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岸夫
夜在荒島
※ 岸夫
秋初,應朋友之約,前往瓊州海峽東北的一處荒島。對我來說,每一次野外的出行,都是那么滿含誘惑,就象一個好動的孩子,無法抗拒曬谷場上的嬉戲。
一路舟車勞頓,登上島岸時,天色慢慢黯淡下來。
據(jù)縣志記載,在乾隆年間,那里的沙灘才隆出海面,形成孤島,故當?shù)厝朔Q其為新線。二百多年間,無人上島居住,偶爾有船只??浚虝盒?。從不再被漲潮淹沒那時候開始,小島便成了海鳥的家園。那片海天上空自由翱翔的精靈,便在這里斂翅棲息,繁衍族類。島上有幾片木麻黃林子,是當?shù)貒鵂I林場所栽植,用以防風固沙。我們一行七人就在林子邊擺下帶來的工具用具,準備今晚就在這里過夜,體驗露宿荒島的樂趣。
夜幕降臨,陣陣濤聲自四處徐徐淹卷而來,莫辨南北東西。三條漢子僅剩下小褲叉,扛起魚網(wǎng)精神抖擻橫穿小島,往東面走,撇下幾個男子女子,讓他們拾柴生火,等著捕回魚兒蝦兒下鍋。
四周平展展,一派淺白迷茫。腳底的細沙軟塌塌的,仿佛踩著棉花,若不受力,讓人恍如走在夢幻里。兩個伙伴扛著魚網(wǎng),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模糊,漸漸溶進一片夜光和濤聲之中。我有意落下,不愿再走,只想躺下來,享受一種溫柔慵懶舒適孤獨,以及迷離恍惚不知其所從來的天籟和原始感覺。
“撲楞楞”,突然有翅膀急速的抖動,自地面升向夜空,一聲凄厲的鳥啼,象鞭子抽過夜空。趨近海鳥飛起的地方,見沙地上有淺淺的窩,仔細察看,還依稀有三顆拇指大的蛋。原來,海鳥的窩就筑在沙地,而不是樹上。這個,我小時候好象聽說過,只是一下子記不起。這無人的荒島,自浮上海面以來,人跡罕至,一直是海鳥們的樂園。可在最近的十幾年,不知道為什么,原本遠離陸地的孤島,突然好象一夜之間,就飄泊到了人們的門檻邊。從此常有人群上島撿蛋,從此海鳥們再也沒有了家,因為這里成了人的場所——其實不止是這個荒島,就是原本幽僻的深山古寺,也是人如鬧市。如今地球上任何一個旯旮都印上了人的足跡,成了人的場所。而今夜,僅僅由于我們突然的興趣,可憐的小鳥便不得安眠,驚醒后還要慌恐逃離,心里頗覺對不住!
那兩個家伙已泡在水中使勁拉網(wǎng),只見到浮在水面的兩個黑圓腦袋,還有兩根豎起的竹桿。腦袋和竹桿慢慢往岸邊靠,慢慢向水面伸長,然后是兩個躬著的身子往沙灘上退,雙手一上一下,用力拉動竹桿,竹桿兩端是沉甸甸兜滿海水的長網(wǎng)。當長網(wǎng)脫離海水后,兩人同時用力拉直,朝沙灘上一彈,登時,十幾條銀鱗閃耀的東西,在沙灘上不停蹦達。嗬,真緊張!真好玩!真開心!心口有“撲嗵!撲嗵!”的輕微響動,我也躍躍欲試了。下到水里,才知道原來海水并不十分涼。水沒膝蓋了,再往下走;水淹肚臍了,還得往下走;水齊胸脯了,還往不往下走?茫茫大海,是一個猜測不透的世界,是在平靜表面下,演釋著數(shù)不完的神奇和險惡的區(qū)域。人雖狂妄,但在赤身裸體的時候,還是異常脆弱的,就如此時的我,面對這未知的世界,是瞎子,更可能是俎上肉。不過,這仍阻攔不了源自天性的欲望,阻攔不了向這深淵世界獵取的沖動。
感覺如鵝毛,抑或只是一片海藻,不經(jīng)意間僅是輕輕一觸,神經(jīng)頓然繃緊,電光石火之際,當即如一條受驚之魚,穿水而出,潑剌剌飛上岸來,滿地亂滾。仿佛千百只蜂蟻簇擁大腿刺咬,熱辣辣,悶癢難解。研究發(fā)生什么啦?我也很懵然!
仲秋的天氣已涼,沙灘卻很和暖。就這樣躺著吧,就這樣躺著。慢慢地,一切平靜下來,如流星劃破夜空,光影瞬間消失,天空復歸原樣。
海天漸漸清明起來。天穹湛藍湛藍,空澄明凈,如一個極圓、極厚、極透澈的巨大水晶罩,恰好蓋住這片海域,這座孤島;天幕又像是一個極富深意的精致布景,使我置身于一個空曠的舞臺。密匝匝的星星,晶亮亮垂懸于空明中,如珠懸湖水,悠悠泛動。這種景致我從未感受過,或者說醒著的時候從未看到過,而夢中的景象,又沒有此刻的清晰實在,清晰得讓人懷疑不是真的。這是童話嗎?是仙境嗎?
此地此景,讓我終于體會到曹孟德詩句:“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之妙。在這個無人的小島上,仿佛回到洪荒年代,初始世界就是這么寂寞安靜,混沌未開么?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那是生活在蒼茫遼闊草原上牧民的歌謠。然而,漁民的歌謠中,何以沒有類似的觀察感受?我想,或許是生活方式不同罷。牧民白天放牧,夜晚牛羊進了圈,沒事了,便躺在帳篷旁的草地上,注視著遙遙不可探知的天穹——噫!緣何躺在草地上,就象躺在自家?guī)づ窭镆粯?,只不過是天穹大一點,散布著一層層晶晶閃爍的星星;漁民夜晚出海,是為了捕漁,只能守望水面,不敢分心。那么,在海上的,只有航海的人,才有機會躺在甲板上觀察夜空。然而他觀察星象,只是為了辨別航向,是為了保證大海航行的安全,他悟到的,多半只能是天文靈感,而不是文學靈感。
大地是農(nóng)牧民族的母親,而大海,卻是漁民和航海者一輩子的戰(zhàn)場。躺在土地和海洋的邊緣,感受著大地母懷的溫暖,聆聽濤聲直達靈魂的安撫,心境如夜空般平靜,平靜得仿似躺臥在自己的家園中——是的,在記憶的最深處,我們似乎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家園,只不過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在哪里?也已經(jīng)徹底忘記,是何年何月離開的!此時此景,詩是多余的,我只想搜尋勞動生活中的歌謠,可是平素疏于關(guān)懷,一時回想不起,僅記得剛才那首古《敕勒川》歌。
同伴的召喚,將我從原始的迷茫中引回。晚餐的準備在勞動的過程中完成,那海鮮湯的味道啊,是任何餐館,任何廚師也做不出來,而它的原材料,僅是剛捕回的魚蝦,以及清水和鹽。
享受,不只是屬于霓虹燈流光溢彩的地方,自然的世界,有著更多人們不容易得到的溫藉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