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下）

王萬成

No.9

“我叫吳越，吳國的吳，越國的越?！眳窃胶唵蔚亟榻B完自己，就抿著嘴不再說話。講臺下傳來一陣笑聲。

“沒了？那好吧，大家歡迎新同學?！卑嘀魅畏隽朔鲅坨R，邊帶頭鼓掌邊說，“請這位新同學暫時坐到那個位子上。”

吳越朝班主任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是最后一排的一個位子，靠著窗戶。于是他走了過去。

坐下后，吳越側(cè)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桌，那個男生此時正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一頭栗黃色的頭發(fā)非常醒目。

染發(fā)、睡覺、座位靠后，這三個信息足夠讓吳越分析出他的同桌屬于老師眼中的哪一類學生。吳越深知，與這類人相處，態(tài)度一定要強硬，否則便只有被欺負的份兒。

第四節(jié)課時，那個男生終于醒了。

“你是誰？”他睜開惺忪的睡眼，有些吃驚地看著吳越。

“很顯然，我是你的新同桌?！眳窃降ǖ卣f，“當然，也可能只是暫時的?！?/p>

“我就說嘛，怎么會有人愿意跟我坐一起?！蹦莻€男生面露嘲諷的神色，打量了吳越一番，補充道，“尤其是某些好學生。”

“這不是我決定的?！眳窃?jīng)]好氣地說，“要是可以由我決定，我寧愿站在講臺上，給你們講解那些狗屁不通的文言文?！?/p>

“你這人還蠻有意思的?！蹦莻€男生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新同桌至少應該相互認識一下吧，我叫唐乾?！?/p>

“我叫吳越。啊——”吳越也伸出手，可在下一秒他卻發(fā)出了一聲慘叫。

他實在沒想到唐乾會使出這么大的勁兒和自己“握手”。

聽到吳越的慘叫，講臺上的語文老師停止了講課，語氣嚴厲地說：“后面的同學不想聽課可以睡覺，但不要影響其他同學。”

見吳越惱怒地盯著自己，唐乾微微一笑，壓低聲音對他說：“希望初次見面的方式能讓你印象深刻，我的同桌。”

No.10

一天的時間都在迷迷糊糊中度過。

隨著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響起，吳越起身走出教室，朝食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默默地回想起今天的遭遇，除了唐乾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握手”，同班的同學中鮮少有人愿意搭理他，每逢下課，他都是一個人呆愣愣地坐在座位上，或者站在走廊上遠眺新學校的景觀。

十分鐘后他到了食堂，但看了一眼飯菜后瞬間沒了食欲，于是他決定去操場轉(zhuǎn)轉(zhuǎn)。

榕城實驗中學的操場面積很大，塑膠跑道的內(nèi)側(cè)被從中間一分為二，左邊是一個面積縮小版的足球場，右邊是三個籃球場。此時籃球場上有不少人在打球，顯得格外熱鬧。

吳越在操場上獨自踱步，這時，一個籃球滾落到他的腳邊。

“嘿，把球扔過來！”有人朝他大聲喊道。他轉(zhuǎn)過頭朝球場上望去，在那群等著他撿球的人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唐乾。

吳越想起早上的事，思索了片刻，彎下腰撿起球，徑直走到了唐乾的面前，把球捧在兩人之間，平靜地說：“我要和你一對一，敢不敢？”

靜默幾秒后，唐乾的隊友們發(fā)出一陣哄笑，其中一個人粗魯?shù)赝屏艘幌聟窃降募绨?，粗聲粗氣地說：“小子，別影響我們打球，趕緊走開！”

誰知唐乾卻微笑著接過吳越手中的球，說：“我接受挑戰(zhàn)，你想怎么比？”

“累趴下為止?！?/p>

兩個小時后，天空升起了一輪圓月，操場旁高高矗立的四盞大功率泛光燈，照亮了籃球場上來回奔跑的兩個身影。

吳越控球，用速度突破唐乾的防守，跨步上籃，球進。

10∶9，又結(jié)束一局。吳越得意地回頭沖唐乾笑了笑，唐乾搖頭苦笑，趴下開始做俯臥撐。他倆以十個進球為一局，輸?shù)娜肆ⅠR做十個俯臥撐，然后重新計分。吳越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贏了多少次，也不記得自己輸了多少次。

做到第六個時，唐乾大吼一聲，粗壯的手臂再也撐不起身體，“嘭”的一聲趴在地上。吳越哈哈大笑，卻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倆幾乎都已耗光了所有的力氣。

唐乾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大笑著說：“過癮！”

“希望這也能讓你印象深刻?！眳窃教蛄颂蚋稍锏淖齑?，掙扎著起身，走到球場外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就往嘴里灌。那是唐乾吩咐他的隊友買來的。

“沒想到你的球技還不錯，不過比我還差了點?！碧魄鹕?，栗黃色的頭發(fā)在夜風中飄揚。

“你沒想到的事多著呢?！眳窃綋u搖晃晃地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瓶水，“還來嗎？”

“恐怕來不了了?！碧魄檬置约旱耐日f，“我的右腿好像抽筋了。”

最后，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兩個人互相攙扶著離開了球場。

No.11

季節(jié)漸漸轉(zhuǎn)秋。

吳越已經(jīng)入學兩個月了，但他的課余生活依然單調(diào)，大部分時間他會跟著唐乾去球場上打球，偶爾也會在晚修課時跟著唐乾逃課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

可以說，在學校里他只有唐乾這一個朋友，因為同班的其他同學依然不怎么愛搭理他。

“他們怕你?！碧魄瑢λf。

“怕我干嗎？”吳越百思不得其解。

“因為不了解你。”唐乾朝他的手臂努了努嘴，“還有你身上的傷疤，一看就是有不光彩的過去才選擇轉(zhuǎn)學的人?！?/p>

這樣的誤解實在是讓吳越哭笑不得。

“下周六晚上的文藝晚會你參加嗎？”唐乾突然問他。

“要我在舞臺上表演打籃球？”吳越啞然失笑，“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不介意?！?/p>

一年一度的文藝晚會是這所學校為數(shù)不多的允許學生參與的活動之一，對整日埋頭學習的學生而言，算得上是一劑放松心情的良藥。

“那可惜了，”唐乾有些遺憾地說，“李珂也會參加，本來是個挺好的機會……”

李珂？吳越的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那個揮著羽毛球拍的短發(fā)女生的樣子。

李珂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和吳越一個年級，但不在一個班。她時常和幾個女伴在操場上打羽毛球，吳越在球場上打球時經(jīng)常能看見她的身影，也就因此注意到了她。

而真正令吳越心動的時刻發(fā)生在一個周日的清晨。當時吳越像往常一樣進行騎行鍛煉，在路過一條古運河時，他看見李珂坐在河邊的一張便攜式椅子上，手中握著支炭黑筆，正對著一棟古建筑進行素描。一輪紅日在她身后冉冉升起，柔和的光線給她的短發(fā)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

在那一瞬間，吳越的心底仿佛有一道電流劃過，他呆呆地望著李珂的側(cè)影，久久不愿離開。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喜歡上了眼前的這個短發(fā)女生。

之后他從唐乾那里打聽到了李珂的一些信息，不過其中有一條信息令他深受打擊：李珂已經(jīng)拒絕過至少六個男生的表白。

而且吳越深知自己與李珂幾乎沒什么交集，又有哪個女生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表白呢？于是他打消了向李珂表白的念頭，但卻暗下決心：雖然高中無法與李珂在一起，但自己可以跟她考上同一所大學。

No.12

高一很快結(jié)束，緊接著便迎來了高二的文理分科。唐乾選擇了理科，去了另一棟教學樓。吳越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文科，因為他的理科成績一直很爛，從未發(fā)生過奇跡。

吳越的新同桌是個悶葫蘆，除了低頭看書做題，其他的事一概引不起他的興趣。所以才開學第一天，吳越就異常想念唐乾。然而，有一件事倒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李珂竟然跟他分在了同一個班，而且就坐在他的前桌。

第一節(jié)課，老師講的內(nèi)容吳越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只是呆愣愣地盯著前桌的那個背影，直到下課，他依然感覺這一切不太真實。

“聽說你是從西城轉(zhuǎn)學過來的？我在操場上見過你?！闭n間時，李珂突然回過頭，友好地向吳越伸出手說，“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珂?！?/p>

“我叫吳越，很高興認識你?！眳窃揭种谱〖拥男那?，也友好地伸出了手。

于是兩人就這樣相識了，而且一直保持著不錯的同學關(guān)系。

不過吳越在新班級里依然沒什么朋友，所以他一有時間就去找唐乾，只是每次和唐乾見面時，他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提到李珂，就像匯報工作一樣。而唐乾總是慫恿他直接去向李珂表白。但吳越卻覺得時機還不成熟，他怕表白失敗后，自己和李珂連目前這種不錯的同學關(guān)系都無法維持。

“但這層隔膜不除掉，你們永遠只能是同學關(guān)系?！碧魄€是希望吳越能去表白。

“再等等吧?！眳窃秸f。

“可是，沒人會停下來等你?！碧魄⒅鴧窃降碾p眼認真地說。

“再等等吧。”吳越還是重復著這句話，盡管他知道，這一等，可能就是遙遙無期。

No.13

高二下學期剛開學，李珂報考了藝術(shù)生，一周后就要去上海進行一年的專業(yè)培訓。聽到這個消息后，一連幾天吳越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藝考生離開那天，班主任帶領(lǐng)班上幾個代表到校門口送別，吳越也去了。

“從上?；貋淼臅r候，我會給你帶好吃的?！迸R上大巴前，李珂笑盈盈地對吳越說。

“路上小心點兒。”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年后再見面時我會對你說個秘密?！?/p>

揮手告別。大巴漸漸消失在視野里，吳越感覺自己心臟的位置仿佛被掏出了一塊血肉。在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當初陳格他們送別自己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自從李珂離開后，吳越幾乎每天下午放學后都會去找唐乾，然后兩人一起去操場打球，或一起騎車在榕城的大街小巷晃悠。

然而這天下午放學后，吳越卻沒有在唐乾他們班的教室里發(fā)現(xiàn)唐乾的身影，于是他開口向一個正寫著作業(yè)的眼鏡男詢問唐乾的去向。眼鏡男顯然對自己被打擾有些不爽，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他被教導主任請去‘喝茶了?！?/p>

難道出了什么事？吳越心里一緊，快步下樓，朝旁邊教學樓里的政教處辦公室跑去。

政教處辦公室門口圍了一堆人，吳越隔著老遠就聽到了辦公室里傳出來的咆哮聲。走近一看，那些看熱鬧的人大多是唐乾的同班同學。他擠進人群，一眼便看到唐乾正梗著脖子，面無表情地站在教導主任的辦公桌前。而教導主任正暴跳如雷地訓斥著唐乾，還時不時地用力拍著桌子。

“整天就知道曠課上網(wǎng)，一身流里流氣的，你說你到這個學校來干什么？現(xiàn)在還打架傷人，你還有沒有個學生的樣子！”教導主任破口大罵，嘴里唾沫飛濺。

“我已經(jīng)說了，不是我的錯，”唐乾依舊面無表情，“是他自己踹我的時候沒站穩(wěn)。”

“還敢不承認？”教導主任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滾回去把你爸叫來！”

“找我爸沒用，”唐乾輕描淡寫地說，“他從來不管我?！?/p>

看到這樣的場景，吳越簡直是一頭霧水，他忙問旁邊的一個男生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那個男生告訴吳越，唐乾與教導主任的兒子在網(wǎng)吧起了爭執(zhí)?；氐綄W校后，教導主任的兒子帶著人去教室找唐乾算賬，結(jié)果兩人在樓梯口相遇，然后教導主任的兒子不知怎的就摔下了樓梯，摔斷了右手，現(xiàn)在人還躺在醫(yī)院里。

吳越意識到唐乾攤上大麻煩了，他擔憂地朝辦公室里望了一眼，卻見到唐乾舉起拳頭猛地砸在桌子上，發(fā)出“砰”的一聲。辦公室里里外外立刻鴉雀無聲，教導主任也被唐乾這一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

“我再說一遍，不是我的錯。”唐乾冷哼一聲，未等教導主任回應，便轉(zhuǎn)過身徑直走向辦公室大門，然后推開門口處的人群走了出去。不過，他并沒注意到人群中的吳越。

吳越扭過頭呆呆地望著唐乾的背影，直到唐乾消失在前方拐角的樓梯口，他才從這令人震驚的一幕中回過神來，趕緊推開人群沖了過去，想叫住唐乾。可等他沖到教學樓大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唐乾早已消失無蹤。

第二天，唐乾沒有來上學。第三天早上的升旗會上，校長宣讀了開除唐乾的通告。

吳越盯著校長光禿禿的腦門，突然想起了陳格，他那次也差點被學校開除，但他比唐乾幸運太多，因為有像老余那樣的老師為他說話。

想到這里，吳越突然為唐乾感到悲哀，他自己也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渾身充滿了無力感。

No.14

唐乾離開后，吳越變得形單影只。做題和看小說成了他主要的消遣，圖書館也代替球場成了他常去的地方。他聽到的關(guān)于唐乾的最后一個消息是，唐乾跟著他爸去了外地打工，從此音訊全無。

日子就這樣在波瀾不驚中流逝，時間很快便來到了高三下學期。

李珂他們從上?；貋砹?。這本來對于吳越而言是個值得高興的消息，不過與此同時，他還聽到了另一個消息：李珂和外校的一個男生戀愛了。

返校那天，李珂提著一個碩大的袋子，給大伙兒散發(fā)從上海帶回來的特產(chǎn)糕點。

“這是你的狀元糕。”李珂遞給吳越一塊糕點，笑盈盈地說，“為高考討個吉利?！?/p>

吳接過狀元糕，道了謝，然后喃喃地說：“不好意思，我想告訴你的那個秘密我已經(jīng)忘了，也許高考后會想起來吧?！?/p>

李珂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李珂回來以后，吳越開始刻意地與她保持距離，以期能淡化自己對她的感情。在一段時間后，他確實做到了這點，因為身處地獄般的高三，除了學習，沒有什么是無法替代、無法淡忘的。

在此后的日子里，吳越一心撲在學習上，日復一日，高考的降臨仿佛也就是一夜之間的事兒。

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吳越緩步走出考場，走到校門口時，他突然站住，然后轉(zhuǎn)身，抬眼環(huán)視著校園里的一切。良久，他轉(zhuǎn)過身，徑直走出校門。三年的青春就這樣被他留在了身后。

高考結(jié)束當晚舉行的畢業(yè)宴成了所有人宣泄情感的舞臺。班上的幾個男生醉醺醺地舉著杯不停地向班主任和科任老師敬酒，好像要把這些年積累的怨氣都在酒精中宣泄干凈。而當全班圍在一起唱《北京東路的日子》時，不少女生都捂著臉哭出了聲。

就在大家酒酣耳熱之際，不勝酒力的吳越卻已醉眼蒙眬地倒在了沙發(fā)上。這時，他瞥見李珂正站在角落里與幾個女生說著什么，于是他起身走了過去，邀請她到包房外單獨聊聊。

“記得你去上海之前我跟你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吳越看著李珂的眼睛，認真地說，“那就是，我喜歡你?！?/p>

隨后，吳越開始向李珂傾訴自己對她的感情，這些東西被他積壓在心里太久，他怕再不說，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李珂始終低著頭，面帶微笑地聽著，等吳越說完了，她才抬起頭，輕輕地說：“我明白，但我一直都把你當成要好的朋友?！?/p>

“我知道你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不過還是謝謝你曾給了我這么美妙的感覺?！眳窃揭贿呎f著，一邊張開雙臂，“送給我一個擁抱吧，以后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面了?！?/p>

李珂上前緊緊抱住了他，幾秒鐘后，兩人分開，相視一笑。

No.15

畢業(yè)宴還沒結(jié)束，吳越就提前離開了。走在路上，各種往事開始像幻燈片一樣在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他想起了遠在西城的陳格、阿澤，還有蔣楠，然后又懷念起了唐乾——這個他在榕城唯一的朋友。緊接著他又想起了《百年孤獨》里的一句話：“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xiàn)實，唯有孤獨永恒?！?/p>

“唯有孤獨永恒?！眳窃洁哉Z道。他不知道這句話究竟對不對，但在這一刻，他只感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正像海水一樣將他徹底淹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