那些東西能順著草木的芬芳尋覓過來,把木房子當作天堂。如果你嫌它們臟亂,嫌它們吵鬧,嫌它們惡心肉麻,嫌它們妨礙生活,你可以理直氣壯地驅趕它們,用各種辦法設置障礙,阻止它們入內。但對紡錘娘要客客氣氣。小時候,我媽就告訴我們,紡錘娘是過世不久的先人前來告別,萬萬不能傷害。只要完成告別,他才能成為真正的下腳灣人。我媽的話,我們深信不疑,因為這不是她故意捏造出來嚇唬人的,這是她的長輩告訴她的。紡錘娘進入房間一定是靜悄悄的,它出入的路徑很神秘,無人知道它什么時候來,從何處來。即使門窗緊閉,它也能遁著空氣進入,它有自己的道路,總有法子到親人的枕邊來。
紡錘娘進入房間時,會帶來一種神秘而驚悸的氣息。它的個頭跟螳螂、蚱蜢差不多大,外衣鮮艷碧綠,樣子桀驁,神態(tài)輕慢。在房間每個角落不聲不響地跳躍、飛翔,發(fā)出翅膀帶動空氣的聲音。有時突然鳴叫,像是通過腹部鼓動而發(fā)音。緩慢、吃力,類似門軸轉動的“吱呀”聲,但又比那個要遲鈍模糊。如從地底深處傳來,原始、古老。它叫的時候,往往嚇我們一跳。大人不許小孩議論它,更不許凝神傾聽,最好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任何不敬的行為都可能冒犯到準備長眠的祖先,激怒他們會帶來嚴重的后果。
從紡錘娘到來的那一刻起,我們接到最穩(wěn)妥的信息,亡人的名字從此就被封存了,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取出來用用。生死的界限如此明顯,我們提起下腳灣人的名字時,變得忌諱,格外小心翼翼,也多了一些隆重的儀式。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生活,為了不被下腳灣人看笑話,我們就得鼓勁兒去活。
其實我們從沒見過下腳灣人,他們比影子還虛幻,但他們確實生活在我們的不遠處。紡錘娘來后第十五天,正是九月。大地中央,舅公的新墳上,野草長勢蓬勃,很快吸引了各種小蟲子,它們在潮濕肥美的土層里筑巢壘窩,搭建家園。陽光照耀的小山坡,亡者的氣息順著熱度散發(fā)出來。軟風一拂,到處都是干凈的塵土,只留下靈魂發(fā)出空蕩蕩的笑聲。我們在墳邊耕種收獲,忙忙碌碌,絕口不提下腳灣人的名字。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