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穎
兇案攝影大師
文/陳穎
手拿相機的攝影大師維加
深夜,他不知疲倦地奔走在街頭,一旦發(fā)生兇殺、火災(zāi)和車禍,他比警察和消防員更早趕到。他在5000多個兇案現(xiàn)場留下足跡。他的閃光燈撕開夜幕,讓一切赤裸裸地呈現(xiàn),造就無數(shù)震撼心靈的經(jīng)典之作。他就是攝影史上的傳奇——兇案攝影大師維加。
維加10歲時和家人從奧地利來到美國紐約。作為窮人家的孩子,維加在美國沒念完中學(xué)便輟學(xué)打工,什么活兒都干。一天,有個街頭攝影師給他拍了張照片。這次經(jīng)歷改變了他的人生。他被攝影這門手藝深深吸引,決心以后就干這行。不久以后,他買了臺二手相機,租了匹小馬當?shù)谰?。周末,孩子們都換上漂亮衣服,他便帶著相機,牽著馬,走街串巷,給小孩兒拍照。等照片洗出來之后,他再挨家挨戶到孩子家推銷,25美分一張,50美分三張。但因為馬吃得太多,提高了成本,這生意很快就做不下去了。
維加18歲起便離家獨立謀生,頭無片瓦的他有時只能在公園長椅上過夜。但他一直沒放棄攝影夢。24歲時,在外闖蕩多年的維加進入頂好新聞?wù)掌纾闪艘幻捣考夹g(shù)員。只有別的攝影師忙不過來,或深更半夜突發(fā)火災(zāi),維加才會被叫去頂替拍照。但他一直很自信,認定自己是天生的攝影師。幾年過去,他逐漸由替補榮升主力,越來越多地接到拍攝任務(wù)。但他仍不滿意,不愿做“新聞機器”上的“零件”,一心想拍真正屬于他的照片。1935年,維加離開這家后來并入合眾國際新聞社的機構(gòu),成了一名自由攝影師。
從工作多年的照片社離職,已近不惑之年的維加失去了經(jīng)濟保障?;貞涍^去,維加說:“我沒等別人給我工作,而是自己創(chuàng)造工作機會。我做的事很簡單,換成別人也能做,不過就是走進曼哈頓警察總部,只要有電報傳來,便上前查看。我的打算是按照電報內(nèi)容,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拍下照片,再賣給報紙。頭兩年,我純屬無證經(jīng)營,什么工作證件都沒有?!彼瓦@樣厚著臉皮賴在警察局尋找新聞線索,把拍到的照片發(fā)給《每日新聞》《太陽報》《世界電訊報》等多家報紙。漸漸地跟編輯混熟之后,他才搞到一張記者證。
在維加眼中,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紐約有太多世態(tài)值得用鏡頭記錄。那時,紐約黑幫橫行,正是“謀殺公司”的黃金年代?!爸\殺公司”是媒體送給控制大批殺手的犯罪集團的稱號。當時實際控制這家“公司”的是黑幫頭子萊普克,他的犯罪生涯后來被改編成多部影視劇。他手下的殺手們每周領(lǐng)固定薪水,每完成一件謀殺任務(wù)則獎勵1000至5000美元。萊普克從全美各地幫派“大佬”手上接謀殺訂單。在紐約布魯克林區(qū),一家名叫“午夜玫瑰”的糖果店是“謀殺公司”的秘密總部。受命于萊普克和公司“執(zhí)行董事”的殺手們用碎冰錐、繩索和槍支等兇器制造血案。“謀殺公司”興盛一時,但最終難逃倒閉厄運,大批殺手被送上了電椅。而在徹底垮臺前,“謀殺公司”還曾殺人滅口,清除大批目擊證人。
1935年到1945年,維加攝影最高產(chǎn)的十年,正好與“謀殺公司”的鼎盛時期重合。他拍攝了大量“謀殺公司”制造的慘案現(xiàn)場。甚至有人稱他為“謀殺公司”的專職攝影師。
為讓照片賣出好價錢,維加必須和時間賽跑,趕在其他人之前到達,拿到獨家照片。由于他經(jīng)常比警察、消防員更早到達現(xiàn)場,往往案發(fā)后幾分鐘他便現(xiàn)身,似乎有神秘的預(yù)知能力。別人便送給他“維加”這個綽號,在英文中與“占卜板”發(fā)音相同。
他的照片證明他并非浪得虛名。比如他曾拍下一個醉漢躺在路邊,隨后起身過街,被一輛疾馳而過的車撞倒,最后牧師前來為他舉行最后的儀式。整個過程都被維加的鏡頭記錄下來。他還曾在一天凌晨跑到唐人街上到處拍照。別人都以為他瘋了??善踢^后,街上便火光沖天。因為煤氣總管道起火,整條街都在塌陷。
當然,維加的名號并非來自一兩次巧合,他有一些很“接地氣”的秘訣。紐約國際攝影中心曾于2012年舉辦維加攝影展,名為《謀殺是我的職業(yè)》。首席策展人布萊恩·沃利斯對維加有非常深入的了解。他說,維加在拍攝之余,一直努力積攢人脈,交往“黑白”兩道的人。要是警察局長的女兒開生日派對,維加會到場充當攝影師。他的回報是獲得了警用電臺的使用權(quán),對此其他紐約記者只有羨慕嫉妒的份兒。而如果沒和警官們一起喝酒聊天,那他就是在跟“謀殺公司”的黑幫分子打交道。
能跟黑幫分子打成一片并不奇怪。維加是在紐約東部的貧民區(qū)長大的,他自然很崇拜那些出人頭地、闖出名堂的家伙,即便他們并非正派人士。“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些黑道中人往往死于非命。當他們中槍身亡后,維加總會盡力讓這些人的“遺像”顯得體面。為獎勵維加,黑幫分子常常給他透露小道消息。有時候,謀殺尚未開始,大火還沒點燃,維加就已經(jīng)到達案發(fā)現(xiàn)場,這并不總是巧合。但不知情的人卻以為他有未卜先知的“第六感”。
天才出自勤奮,維加也不例外。他沒受過專業(yè)攝影訓(xùn)練,不懂藝術(shù)史和攝影史,卻讓自己拍出的照片成為風(fēng)格獨特的藝術(shù)品。
維加躺在他的工作室里
維加在曼哈頓警察總部旁邊租了房間,每天臨近午夜便走進警察總部,看看有沒有值得拍攝的事件。后來他不想再坐在那兒等待電報,便買了輛雪佛蘭小汽車,并得到警方允許在車上安裝了警用電臺。他是唯一享此特殊待遇的新聞記者。
在維加的鏡頭下,目睹一名賭徒在街頭遭到槍殺的看客
維加查看裝進箱子被謀殺的受害者尸體
每天夜里,維加開著裝了警用電臺的車在城里轉(zhuǎn)悠。后備廂里放著便攜式暗房、備用相機、閃光燈等攝影裝備,還有香煙、臘腸和換洗衣物。這是他的移動工作間。在他看來,電臺就是他的生命線,相機是他的愛人,他的“阿拉丁神燈”。他把記錄兇殺、火災(zāi)現(xiàn)場視為自己的使命。當警察、消防員趕到現(xiàn)場時,維加往往已經(jīng)到達。他說,如果火災(zāi)發(fā)生后他比消防車晚到,他會感到丟臉。
維加的作品幾乎都在夜間完成,而且清一色使用閃光燈,用汽車后備廂的暗房迅速洗出照片。這使他照片上那些深夜兇案現(xiàn)場有種特慘的即視感。
1943年,他的五張作品被坐落于紐約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生活》《時尚》等知名刊物向他拋出橄欖枝。1945年,他出版了第一本攝影集《赤裸的城市》。這本書收錄了他的鏡頭下的紐約,這座大都市的美麗與丑惡在書中一覽無余。他用鎂光燈定格了城市最原生態(tài)的樣子。他照片中的人有的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被拍了下來。對維加來說,攝影是生活這本大書中的一頁,它必須坦誠、真實。維加說:“人生如此精彩,攝影師要做的只是等待,捕捉那些難忘瞬間,它們往往轉(zhuǎn)眼即逝?!?/p>
維加的照片能成為經(jīng)典,不光因為攝影師善于把握時機,總能及時趕到兇案現(xiàn)場,更因為在死亡和黑暗面前,維加展現(xiàn)出不凡的眼界和獨特的視角。
按維加的說法,他最得意的一張照片是這樣拍成的?!坝幸惶焱砩?點,我起床工作。我開車來到王子街,有個家伙被殺死在一家小糖果店門口。在這個迷人的夏夜,周圍全是忙碌的偵探。旁邊五層樓的廉價公寓里,租房客們都擠在消防通道上張望著,這對他們來說是段能看熱鬧的愜意時光,有些小孩甚至在翻閱漫畫?,F(xiàn)場還有個攝影師。他在距尸體三米的地方拍了張‘標準照’,照片上就是死者躺在門口,此外別無他物。而我卻退到30多米外,打開閃光燈,拍下了整個場景。那些擠在消防通道上的租客、尸體全被拍了進去。照片就起名叫‘謀殺案的看臺’。這張照片后來為我贏得一枚鑲鉆石的金質(zhì)獎?wù)隆!?/p>
維加總能發(fā)現(xiàn)黑暗瞬間的人性之光。有時,維加把他拍的火災(zāi)現(xiàn)場照片交給編輯,編輯馬上就問:“著火的房子呢?”維加回答道:“房子起火全都一個樣,你看,我拍的是被火災(zāi)殃及的住戶?!钡⒎撬芯庉嫸寄芾斫馑?,因為他不拍火災(zāi),而拍救死扶傷的消防員;不拍倒塌的建筑,而拍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有一次,維加趕到火災(zāi)現(xiàn)場。警方發(fā)現(xiàn)有人在大火中喪生,一個女人和她女兒絕望地看著著火的廉價公寓,她的另一個女兒和嬰兒沒能逃離火海。維加拍下了這悲慘的一幕。對他來說,這絕望的面孔代表了貧民區(qū)的一切。他在照片的說明中寫道:“我哭著拍下了這張照片?!本S加說:“當你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和鏡頭中的人緊密相連,當你跟他們有一樣的情感時,你就走上了攝影的正道?!?/p>
維加鏡頭下的謀殺案現(xiàn)場和看客
維加的照片總是耐人尋味,觸動著觀看者的心弦。在他的照片上,即便是冰冷的兇案現(xiàn)場,也能讓你感受到“溫度”。僵冷的尸體旁停著嬰兒車、警察扶起趕來后暈倒的死者妻子、提著箱子的路人低頭瞥向白布包裹的遺體,這些景象都被維加抓拍了下來。他更感興趣的似乎是人們的反應(yīng),而非犯罪本身。他最經(jīng)典的照片上往往是孩子和鄰居們面對兇案時驚詫的臉龐。維加說,“我是個很敏感、很文藝、討厭血腥的人,卻注定要天天跟謀殺打交道?!币苍S正是這種反差,造就了他與眾不同的攝影風(fēng)格。
他總會為自己的拍攝注入情感,他希望把情感傳遞給觀看者。有一次,他去拍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警方希望父母在看到報紙上孩子的照片后,能感到內(nèi)疚,把孩子領(lǐng)回去。維加正準備拍下孩子笑瞇瞇的模樣,旁邊的護士卻用針戳了孩子一下,然后對維加說:“拍下來,這樣才能打動孩子她媽?!毙疫\的是,孩子最終被父母領(lǐng)回去了。
維加有時會拍攝囚犯,面對這樣的拍攝對象,維加也并不冷漠。有個因搶劫珠寶店被捕的女囚犯被關(guān)在曼哈頓警察總部的地下室。她見到維加拿相機走來,馬上遮住了臉。維加說:“我來不是拍照,我只想聊聊天。”女囚犯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憑什么讓你拍我,讓親朋好友都看到我這副模樣?!本S加勸道,別急,女士,你是希望報紙上登出一張標準的囚犯照,還是讓我給你拍一張漂亮的藝術(shù)照。最終他通過平等坦誠的交流讓女囚犯摘下了“面具”。
盡管目擊和記錄過無數(shù)丑惡與災(zāi)難,維加依然顯得很害羞,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似乎他一生都在拍攝嬰兒和伴娘。很多編輯認為,維加拍攝兇案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出于他對紐約城市的眷戀,對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人們的熱愛,他愛他照片里那些并不優(yōu)雅的貧民,那些夏天躺在消防過道上乘涼的孩子。無論何時,維加都把自己視為他鏡頭里紐約平民中的一員。
在職業(yè)生涯后期,維加曾到好萊塢發(fā)展,給大導(dǎo)演斯坦利·庫布里克當過劇照師,給瑪麗蓮·夢露拍過照片,為多部電影制作特效鏡頭。但人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維加的兇案攝影。他一生留下的上萬張照片重塑了美國人對暴力犯罪的認知。這些照片被收藏在紐約國際攝影中心。近年來,維加攝影展在世界多地引起轟動。他的傳奇故事為多部影視作品提供了創(chuàng)作靈感。2014年,根據(jù)維加的經(jīng)歷改編的電影《夜行者》上映,受到廣泛好評,并獲得奧斯卡獎提名。如今,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維加,他被公認為攝影史上的一座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