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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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 柏
王玉峰
冬季的日頭照到柏底村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很遲了。當(dāng)明晃晃的日頭晃人眼睛、曬得人身上暖和的時候,于得水老漢已經(jīng)出了村,吆著他的一只母羊上路了。
羊在前頭走,于得水老漢跟在后頭。那只母羊餓了一夜,這時候急著要吃草。它吃慣了龍?zhí)稖侠锏那嗖?,對村外灘頭上冬天的枯草不感興趣,因此跑得飛快,四只蹄子踩在青石板上嘚嘚響,像是匹奔馬。跟在后頭的于得水老漢一時跟不上,就用手中拿著的放羊叉子叉了塊石頭,“回來!”隨著他這一聲悠遠(yuǎn)的吆喝,揚(yáng)到腦后的放羊叉子掄了出去,嗖地一聲,石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準(zhǔn)確地落到羊頭前面一步遠(yuǎn)的地方,瘋跑著的羊只受到警告,速度立刻慢下來。
還是在生產(chǎn)隊(duì)那會兒就當(dāng)了羊倌,當(dāng)年他才十四歲,幾十年不摸放羊叉子,如今使喚起來還是這樣順手。于得水心上一喜歡,臉上洋溢出得意的神情,再去瞅母羊性急的樣子,更是喜上眉梢,瞧它歡勢的樣子,照這樣下去,他發(fā)展羊群的宏偉計(jì)劃一定會實(shí)現(xiàn)。
這只母羊是他不久前才看下的。那個黑心的羊販子開口就要他五千塊,五千塊。五千塊就值一只羊!他原本想著用這只母羊作本,來年母羊下了羊羔,一只羊就會變成兩只羊,要是母羊下了對羔呢,就是三只羊,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三只羊很快就會變成六只羊,變成九只羊,變成一群羊。盡管吆著的只是一只羊,可在他看來那卻是一群羊,七十多只抑或是八十多只,甚至是百十只。按眼前的羊價(jià)錢,值個十幾萬塊哩!他可以賣肉羊,還可以賣半大羊羔子,甚至還可以賣母羊種羊。他就是要叫他那個死犟眼子的老婆子和他的自以為成了城里人的兒女瞧瞧,他,于得水老漢,在這地老天荒的老黃河灘上,一邊過著逍遙自在神仙般的日子,一邊發(fā)展著他的養(yǎng)羊事業(yè)。
他邊走邊尋思,這樣的尋思幾乎成了每日的功課,不然的話,跟誰說話呢?跟身后的那條大河說,大河只顧著流它的,都流了幾千幾萬年了,還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像是不愿意搭理人世間的事情。跟眼前立著的這座大青山說,大青山默默無語,人歿了一茬又一茬,而大青山兀自立在那里,安享著地老天荒的歲月,悠然自得地觀望著高天流云和日落日出。
瞧,村子里沒人了哩,沿河的村子都沒人了哩,連學(xué)校都撤了哩。這辰光,原本是,村子里家家戶戶的屋瓦頂上都冒著藍(lán)藍(lán)的炊煙,村前那片灘頭上,成群的牛呀羊呀的早在那里吃草了,灘地里,男人女人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地傳遞著,還有那下了課的娃兒們像尖石頭一樣尖的嗓音脆生生地就割破了空氣。可是,村子里的人有朝一日都走了,撇下住了幾輩輩人的房屋石窯走了,撇下養(yǎng)活了一茬又一茬人的灘地走了,撇下祖先們長眠的塋地走了,搬遷到離縣城不遠(yuǎn)的大路邊上去了,變成了城里人,去過城里人的現(xiàn)代化生活去了。只是在于得水老漢看來,那城里的日月就那么好過嗎?那里,干巴巴的,沒有土地,拿慣了鋤頭的兩只手沒處抓挖,男男女女還不是出去打工,丟下些老弱病殘?jiān)诩依镱^等死。
于得水老漢自有他的想法。等到把家搬過去,把該安置的事情安置順了,他就回到這老村子里來了。這里山高皇帝遠(yuǎn),活得自在,就是吸一口大青山里的空氣也覺得新鮮,就是喝一口從大青山里流出來的山泉水也覺得嗓子眼里順暢。他本來是想叫上老伴一起過來的,可老伴不過來,她說人老了,要守著兒女過活哩。他覺得老伴很固執(zhí),很可笑,兒女能靠得住嗎?除非是到了不能動彈的時候,只要還能動彈就得靠自己。
此刻,就在于得水老漢做著他的雞生蛋蛋生雞的美夢的時候,那只會為于得水老漢生產(chǎn)羊羔的母羊正心急地朝著龍?zhí)稖媳寂堋?/p>
龍?zhí)稖蟽擅媲捅?,溝深?shù)里,蜿蜒有致,溝底一條溪水潺潺有聲,溪邊的嫩草就是在冬天也是綠茵茵的喜人,只要羊進(jìn)了龍?zhí)稖?,他就用不著操心了,該干啥事情干啥事情,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放羊拾柴火兩不耽擱。
于得水老漢還真有事情干,事情是閨女吩咐下的。
閨女高中一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就去了縣城打工,縣城還沒混熟,就去了省城,怕人么?現(xiàn)在的女娃娃,別說省城京城,要是沒個限制,怕是連美國日本都敢去,社會走到了這里,誰又能管住呢?于得水老漢就是這樣想。
閨女在省城的老板喜歡玩樹根,南方的好木頭玩遍了,忽然對太行山上的崖柏感起了興趣。他聽閨女說這老黃河邊的大青山上有的是柏樹,就開上車和閨女前來考察了一番。
于得水老漢記得八月十五那天,他正在自家老院里劈柴,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車吼,他尋思誰會到這地方來呢?村子搬遷后,原先進(jìn)村的那條老土路早已被雨水沖刷得滿是溝壕,瘋長的荊條灌木把路面都吞吃掉了,平時人走著都費(fèi)勁,咋會有車開進(jìn)來?
于得水老漢放下手里的斧頭跑出院門瞧看。
他瞧見一輛軍綠色的車搖搖晃晃從大青山的半坡上開下來,一會兒從灌木叢中露出來,一會兒又鉆進(jìn)叢林中看不見了,終于,那輛車出現(xiàn)在村口,屁股后頭拉長長一道白煙,轟隆隆吼著朝著他開過來,在他身邊轟隆一聲停住,倒把他嚇了一跳。
車門一開,從車?yán)锉南聛硪荒幸慌S诘盟蠞h瞅瞅那男人不認(rèn)識,瞅瞅女的也不認(rèn)識。倒是那個男人的腦袋有斗來大,禿頂了的腦后披著一圈長頭發(fā),鼻臉上架一副過去賬房先生帶的那種圓鏡片眼鏡,看上去非人非獸,像是電影里外國侵略中國的長毛鬼子。那女的呢?一身綠,波浪頭,長大衣,長筒靴,細(xì)腿細(xì)腰,像只綠螞蚱。
于得水老漢心里發(fā)緊,畢竟是在野黃河灘上,方圓幾十里只有他一個人,這兩人要干啥呢?直到那女的張口叫了他一聲爹,他才如夢方醒,他才認(rèn)出眼前這個綠螞蚱似的女子是他閨女。
閨女介紹她老板是搞什么城市園林設(shè)計(jì)的,而閨女在職業(yè)高中原是學(xué)的美術(shù),所以才跟了這么個藝術(shù)家老板。
那天,閨女和她的老板一進(jìn)院子,藝術(shù)家的眼睛就被院子里堆的半院子柴火吸住了,那些柴火都是于得水老漢平時從黃河灘上隨手撿回來、經(jīng)過黃河水浸泡過的干樹根。藝術(shù)家從柴堆里揀出一個柏樹瘤子,左看右看,看夠了又拿到鼻尖底下聞,聞過擱到一邊,走出門去。車轟轟隆隆發(fā)動起來,藝術(shù)家從車?yán)锍兑桓娋€進(jìn)來,藝術(shù)家手里拿著一個鐵家伙,鐵家伙頭上套著一個圓盤樣的東西,上面纏一圈明晃晃的鋼絲。藝術(shù)家把手里的鐵家伙對準(zhǔn)柏樹瘤一開電門,就陀螺似的嗡嗡轉(zhuǎn)開來,只聽見哧哧啦啦一陣響,直刷得那柏樹瘤皮屑四濺……
這一連串動作把于得水老漢看得眼都直了。他覺得閨女帶回來的這個渾身散發(fā)出熱烘烘羊膻氣的家伙簡直就不是個人,而是一個魔鬼,是一個妖怪,他的車竟然就是一座發(fā)電站,發(fā)出的電能把機(jī)器打轉(zhuǎn),現(xiàn)在的城里人可真是不可捉摸。
過了一會兒停下手里的機(jī)器,他把打磨過的木頭湊到眼前細(xì)看,還叫閨女過去看??催^后,藝術(shù)家對他說,把你這堆樹根賣給我吧,開個價(jià)。
開個價(jià)?開個價(jià)是啥意思?那不就是柴火么?不就是從河邊隨手撿回來的干柴么?你想要,你就拿走,把這一堆柴火都拿走我也沒意見,山里面還缺了柴燒?
他當(dāng)時就幫著閨女的老板往出挑,很快挑了一堆中用的扔在院子里,他還幫閨女的老板把挑出來的柏樹根裝到車上。
那日,閨女告訴他這叫崖柏,崖柏就是長在懸崖上的柏樹,長在懸崖上的柏樹還得是陳年干料,年限越久越好。閨女吩咐他以后沒事時就去挖,她老板按斤收購,有多少要多少。
閨女把村里人叫慣了的柏樹稱為崖柏,崖柏是外頭的言語,閨女的言語叫于得水老漢聽著陌生,他覺得閨女變了,不是從前在家時那個滿身柴煙氣的柴火妞了。
說過話閨女就和她的老板進(jìn)山考察去了。閨女走后,于得水老漢把藝術(shù)家打磨過的那塊柏樹瘤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他看見打磨過的地方是金黃顏色,木紋一道一道像千萬根金絲扭結(jié)而成,金絲盤根錯節(jié),像天上的云彩,像河里的水浪,乍一看像鳥獸蟲魚,再一看又像羅漢又像菩薩,真是千變?nèi)f化萬千變化,原來這看著不起眼的爛樹根在城里人手里會變得如此奇妙。
于得水老漢還學(xué)著閨女的老板把柏樹瘤湊到鼻子底下聞聞,結(jié)果聞見的只是一股棺材味。
幾天后,他用閨女老板丟下的錢看下了這只羊。他覺得還是羊只看著實(shí)在,那才是他的日月和他的盼頭。就算那柏樹根能變錢,但在于得水老漢看來,那卻是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輕飄飄的沒有分量,即使那錢拿在手上也不實(shí)在,倒像是假錢一樣。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日他為什么要接人家的錢呢?農(nóng)村人,除了錢緊手短,關(guān)鍵還在于閨女在人家老板手底下干。這就不一樣了。閨女在城里干啥活咋生活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鄉(xiāng)下人在城里沒有根基,城市是城市人的地方,不是鄉(xiāng)下人的地方。閨女就是在城市里停的時間再長,總有一天還得回來,回到這塊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上來。他只求閨女在城里平平安安,那個藝術(shù)家老板能夠看得起閨女,不給閨女氣受就行。
不過,話說回來,閨女吩咐下的事情也不算件啥事情,不就是挖樹根嘛,這對山里人來講算件啥事情呢?平時河里沖的,山上滾的,長的短的,圓的扁的,鳥獸魚龍,羅漢菩薩,奇形怪狀,遍地都是,走路能把人絆倒,山里人誰把它當(dāng)回事情了?燒火還嫌它難破哩,擱院里還嫌它占地方哩。
盡管如此,于得水老漢心里還是有些別扭。他別扭的不是錢,而是因?yàn)槟莻€城里的老板有錢,他和閨女都得巴結(jié)人家,給人家辦事。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氣,可是不服氣也沒有辦法。他弄不明白,城市究竟是個啥樣的地方,胃口咋就那么大,山里的啥都往城里跑,人往城里跑,東西也跟著往城里跑。就拿柏底村的柏樹來說,前些年人們是拿柏樹根煉油,村子里有辦法的人勾結(jié)外頭的人,他們在村子里架起大鍋煉柏樹油,大火熊熊地?zé)找共煌?,村子上空黑煙彌漫,終日飄蕩著柏樹油濃濃的香氣,那些年可沒少糟蹋大青山里的柏樹,不知有多少柏樹就那樣被燒了,煉了。
煉柏樹油剛剛被禁止,外頭又興起了玩柏木根雕,聽閨女說,外頭人人都在談?wù)撗掳兀巳硕家該碛幸豢冒啬靖駷闃s耀,要是誰家里擺上一棵柏木根雕,就是窮家也顯得富貴起來,在人面前顯擺起來,好比自己家就是朝廷。
柏底村就是在這個冬天變得不安生起來的,原本沒人了的村子里有了人。本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是常理,那些一身灰色裝扮、身材緊致手腳麻利的山民們,會在秋冬兩季農(nóng)閑時去到山里,采下藥材木耳猴頭蘑菇等山貨拿到城里去換錢,這二年更是連村子都不用出,精明的二道販子坐地就收購走了??稍谶@一個冬季里,他們不再理會那些山貨。他們通過各自的渠道,和城里下來的眾多大小老板達(dá)成口頭協(xié)議,心懷鬼胎三兩成伙地偷偷鉆進(jìn)大青山去挖柏樹根。
大青山里的柏樹倒是不缺,就看你有沒有攀巖的膽量和勇氣,但柏樹再難挖,還是有人冒險(xiǎn)去采,前些日子,村里老實(shí)疙瘩于老牛的半憨兒子于全全就從半崖里掉下來摔死了。
那日于全全爬上懸崖,騎在一棵柏樹上鋸那棵柏樹,當(dāng)時附近沒有人,山民們進(jìn)了山就像漁民們下了海,只有老實(shí)疙瘩于老牛在崖下守著他那半憨兒子于全全。于老牛也真是心實(shí),盡管他的半憨兒子騎在柏樹上鋸柏樹,他也沒有看出有什么不對頭。于全全長得五大三粗有的是力氣,再加上那日一早一氣喝下去一大碗熱湯面,又吃下去兩個大白饃,渾身的力氣就更是使喚不完,那棵柏樹根倒是被他鋸斷了,只不過他也跟著那棵柏樹一起從懸崖上摔了下來。
于全全死后,村里人幫襯著把于全全埋了,可憐于全全到死也沒娶上個媳婦,活了一場人,白白在這個人世上走了一遭??珊┩抻谌乃啦]有叫地球停止轉(zhuǎn)動,人們該爬懸崖還爬懸崖,該挖柏樹照樣挖柏樹,于全全是個憨憨,于全全能騎在柏樹上鋸柏樹,不見得別人也會騎在柏樹上鋸柏樹,于得水老漢當(dāng)然更是不會騎在柏樹上鋸柏樹。
說到這一點(diǎn),于得水老漢就有幾分得意。他于得水老漢在這大青山一帶可是有名頭的,想當(dāng)年他背個百八十斤山貨,翻山越嶺,一天走個百十里山路不在話下。還有一回,他和村人打賭,硬是爬上了幾十丈高的懸崖頂,那可是直上直下陡峭陡峭的懸崖。就為了贏人家那兩牙鍋盔,那是從鎮(zhèn)上的飯館里花三毛錢切回來的貨真價(jià)實(shí)的麥面饃。嘿嘿,這都是從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說起來人家還笑話哩。
于得水老漢咧開嘴干干一笑,想起從前的日子,有些不忍心回頭看。不過,他還是感到很自豪,閨女的老板找他是找對人了,要說是爬這懸崖峭壁,這方圓十里八村的把式還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
他像往常一樣邊走邊尋思,并沒有覺出這個日子和那個日子有什么不同。他的心情和當(dāng)日的天氣一樣好。這個瘦小精干的小老漢,一貫就是這樣大大咧咧地耽于幻想。他身上有著一股樂天知命的精神哩!
瞧,于得水老漢吆著他的羊只,心里喜歡著在走,山高水遠(yuǎn),地老天荒,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龍?zhí)稖系住?/p>
龍?zhí)稖系?,三面環(huán)山,像一口天井,人站在溝底,像掉進(jìn)井里。
一掛水簾從崖壁上倒掛下來,打在溝底的亂石堆上珠玉四濺,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一色的青石板,像從地里長出來,向著高處拔去。
于得水老漢緊緊腰帶,翻過亂石,走到山根下。
攀登眼前這座懸崖對于于得水老漢來講并不是什么難事,山里頭地?zé)o一寸平,山里人每天一出門就要爬那些溝溝坎坎,早就習(xí)以為常。眼前這面懸崖,于得水老漢還是在生產(chǎn)隊(duì)當(dāng)羊倌時就經(jīng)常攀上爬下。這崖壁上的巖洞里棲息著一種大鳥,名叫老鸛,每年一開春,成群的老鸛就會在巖洞里生蛋。當(dāng)年的于得水他們就爬上懸崖掏鳥蛋,掏下拿回去叫娘炒著吃,那味道香極了。畢竟不比當(dāng)年,他爬得有些吃力,腿腳有幾回還抽了筋。老漢不服氣了,他繼續(xù)向上攀爬。
這一段崖壁大概有個二三十丈高,半崖上有一座平臺,現(xiàn)在,于得水老漢就是要爬到那座平臺上。
于得水老漢終于站到了半崖那座平臺上,這平臺有個一丈來長兩米來寬,站個人綽綽有余,要是在上面打滾翻跟頭卻是不行。
山風(fēng)呼呼刮來,有些寒氣,山風(fēng)拍打懸崖,撲簌簌朝下掉石渣,于得水老漢剛一仰臉就迷了眼睛。他揉罷眼睛,忽然記起了他的羊只。
他站在崖邊低頭朝下瞅,他的羊只變小了,變得只有他的拇指大小。羊只正在溝底安詳?shù)爻圆荩瑫r而抬頭朝崖上瞅一眼,瞅一眼又低頭吃它的草去了。他想他的羊只一定是在瞅他,這叫他心里很是受用。
時光溜得飛快,眼看著就快到晌午頭上了。這時候,龍?zhí)稖侠锸⒘藵M滿當(dāng)當(dāng)一溝的日頭,很是亮堂。溝底的溪水潺潺湲湲流淌,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還有鳥兒在這里那里啁啾,唧唧喳喳叫得好聽,只是他這會兒聽不見了。
他站在半崖里朝遠(yuǎn)處瞭望,看見大青山像一道藍(lán)色屏風(fēng)立在天底下,山腳下那條不知流了幾千幾百輩子的大河也變得細(xì)小起來,像一條細(xì)細(xì)的繩子,在日頭照射下閃耀光斑。
于得水老漢還看見他那住了一輩又一輩人的村莊和村頭上立著的那棵千年老柏樹,那些他熟悉的景致靜靜地?cái)[放在大天底下,一些遙遠(yuǎn)的事情就在這時候悄悄走進(jìn)他心里。
柏底村之所以叫做柏底村,就是因?yàn)榇孱^立著的那棵老柏樹。
柏底村的老柏樹有“七摟八拐”的說法,過去人說樹木粗細(xì)不像現(xiàn)在人拿尺子量,胸徑多少公分,根徑多少公分,過去人是用“摟”算,一個人能摟住的樹就叫一摟粗,兩個人拉起手能摟住的叫做兩摟粗,而柏底村的老柏樹卻是要七個人外加八根拐棍相連起來才能摟得住,對此很多不信的人當(dāng)場試過,結(jié)果就是那樣。
老柏樹本固枝榮,根繁葉茂,巨大的冠蓋能蔭半個村子,夏日里全柏底村的男女老少都到老柏樹下面來乘涼,柏底村倒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柏底村。
柏底村的千年古柏因此很出名,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都來看它,朝拜它,有那娃兒稀缺的人家怕娃兒不好養(yǎng)活,就把娃兒認(rèn)到這棵老柏樹跟前作干兒干女,一年又一年,柏底村這棵千年老柏樹上就系滿了紅綢緞。
關(guān)于千年古柏的傳說很多,說是早年間有一家財(cái)主看上了老柏樹,想用老柏樹給自己打一副四片瓦壽材,等自己百年以后好享用。四片瓦壽材是民間的叫法,是指棺材的上下左右四片板是渾一塊木頭,中間沒有膠合縫。于得水老漢認(rèn)為,過去年代不像現(xiàn)今世道,過去山上的樹木是要等到長成材才伐的,這是當(dāng)時的世風(fēng),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要享盡個天年不是么?現(xiàn)在人倒好,鍋里的飯煮不熟就要急著生吃,山上的柏樹長不到一把粗就叫人偷伐去做板材了,現(xiàn)在的柏木棺材往往多到二十四個頭,也就是說一副棺材是用二十四根柏木拼湊起來的,那簡直就不叫板子,只能叫做椽子。
話說那家財(cái)主財(cái)大氣粗,重金雇上木匠去伐老柏樹,鋸子搭上一拉,結(jié)果從鋸口流出的不是鋸末而是殷紅的血水。木匠師傅們大驚失色,再也不敢下鋸,可拿了人家工錢,不干也不行,就磨磨蹭蹭到天黑下了工,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去,看見昨天鋸過的鋸口又嚴(yán)絲合縫地長住了,木匠們這回說什么也不干。
不久那家財(cái)主就死了,死了卻是沒有用上他那四片瓦棺木,當(dāng)日伐木的木匠們也大病一場,只差沒死。
這樣的傳說有好幾個版本,還說狗日的日本鬼子侵華的時候,也是想伐掉柏底村的千年老柏樹修碉堡,結(jié)果和當(dāng)年的情形一模一樣,那一小隊(duì)伐木的日本鬼子個個七竅流血死于非命。
柏底村的老柏樹長到千年,吸日月之精華,納天地之靈氣,自然成了精,成了神樹,樹上的枝枝杈杈間住著各路神仙一共一百單八號。傳說大青山和黃河沿岸懸崖上密密麻麻生長的大小柏樹都是老柏樹的子孫,在地底下那柏樹的根都是相連的,互相糾扯扭結(jié)成一體的。
在一個時間里,想到自己也是村頭那棵千年老柏樹的子孫,于得水老漢頓時感到無比驕傲和榮耀,滿身豪氣油然從腳底板生發(fā)出來,經(jīng)過頭發(fā)梢直達(dá)半云天里……
現(xiàn)在,他就站在半崖里。他的頭頂崖壁懸垂,漠然陡立,崖壁上生長著簇簇柏樹。
自打記事起,那棵柏樹就長在那里,大人們叫它龍頭柏。名不虛傳,這棵龍頭柏果然長得像條龍,它攀附在懸崖峭壁上,龍頭向上作飛天之狀,身形扭曲如九曲黃河,龍爪伸張,龍尾搖擺,噴云吐霧,挾雷裹電。
他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一塊上好的材料,論年限它少說也有個幾百年了,論長相,可以說它就是一條真龍,比真龍還真龍,方圓幾十里,沒有能超過這棵龍頭柏的,就是藝術(shù)家說的那種極品。
頭頂這棵他從小到大瞅過無數(shù)次的柏樹,還像他小時候那樣凌空孤傲地長在那里,它是那樣獨(dú)特,那樣神奇,那樣高貴??墒请姽馐痖g,奇跡就發(fā)生了,于得水老漢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變成了一個藝術(shù)家,他賦予了這棵龍頭柏以新的內(nèi)容和生命。這樣的感覺可真新鮮,是他發(fā)現(xiàn)了這棵柏樹,把它變成了一件神物,變成了一條真龍,這條龍飛離懸崖,飛向九天,飛向京城,化作真龍?zhí)熳幼M(jìn)金鑾殿里。
直到這時候,于得水老漢還沒有覺察出這個日子和別的日子有什么不同。他不知道這一天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個黑道日,那是冥冥中一種神秘的力量,那力量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它操控著于得水老漢的靈魂,朝著該去的地方走去。
他用心把式著頭頂那棵柏樹,那棵龍頭柏離他所在的平臺還有個三五丈高,接下來往上是沒法再爬了,眼前的懸崖刀劈斧剁,直上直下。
他用手在崖壁上拍拍,聽見的是一塊玉的聲音。他又用手在崖壁上摸摸,摸到的是光溜溜一面鏡子,手腳連個抓挖的地方都沒有。
情急之中,他記起了他多年放羊練出來的絕技。他抽出別在后背上的放羊叉子,貼崖根撿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把繩子一頭拴緊在石頭上。
這是一條嶄新的白尼龍繩子,指頭粗細(xì),柔軟結(jié)實(shí),據(jù)閨女的老板講,這是做降落傘用的繩子,別看細(xì),連汽車都能夠吊起來。藝術(shù)家的話他自然是不信,但他卻知道這繩子很結(jié)實(shí)。
于得水老漢開始展示他的絕技,他屏住呼吸,把拴著繩子的石頭安放在放羊叉上,小心翼翼轉(zhuǎn)到腦后,瞄準(zhǔn)頭頂那棵龍頭柏,掄圓胳膊,嗖地一聲射出去,只見一道白線向著高空升騰,升騰,最后準(zhǔn)確地搭到那棵崖柏上并纏繞了幾圈。
于得水老漢收緊繩子,他要把那棵龍頭柏從懸崖上拽下來。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那棵龍頭柏由于年深日久,嵌在巖縫中的根部早已朽掉,也是因?yàn)樾募保诘盟蠞h用力過猛,那棵崖柏像一條龍一樣張牙舞爪直朝他面門飛來,瞬間就到了眼前,于得水老漢因?yàn)槭钦驹诎胙抡钠脚_上,躲是沒處躲,就叫那棵飛身而下的龍頭柏?fù)糁忻骈T,人就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于得水老漢是到了最后一刻才感到后悔的,他后悔不該聽閨女的話,后悔不該接人家那五千塊錢!
他在幾十米高的懸崖上朝下掉的漫長過程中,首先想到的是他被龍擊了!被龍擊了,這樣的事情,在村人嘴里說出來,只有大逆不道犯了天怒的人才會遭此下場!
于得水老漢痛恨地想,大青山的柏樹不能挖,那些長在懸崖上的柏樹,一年一個年輪,忍受著風(fēng)打霜欺,雷轟電擊,天澇時它喝點(diǎn)水,天旱時它忍著焦渴,不知道長了幾千幾百年,才長成現(xiàn)今的樣子。他還想到,大青山的崖柏通神著哩,它們都是村頭那株千年老柏樹的子孫,它們的種子被河風(fēng)刮到或者被鳥兒銜到山巖石縫間,在沒有一撮泥土的條件下,生根發(fā)芽,它們的根一點(diǎn)一點(diǎn)扎進(jìn)石縫,攀附在懸崖峭壁上,它們像人一樣渴望活下去,傳宗接代,生生不息。由于深山峽谷里的風(fēng)刮得勤快,它們的枝干扭曲,千姿百態(tài),萬千氣象,極盡形制。它們雖然是長在深山懸崖上的野樹,卻是有比人更高的靈氣,更柔的韌性,更強(qiáng)的意志,更堅(jiān)定地存活下去的愿望和勇氣。就是這樣艱難地長在石縫里的一棵樹,可人還是不放過它,非要把它挖下來,刀劈斧剁,又是鋸又是刨,叫它碎尸萬段,變成另一種樣子。
容不得多想,他就掉到了溝底。他仰面朝上躺在草地上,和他躺在一起的是那棵珍貴的龍頭柏。
于得水老漢圓睜著眼睛。他最后看見的是頭頂高高的藍(lán)天白云,忽然間,那藍(lán)藍(lán)的天空就變成了綠茵茵的青草地,那一朵朵白云就變成了一群潔白的羊只。
這里真是一個好地方——于得水老漢心說。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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